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樹

盧永

父親似乎與樹有著不解之緣。父親喜歡種樹，也種過很多樹，它們中有的已成為村子里現存的少數大樹中幾棵最大的。父親說：“多種一棵樹，村里就多一點美，后人就多一片蔭?！睂τ诟赣H所說的話，我深信不疑。

父親是地道的農民，種莊稼、種樹都是一把好手。老家小院四周栽滿了刺槐、柿樹、梨樹等，它們棵棵樹干粗壯，樹冠碩大，枝葉茂密交錯。一年四季，院落四周花香鳥鳴，蜂蝶飛舞，是村子里難得的風景。

老屋后有一片較為寬大的場地，場地上種了很多樹。有一棵泡桐樹生長得極快，粗大的枝干向四面鋪展，如同一把巨傘，遮蔽了半個場地。夏日的午后，哪兒有濃蔭哪兒就是村人的福地。一年夏日，割了一上午麥子的父親勞累不堪，提了張竹席，便躺倒在泡桐樹下小憩。父親說：“泡桐樹下是納涼的寶地，清涼還沒蟲子?！备赣H的話被村里人聽見了。隔日，泡桐樹下便多了好幾條納涼的席子。父親索性平整了那片場地，泡桐樹下就成了村人們閑暇相聚嘮嗑的地方。一棵看似無用的樹，有了大用。這讓父親和村人們對這棵泡桐樹贊嘆不已。

院子里的葡萄樹長了很多年，黑褐色的藤條足有手腕那么粗。夏季，葡萄藤蔓向四處伸展，如同一個綠傘遮蔽了半個院子的陽光，讓院子足夠清涼。每年春季，父親都會在葡萄藤蔓將要發芽前修剪枝條，且會旁敲側擊地告誡我們：“有取舍才會有作為?！?/p>

都說櫻桃好吃樹難栽，但父親從鎮子上買來的櫻桃樹，卻毫不費力地成活了，樹干比大拇指粗些時，便開出淡粉的花，結了數枚櫻桃。只是，在櫻桃剛泛紅時，招來很多鳥兒，它們啄食櫻桃的果肉，只剩下白色的果核掛在枝頭。櫻桃樹第一年顆粒無收。此后，每到櫻桃樹開花時，父親便用絲網整個將它罩住，將鳥雀拒之門外。果然，家人與村鄰們吃到了酸甜可口的櫻桃。

老屋院子前那兩棵壯實的柿子樹也是父親栽種的，取其“柿柿如意”的美好寓意。

兩棵柿子樹，一年四季迎著風，也沐著雨。當第一縷春風吹過，它們粗糙皴裂的枝條上便生出密密麻麻的嫩芽。枝頭綠色漸漸濃郁，不久淡黃色的小花如繁星般點綴葉片間。俗話說，七月的核桃八月的梨，九月的柿子黃了皮。霜降后，柿葉被風霜吹黃染紅，青澀的果子變成橙紅色。這時的柿子樹，掛滿了一個個小燈籠，越到深秋越紅得發亮。柿子變軟時，父親便會拿一根頂端綁著網兜的長棍，做成簡易的簍子，撈柿子。熟透的柿子輕輕一拽，就落入網兜。

熟透的柿子像是生出蜜來，咬一口，甜到心窩里。沒成熟的柿子會發澀，需蓋上被褥、草葉發酵成熟；還有一部分會用熱水燙去外皮，洗凈放在竹席上攤平，曬干、起霜，做成柿餅。柿子具有較高的醫藥價值，南朝醫學家陶弘景在《名醫別錄》中寫道：“柿，味甘，寒，無毒。主通鼻耳氣，腸不足。又，火柿，主殺毒，療金瘡、火瘡，生肉，止痛。軟熟柿，解酒熱毒，止口干，壓胃間熱?！?/p>

每年，柿樹頂端樹梢上總會留一些柿子。兒時的我很不理解，問大人，只是說太高了采摘危險。長大后我才明白，喜鵲、麻雀等冬天無處覓食時，枝頭上殘留的凍柿子，就是它們的食物之一。父親的解釋是，這是祖輩留下的傳統，教導我們要懂得感恩——感恩大地的承付、自然的風調雨順，感恩樹木的無償賜予。我們在接受大自然饋贈時，要回報自然；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才是生生之道。

屋后的老榆樹是奶奶種下的，父親已守護了近一輩子。

奶奶說，這棵榆樹救過全家人的命。特殊年代，家里糧食緊缺，奶奶除了將榆錢兒混合野菜拌面做蒸榆團外，還扒下榆樹皮摻和麥粒磨成粉做成窩頭，供家人食用。那段日子，榆樹被扒得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可它居然頑強地活了下來。這簡直是個奇跡。待到日子好了些，榆樹也恢復了精神，粗壯的樹干因多處裸露出灰黑色的原木而更加滄桑古樸。奶奶去世得早，父親一直謹守她的遺言：“家里動什么都可以，但動不得救命的老榆樹?！?/p>

那一年，村子里不知從哪來了個風水先生，圍著我家屋仔仔細細地前后看了幾遍，然后鄭重其事地對父親說：“這是塊風水寶地。尤其是屋后的老榆樹，枝繁葉茂，又粗又壯。這預示著背后有靠山，后代有余糧，將來你家會出人才?！?/p>

父親對風水先生的話半信半疑。那時，父親三十出頭，在家務農；小叔雖在縣城讀高中，但寡言少語的，放假回到家中，晚上苦苦學習，白日里隨著父親下田勞作。村人也稱小叔為“榆木疙瘩”。后來，小叔考取重點大學、幾年后又被名校招錄為博士的消息，在村子里炸了鍋。村人都說：“這‘榆木疙瘩’是貴人語遲，真是出息了?！毙∈迨莻€人才，這是毋庸置疑的。而我，雖說也大學畢業，閑暇時舞文弄墨，但和小叔相比就相形見絀多了。

《詩經·小雅·巧言》曰：“荏染柔木，君子樹之?！边@里把“荏染”的樹與君子等同起來，意味著君子如樹，風采無限。在中華文化觀念里，人生如樹，樹生即人。人生如同一棵樹，從種子開始生長、枝繁葉茂、風雨飄搖到落葉歸根。對于樹，人們效其直、慕其堅、羨其韌。樹的堪用與擔當，是樹最美好的品質。而這些年，我也漸漸地從樹的成長中悟出了很多做人的道理，真正懂得了父親。樹，用年輪記錄大千世界的滄桑，用綠蔭展示博大胸懷，用蓬勃向上的生長傳達努力奮進，用不屈的脊梁呵護每一寸土地，這就是樹的品格！做人就要像樹一樣，只要給它一方空間，就要用綠色撐起一片藍天；時時昂揚向上，充滿陽光，給周圍的人帶來正能量；不怕嚴寒酷暑，從不厭棄哪怕是再貧瘠的泥土。都說，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其實父親就是一棵永不彎曲、靜默安然的大樹，他替我們遮風擋雨，如山的父愛和諄諄教誨，足夠我們受用一生。

去年，一直堅持居住在鄉下的父親，給我打電話說：“我也老了。那棵百余年的老榆樹，有人出價萬元購買，賣不賣？”我告訴父親，那棵樹永遠不賣。父親說：“我也是這個意思。家在，樹在！”當即我流淚了。我想，等我老了，我就回家鄉和父親一樣守著那棵老榆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