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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四題

2024-03-28 12:30李慶西
書城 2024年4期
關鍵詞:建安天子曹操

李慶西

正閏之辨

傳統史學有“正閏”之說,指正統和非正統?!罢笔墙y緒,無須解釋,“閏”即駢枝,來自置閏的傳統歷法?!掇o源》釋義:“閏為農歷一年十二個月以外的月份,故有非正常之義?!?/p>

清代士人喜歡討論三國,或出于正閏觀念,并不將三國視為一個朝代。如,王士禛批評陳壽《三國志》,有謂稱名三國“名義乖舛”(《池北偶談》卷十六)。杭世駿干脆說:“《三國志》應名《季漢書》?!保ā队営烆惥帯肪硭模┝硗?,牛運震認為《魏志》設傳不當,曰:“董卓、劉表、二袁等,皆漢季群雄,應入后漢,不得屬之三國?!庇种^:“呂布、臧洪、陶謙、公孫瓚、張魯等,俱宜入《后漢書》?!保ā蹲x史糾謬》卷四)若按其說,曹操、劉備(及劉焉劉璋父子)、孫權(及其父兄堅、策),亦是“漢季群雄”,自當歸入后漢,那就沒有三國了。

當然,不至于撇了三國,史家所用“漢魏”及“魏晉”之合稱,就包含了三國這一段。不過,三國是三分欹出,倒也未便稱之朝代,按傳統史觀,通常是以“魏”之名義承接漢晉,第序王朝興替。

王士禛他們沒弄明白,陳壽撰史不是“說三分”的意趣,其旨在尋繹一種統轄性的歷史存在,是以“漢—魏—晉”為統緒,魏乃連貫前后之樞紐。其實,魏與蜀、吳二國大有區別,不是實力強弱,土地人口多寡,其特殊性在于它與漢、晉兩端之交互融合?!段褐尽酚么罅科鶄魇瞿切┎粚儆诓芪杭瘓F的后漢人物,是因為曹魏與后漢(獻帝時期)近乎同體關系。二者不但重疊,而且互為表里。自建安元年(196)漢獻帝為曹操所挾持,漢廷尚茍延二十五年之久,直至曹丕代漢(或曰篡漢)之前,魏乃漢之宿主,名義上仍是漢家天下,奉獻帝年號。但魏之國祚短促,自建國至禪于晉(220-265),存在僅四十六年。它的后半截,即整個三少帝時期,幾乎由司馬氏父子控盤??梢哉f,自齊王芳嘉平元年(249)司馬懿誅曹爽之后,魏與典午亦庶幾同體—其時尚未有晉,已是隱然在即。魏元帝(陳留王曹奐)景元四年(263),司馬昭封晉公;翌年,即咸熙元年(264),進晉王。史家所稱“晉國初建”,揭于司馬昭時期。之后,晉武帝司馬炎受禪,陳壽稱之“如漢魏故事”。

如何分辨正閏,紀述統緒,史家司馬光說得很透徹?!锻ㄨb》卷六十九魏文帝黃初二年,記劉備即皇帝位,改元章武,司馬光否認其祚漢資格,理由賅綜如下:

正閏之際,非所敢知,但據其功業之實而言之。周、秦、漢、晉、隋、唐,皆嘗混壹九州傳祚于后,子孫雖微弱播遷,猶承祖宗之業,有紹復之望,四方與之爭衡者,皆其故臣也,故全用天子之制以臨之。其余地丑德齊,莫能相壹,名號不異,本非君臣者,皆以列國之制處之,彼此鈞敵無所抑揚,庶幾不誣事實,近于至公。然天下離析之際,不可無歲、時、月、日以識事之先后。據漢傳于魏,而晉受之;晉傳于宋,以至于陳,而隋取之;唐傳于梁,以至于周,而大宋承之。故不得不取魏、宋、齊、梁、陳、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年號,以紀諸國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閏之辨也。昭烈之漢,雖云中山靖王之后,而族屬疏遠,不能紀其世數名位,亦猶宋高祖稱楚元王后,南唐烈祖稱吳王恪后,是非難辨,故不敢以光武及晉元帝為比,使得紹漢氏之遺統也。

這里提到的漢光武帝和晉元帝,乃東漢、東晉中興之君,司馬光認為劉備沒有他們那樣的功業,況且與漢室“族屬疏遠”,故而沒有資格“紹漢氏之遺統”。司馬光辨正閏,注重“功業之實”,亦以“漢—魏—晉”為統緒正脈,而蜀漢、東吳皆屬“列國之制”,居閏位。

然而,小說《三國演義》以“尊劉抑曹”為敘事要則,亦出于所謂正統觀念,但其所奉正閏恰與司馬光之義相悖。毛宗崗《讀三國志法》開篇即云:“讀《三國志》者,當知有正統、閏運、僭國之別。正統者何?蜀漢是也。僭國者何?吳、魏是也。閏運者何?晉是也?!泵险J為,將正統予以曹魏是“司馬光《通鑒》之誤也”。他強調蜀漢為“帝室之胄”—這正是劉備祀漢和蜀漢建政的合法性所在—而“陳壽之《志》未及辨此”。

其實,劉備之宗室身份就出自《蜀志·先主傳》,所謂“漢景帝子中山靖王劉勝之后也”。陳壽偏給劉備找了這樣一位祖宗,難說不是心懷叵測的春秋筆法。那劉勝是絕頂荒唐之人,據《漢書·景十三王傳》,其“樂酒好內”,生子多達一百二十余人。至劉備之世,劉勝一脈綿延三百多年(小說第二十回敘世譜排為劉勝十七世孫),不知該蕃衍多少枝蘗。司馬光謂之“族屬疏遠”,實出語委婉,劉先主皇N代之天潢身份怕是跟阿Q姓趙一般道理。

廢立之局

漢桓帝、靈帝時期,宦官、外戚和士大夫纏斗不已,因有黨錮之禍。國勢危難之際,士族豪強乃圖謀變革?!段褐尽の涞奂o》記載靈帝光和末年一次未遂政變:“冀州刺史王芬、南陽許攸、沛國周旌等,連結豪杰,謀廢靈帝,立合肥侯,以告太祖。太祖拒之,芬等遂敗?!贝怂Q“太祖”即曹操。王芬謀廢事敗,按陳壽之說是曹操未予支持。其實,曹操當時沒有那么大的影響力。這個冀州刺史王芬,疑系范曄在《后漢書·黨錮列傳》中列入“八廚”的王考,但陳、范二史均未予立傳,范書《靈帝紀》亦未及廢立之事。至于合肥侯其人,不能詳考,錢大昭《后漢書補表》其目下僅作“某”字。此事《通鑒》卷五十九記載稍詳,但時間與《武帝紀》不同,是在靈帝中平五年(188)。所述如下:

故太傅陳蕃子逸與術士襄楷會于冀州刺史王芬坐,楷曰:“天文不利宦者,黃門、常侍真族滅矣?!币菹?。芬曰:“若然者,芬愿驅除!”因與豪杰轉相招合,上書言黑山賊攻劫郡縣,欲因以起兵。會帝欲北巡河間舊宅,芬等謀以兵徼劫,誅諸常侍、黃門,因廢帝,立合肥侯,以其謀告議郎曹操。操曰:“夫廢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權成敗、計輕重而行之者,伊、霍是也。伊、霍皆懷至忠之誠,據宰輔之勢,因秉政之重,同眾人之欲,故能計從事立。今諸君徒見曩者之易,未睹當今之難,而造作非常,欲望必克,不亦危乎!”芬又呼平原華歆、陶丘洪共定計。洪欲行,歆止之曰:“夫廢立大事,伊、霍之所難。芬性疏而不武,此必無成?!焙槟酥?。會北方夜半有赤氣,東西竟天,太史上言:“北方有陰謀,不宜北行?!钡勰酥?。敕芬罷兵,俄而征之。芬懼,解印綬亡走,至平原,自殺。

按《通鑒》說法,曹操拒絕參與其事乃自有權衡,王芬不像伊、霍之儔“據宰輔之勢”,怕是難以成事?!耙?、霍”即商初伊尹和西漢霍光,喻指能夠左右朝政的重臣。伊尹曾拘囚商王太甲使之悔過;霍光秉政二十余年,昭帝死后迎立昌邑王,旋而廢之,另立宣帝。這里提到華歆勸阻陶丘洪與事,亦見《魏志·華歆傳》。華歆那人很會審時度勢,斷定王芬“性疏而不武,此必無成”,果真讓他說中。

王芬事不成,靈帝亦未長久。中平六年四月,靈帝就崩了,皇子辯即皇帝位。八月,董卓入京,九月即廢少帝劉辯,立陳留王劉協,是為獻帝,漢代最后一位君主。按王粲《英雄記》之說,董卓本欲趁勢斷絕漢脈,對袁紹說:“劉氏之種,不足復遺?!痹B便有“漢家君天下四百年,恩澤深渥”的抗辯,使董卓有所忌憚,才改立陳留王。

其時劉辯十四歲(范書《靈帝紀》作“年十七”),劉協九歲,董卓搞廢立自有說辭,謂少帝“闇弱”,陳留王“仁孝”。其實不言而喻,改立年幼者,自是易于掌控。集議廢立的百僚大會上,只有尚書盧植抗辯,差點讓董卓給殺了,事見《后漢書·董卓傳》及《魏志·董卓傳》裴松之注?!度龂萘x》第三回將這一場面改作公卿筵會,盧植嗆聲之前,有丁原拍案而起。小說將丁原推到前邊,是以引入呂布。丁原強出頭自有呂布為支撐,其時呂布尚為其義子,小說將闕下局勢不確定因素系于“三姓家奴”的呂布,對歷史采取片面的簡化處理,卻是極妙的敘事手法。當呂布被董卓拉攏過去,廢立之事就掃除了障礙。第二年是初平元年(190),諸鎮討伐董卓,卓驅徙獻帝遷都長安,焚洛陽宮。這一年,又有袁紹與韓馥謀立幽州牧劉虞為帝,《武帝紀》亦謂“太祖拒之”。劉虞也是宗室,可他自己不愿攪入這趟渾水。

初平三年,王允、呂布誅董卓,李傕、郭氾誅王允。興平二年(195),李、郭相噬,長安亂,獻帝車駕流落河東。翌年,即建安元年,曹操迎駕,建都許昌(原為許縣,魏文帝時更名)。此后二十五年,獻帝被曹操捏在手里,是謂“挾天子以令諸侯”也。初平、興平、建安都是獻帝年號,曹操并不打算改朝換代,故未廢掉獻帝。這獻帝雖說窩囊,在位卻長達三十年之久(本朝僅次于光武帝),最后漢朝在他這兒終結,不是人死燈滅,而是禪位于曹操的兒子魏文帝曹丕。

禪位亦是被禪位,獻帝當然不能自主。其即位,禪位,兩頭落入廢立之局。

曹丕以魏替漢,并未真正發生權力轉移,因為漢廷早為曹氏挾制??墒菫槭裁匆叨U代程序,看似多此一舉,卻并非沒有實質意義。曹丕將漢魏國號轉換做成讓渡的文章,意在宣示魏國承接了漢家江山,乃其合法性所在。漢室既已禪讓,所謂“光復漢室”就成了無稽之談,曹丕是想借此褫奪劉備承祧漢祚的資格。他要的是漢魏政權無縫對接的承續關系。

《通鑒》魏紀黃初元年(220),曹丕升壇受璽之日,“時群臣并頌魏德,多抑損前朝;散騎常侍衛臻獨明禪授之義,稱揚漢美。帝數目臻曰:‘天下之珍,當與山陽共之?!?/p>

曹丕這話說得好聽,庶幾漢魏一家親,亦是用心良苦。禪位的獻帝被奉為“山陽公”,封地在河內郡山陽縣,給予的待遇亦較優渥?!段褐尽の牡奂o》概稱:“以河內之山陽邑萬戶奉漢帝為山陽公,行漢正朔,以天子之禮郊祭,上書不稱臣。京都有事于太廟,致胙;封公之四子為列侯?!薄逗鬂h書·獻帝紀》所記略同。

許都與鄴都

獻帝被曹操安置在許昌,很是無趣。曹操初為司空,建安十三年(208)為丞相,身為朝臣,他偏不在許昌待著,不肯哄著獻帝玩兒。平定冀州后,曹操在鄴城設立自己的軍政中心,形成曹魏與漢廷并置的局面—許昌是曹魏控制的漢廷,鄴城成了曹魏之都。

《魏志·武帝紀》建安十年以后記事,凡曹操征伐歸來,輒書“公還鄴”,而不是班師回許昌。許昌是否還是漢魏權力中樞?陳壽筆下未予說明。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四十“許鄴洛三都”條作此疑問,指責陳壽敘事含混,“未能直揭明數語,使觀者醒眼”。

《三國演義》第三十四回,寫曹操討袁熙袁尚后返回冀州(鄴是冀州治所),造銅雀臺于漳河之上。至第五十六回銅雀臺筑成,更有大宴文武一幕。不過,小說敘事將許鄴二處混著說,如曹操平定北方歸來“班師回許都”,給人造成一種錯覺,許都仍是其大本營。第六十回,寫張松謁見曹操,便是去了許都。據《蜀志·劉二牧傳》,張松詣曹是在赤壁之戰后,那時老曹早就不在許昌待了。

武紀建安十三年:“春正月,公還鄴,作玄武池以肄舟師?!辈懿倌舷抡鲃⒈碇熬驮卩挸遣倬毸畮?,同時大興土木開始建造宮苑。十五年,“冬,作銅爵臺”。十八年,“九月,作金虎臺,鑿引漳水入白溝以通河”。銅爵臺,別書作銅雀臺。關于銅雀、金虎、冰井三處樓臺,以及鄴都之宮殿、城邑建筑,《水經注》卷十“濁漳水”目下均有詳盡介紹,這里不作引述。顯而易見,曹操是按都城規制經營鄴下。

建安十八年,曹操封魏公時,詔命以冀州之河東、河內、魏郡等十個郡作為魏國封地。詔曰:“魏國置丞相以下,群卿百僚,皆如漢初諸侯王之制?!笔悄?,“秋七月,始建魏社稷宗廟”?!笆辉?,初置尚書、侍中、六卿?!保ㄚw一清《三國志補注》卷一:“此魏國之官也,故曰初置?!保┻@是史家所謂“魏國初建”,初時的魏國猶似漢初王侯封國。武紀建安二十一年鐘繇為相國,二十二年華歆為御史大夫,此皆魏國之臣。

當曹操在鄴城營造宮苑的時候,許都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那座都城只是獻帝幽居之所。從武紀看,自拿下冀州后曹操再也沒有回過許都,就連冊封魏公、魏王也是獻帝派人來他這兒—“天子使御史大夫郗慮持節策命公為魏公?!边@是建安十八年五月,翌年三月,“天子使魏公位在諸侯王之上,改授金璽、赤紱、遠游冠”。裴注引《獻帝起居注》曰:“使左中郎將楊宣、亭侯裴茂持節印授之?!倍荒?,又進封魏王。據裴注引《獻帝傳》(按,非《獻帝紀》),這回是使持節行御史大夫宗正劉艾奉璽綬而來。之前,十七年春正月:“天子命公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笨梢姭I帝是巴望著老曹常來宮里走走。其實,此舉亦荒唐,老曹不是蕭何,獻帝又豈能比況高祖。

很難說獻帝心里怎么想,他也曾有過反抗,如建安五年有衣帶詔誅曹之謀。其事不成,參與者多讓曹操殺了。那時獻帝年方二十,血性未泯,不甘總讓曹操將他捏在手里。但年久意氣銷磨,或是已適應被禁錮的狀態,反倒將曹操作為依靠。建安十九年,曹操誅伏皇后,滅其族,連伏氏所生二皇子亦一并殺掉,這時候獻帝不吭氣了。轉過年,立曹操的女兒為皇后。之前,曹操已將三個女兒送入宮中。曹操心里怎么想?有些微妙,他需要維持獻帝的漢廷,卻不愿作俯首稱臣狀(至于范書《伏后紀》描述曹操朝見,按漢儀“令虎賁執刀挾之”,不可信),兩下不走動,省卻許多事。

獻帝不斷捯飭各種典儀節目,終是未能將曹操請到許都。身為漢相,曹操竟不出席許都的漢廷正旦朝會?!稌x書·禮志下》有謂:“魏武帝都鄴,正會文昌殿,用漢儀,又設百花燈?!毙履觊_門之日(“正會”即正旦朝會),曹操是在鄴都接受百官朝賀。這里說的文昌殿是魏宮主體建筑之一,左思《魏都賦》用綺麗藻飾的文字加以描述,稱之“極棟宇之弘規”。

相形之下,許昌既為大漢都城,卻并未大搞建設,《后漢書》《三國志》及裴注所引諸史均未見相關介紹。許都是一種奇特的存在,它相當孤寂且無趣。漢王朝最后時期的文人雅痞大多聚集鄴下,如“建安七子”之儔,還有才華卓絕的陳思王曹植(曹操征孫權時使曹植留守鄴都),其身邊則有丁儀、丁廙、楊修那幫才子與之迭相酬唱。反觀許都,實在乏善可陳,都不能算是一線城市,更沒有什么風雅故事。顧炎武《宅京記》臚述歷代都城,鄴城載錄兩卷,卻偏偏不列許昌。

說一點八卦,范書《靈帝紀》載錄光和、中平間若干祥瑞災異之事,三度出現“洛陽民生兒,兩頭共身”的奇聞。這“兩頭共身”的想象很奇特,或是一種暗示,一種隱喻,不免讓人想到洛陽之后獻帝時期之許鄴兩都、漢魏同體。

曹操生前最后一兩年似乎有意復都洛陽,開始在那里修筑宮殿。如武紀建安二十五年裴注引《世語》曰:“太祖自漢中至洛陽,起建始殿,伐濯龍祠而樹血出?!笨墒蔷驮谶@一年,曹操崩于洛陽。曹丕登基后,將都城定于洛陽,連同長安、譙國、許昌和鄴城,合稱“五都”。其實長安久不為都,譙國只是曹氏故里,照王鳴盛說,“真為都者,許、鄴、洛三處耳”(《十七史商榷》卷四十)。

武紀與獻紀

將《魏志·武帝紀》與《后漢書·獻帝紀》對照勘讀,可見建安時期漢魏國情概略,帝王紀亦乃大事記,只是詳略不同。有意思的是,陳、范敘事多有相異之處,可謂各臻其妙。

曹操與獻帝最初相遇何時,似乎未能確考。武紀謂靈帝末年“徵太祖為典軍校尉”,此即西園八校尉之一?!逗鬂h書·靈帝紀》中平五年(188):“八月,初置西園八校尉?!眲⒄炎⒁渡疥柟d記》列有八校尉名單,其中曹操為典軍校尉。曹操初入宮禁之際,難說見過尚為皇子的獻帝。其君臣相遇當在建安元年迎駕之日。

獻帝到了洛陽,曹操亦至。武紀謂:“天子假太祖節鉞,錄尚書事?!敝?,“天子拜太祖建德將軍。夏六月,遷鎮東將軍”。獻紀于此另作一說:“鎮東將軍曹操自領司隸校尉,錄尚書事?!辈懿俸螘r有鎮東將軍頭銜,獻紀未詳,只說曹“自領”司隸校尉。司隸權力很大,掌管京畿并領一州。稱之“自領”,蓋因整個朝廷已在曹氏卵翼之下。漢末群豪并起,朝小野大,各路豪強多有“自領”州郡或將軍名號者(甚至自稱天子者亦時而有之),但這種權力自授與朝廷封拜畢竟不是一回事。武紀每以天子策命,是按禮制程序凸顯其合法性,獻紀謂之“自領”“自為”,不啻將曹操視作董卓一類篡漢強賊。

獻紀提及董卓幾次晉階,亦皆用“自為”字樣,如自為太尉,自為相國,又自為太師。但陳壽筆下不作此語,如董卓初入洛京,“策免司空劉弘而[董]卓代之。俄遷太尉,假節鉞、虎賁”。及廢立后,“卓遷相國,封郿侯,贊拜不名,劍履上殿”。又,“卓至西京,為太師,號曰尚父”。(俱見《魏志·董卓傳》)不說是否“自為”,也不說是否天子封拜。同樣出于陳壽手筆,卓傳措辭與武紀迥異,顯然不欲使人由董卓聯想曹操。

因洛陽宮殿殘破,曹操采納董昭建言遷都許昌,車駕出轘轅關向東,武紀突然插入一句:“以太祖為大將軍,封武平侯?!焙孟袷谦I帝往許昌途中所封賜。獻紀未見此事,但書“遷都許”“幸曹操營”而已。之所以遷都許昌,有一個重要原因,是當地有曹軍駐守。武紀不提駐蹕曹營,大抵是忌諱“挾天子”之說。

在許昌安頓下來,繼而獻帝又有封拜。武紀曰:“天子拜公司空,行車騎將軍?!钡I紀的說法是,“曹操自為司空,行車騎將軍事”(按武紀,曹操將大將軍頭銜讓給了袁紹,故有“行車騎將軍”之說)。此后,封拜還是“自領”“自為”,武紀和獻紀各持一說—

建安九年(204),曹操平定河北。武紀:“天子以公領冀州牧?!鲍I紀:曹操“自領冀州牧”。

十三年,漢廷罷三公,置丞相。武紀:“以公為丞相?!鲍I紀:“曹操自為丞相?!?/p>

十七年,武紀:“天子命公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鲍I紀未書。

十八年,乃魏國初建。武紀:“天子使御史大夫郗慮持節策命公為魏公?!辈⑤d錄獻帝詔書。獻紀:“曹操自立為魏公,加九錫?!?/p>

十九年,武紀:“天子使魏公在諸侯王上,改授金璽、赤紱、遠游冠?!鲍I紀未書。

二十一年,武紀:“天子進公為魏王?!鲍I紀:“曹操自進號魏王?!?/p>

按武紀所述,曹操每一次進階,皆由上意,以天子漸次封拜勾勒出“去臣化”的路線圖,由此顯示漢魏一體的王道之業。獻紀則不作天子策命,因為天子已被挾制,故一再書寫曹氏“自領”“自為”,是以霸府成其霸業,逐次僭偪帝位的過程。

當然,武紀涉及獻帝與曹氏之關系,自有諱言之處。如獻帝衣帶詔之事就干脆不提,武紀建安五年起首,只是沒頭沒腦地來一句:“春正月,董承等謀泄,皆伏誅?!敝?,建安四年敘事提及劉備與董承等謀反,但亦未言及獻帝,好像誅曹之謀只是董承等臣下擅為。獻紀于此則是秉筆直書,曰:“車騎將軍董承、偏將軍王服、越騎校尉種輯受密詔誅曹操,事泄。壬午,曹操殺董承等,夷三族?!?/p>

衣帶詔當實有其事,陳壽并未完全撇除這一重公案,而是寫在《蜀志·先主傳》,故以劉備牽涉其中。如謂:

先主未出時,獻帝舅車騎將軍董承辭受帝衣帶中密詔,當誅曹公,先主未發。是時曹公從容謂先主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數也?!毕戎鞣绞?,失匕箸。遂與承及長水校尉種輯、將軍吳子蘭、王子服等同謀,會見使。未發,事覺,承等皆伏誅。

這里用“同謀”一語將劉備帶入(按獻紀未涉先主),但敘述破碎,意思不明??梢酝葡?,劉備并未預事,不然董承等人都被曹操殺了,何故將他放過。陳壽不欲在武紀中表達獻帝對曹操的反抗,將衣帶詔寫入劉備這兒是變通之計。不過,“先主方食,失匕箸”是極好的細節,這段記事倒是給小說家提供了可鋪展想象的素材,《三國演義》中演繹成獻帝賜錦袍玉帶、董承密立討賊義狀、曹操煮酒論英雄等諸多關目(見第二十回至第二十一回)。

另外,武、獻二紀都記錄了獻帝立曹操中女為皇后之事,時于建安二十年。及至獻帝禪位,失落的曹皇后竟以曹小姐脾氣大發漢家人怨恚,可見性格剛烈至極。此事見諸《后漢書·曹后紀》記述,范曄寫道:

魏受禪,遣使求璽綬,后怒不與。如此數輩,后乃呼使者入,親數讓之,以璽抵軒下,因涕泣橫流曰:“天不祚爾!”左右皆莫能仰視。

其中“以璽抵軒下”句,劉昭注曰:“抵,擲也。軒,闌板也?!彼龑⒂癍t扔了出去,對“魏因漢祚”的禪代活劇表示極度蔑視。不過,司馬光《通鑒考異·魏紀》指出,范書所云系套用前人故事,“按此乃前漢元后事,且璽綬無容在曹后之所,此說妄也”。其謂“前漢元后”,即漢元帝皇后王政君,此人乃王莽之姑。王莽篡位時,派人來長樂宮取漢傳國璽,元后這時已是太皇太后,不肯將國璽授與王莽?!稘h書·元后傳》有生動描述,太后泣而罵曰:“我漢家老寡婦,旦暮且死,欲與此璽俱葬……”最后不得已將國璽投之于地。范曄拿曹后效顰元后,亦以漢家人自處,顯示明辨大義之旨。陳壽書里,未見這位曹姓女子因老公下崗作何反應,史家對于這類歷史細節自有選擇,各有各的寫法。歷史因書寫而存在,史家所謂“筆則筆,削則削”,各有建構而已。

小說家最擅于拿此類事況做文章?!度龂萘x》第八十回中,曹皇后聞說獻帝禪位,便是怒斥曹丕與曹洪、曹休等曹家人“共造逆謀”,當然這是毛本根據范書改述的情節。原先嘉靖本正好相反,曹皇后自是站在曹家人一邊說話,當獻帝泣告“汝兄欲篡漢室”云云,她怒斥老公曰:“汝言吾兄為篡國之賊,汝高祖只是豐沛一嗜酒匹夫,無籍小輩,尚且劫奪秦朝天下……”曹女腦子簡單,不解漢魏禪代之義。倘若王朝變嬗只是“劫奪”二字,其父兄何以延宕至今方成大業?

二○二四年二月十五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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