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椒治咳理議*

閆醒剛,常 冰,李耀輝

(陜西省中醫藥研究院,西安 710003)

蜀椒辛溫,今多用其溫中、止痛、殺蟲之效。然征之文獻,蜀椒可以治咳?！渡褶r本草經》(后文簡稱《本經》)云“主邪氣咳逆,溫中,逐骨節皮膚死肌,寒濕痹痛,下氣”[1]385。首即言其治“邪氣咳逆”。簡帛醫書及較早的傳世文獻治咳醫方中屢有所用,后世本草文獻對其治咳功效亦間有所錄。今人不究《本經》之旨,使其治“咳”之義鮮存?，F簡略梳理蜀椒治咳相關簡帛及傳世文獻,并對其治咳的機理作初步探討,贅言其治咳藥義。

1 蜀椒治咳文獻考略

簡帛著錄,樸實可靠?！段渫h代醫簡》簡3～5及牘79均載“治久咳上氣喉中如百蟲鳴狀卅歲以上方”,藥用“茈胡桔梗蜀椒各二分桂烏喙姜各一分”[2];《敦煌漢簡》簡2012治“久欬逆匈痹痿痹止泄心腹久積傷寒方”,藥用“人參茈宛昌蒲細辛姜桂蜀椒各一分烏喙十分”[3],《俄藏敦煌文獻》Дx10298載治“冷嗽”取“椒五兩酒一升浸經三宿服”[4]。蜀椒在治咳醫方中多有應用。

傳世文獻,記載翔實?！吨夂髠浼狈健ぶ巫渖蠚饪人苑健酚檬窠放c杏仁、棗合搗治“卒得咳嗽”[5]?！肚Ы鹨健贰锻馀_秘要》用蜀椒治咳更數見不鮮。如《備急千金要方·卷第十八·大腸腑·咳嗽第五》載“蜀椒丸”,即主用蜀椒,云可治“二十年咳”[6]326;《備急千金要方·卷第十七·肺藏·積氣第五》用酒浸蜀椒服之治“冷氣氣短”[6]314,此與Дx10298相似;蜀椒與杏仁、大棗、豉配伍載可治“上氣三十年不差”[6]313?！锻馀_秘要·卷第九·咳嗽二十三門》“《延年》療久咳不瘥方”[7]265,取椒納豬腎中,煮熟食用。又載“《深師》療咳方”,即蜀椒、杏仁、豉、款冬花四味,云咳嗽“十年者五六日知”[7]261。

后世本草,略有所論?！蹲C類本草》引《藥性論》明言其“能治嗽”[8],《食療本草》主“上氣咳嗽”[9],《本草通玄》云“除寒嗽”[10],《本草備要》曰“治風寒咳嗽”[11]等。

綜上可見,古人用蜀椒治咳嗽,無論新久,皆有所用,且以治久咳最為多用。

2 蜀椒治咳機理探討

蜀椒一味,藥食兩用,尋常之物確有治咳宏功,其機理值得探討,試析如下。

2.1 解表發汗,兩解風寒

蜀椒辛溫,能解表發汗?！侗窘洝吩浦鳌靶皻狻币颜咽窘獗碇??！睹t別錄》主“傷寒……大風,汗不出”[12],與《本經》麻黃所主“中風,傷寒……發表,出汗”[1]200相似,蜀椒又能“通血脈”[12]、“行血脈”[13]、“和血脈”[14]1209,入血分辛溫暖營,頗同桂枝,胡希恕即云蜀椒“同桂枝一樣有解表作用”[15]。升麻鱉甲湯治陽毒,陽毒因有表邪外束,宜以汗解(方后注以“取汗”為度),正取蜀椒能解表發汗,而陰毒無表證,故以“升麻鱉甲湯去雄黃蜀椒”主之;大建中湯證為“太陽太陰合病”[15],其重用蜀椒,除溫中外亦取其“解表”作用。因蜀椒解表發汗,有似麻黃,頗同桂枝,功兼麻桂,故風寒兼解。風寒邪氣從皮毛而入,表邪外束,氣壅而上行則咳,凡因“邪薄”[16]、“風寒外邪壅塞”[17]而致咳者,均為中的之藥。上述《肘后方》治“卒得咳嗽”方,即取其風寒兩解之能,與杏仁配伍,意同麻黃湯,以復肺之宣降。

2.2 溫中去飲,截源斷流

《素問·咳論篇》云“皮毛者肺之合也,皮毛先受邪氣,邪氣以從其合也。其寒飲食入胃,從肺脈上至于肺則肺寒,肺寒則外內合邪因而客之,則為肺咳”[18]214?！鹅`樞·邪氣臟腑病形》云“形寒寒飲則傷肺,以其兩寒相感,中外皆傷,故氣逆而上行”[19]。外邪從肺之合皮毛而入,寒飲順肺脈上行,“兩寒相感”而成“外內合邪”之勢。所謂“胸中支飲咳源頭”[20]569,寒飲留而不去,則內外合邪而不得解,咳自難止?！督饏T要略》論咳嗽與痰飲合于一章并論,已彰其義,治咳之小青龍湯發表,兼用姜辛味去心下水氣。張景岳治咳嗽良方六安煎、金水六君煎均以二陳為底,意均兼在去飲,飲去則其外邪自無相容合之處。蜀椒可“溫中”[1]385、“溫脾暖胃”[21],又主“心腹留飲”[12]、“去痰飲”[13]、“祛痰飲”[10],有溫中祛飲之功。痰飲得行,截斷咳之“源頭”,咳嗽自解。

2.3 暖水斂火,下氣降逆

蜀椒可“下氣”[1]385,其性“下達”[22]、“下行”[14]1208、“澀斂”[23],在辛溫發散藥中別具一格。皮紅、膜白、黃肉、子黑渾圓象水,由肺歷脾入腎,自上達下之象。許叔微“椒附散”治“腎氣上攻”項背難以轉側,自云用“椒以引歸經則安”[24]。李時珍引云“大凡腎氣上逆,須以川椒引之歸經則安”[25]1852。葉天士更仿許氏此法治療“腎厥”[26]。故蜀椒能下氣降腎逆無疑。究其所以能降腎逆,一者,蜀椒可暖水斂火,引火下歸。蜀椒可“壯陽”[27]、“壯元陽”[28]、“補元陽”[29-30]、“補元陽相火”[31]、“補命門”[10]、“補右腎命門”[25]1853,能“暖腎”[32],腎暖則水不寒,浮游之龍火自歸。鄒澍謂可使“水中泛出之火,原歸水中”[33],周巖云能使“水中泛出之火,仍歸水中”[34],故能引火歸元。再者,蜀椒可驅上逆之濁陰下達。如大建中湯用蜀椒,除溫中解表外,取其能“達濁陰下行”[35],防濁陰上僭加重“嘔”“上沖皮起”等上逆之癥;烏頭赤石脂丸用蜀椒“逐陰邪”[36],防“陰邪厥逆”[37]上干胸背,而成“胸痛徹背,背痛徹心”之癥;妊娠白術散用蜀椒“攝下”[20]360,防胎氣上逆,陰氣上凌之患進而安胎。溫陽而引火自歸,同時驅上逆之濁陰下達,則腎氣斷無上逆之理。

咳嗽可因“外內合邪”而成,喻嘉言別有穎悟,謂下邪上入“上下合邪”[38]亦成。若腎陽虛衰,陰寒內盛,即水寒不藏龍,腎中龍火上越,則易挾下焦濁陰沖逆于上:一則下焦濁陰與盤踞中上飲邪同為陰邪,同氣相求,上下相合不解;二則上越之腎中龍火與君火上下相合,使肺金受克而更咳不止。此即《素問·示從容論篇》所云“咳嗽煩冤者,是腎氣之逆也”[18]551。若火不下歸,濁陰不下達,即腎氣逆而不降,則咳嗽不止。蜀椒暖水斂火,下氣降逆。水暖火歸,濁陰下達,則腎氣不逆,上下無合邪之形,咳嗽則止?！独钗提t記》載治一人“腎寒”咳,僅用川椒一味“通其陽”則愈[39]。蜀椒溫補腎陽以消陰翳,兼能驅彌漫之濁陰下達,則陽自通。葉天士常用真武湯“通陽逐飲”[26]253,治“陽微飲逆”[40],即腎陽虛陰濁上逆之咳嗽,蜀椒單味即與真武治咳之理頗同。

2.4 開通腠理,通行氣津

《素問·咳論篇》云“久咳不已,則三焦受之”[18]216。三焦是“津氣升降出入之區”[41],久咳則“氣滯津郁”[42],治療要唯“調氣行津”。誠然小柴胡能通調氣津,為治療三焦久咳之良劑,但其宣郁降火,適于郁火熏濁,氣結津結之咳。若當內外皆寒,寒濕痹阻三焦,津凝膜腠,津氣不利而寒咳不已之時,蜀椒則屬得當。因蜀椒能祛“寒濕”[1]385、“擊三焦之冷滯”[29],又能“開腠理”[43]26、“通三焦”[25]1852、“調暢三焦”[44],三焦調暢,則氣津通行。因此久咳寒咳用之,往往得效。

2.5 行血散瘀,消食化積

氣為血帥,久咳氣逆,血行隨之逆亂,加之陽虛寒濕阻滯,血行不暢則易留瘀;而血脈不通又妨礙肺氣肅降,如朱丹溪云“痰挾瘀血礙氣”[45],甚者則成瘀血咳嗽久久不能愈。蜀椒可行血消瘀,文獻明載其可“通血脈”[12]219、“行血脈”、“破瘀血”[43]26、“散瘀血”[14]1209,加之蜀椒溫腎益氣,又非專行攻破,其標本兼顧,瘀咳之新久虛實皆宜。當歸辛溫,《本經》主“咳逆上氣”,義即取其能活血降氣止咳逆(蘇子降氣湯中伍用當歸即為此理),蜀椒辛溫,行血散瘀,瘀去咳除。

所謂“宿食不盡,咳必不止”[46]。食積致咳,正如明王綸所云“食積成痰,痰氣上升,以致咳嗽,只治其痰,消其積,而咳自止,不必用肺藥以治咳也”[47]。蜀椒可主“宿食”[25]1852、“消食”[32],積去咳自消?！肚Ы鸱健分委熜嚎人苑街卸辔椤按簏S”,因小兒飲食不當易食積,純陽之體又易化熱,因借大黃消“宿食”,而虛人久咳,若飲食寒飲等久積心腹不化,蜀椒則最宜。

3 結語

蜀椒治咳機理,分論如上。但咳嗽病機復雜,往往各因素相兼,又當合看。風寒外邪閉肺,咳逆上氣,蜀椒辛溫,功似麻桂,解表發汗,風寒得解,肺氣得宣。太陽為寒水之經,若風寒久稽不解,而水停心下,或養護不慎,飲自外入,“外內合邪”,蜀椒可溫中去飲,肺胃兼治,頗合《素問·咳論篇》論咳皆“聚于胃,關于肺”之要旨。風寒外邪不解,必須表散,而腎陽素虛之人發表卻有引動腎氣上逆之患,《金匱要略》治咳即用桂苓五味甘草湯平小青龍發散后所引虛陽上沖之逆。此時表不能表,又不得不表,蜀椒暖水斂火,能下氣降腎逆,表散于辛斂下氣之中,別具一格,用之正合時宜,即于腎陽不虛之人,又可防其“上下相合”,欲作煩咳之患。甚者久咳入三焦,蜀椒開郁通腠理,溫三焦冷滯,與小柴胡“宣郁降火”治三焦郁火咳形成對勘之治。此外咳嗽或兼有瘀血、食積等相關病理產物,蜀椒散瘀化積,標本兼顧?？梢?蜀椒是治療咳嗽的良藥,尤以寒咳更宜。蜀椒于寒咳之治,面面俱到,一味即寓麻桂、二陳、真武、桂苓五味甘草等湯治咳方義。若配伍合理,咳之新久皆宜。除漢唐及之前相關文獻外,蜀椒治咳之義幾被淹沒,后世間有記載、間有發現者,亦僅將蜀椒治“咳”其理歸于解表散寒,如時珍云“能入肺散寒,治咳嗽”[25]1852,只察其一端,過于表淺。深入挖掘蜀椒治咳之義理,庶使人不負藥,而用法之妙,存乎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