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豹子在寫詩 [組詩]

笨水

我數雁群翻山越嶺

我在天空下，數雁群

一路上，數到了六十六只

一只大雁，我可能數了兩遍

也許，只有一只大雁

我數了六十六遍

也許沒有大雁

我數著雁群，翻山越嶺

站在山頂上

我不知道身在何方

離天空很近，距人間也很近

我忘了自己

是孤雁還是雁群

亞心石獅

中心，沒有銀行、陵墓、宮殿、孔形石拱橋

獅子從哪里來

這只微笑的獅子，露出微笑而節食的牙齒

被游客們撫摸得發亮。這只驕傲的獅子

臉朝向一側，從不配合拍照的人

它凝視著時間，時間就凝固

它傾聽寂靜，萬物都不發出聲音

它有些寂寞，孤單，無聊，臥在那兒

像剛剛散步回來

它攪動過的荒涼，又重建了荒涼

孤獨地站在大陸中心，哪怕咳嗽一聲

都傳得很遠，可能驚動非洲草原和站在恒河岸上的獅子

它是荒涼之王，關節經常發出巨石開裂的聲音

它是自己的王，沒有桂冠

與人神鬼，共享天空

神廟，群星璀璨，又常常漏雨，打濕石頭上的牧羊人

也打濕雄獅的身體

除了風，還有誰，能擦干它的臉

石匠老去，在萬丈光芒中，雕刻獅子的靈魂

一個人在這世上走

我走進森林

不是要去打獵

我沒有獵槍

我走進森林

只是因為，那些樹

像一些人

這正是我的目的

它們一動不動

看著我一個人在走

它們不說話

聽我一個人自言自語

它們是一群人

詫異，這個異類，來自哪里

這正是我的目的

我想看看自己在森林中

能走多遠

會不會停下來

站在它們中間

會不會不再自言自語

跟它們一起，深陷沉默

會不會成為它們

丟失自己

這正是我的目的

我還想嘗試在森林中大喊大叫

如果它們出言制止

至少讓它們動了動喉結

我踢它們

使它們趔趄

至少讓它們邁出了一步

我還要出言不遜，發出挑釁

讓一些人，為此憤怒

追打我

至少讓它們看上去

從多數中走出來

變成了我這樣的少數

這正是我的目的

我走出森林

我還是一個人

這正是我的目的

一個人在這世上走

自行車后座上的白菜

紅燈路口，車流靜止

前方車與車之間的空隙

一個人推著自行車穿過去

后座馱著一棵白菜

我先看見自行車前輪，過去

接著，看見車把和握住車把的雙手，過去

然后是車架，鏈輪，傳動鏈悠揚

一個人，也是無數人的縮影，過去

光亮的坐墊，空著

承受大氣的壓力，過去

后輪，后座上的白菜，猶豫

停頓了片刻

多好的一棵白菜呀

白幫綠葉，上面

也許還有一兩個蟲眼

一只豹子在寫詩

茂密的林中

有一只豹子，在寫詩

它異常安靜，從不吼叫

只使用落葉作詞匯

思緒紛亂，落葉飛舞

語言環繞在它四周

呈現出簡單的邏輯、松散的結構

修辭很粗糙，未經滾動的喉嚨，打磨

它只要擺動一下尾巴

一首詩就坍塌了

豹子必須用爪子上的泥土，來平衡

這種容易衰亡的慣性

它寫到了自己的爪子，驕傲

又略帶悔意

詞語，落葉，傷害了它打動它

殺了它，讓它一死再死

落葉，也擁簇它

成為落葉之王，率領一切凋亡的事物

從語言中新生

兔子，狐貍，獾，不再是晚餐

另一種扼止野性的仁慈

豹子，還想寫一寫人類

恐懼帶來的真誠，脫口而出

愛，救贖，拼盡全力

沉默的人，屏息如死，害怕心跳得太快

而它，最先遇見的是獵人

作為寫詩的豹子，它沒有像吃人的野獸那樣

逃跑

它朝獵人走過去，想撫摸他手中鋒利的箭頭

柔軟的箭羽

它倒下了

落葉，再次暴雨般瀉下，蓋在身上

鋪滿大地的詩歌，被獵人朗讀，在人間傳誦

最好的句子，刻在帝王的墓碑上

面壁與破壁

有人面壁，有人給他送去更多的墻

面前的，背后的，左邊的，右邊的

墻壁困住了他，墻壁讓他看上去

渾身上下全是裂痕，他每天以土墻的方式

修補自己，又像砌筑石墻、磚墻一樣

修補自己，他把不完美的自己，補成了

一堵完美的墻。他，必須破壁，救出自己

他用目光，擊碎墻上的一塊磚石

自己眼睛中的墻，也跟著掉下一塊

他用頭撞破了一塊，身上也隨之墜落一塊

他還找到了看不見的墻，破了心中魔障

他用一生的時間，等待墻體風化、剝落

一生太短，而墻，太厚，太多

若墻壁破損輕微，他仍是一個面壁者

破開了墻，但未穿透，他只能困在墻中

掙扎一下，墻才出現一點裂紋

穿墻而去，但又沒有人跟隨

轉過身，看見墻，已經修葺一新

他用靈魂破壁，身體留在這里

鋼鐵過冬

信號塔基座的螺絲

表面封了瀝青，又用油布包裹

這些鐵堅硬，也怕熱，怕冷

會感冒，發燒

咳嗽，渾身顫抖，支撐不住的時候

也要吃藥

歷經寒冬，每逢初春，也是一副虛弱的樣子

還不如一旁啄食土屑的鳥雀

歡喜，叫聲嘹亮，像它們纖細的爪子

剛剛翻出來的新泥

黎明將要來臨

夜晚，在房間里，心念屋頂上的星空

相信黑夜不會太久

只要地球再轉半圈，就能看見黎明

即使黑暗侵蝕了峽谷中的發電廠

高壓線上奔跑幽暗的電子

即使黑暗熄滅了眼前的一盞燈

浩瀚、燦爛的銀河系

也會將我們從深淵中浮起

味 道

昨夜，風吹落了樹上的果子

柳樹的果子

沒人采摘的果子

野山楂、紫海棠我吃過

甜的，令人口齒生津

酸的叫人渾身發抖

柳樹的果子

是什么味道

它們落在地上

像一塊塊泥土

泥土，是什么味道

我彎腰，在地上

撿了一塊新鮮的、熟透的

細細品嘗

它有種死亡的味道

又有一種重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