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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時分

2024-04-01 06:25羅志遠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關鍵詞:電梯

我和她是第三次在電梯里遇見了,雖然從沒說過一句話。

第一次應該是在兩個月前,那時尚是盛夏,印象里,她上身穿的是一件雪紡上衣,下半身是黃色牛仔短褲,以及一雙塑料高跟涼鞋,腿部線條筆直纖細。第二次是在兩周前,接近換季,她穿著一件淺綠色無袖連衣裙,粗看是亞麻材質,很襯白皙的皮膚,手拎著網兜包,腳上是一雙布帶涼鞋。在搭乘過程中,她抬著下巴注意電梯不斷變化的層數,偶爾看一下手機。當時電梯內占位擁擠,有提著工具箱,一身粉塵的裝修工人,有戴頭盔穿黃色服裝,不斷喘著粗氣的美團外賣員,有抱著嬰兒的婦女、相互攀談的黃毛青年和文身女孩,煙味、汗味、飯香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奇怪的味道,熏得讓人透不過氣。她捂著嘴巴,連手機都放下了,電梯到第十二層,人不減反增,她一直被擠到最里面,蜷縮身子,小聲嘟囔著讓一讓。眾人無動于衷,我拍了拍前方那個黃毛青年的肩膀,示意給她讓出一條路,她回頭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迅速離開電梯??吹剿挪坏靥映龅谋秤?,我暗自猜想,她應該是住在這一層吧。

這一次,她搭配的是亮黃色短款外套,加黑色打底衫和森系百褶裙,網兜包換成了帆布包,她一手挽著,包鼓脹凸出,不知裝著什么。同時,頭上多了一頂紅色貝雷帽,長發如黑色的瀑布,從帽沿傾瀉而下,遮住半張瓜子臉,圍脖上系著一條白色絲巾,和上次一樣,她不住刷手機。我一如既往站在她身后,好幾次嘗試看清手機內容,但很快放棄了,她用的是防窺屏。我靠向墻,一時間頭腦昏沉,為了買一張方便寫教案的木桌,逛了一天的家居建材城,各商家說得天花亂墜,但還是沒真正找著合適的。此外,我平日的午睡習慣被迫打斷了,一連打了兩個哈欠,但沒有人回頭看我。

電梯上升的速度很慢,一層、兩層,嗡嗡的低頻噪音,隔一層開一次門,陸續走出些人。到第八層,電梯突然停住了,同一時間,所有的聲音消失了,頭頂的燈滅了。我不由吃了一驚,她可能也是頭一次碰到這種情形,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我多走兩步,繞到她前面,找到那個門鈴圖形的按鈕,一連按了五六次,才聽到那邊慢悠悠傳來一個男聲:在處理了,等一會兒送電就能出來了。我還想說些什么,卻發現那邊已經擅自掛斷了,再摁一摁,已經沒有任何回應。

我回頭對她說,停電了。她點點頭,身體好像松懈了些,低頭繼續用涂著粉色的指甲劃拉手機,但很快放下了。她看了看我,說,沒信號。我嗯了一聲,翻出自己手機一看,的確,信號連一格都不到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沒人說話,一時便陷入寂靜,環顧四周,這時,我才猛地發覺電梯內只有我們兩個人??赡苁侵苣┑木壒?,大家都在居家睡懶覺吧,所以連停電的事都沒幾個人發現,要換作周一,早鬧翻天了,我暗自猜測。

她背貼著墻站著,把手機收回帆布包里,兩手揣在胸前,左顧右盼。大概沉默了有五分鐘,我突然注意到她包上的圖案,感到分外熟悉,仔細看,原來是小丑魚尼莫的動畫照。我貼著另一側墻,指了指說,你也看《海底總動員》嗎?她好像一時沒回過神,于是我又重復一遍,好像是2003年的,拿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雖然是迪士尼發行的,但本質是皮克斯團隊制作的,后來拍了第二部。她遲疑兩秒,慢慢開口說,那部我也看了,但還是更喜歡第一部。我說,都很好,皮克斯的招牌一直有所保障,包括后來的《機器人瓦力》《玩具總動員》系列,以及最新的《尋夢環游記》《心靈奇旅》之類。我補充說,我特別喜歡《尋夢環游記》,每一次都能被它的主題曲擊中內心。她說,這個我記得,當時電影放映到最后,沒有一個觀眾離開,我出電影院后,一直哭。我點頭說,關于亡靈的故事,當年引入國內時,本來都不抱太大希望。我又問,最近的《青春變形記》看了嗎?主人公設定為亞裔少女,講述女性主義的議題,值得一看。她說,還沒有,但我去看了同年的《阿凡達2:水之道》,有些失望,不如前幾年的《復仇者聯盟4》。我說,你提到的這兩個我都看過,關于阿凡達的續拍,畢竟時隔太久,導演卡梅隆力不從心,而漫威出品的超級英雄電影系列,團隊強大,又暗含故事套路,所以票房居高不下,口碑也不差,嗯,但我和你一樣,也很喜歡這部電影。她點頭說,其實我對電影整體感覺一般,主要是喜歡里面的演員,斯嘉麗·約翰遜。我說,“寡姐”嘛,這個我知道,那你喜歡她的什么電影?她歪頭,略微思考了一下,說,《午夜巴塞羅那》《迷失東京》《賽末點》《婚姻故事》等,都很喜歡,和那時的男朋友一起看的。我說,你說的這些我都看過,特別是《午夜巴塞羅那》和《賽末點》,伍迪·艾倫導演,還有一部叫《午夜巴黎》,拍得非常浪漫,對了,你男朋友覺得怎么樣?她說,后來分了,斷了聯系,哪顧得上記得這些。她又說,你很喜歡看電影嗎?我說,一方面是喜歡,另一方面,這是我的專業,在大學教電影理論,每次有新電影上映,不論好壞,都會去關注一下。

她點點頭,沒再說話。電梯內重新陷入寂靜,我有些走神,不知為何,想到了臨近小區的公園,樓臺亭閣、池塘、野鴨,天氣這么好,去走一走應該不錯,最好叫上父母,從南門走到北門,然后劃一劃船。平日這個時間點,只要不下雨,通常會有很多小孩在草地上放風箏。我們坐在船上一面給野鴨喂食,一面看遠處各式各樣的風箏,風吹拂在臉上,水上波紋蕩漾,一圈又一圈。但這注定無法實現,我感到有些惋惜,頭頂的燈還沒有亮起,好在不暗,我留意到兩邊墻上貼的廣告,一則是關于健身課程,說是買年卡送兩個月,另有專業教練免費帶練,一則是0卡路里的新款飲料介紹,上面寫,不含糖,含人體每天所需膳食纖維,此外,還有上門按摩的、銷售網課的、買房貸款的,最后一條寫著如何6年省下十萬元。我伸手摳了摳,廣告粘得結實,無法弄下來。

我把包里的教案拿出來,稍微看了一下,做了幾句筆記,又放回去,翻動紙頁的聲音格外清晰。她說,你那是什么?我說,備課資料,下周上課要用的。她大概有所好奇,問,聽說大學老師都很閑,還要專門寫備課材料嗎?我說,要的,不然上課不知給學生說什么,當然,光念PPT也行,我們這個專業,也有老師什么都不準備,一上課就給學生放電影。她說,這樣也挺好,自己輕松,學生也輕松。她又問,那你課程量大嗎?我耐心解釋,一般來說,每周一次課,但不止是教學任務,課后還要填材料、寫論文、申基金,幾乎沒有喘氣的時候,尤其是換了學校后。她說,換學校?我說,以前在二本院校,壓力沒那么大,最近入職到一所雙一流。我沒再說下去,她也沒繼續問,因為新校區就在臨近的小區對面,這是一所國內較為出名的一流高校,連公交站和地鐵站也以校名命名,以學校為圓心輻射四周,很難有人忽略它的存在。

她說,那你挺厲害。我說,我是碩博連讀,畢業較早,但現在已經開始掉發了。我又說,你做什么的?她想了想,字斟句酌說出兩個字,直播。因為頭發很長,遮住側臉,她稍微撩撥一下,她的臉型和我想象中差別不大,是標準的瓜子臉,眉如柳葉。我說,你這么漂亮,應該有蠻多人看吧。她笑了笑,沒說話。我說,虎牙還是抖音?我到時關注一下。她說,在B站,剛簽約,沒什么人氣,網絡打賞不多,主要靠底薪。我說,嗶哩嗶哩啊,很好的平臺,我一定關注,刷個火箭什么的。我又安慰說,慢慢來,你底子那么好,人氣會越來越高。她說,行業飽和了,但做別的學歷受限,暫時做著吧。她嘆了口氣,話鋒一轉說,我喜歡和高學歷的人打交道,他們都文質彬彬,和我在技校的同學不一樣,嗯,我前男友是一名理工碩士。我說,我正相反,對學歷不太看重,一直以來,主要看人品合不合適,有沒有共同愛好,以及價值觀是否匹配。

我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后說,有空你可以來我們學校玩,環境不錯。她說,我去過,被攔在門口,保安說,只能本校師生進去。我說,那你以后可以找我,打個電話或者發條微信什么的,舉手之勞,順便能帶你逛一下校園,一到深秋,南區的楓樹林很美。她說,太麻煩你了。我說,這沒什么,我近來不忙。隨后補充一句,你要來,隨時都可以。

手機依然沒有信號,我翻出本子,撕下半頁紙,遞去一支筆,讓她把微信號寫在上面。她的字跡娟秀,頭三個是英文字母,大概是名字首字母縮寫,之后是一連串數字,很可能是電話號碼。我看了幾秒,然后來回折疊字條,貼著褲縫收好。

我說,你平時在家直播嗎?她點頭說,自己有專門的房間,在攝像頭前,跳跳舞,唱唱歌什么的,一天大概要播五六個小時。我說,那我們生活方式挺像,都是宅家,都是對著電腦,只不過我是悶頭寫五六個小時論文。她的睫毛眨了兩下,好半天沒說話。氣氛凝固,我把剛才說過的那句話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兩遍,逐個字詞想了想,還是不明白哪里出了問題。她倚靠墻,兩手插在衣兜里,突然,啪地一聲,一個巨大的泡泡糊在她臉上。

她把咀嚼完的泡泡糖包入衛生紙,放進衣兜,空氣好像重新流動起來。我們接著聊,從當下社會狀況到世界格局變化。

后來我們又進行了對兩性關系平等地位的探討。她說前不久爆出一條新聞,丈夫家暴,醉酒毆打妻子,于是妻子和一個友人好上了,離婚不成,兩人共同謀害了丈夫。當然,一開始不是想著謀殺,只是想給點教訓,沒想到下手太狠,丈夫在醫院沒醒過來,于是兩人雙雙被判了死刑。她盯著我,問,這個你怎么看?我說,首先,如果我是那個丈夫,不會家暴,于是之后的事便不會發生了。她點點頭說,畢竟這個案例算極端情況。她沉默了兩秒,又說,關于平等,那你對大多傳統兩性關系中下意識的量化,有什么見解?我說,什么意思?她說,在過去,女性經常被默認的是生育價值、家庭價值,男性的是經濟價值、責任價值,但現在時代已經變了。我格外看了她一眼,然后點頭說,明白了,你說的是以前男主外女主內那一套,如今已經不大適用。她說,是的,女性也有自己的事業,自己掙錢買自己想要的,切實表達自己的想法,贊同或反對,而非依附男性,你應該能理解吧?我說,明白。她說,我最近看了一本書,是日本作家上野千鶴子的,每次下播后就翻幾頁,睡前放在枕邊。我說,你還看上野千鶴子?我反復確定了兩遍,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說,朋友送給我的,我覺得書上說得很好,女性主義不是弱者變成強者的思想,而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我說,你說得很對,就好像我也看過的一句話,在兩性關系里,情感必須有回應。我強調說,我說的是回應,不是回報,回報是索取,回應是尊重,尊重是一切平等關系的前提。她說,你這樣的男人,現在很少了。我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沒有汗珠。我說,不知道為啥,我現在腦海里想到一部電影。她說,什么?我說,《愛在黎明破曉前》。她說,這個我看過。我說,還有一部,坂元裕二編劇的,叫《花束般的戀愛》。她說,這個我也看過。

肩帶一直壓著肩膀,有點沉,我稍微伸展手臂,放下身后的包,然后指了指她手上的東西,示意她也不要一直拎著,太累。我把包放在地上,接過她的帆布包,壓在我的雙肩包上。一旦沒人說話,呼吸聲反而格外明顯,我努力調節自己的氣息,而她低下頭,兩手磨自己的指甲。

距離停電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沒有再來消息,修電師傅也沒有來。以前看新聞,電梯中途停電,不消片刻就會躁動不安,甚至引發尖叫。我們的平靜接受,反而顯得突兀。

她大概有些好奇,問,你為什么這么喜歡電影?我看了看手表,說,因為我覺得電影創造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和現實維度有距離的世界。她說,怎么理解?我思量片刻,慢慢說,可能算一種逃避心理吧,關于虛擬和真實,小時候總覺得現實不好,就躲進虛擬世界,只不過有的人選擇游戲,而我選擇電影。

我把童年的過往一點點鋪展開來,呈現在她面前。七歲那年,因為父母工作繁忙,我被寄居在叔叔家,叔叔嬸嬸是開零食鋪的,嬸嬸喜歡去麻將館打麻將,而叔叔要運貨,所以每天讓我來看守門面。我搬一張椅子,趴在玻璃柜臺上寫作業,如果有人要來買煙,我就把手翻進玻璃柜臺,找出來給他,如果要買酒,就得他自己跑到柜臺后的墻上取,因為我力氣小,搬不動。一天,叔叔帶回來兩張電影票,說是社區送的,他和嬸嬸沒興趣,我和弟弟去看的,名字忘記了,好像是一部革命電影,結局是大人都死完了,殘陽如血,一個孩子在山頭上唱歌,這個畫面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里。后來我每次路過社區,都會去問一問有沒有電影票。九歲那年,我勉強能夠著酒瓶了,但一次不注意,摔碎了瓶子,嬸嬸明面上沒說什么,但我睡覺前,隔墻能聽到她和叔叔嘀咕,白天卻再次滿臉笑容。我很難過,但找不到可以說的人,因為一直在守門面,幾乎沒有同齡人找我玩,只能翻出叔叔買的碟片,一張張播放,那段時間,香港電影構成我最透明的童年時光。十二歲時,小學畢業前那一年,弟弟開始上培訓班,課后也找老師補習,我卻不用上。我去問為什么,嬸嬸總說我聰明,不需要,只要老實守門面就好。我一直也以為是這樣,安安心心看電影,直到十三歲那年,我放學回家時,隔著門口的紗窗無意中發現,叔叔買下一盒壽司,嬸嬸往弟弟的碗里放了八個,而我的碗里只有兩個。十四歲那年,我借弟弟的手機,躲在廁所給父母打電話,問他們什么時候接我回去,他們嘴上說著快了,快了,但遲遲沒有兌現。我當時看了看窗外,夜空有幾顆星子在閃,不知為什么,這讓我想到了天堂,想到有一部電影叫《天堂電影院》,但我沒有那個忘年交的放映員爺爺。十五歲那年,我開始寄宿,因為一直不知道如何處理人際關系,也不大喜歡說話,室友聊天時,我經常一個人用弟弟留下的二手手機默默看美劇。不知為什么,一次廁所門突然反鎖了,我在里面喊,沒人應,可我明明看到他們的影子就在地下,卻沒有人幫我開門。十六歲,我退宿了,只能每天搭一小時公交去學校,在座位上能默默看完半部電影,回程能看完下半部,如此一天一部電影,三年看了上千部電影。因為我不能看守門面,嬸嬸沒法去麻將館了,成天黑著臉,在飯桌上說些什么,我不敢接話,只能無聲咀嚼嘴里的飯粒,只求迅速下桌,借口去寫作業。十七歲,有一個同學把我的手機從樓道扔下去,里面存著好多電影,我實在忍不了,就和他打了一架,把他的眼鏡片給打碎了,后來老師來了,打電話叫家長。很巧,他的父母是我叔叔的供貨商,叔叔嬸嬸訓斥了我,讓我賠禮道歉,最后還補償給那位同學幾百塊錢,算打碎眼鏡的損失,我回去后,把自己關在房間,自己給自己涂藥。對方把我頭皮撓破了,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十八歲那年,我自己翻看填報志愿,一人決定了報考方向,直到錄取結果出來,父母才接我回去。在大學期間,我每天看一部電影,從奧斯卡到戛納,從金雞獎到金像獎電影,什么都看,我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名電影從業者,導演或者編劇什么的,沒想到若干年后,反而成為一名教電影的老師。

她說,真沒想到是這樣。她臉上流露出一絲同情,那你一直走到現在,真不容易。我說,都過去了,也無風雨也無晴。我指著地上的帆布袋,接著往下說,這也是我為什么會喜歡小丑魚尼莫,勇敢、冒險、不服輸,這些都是值得追求的。她說,你漏了最重要的一點。我說,什么?她說,親情與愛。我一時沒說話。

她低著頭,不知在思量什么,而后突然猛地抬起頭來,說,對不起,我騙了你。我說,什么?她說,我剛才說的新聞,其實就是我父母的故事,你別怪我之前瞞你。我說,沒事,能夠理解。她說,所以我小時候很難真正感受到親情,這一點,我們是一樣的。我搖搖頭說,可能每一個光鮮的人背后都有一個灰色的過去,可能像我們這樣的人,長大后,很多時候會下意識選擇抱團取暖。她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然后說,你那么坦誠,那我也講一講自己的過去吧。

而后,她開始向我講述自己的故事,隨著她的敘述,另一段童年往事在我面前徐徐展開,在我腦海里慢慢出現一組組畫面。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放學后遲遲不敢進入家門,背著書包蜷縮在樓道,聽到門內父母激烈的爭吵聲。一個十二歲的女孩,看見母親被拽著頭發,從客廳一直拖到廁所,哀嚎聲陣陣傳來,而她躲在黑暗的衣柜里,一動也不敢動。一個十四歲的少女,春游回來,到家后發現沒一個人,廚房的燃氣灶開著,父親倒在廁所,頭部多了一個窟窿,地上一攤血,深色的血跡差不多已經干涸。幾天后,母親和另一個男人在郊區火車站被逮了。十五歲那年,她寄居在姨媽家。十六歲那年,她寄宿,有一次周末回家,又看到了姨夫毆打姨媽的畫面,她在門口站了幾秒,轉身回學校。

我聽得入神,注意到她臉上表情的微妙變化、語氣助詞的強弱變化,緬懷和傷感,好像自己也沉浸其中。一切毫無遮掩地呈現在臉上或者句子里,那么懇切和自然。她的話讓我再次聯想到自己。在很久以前的那個冬日,在玻璃柜臺上趴著看電影的自己,一下恍恍惚惚跌入虛擬世界,好像這遠比現實更加真實。我沒有說謊,我在心底默念,甚至我現在的臥室還放著一個小丑魚尼莫的抱枕。

她說,我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結婚不好,更不敢談戀愛,覺得世上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說,沒事,該過去的都過去了,羅曼·羅蘭不是說過嗎: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這個世界,然后熱愛它。我盯著她的眼睛,接著說,去愛這個世界,愛身邊的人,你要相信,總有人值得去愛的。她說,你說得真好。她又說,我以前從沒對人這么敞開心扉過。我說,我也一樣。

我們看著對方,不約而同再次陷入沉默。半分鐘后,她挪開眼睛,而我低頭又一次看手表,說,還是聊點別的吧,聊點現在的。

她說,什么是現在的?我說,工作穩定后,正趕上我父母辦理完手續。以前鬧得很僵,如今關系算緩和了。我是獨生子女,他們都是退休公務員,各有一套房,都是兩室一廳,一套在市中心,一套在二環,市中心那套略大一些,大概有一百二十個平方,現在租出去了,他們住二環那套,出門有地鐵和公交站,交通方便。兩人身體一直硬朗,平日沒啥事,就在小區一起打一打羽毛球,散散步什么的。她說,挺好,令人羨慕的晚年生活。我說,就是比較煩,隔幾天來個電話,一個勁老催我。她說,催你什么?

我笑了笑,剛要接著說,手機突然響了一下,我打開一看,屏幕顯示電量不足。她問,怎么了?伸出半個腦袋,嘗試看我手機,我收進兜里,說,沒事,現在的智能手機耗電快,和咱們如今的生活節奏一樣。她點點頭,沒再繼續往下問。

我扭頭看了看電梯內側的鏡墻,看到自己略顯變形的臉,平日太過擁擠,從未注意這面鏡子。都說電梯是一個組裝品,各種組裝物件在一起,構成一個完整的空間。我不自覺去伸手摸了摸那面鏡墻,鏡面光滑平坦,掌心對掌心,鏡子里的人也摸了摸我。聽說電梯內壁設有鏡子,是利于鏡面對稱原理,營造一種占地空間較為開闊的假象,給人一種不逼仄的錯覺。我暗想,當初第一個想到這個設計的人,頭腦一定不賴,或者說,真是一個天才。我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發型,本想通過這面鏡子,調整視角看看電梯上方的情景,發現無法實現,只好抬起下巴正面去看,意料之中,角落安有一枚攝像頭,只不過不知開沒開,另外當停電后,這個空間所呈現的畫面不知是否還會記錄。

我轉移視線,又抬眼看電梯門右上方的數字,上面寫的是承載18人,1350千克,現在承載我們兩個應該很輕松,我嘗試伸展手臂,并把一只手背倒貼在內壁上,一片冰涼,當然,更可能是我的手太熱的緣故。

時間長了,電梯內有點悶熱,她取下絲巾,脫下亮黃色外套,塞進帆布袋,我也把夾克折疊好,一手拿著。我突然注意到,她的胸前系著一條水滴型項鏈,如透明的冰晶,發出暗沉的光芒。我指了指說,好看。她低頭看自己胸口,說,謝謝,其實剛拿到手上時,我的手還是抖的,價格確實不便宜。我說,不是價格的問題,而是襯你肌膚,符合你的氣質。她說,過獎了。我說,能摸摸它的質地嗎?她點點頭,我靠近幾步,伸手摸了摸,在手心掂量一番,雖摸不出什么材質,但十分堅硬,棱面與棱面交相輝映。我說,是誰買給你的嗎?她說,生日那天收到的京東快遞,好像是從上海那邊發貨的。我又問了一遍。她說,我是網上下單訂購的。

我重新靠向墻,先前靠得太久,沒意識到,重新貼上去,猛然發覺背后的墻十分扁平,也很冰冷。我稍微隔開一段距離,站直了。她拿出手機,劃拉屏幕,不知在刷些什么。

我說,看什么呢。她說,相片,我先前想要買一個臺燈,存了不少備選圖片,還在挑。我探頭望去,她下意識抬起另一只手擋住,馬上又放下了。的確如她所說,相冊中有十幾張各式各樣的臺燈圖片,我等她往上劃拉,可她的手遲遲沒有動。我很快失去興趣。放下手機后,我留意到她神情略顯異樣,便問,很急嗎,要不再給修電梯師傅打個電話。她搖頭說,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后來,從臺燈開始,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各自理想中家居布置方面的構想,外面窸窣傳來什么聲音,但絲毫無法干涉我們的交流,好像電梯自成一個世界。

我說,我心中的家庭,東西一定不能太多,最好是極簡風格。開放式廚房、半生活陽臺、全屋無主燈,吊燈做邊緣一圈,不壓層高,光線柔和。另外客廳以淺色軟裝為主,暖色調地磚通鋪,懶人沙發和幾個動漫抱枕,可以不安掛壁式電視,但角落一定要擺上一盆綠植,潔凈空氣。她說,我更看重臥室布置,因為是睡覺的地方,落地燈、水晶窗簾、胡桃木質的床、床頭柜要小,不非得做復雜的背景墻,但可以在床頭的墻面掛幾幅現代風格的油畫,每日清晨一醒來,睜眼就能看見。對于私人空間,我倆經過一番爭論,我說,書房是必須的,她說,化妝的房間也是必須的。我說,女人可以在臥室化妝,不一定非要占據一間房。她搖頭說,不是占據,而是作為當代女性,一定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我無言反駁,也不知她在哪個網絡視頻博主那里刷到的,但這句話出自于著名作家伍爾夫。最后,我們總算在這個觀點上達成一致,覺得不論男女,都應該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

已經過去四個小時,大概是講累了,她把手機收進上衣兜,另一只手捂住嘴,打了個哈欠,遲遲沒放下,臉色有些發白。

我說,困了嗎?她說,不是,就是有點頭暈。我往前走了兩步,手背貼著她額頭摸了摸,又摸了摸自己的,她的幾縷發絲拂過我的面頰,發香十分淡,若有若無。我說,不是發燒。她說,可能是有些低血糖,一直以來的毛病,加上今天沒吃早午飯。我說,需要吃點東西,正好我這有面包。我蹲下身,拉開背包拉鏈,取出一條毛毛蟲面包,看了看日期,放回去,換成火腿肉松面包,撕開封口袋,塞到她手里。她好像有點拿不穩,于是我把面包遞到她嘴邊,與此同時,站在她面前。她沒有拒絕,輕咬一口,慢慢咀嚼,好一會兒才咽下。我又遞給她水杯,因為是保暖杯,一早燒開的,尚且溫熱。距離近了,才發現她的睫毛修長。她喝了一口,說,咖啡?我說,是,一個國外的朋友送的,埃塞爾比亞產出的,我自己買了咖啡機。她點點頭,繼續喝了兩口。面包剛一吃完,我遞向面巾紙,幫她擦去嘴角的面包屑。然后把用完的紙塞回自己口袋。我們的接觸很自然,好似已練習很久,一切都順理成章。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也睜大眼睛看著我。她離我很近,吞吐的呼吸,快要蔓延到我的臉上。一秒、兩秒,這時門外有人在喊,不知是不是錯覺,電梯里好像突然亮了些,緊接著整個空間震動了一下,顯示的數字開始緩慢上升。

來電了。

我們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她把帆布包挽回胳膊上,翻出一個化妝盒,對著鏡子開始補妝,而我靠向墻。到了十二層,我突然說,你不出去嗎?她啊了一聲,放下口紅,不解地看著我。

我語速飛快,說,兩周前,我們見過,你不是住十二層嗎?上次我親眼看你走出去了。她歪著腦袋,經過短暫思考,很快明白我的意思。

“因為當時太擠了,寧可步行兩層,其實我住十四層?!闭f著她尷尬地笑了笑。

正說著,十四層已經到了。

電梯門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年輕男人,他牽著一個小女孩,能看出他們是一對父女。男人年齡看起來不大,肚子略顯立體,小女孩大概五六歲,扎著雙馬尾,臉頰白凈。她掙脫父親的手,搖搖晃晃走過來,一下撲在她懷里。而她揉了揉女孩的頭,什么也沒說,也沒回頭,徑直走出電梯,和男人一起,三人一同消失在拐角處。

電梯門關閉,繼續上升,此刻,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將地上孤零零的背包拎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重新背在后面??粗赃呯R墻里自己的面孔,我突然想到口袋中有兩顆泡泡糖,上周學生送的,摸了摸,果然還在,抽出手時,不料帶出一個紙團,我撿起來,看了看上面揉皺的字母和數字,捏成一團,隨手扔了。電梯在十九層停住,門開了,我把口袋里摘下四個小時的鉆戒重新拿出來,一聲不響地戴回無名指上,然后走出了電梯。

【作者簡介】羅志遠,生于1999年,湖南長沙人,西北大學創意寫作專業碩士在讀,作品發表于《作家》《天涯》《芙蓉》等刊,有小說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著有小說集《書法家》;現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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