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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奔跑

2024-03-25 15:26余真
詩歌月刊 2024年3期
關鍵詞:祖母母親

我是個缺少女性經驗的女性詩人,常常是來自外界的刺激將我喚醒,我的女性身份更像一條漆黑一片的小路,那些事件像一束偶然照亮身份的強光。這可能和我的家庭環境、成長路徑分不開關系。

1998年的圣誕,我在山城重慶降生。母親是佤族人,由于某種不可抗力,母親在完成生育我的使命之后就離開了。母親離開太早,以至她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沒有留下任何影像。而童年的開始,就像調頻電視在經歷拍打之后,忽然找到了畫面。如果省略那些頻率對準之前閃過的零星場景,我的童年開端的畫面是我蹦跳著跑進田野。

撇去許多細節,我的童年是歡暢的。鄉村是我的巨大樂園。我家里種有甘蔗、桃、梨、枇杷、李子。夏天,伯伯會送來龍眼和櫻桃,我常常吃到腹瀉不止也不停歇。雨過天晴陽光照射濕漉漉的地面之時,我會拎著小籃子在后山上跑來跑去地尋找寶藏。我認識馬糞菌、紅菇、豬肚菌,一個下午的收獲足以令我和家人美餐一頓。小路上有丑丑的紅瓤的野地瓜,有野生的迷你的小甜瓜,有覆盆子、刺梨,還有清涼的薄荷、解暑的青蒿,路邊隨處可見的黃連、金錢草等。月月粉、木槿和梔子或零星或成片地遍布大地。你難以想象,自然是如何毫無保留地展現它的野趣。我很小的時候就能夠叫對這些植物的名字,并且一直銘記至今。

我在自然中成長,仿佛天生天養的小獸。

母親離開后,父親忙于生活,我是由爺爺奶奶帶大的。爺爺性情固執軟弱,奶奶霸道強硬。奶奶育有三子,她是個能干的女人,但稱不上和藹。父親說,他是祖母在田地里掙工分時順便誕下的。祖母五十來歲身患癌癥被醫生判了死刑,經歷手術后休養了兩年,在干農活、養豬之余帶我這個小孩。外出務工的父親偶爾回家,帶一些外地的稀罕物回來。我總是興奮地從他的帆布包里認領屬于我的禮物。就在一次次的認領中,慢慢長大,很快來到了上學的年紀。

上學給我帶來了第一次關于性別的觸動,就是操場圍墻邊用小人與漢字標注的兩間衛生間。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認識到男女之間的差別。當我和曾經一起爬樹掏鳥窩的男孩,一同走向那里的時候,竟生出了想要盡快與他分道揚鑣的沖動,繼而加快腳步,直到跑起來。

而第二次的觸動,則是發生在當天的下課鈴聲響起之后。當我看到那么多同學被那么多的父親或母親接走,我才猛然意識到我已經到了真正需要母親的年紀。自那之后,每每只發生在女人身上的事情來臨時,我總能想到那個下午。

我早早地發育,幾乎是獨自面臨種種成為女性的關隘。在女同學的建議下明白了自己到了購買內衣的時候了。初潮來臨,又是在另一個女同學的幫助下了解到了衛生用品的使用和相關知識。祖母是無法幫助我的,盡管她是個強勢得有些可怕的女人——她曾帶著我購買內衣,在我面前展現對此的一無所知。前兩年堂姐和我談到跟祖母相處的一些事情,比如睡覺不敢翻身,當我們翻身發出聲音她便會揪我們的腿。這時候提起來已經沒有從前那么多的責怪,更多的是釋然。祖母也是這樣長大的,她只是在沿用過去的經驗而已。

我是在思考和模仿著如何成為女性的過程中度過了初中,同時一直在確認著我的女性身份。直到2015年,我開始接觸詩歌,同年我正式開始詩歌寫作,而我的寫作是由探討我和母親之間的關系開始的:

墓葬中悲憫我的面孔和玫瑰如出一轍/“哦,媽媽/在這偌大的人世,有多少不可估計/將拋棄的部分?/而這些,/是否是我們與生命/相互辨認的理由?”(《哦,媽媽》)

墓碑上滑倒的向日葵,到達/生育年紀的荒山,經歷了無數次痛經/它們流向低處,更低處/與巖石碰撞。清楚沙礫的年齡,羚羊/和鱷魚的胃,都能使它溫暖(《虛構》)

母親曾是我命運中的懸念,我從未和她相處過,她在我的記憶里是一個由他者評價形成的集合體。她背負著我的母親這個身份,卻幾乎沒有真正成為我的母親。在詩歌中我努力進行著對母親或女兒的扮演,在這樣似夢似幻的扮演中我時常信以為真,真切地認為虛構具備著流動的生命力。

我急于辨認我的身份,急于了解自己的生命處于什么樣的定位。那些具備女性特征的意象,能給我一種有歸宿氣息的安全感,她們既是母親、祖母身上的標簽,也是我對個體生命的追逐和困惑——發育中的身體,蓬勃的欲望,熱切的孤獨……另外,在我開始寫作的2015年,詩歌網站、博客尚在展示時代余韻,那時的詩更聚集也更趨同,大部分同齡人的寫作帶著謙謙君子的默契,在滿屏都是春光彌漫、萬物可愛的語言環境中,與女性相關的意象帶著原始的粗礪和創痛——實是一柄銳不可當的武器。后來我接觸到了一些帶有強烈女性色彩的作品,很多來自我的前輩,包括尹麗川的《為什么不舒服一些》,翟永明的《女人》,伊蕾《你不來與我同居》,還有文西的《湘西紀》,康雪的《女生澡堂》,這些詩中的豁達開闊,深深地感染了我。

成長有時是一件極其突然的偶發事件。在一個玩樂結束后的下午,祖母叫我提上裝臟衣服的水桶,祖母開始教我洗衣服。池塘清晰可見我的倒影。我一開始笨手笨腳,然后是熟能生巧。飯我是一直都會做一點的,不知從哪天起,假期的飯就輪到我做了。而我那時候還沒有感到轉折的發生。我是如何從整日玩樂的小小少女逐漸變得沉默多思?或許是懊惱的發育,羞怯的青春期話題,又或許是那些“不該如此”的聲音??傊?,我不再是那個漫山遍野跑的混世魔王了,我是預備役的祖母了。

池塘的淺水灘,小狗的舌頭舔著我/如同奶奶的蒲扇催眠一鍋不安靜的粥/在那樣的陽光下,能生出無限渴望(《遺憾》)

我想祖母也是向往這樣的下午的,但是她卻真正地辛勞一生。文學總是稱頌女性的奉獻,無數的文學作品贊美著偉大的母愛,而女性魅力就像一種騎虎難下、難以罷手的美德。

和許多明晰自己為什么而寫作的詩人朋友不同,我沒有思考過為何而寫作。寫作對于我來說,更像習慣和游戲上癮。我對女性的理解和我對詩歌的認知大致趨同——“這是不可被定義的,定義是局限”,我在被動地等待只屬于我的詩句和我狹路相逢。這世界上應當有一種詩,直覺,當我寫它的時候,我感到我回到了產生這一直覺的當場。我在為我產生這一念頭的具體某刻而寫作。這是一種即興的狀態,思考太多的獵人忙著打磨武器,但是每時每刻的獵物會不一樣。比起完美,我會更熱衷完成,生命的漫長足以使一個幼孩獲得生命應有的智慧(在思考中容易想到與生命、誕生相關的詞語,這是否也是一種女性本能?)

曾經和朋友討論過天賦這一問題,也有前輩或朋友稱贊過我的詩句的干凈。在我的理解里,語言的干凈其實和詩人本身的品質有關,這當然不是自賣自夸說我個人具有多好的品質。而是優柔寡斷、拖泥帶水實在不適合開展寫作,無法自我相信,就無法自我表達,在我開始寫詩時,我只秉持一個想法——這就是我想寫的詩,無需經過任何人同意,包括我自己在內。

我簡直沒有思考過自己要寫什么,人難道不是每天都有不同的見聞、不同的感觸嗎?生活本身不就是充滿奇幻嗎?我有獨屬“90后”一代的鄉村經驗,我的語言里烙印著山城的辛辣煙火,我整個人在塵煙滾滾里誕生,對于痛苦不會諱莫如深,除了人性,我沒有更深的敬畏。我是女人,我脆弱,灑脫,敢于自憐,敢于自貶,我以自身的形象完成著書寫,沒有什么能束縛我在紙上的膽量。

于是一個滿腔沖動的女人開始了她寫作的道路,輕松得像在她的后山奔跑。

余真,生于1998年,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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