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與魯迅

林少華

村上有一部短篇小說《完蛋了的王國》。萬萬沒有想到，這不到兩千字的短篇竟潛藏著一個堪稱天機的重大秘密，而發現這個秘密、泄露這個天機的當然不是一般人，而是東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藤井省三先生。具體說來，《完蛋了的王國》中的男主人公Q氏同魯迅的《阿Q正傳》里面的阿Q有“血緣”關系。當然，藤井教授也承認二者的形象和身份不存在任何相似之處。村上筆下的Q氏即“我”的朋友大學時代比“我”漂亮五百七十倍，衣著整潔，文質彬彬，一個學分也沒丟過，鋼琴也彈得甚是了得。不用說，深得女生喜歡。十年后Q氏已是電視臺導演，依然那么瀟灑，大凡女性走過都不由得瞥他一眼。顯而易見，《完蛋了的王國》里的Q氏是典型的中產階級精英和成功人士。而《阿Q正傳》里的阿Q則截然相反，相貌猥瑣，頭上有癩瘡疤，未莊所有男人都敢欺負他，所有女人都不正眼瞧他，連短工也打不成，徹底窮困潦倒，最后還稀里糊涂地被作為革命黨槍斃了。一句話，此Q非彼Q。

那么，藤井教授在兩Q之間發現的“血緣”關系是什么呢？其一，“兩部作品同有超越幽默和凄婉（pathos）的堪稱畏懼的情念”。其二，兩個Q同樣處于精神麻痹狀態。作為中國人的我，當然對這一發現分外興奮，老實說，簡直欣喜若狂。所以第二次見村上的時候，迫不及待地問他是否看過《阿Q正傳》。村上明確表示看過，說學生時代看過一次，十幾年前在普林斯頓大學結合講長谷川四郎的短篇《阿久正的故事》（日文中，“阿久”的發音與“阿Q”相同）又看了一次，“很有意思”（すごくおもしろい）。問及他筆下的Q氏是否受到魯迅的阿Q的影響，他說那是“偶然一致”。但村上顯然對魯迅懷有敬意：“也許魯迅是最容易理解的。因為魯迅有許多層面，既有面向現代的，又有面向國內和國外的，和俄國文學相似?！?/p>

回國后趕緊翻閱他講《阿久正的故事》的講稿，果然涉及對《阿Q正傳》的評價：“在結構上，魯迅的《阿Q正傳》通過精確描寫和作者本人截然不同的阿Q這一人物形象，使得魯迅本身的痛苦和悲哀浮現出來。這種雙重性賦予作品以深刻的底蘊?！辈⑶艺J為魯迅的阿Q具有“‘一刀見血的活生生的現實性?！?。

不用說，一個人理解另一個人——何況“最容易理解”——無非是因為精神上有相通之處。所以，村上的Q氏同魯迅的阿Q的“偶然一致”，未嘗不是這一意義上的“偶然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