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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一場漫長而艱辛的偶遇(隨筆)

2024-03-25 15:04海男
詩歌月刊 2024年3期
關鍵詞:牛車紫薇寫作者

海男

我寫作時,時空要安靜,最好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當然,這些后來都被改變了。在一間自己的房子里寫作時的秩序和寧靜,空氣中有自己的呼吸,桌上有自己親手插上的鮮花:這是一個固定的寫作空間和生活方式。它通常不會被外界所干擾,已經形成的寫作習慣讓我每天早起,盡管我有失眠癥狀,但總是在我應該起床的時間內醒來,有時候因為失眠幾乎睜著眼睛過了一夜,然而,當黎明還未涌來光線時,我已經起床了。起床是一種儀式,一個人能始終如一堅持早起,肯定有來自天命的召喚和力量:掀開窗簾,讓淡綠色幕布順著兩邊簾桿滑過去,昆明的春夏秋冬都能敞開窗戶,所以空氣總帶來四季的色香味道。這大約就是冥想中空氣的召喚,其次,早起的我,更不忙于散步,而是接受來自內心的禮贊和祈禱。

寫作開始于幼童時的紫藍色空間,盡管那時候我還沒有真正寫下分行的語言,每天早晨醒來時我拉開門,就看見了院子里的紫薇和石榴樹,這是兩種在不同季節開花的樹。紫薇像是讓我在幼童時就感覺到了莫名的憂傷,母親已經站在樹下用掃帚清除沉泥上的花瓣。紫薇的花期很長,那種絢麗中的綻放與眼睛相遇時,我的內心涌起一秒鐘又一秒鐘的沖動,我想,那時候我就開始寫作了。我站在樹下問自己,為什么紫薇在夜里會那么容易被風吹落而下,如果它們永遠不凋謝,那么這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

石榴花怒放時看不見多少凋零的花朵,因為每朵石榴花締結的背后,都將產生一只越來越飽滿的石榴,秋天,石榴籽紅了,院子里的向日葵也成熟了——我的幼年雖然貧瘠卻是豐饒的。我想,那時候,在我面前的這些從花朵到果實的過程,就是一首首詩歌。

詩歌開始于房間,我仍記得年僅17歲的我,光潔的前額,憂傷的青春期顯得如此漫長。在那些青春的歲月中,手指被鳳仙花染紅,我還沒有任何旅途的時代,總有一種語言想表達。那是高原的春天,我來到了半山腰的山寨,這是太陽歷的故鄉,彝族的木楞房,起伏的丘陵色彩,還有穿百褶裙的婦女,男子們頭上裹著黑色的土布,赤著腳,男男女女都赤腳在山坡上種洋芋,挖開的溝壕里,百褶裙曳地帶著黃色的泥土,那時候,我就知道了,女人的裙子是會臟的。但是,只有裙子上濺滿了泥漿的婦女,才會耕耘好她們的田地,就坐在那片有野山茶和杜鵑花的山坡,我寫下了第一行文字。當時我已經工作了,在縣文化館,我們總有機會去山鄉收集民間故事和少數民族的音樂、舞蹈,我就是在那些青春的年華,總會到云上的山寨,會看到蝴蝶們談戀愛的地方。

坐在火塘邊——三千米以上的海拔,如果想與黑熊狼群相遇的話,你只要守望著天與地的高度和距離,在黑暗中坐在寨門口的老樹下,就會在半夜聽到一些動靜。不遠處的玉米地上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就意味著樹林里的黑熊來偷玉米了,狼也來了……山寨里的人們已經習慣了,他們有一種信仰:偷劫玉米的野獸們同樣喜歡地里長出的糧食,所以,就讓那些野獸們盡情地品嘗人間的美味吧!我坐在火塘邊,正默默地接受這神奇的美學,所以,我想表達的時候,就回到房間開始寫作。

寫作像一場來自生命中亂世的逃離:盡管如此,寫作者穿過的風衣、喝過的杯子、拂過的風塵、熬過的歲月,都是書中的場景和細節。此刻,白露以后的日子,漸冷的風,脆弱的心跳,這一切都是寫作者的具象,帶我去會見那些溫柔而灼熱的靈魂。

隨同歲月的流逝,越來越不喜歡晦澀的文體,在理論上喜歡過的只有羅蘭·巴特和本雅明,更喜歡讀小說家語言故事中詩意和隱藏的哲學,喜歡讀詩和詩人寫下的隨筆。我是從小在充滿狂野的高原長大的,聽到的民間歌謠,看見過的奇異飾品,還有品嘗過的野菜及食譜,要更原始些,我進入不了所謂精致小眾的潮流中去。我更喜歡曬著太陽寫情書,在雨中散步時享受孤獨;我更喜歡倚靠著巖石做一個古老的夢,我更愿意在自然的狀態中去接受愛的教育和美學。

這幾天都在寫作,除了寫作不想做任何事,一種安靜的力量穿過身體:這是我寫作的秋天,樹葉依然蔥綠著,灰藍色的天際忽兒敞亮,又忽兒被某片云系覆蓋,這是語言的季節。就像是一首真正的好詩出世:要借著自己暢游黑夜的寂靜,要不錯過那憂傷美好的良夜;當一首真正的好詩出世時,你必須以個人主義者的立場,以一個人淪陷的時代撥開那些毛茸茸的野草,看見春光降臨;一首真正的好詩出世,意味著你是隱去身體的形影無蹤時的靈魂……

喧囂聲之外天空之鳥途經的地方,都是這個時代無法抵達的云壤和原始森林。當你一旦消失了內在的縹緲和藝術的虛無主義精神,就失去了用你的身心去真正地感悟時間的塵沙彌漫。許多陌生的東西有待學習,包括色彩和語言,人情世態中隱藏的來自時代的神秘和魔幻,包括與自我相處時,你追享的方向,駐足中看見的螻蟻沿著細小的路徑在旋轉。無論是活著或寫作,都需要某種來自靈魂的神性深入骨髓,只有在血液里暢流循序漸進的時間,才會讓你歷經生命中一場又一場夢的偶遇,這個過程就是寫作。

地球太大了,但如果你真的想撫摸地球,它就是一顆松籽、一粒飽滿的谷物,或者是白色的鳥糞,也許,這就是一個人的自然寫作,它來自你充斥著憂傷的生活,你吞咽下的果實,你的孤獨所存在的位置。一個寫作者不需要證明什么,他們寫下的語言延續了命運,只有寫下過的一行行母語,才可能具有通靈的魔法,才是寫作者的明天:寫作是一場場漫長而艱辛的偶遇。

我的心靜下來就能與語言和諧相處,這就是我要的生活:簡單而復雜,生活是簡單的,而寫作永遠是復雜的,因為那是一個必須走進去的迷宮。我們匆匆忙忙地在一條彎曲的小路朝前行走,就像我在云南的山路看見牛車在緩慢地前行,旁邊也有拖拉機和摩托車奔馳而過,我跟隨那輛牛車走了很遠很遠,到了山頂沒有路的地方,牛車終于停下來了:趕牛車的中年男子和一個婦女,將去山地莊稼地收獲他們種下的洋芋和南瓜。更遠的山地我看見了蕎麥地上的金黃色和另一個婦女紅綠色的頭巾……

寫作來自對平凡之路的行走和感動,寫作是在你忘記語言的背后,在不經意間看見透明的蟬翼時,被風吹拂的耳根下,仿佛聽見了那來自房間的聲音,那是你寫作的宇宙,你走進去,悄無聲息地坐下來:大地萬物就像鏡子倒映著波光、樹籬、柵欄、云彩……有些東西從不會輕易露面,所謂永恒就是常伴你的日常用語,那些會用舊的花瓶、會枯萎的玫瑰、會消失的風鈴、會暗淡的面孔……生命中該見的風景和人終會相遇,這是一切哲學美意中所敞開的時間之謎。寫作就是從珍藏的罐子里,慢慢地掏出那些碎片所綴成的環形鏈條,上面有各種神秘的珠子,鑲嵌成一條條像河流般彎曲而逝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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