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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自從容天地寬

2024-03-28 12:30張國旺
書城 2024年4期
關鍵詞:二娘劉震云笛子

張國旺

從《一句頂一萬句》開始,接上《我不是潘金蓮》和《一日三秋》,劉震云的三部作品無一例外地都在聚焦人生問題,討論不同的人究竟會如何對待自己的生活,不同的方式又會帶來怎樣的結果,甚至,這些不同的態度之間還隱約潛藏著一條逐步向上的階梯。這一點最直觀地體現在各色人物為生活所找到的諸般“出口”之上;在劉震云的敘述里,他有時也稱其為人物的“喜好”。

無論是內容,還是創作的野心,《一句頂一萬句》都堪稱劉震云最成熟的作品;作者曾夫子自道,稱自己在此書中約略摸到了中國人生活中最根本的一些東西,它們可以超越歷史和政治的變遷。在其中,作者刻畫了許多別具一格的人物。最先出場的是趕車的老馬,雖以趕車謀生計,卻不喜歡趕車。他喜歡“吹笙”。別人趕車打盹兒,他趕車吹笙。最能代表村莊生活之氛圍的是楊家莊的羅長禮,本業是做醋賣醋,他的醋卻容易變味長毛。他喜歡“喊喪”,掌管喪禮中祭奠次序的調度。還有老胡,延津縣的縣長。老胡的心思不在白天做官,而在晚上做木匠,縣衙的公差都是他的徒弟。別的縣衙一股潮氣,他的縣衙一股刨子花的味道。

這樣的“喜好”已經超越單純的娛樂,而是一種逃離,一個出口,一扇他們為自己打開的窗?;蛘哒f是一種生活,一種“生活在別處”的生活。按照小說隱藏的時間線,他們皆是二十世紀初葉的一代人。同樣是清末民初,魯迅先生曾專門討論鐵屋子的問題:如何叫醒沉睡的人們,究竟是拆房子,還是破門而入。以及娜拉出走的問題,離家之后又去往何方。但在劉震云的筆下,這個民族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就算沒有出走也早已不在原處,也無須破門而入,因為每個人都為自己打開了一扇別樣的窗。

上卷的主人公楊百順是他們精神的實際代表,不但有“舞社火”這樣一扇窗,而且一次次決絕地離開,最后連名字也改成了毫無相干的“吳摩西”。名已無,姓已改,他厭棄的不是自己,而是既有的生活。借著楊百順的老師老汪解《論語》的話,作者一語道破這些人的心事:“有朋自遠方來”為什么讓人高興,恰恰是因為身邊的生活里沒有說得著的人。老汪是書中唯一的讀書人;透過他日常的語調,這些普通人身上似乎都生發著一種存在主義的氣息。

值得尋味的是,在《我不是潘金蓮》這本書的目錄里,作者明確地只把李雪蓮兩百多頁的人生當作“序言”,而最后三十來頁的老史的故事才是“正文”。若要理解“正文”所指為何,還得回到老史的生活態度。

老史何許人也?曾為一屆縣長,現在革職還鄉,開了一家飯店叫“又一村”,店里的連骨熟肉遠近聞名,日日排著長隊。老史平日喜好打麻將,不是沒日沒夜地打,而是四個老友一周打一次;就像店里的連骨熟肉,雖供不應求,卻每天只燉兩鍋,賣完即打烊。

在楊德昌的電影《一一》里,也會有一個類似的問題若隱若現。電影的主人公是一個中年男人,既不滿意在公司里的工作,家里也一團糟。而他的妻子敏敏同樣身心疲憊,經常上山去廟里做齋戒。電影的結尾是敏敏從山上下來了,哭著說再也不去了,一家人仿佛重新啟程要開始新的生活。為什么回來就能好起來,或許楊德昌是想要告訴觀眾,生活的困厄和消耗無法由生活之外的山廟來解決,只有回到生活本身才可能找到答案。

不過,老史舉重若輕的平衡在書中卻筆墨極少,突兀其來,令人費解之余,更像是一個為了凸顯李雪蓮之倔強而立的隱喻。而在其后的小說《一日三秋》中,劉震云不僅刻畫了一個與此相仿的形象,而且描寫之豐富,正為我們理解這種心境提供了線索。

相比起來,《一日三秋》的故事要復雜得多。主人公明亮自幼喪母,與父亦有千里之隔,可謂身世曲折,生活坎坷。與“出延津記”里的諸人物一樣,明亮自高中即有一種“喜好”:吹笛子。高二時,他被迫輟學,在一家名為“天蓬元帥”的飯館做學徒,想著別的同學都在為高考而奮斗,不免黯然神傷,卻又無可奈何,便想起了吹笛子。飯館后面有一條河,過橋往前走,是一大片田野。每天下午忙完,河邊和田野里也沒人了,明亮就會走過去拿出笛子吹。

不過,同樣是一種出口,明亮的吹笛子卻有根本的不同。老馬的吹笙,羅長禮的喊喪,都是打開一扇逃離出去的窗,窗外和屋里是兩個迥異而相斥的世界。輕重虛實之間,他們選擇的是別處的輕和虛。而明亮的吹笛子,卻不是逃離到一個相反的地方,而是“照著自己的心思吹”,“照著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想起的事情吹”。有時吹的是記憶中奶奶家的那棵棗樹,奶奶去世時,這棵棗樹也跟著死了;有時吹的是難以名狀的對延津的陌生;有時吹的是媽媽上吊那天自己坐在路邊喝汽水。

明亮三四歲時,媽媽和爸爸因為一把韭菜吵得不可開交,最后媽媽賭氣上吊。當時明亮正在路邊喝汽水,等他喝完回到家,就看到媽媽懸在空中。從此以后,這個巨大的陰影就一直籠罩在明亮心頭;不僅是因為媽媽的死,更是因為他一直懊悔自己那天為什么沒有早點回去。他總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媽媽。誰也料不到一個孩子的心里竟壓著生死的重量。

然而,當他能夠將這無可告人的心事吹進笛子,讓它隨著笛聲飄蕩開來,所有的自責和痛苦就不再是明亮對這件事本身的痛苦,而是變成了他對整個世界之感觸的抒發。就像當他把對故鄉延津的陌生吹進笛子的時候,這個陌生就變成了他對整個世界的陌生?;蛘哒f,當笛聲響起之時,明亮也融化在了笛聲里,恍惚之間,仿佛有另一個明亮在高處在遠處觀看著自己,而自己現在不過是茫茫原野中微不足道的一處風景。所以,笛聲不同于情緒的宣泄,它更像是一首言志抒情的詩,一種心物互動的藝術創作。在這個由藝術而重新打開的世界里,一棵樹一棵草也都會有自己的心事,一個人便可以不再執念于自己的痛苦。生活之困厄沒有被排斥,而是得到了化解,生活空間也得到了延展。

其實,《一日三秋》整本書都在極力呈現:人即使無路可走時,也可以去營造和創設空間。營造的方式有很多種,有藝術的方式,像劉震云的六叔那樣的畫畫;有日常的方式,像明亮奶奶那樣的“噴空”;還有占卜的方式,像老董算命時講的前世和今生。甚至,作者唯恐讀者不明白,還借著花二娘的神話傳說暗示,轉化和創設空間是每一個普通人都必備的生存技能,否則即有性命之虞。

花二娘不是人,也不是鬼,她千里迢迢來到延津,是為了等一個叫花二郎的人,等了三千年,也沒等到,心中悲苦,只得每天去延津人的夢里找笑話做吃食。講得出笑話,她就嫣然一笑,飄然而去,講不出笑話,她就瞬時變成一座山,將人壓死。夢和笑話是花二娘化解千年之重的空間,而這個空間成了所有延津人旦夕之間的普遍命運。

花二娘還曾在夢里給明亮說,她之所以要以夢為馬,以笑話為食,不是因為她自己,而是為了另一個人。這個人患了一種病,只有不斷地吃笑話才能活下去。其實,這個人并非真有其人,他不就是每一個延津人嗎!活著的死去的。哪里是花二娘非要找延津人聽笑話,而是生活逼迫著延津人必須去開辟另一片天地。如同劉震云在訪談中所陳述的:

當一個民族,遇到的苦難特別多的時候,對嚴峻苦難應該有一個態度,如果你用嚴峻來對付嚴峻,嚴峻就變成了鐵,雞蛋往鐵上碰的話,雞蛋就沒了。換一種幽默的態度的話,馬上這塊鐵就變成了冰,幽默變成了大海,冰掉到大海里面就溶化了,這是一種生活的態度。當幽默是一種生活態度的時候。你突然會發現,這是我們這個民族生存的秘籍。(《劉震云:幽默是民族生存秘籍》,《人民日報海外版》,2011年8月)

花二娘與花二郎的故事背后,原來是凝重的歷史,但這個歷史的重量最后在每一個笑話里,又被輕輕拆解了。所以,花二娘就是所有延津人的出口,而笑話就是生死攸關之際打開的一片新的空間。在小說里,死在花二娘手上的人看起來是“因大意而未備笑話”,其實是以沉重對沉重,不能把沉重化成幽默的結果。吳大嘴的心重,明亮媽媽的執拗,皆是如此。與此相比,明亮的“明亮”處就在于,他不僅曾兩次在夢里碰見花二娘,而且兩次皆能有驚無險,絕境逢生。

二十年后,明亮已經定居西安,開了一家飯館,也叫“天蓬元帥”。無論是妻子早年“做小姐”的舊事被再次揭開,還是父親遠在武漢重病住院,生活中的難題并不比當年少,明亮現在卻不吹笛子了。更讓人奇怪的是,雖然不吹笛子了,但那些難題仿佛都自消其困難一般,明亮皆能輕松找到應對的辦法。為人處事,每一句話都能說得妥帖,每一件事都能做得周到。不妨再看看他如何對待一個欺騙他的人。

奶奶已去世多年,明亮想找到那棵隨奶奶而死的棗樹,就算做成桌椅板凳,也好留個念想。幾經波折,方知棗樹只留下一塊樹心,被湯陰縣的老景雕成了門匾,上面刻著“一日三秋”。但老景移民加拿大之后,門匾也不知被人扔到了哪里。有人聽聞明亮的高額懸賞,便做了個一模一樣的門匾,企圖以假亂真。明亮識破其陰謀后,看那人還算老實,仍將門匾買了下來,掛在自己的飯店里作為店訓,而且還說:“贗品雖然是贗品,但曲曲折折……自己找上門來,也算個緣分?!保ā兑蝗杖铩?,花城出版社2021年)

境由心生,一個欺騙自己的人未必就是壞人;自己對奶奶的念想是真的,卻也未見得非要執著于棗樹的那塊樹心;這塊門匾是假的,字是現雕上去的,但萬物有靈,門匾和自己之間也有一場緣分。真真假假,人生不也是場玩笑嗎,何必作繭自縛。這是許多人都不明白的道理,而在明亮這里,這些還不止于道理,更是生活中波瀾不驚的一言一行。所以,明亮之所以不吹笛子了,不是不喜歡了,也不是生活不需要空間和出口了,而是他找到了生活自身就有的天地。就像劉震云記憶中的吳組緗一樣,大象無形,一把掃帚,一件小事,處處皆可有笛聲。

三部作品的背后是作者對不同人生狀態的洞察:楊百順生活在別處的決絕,牛愛國囚困于生活的凝重,老史舉重若輕的平衡,還有明亮的平和通達與溫厚。這些狀態的接續更像是人之心境的階梯,明亮總能步步趨向更高處。有一次,明亮和遠在英國的高中同學郭子凱視頻通話,說來說去說到人生漫漫,明亮自述心曲:“活到這個年齡了,想起過去許多糟心事,當時樁樁件件,都覺得事情挺大,挺不過去了,現在想想,都是扯淡?!保ā兑蝗杖铩罚┭哉Z之間,與劉震云對吳先生之境界的仰慕遙相呼應。

正可謂,沉舟側畔千帆過,心自從容天地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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