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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彌 渡

2024-04-11 03:11陳旭紅
長江文藝 2024年4期
關鍵詞:金蘭表姐

陳旭紅

這天晚上又是白葦一個人在家,起坐間只覺平靜得不同往常,活像山洞里的一枚燭火,不搖曳卻也難得燭照分明,莫名地心神不定讓她想著不如早些洗漱,興許過后就安定了。

即便在大夏天,她仍用較熱的水沖澡,經了熱水淋洗的身體毛孔舒張,一番大汗過后從水汽騰騰的衛生間出來已然遍體舒爽,可謂是心情愉悅地進到房間。

房間的空調早先已開啟,頓然的清涼讓她如進了洞府,而入者非冰清玉潔不可。愜意是愜意了,偏無端愧怍于這是巧取豪奪來的,又因著債主不明,且得享一時是一時。房間是她獨有的,是臥室也是書房,室內物什的色澤兼和了兩者的調性——自覺還算清寧淡雅。墻是乳白色的,南面正墻大半做了窗戶,攏上的窗簾是青白底起淺米黃兼淡粉色的稀疏花枝;床上的藤席是玉色的,近床頭條疊著藤蔓花的絲棉夏被,它是淡黃色的;而家具則是胡桃色,無一不是她一件件挑選置辦的,自然無一件不是她喜歡的。進門傍右墻即西墻,自上而下大半做成了一嵌入式連體柜,柜子的高處和低處是帶門的小柜子,中間段是書櫥;門左側依墻是一組直抵東北角的整體衣柜,床鋪自東墻往西擺放,床右側是一簡易的衣帽架,左側擺放了一張書桌,書桌上撂了幾本書,擺著一個插了幾支筆的青瓷筆筒、一疊信箋紙并一臺筆記本電腦。書桌正上方的墻面貼有一幅工筆畫,題名《新月與白葦》。畫圖左上是一彎清淡的新月,不見有光顯灑及中下部的河灣及蘆葦上,而前置的風中蘆葦偏白亮,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它吹出畫外來,又似乎正呼應著才進來的她。這幅畫是兩年前從網上淘來的,收到畫后她喜歡得不得了,仿佛一個心期已久的老朋友終于來到。多么好啊——幽淡清卓又不失明雅,一端詳便有了返樸歸真的心境,時間久了,竟若摯友,恍惚間自己就是畫中的一稈葦。

自覺是一稈無牽無掛的葦時,白葦想到了蘇軾禪修黃州安國寺的詩文“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里翛然”,而她這可不也是“在家學得忘家禪”了。蘇子又言“身安一床足”,而她所擁有的斗室當是奢足,不只容歇了身子,還可以讀書看畫,且在炎天里享著清涼,再添捧上一本古籍舊本,人間大約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了。古籍中她最喜愛的莫過于《詩經》,讀它仿佛置身于古遠時候,一個又一個明烈而清新的人間圖景相接鋪呈,即便也有長風獵獵流水決決卻是望眼清明。她喜歡那里頭女子們的貞靜長情與愛恨當然,而這也是她認定的身為女子最美好也最本質的生命情狀,更隨伴著萬物的勃發共長,俯仰間即便是幽光微涼也是合心入命的真意。而當她入靜了,諸多感覺須觸頻動,便試圖留記點什么,可一旦執筆臨了白紙,惟有心光飄忽,不得要領。幾番下來,方意識到《詩經》實是她的一劑心藥,既清穩了她的心神又平寧了她的時日。如今它已經栽種到了心田之上,每打開來即是打開了廣大的人生世界并著萬物榮枯,盡可滌蕩不時躥起的無奈與寂寥。

就在她站在書櫥前對不同版本的《詩經》作選擇時,客廳傳來手機的振動聲。此時來電多是父母催她“早些睡,莫熬夜”之類,待她拿到手機方知是丈夫郝強來的,這可真是少有的事。

猶疑著接聽,偏那頭并不開腔,正欲掛斷。卻傳來一句“金蘭表姐家出事了”??跉馄届o,聽不出有憂急。

“出什么事了?”她驚問。

“回家了再說?!闭f罷,又不言語,也不掛斷。在往常那可是音落線斷,因擔心金蘭表姐,她不得不追問他在哪兒,回說和表哥們在一起。

避而不答、答非所問是這些年來郝強對她的慣常態度。如今她早不為此消耗自己,偏近日他不時尋事問話,表現卻并無所謂,一副在?;臉幼?。她才懶得理,卻因他帶來的消息不得不探聽他的聲息,仿佛人在戶外,似乎還是在有風的曠野中。那會是哪兒?他同表哥們在一起干嗎?

十年了,她和郝強相處與離婚無異,那么多的日子過下來,在她就是同一屋檐下的兩個斷緣人,雖近卻遠,且彼此都無追回的心意。兩心分明的事,偏每年里總有那么幾回得成雙入對地參加親朋好友家的喜喪之事,即便郝強少耐心,而她不只是不熱心,甚至是沮喪難受,卻無一場不堅持到最后。人前偶爾也作你呼我喚,人后即各奔各向。早在分居之初,她提過離婚,郝強拒而不應,仿佛余情未了,而她又做不到與做過夫妻的人大動干戈到對簿公堂,也著實沒那氣力。想來夫妻戲一演十年,他郝強是越演越上頭,而她是越來越拘僵,好似邪疾入了筋骨,想起來就由不得一陣陣痙攣。

那忽兒手機另頭傳過來郝強的驚叫聲,似是腳下趔趄,她竟脫口問道:“怎么了?”此言一出,那頭當即應道:“小葦,在家等我回來,你哪兒也別去?!?/p>

一時里,怔得她輪睛放空,很是著惱自己無端生事招致別扭,當即中斷通話,連同手機也嫌棄到扔向一旁。

這些年來郝強夜不歸宿極少告知她去了哪里干什么,而她自有了離婚的念頭后也不再追問,以至近兩年來連對方的名字也不曾叫過,偏才竟喚起她的小名來,好似一早出門兩人還曾舉案齊眉過。

平靜被打破,白葦重回臥室半躺起,《詩經》已然看不了了,隨手抄起床頭柜上的一本時尚雜志翻著,翻動的卻是紛紛的思緒。

金蘭表姐和她的丈夫趙寶書在這座州城可謂是各有要職,而今有要職的人易犯事也是眾所周知的。早在四年前郝強就對她說過,趙寶書調到州里就變了。只因那時反感他說話藏掖,沒追問趙寶書做了什么,是變好還是變壞(當然那話的意思是變壞了),而是懟以“你調來州里不也變了”截住他的話頭。他一樣不理會,只囑咐她找機會提醒金蘭表姐留心,免得日后跟著趙寶書栽跟頭,想來同類人更容易看清看透彼此。要說金蘭表姐是郝強的親表姐,有話何嘗不應親自跟她講去,所幸他尚知道她和金蘭表姐是一類人,不幸的是人世間不同類的男女似乎更容易結為夫婦,而夫婦既成,無論多別扭在社會中仍要并著榮辱禍福。當初她沒有把郝強的話轉告給金蘭表姐,是想著就算金蘭表姐留心發現問題,就一定能改變趙寶書或者阻止事情發生?在她看來可能性不大,相反地只會提前消耗金蘭表姐;再者倘若趙寶書果然有事,以金蘭表姐的機敏會覺察不到?只怕同樣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有的人就得見了棺材方信大限來臨。而她越這么想,越覺得金蘭表姐遭逢上了先前未有過的困局,而她非得知道她的情況不可,只得又起來找到手機聯系金蘭表姐。

關機?白葦怔怔地看著手機。兩年了,她沒和金蘭表姐聯系過,可此前她的電話就沒有撥不通的?;袒讨?,她想到去微信親友群中看看,看是否有人透露點什么。在平常,她和金蘭表姐共有的親友群在這個時間節點上時或有人發消息,偏這晚出奇地平靜,靜得讓人發虛。胡思亂想只會徒增緊張,找不到確切信息,她轉而直接聯系郝強,偏他沒接聽,再撥,仍沒接聽,過了一會兒才發來一條語音留言:“有事在外?!边@,才是他的慣常,言語冷硬利索,不容多說多問,倒也冷水澆頭般叫她冷靜下來。

再次來到客廳,白葦沒有開燈,城市上空的光照從陽臺的大玻璃窗映襯進來,室內的物什依稀可見,而幽暗中家什物件尤似有了呼吸,正悄然隱合著這個不同尋常的夜。

站在陽臺上,她打開了窗戶,立時感到江風有力地迎頭吹過來,這時候起急風必定有雨,而遠天著實有下雨的跡象,隱約可見閃電掣動,悶哼哼的雷聲也遙遞了過來。她家在樓棟的高層,與江對面的睡佛山相對望,江流由樓棟右后側北南橫向繞至左前東拐,而樓棟距大江不過數十米,入夜過后,沿江居住的人習慣上江堤散步。那會兒散步的人已經散了,堤內側的路燈仍亮著,從高里看過去只覺燈光昏暗長堤落寞,反倒是堤外黛青色的江灘沉酣入夢了一般。忽而她看到距她家樓棟二三里遠的那片灘地上竟然有幾束游移的亮光。這個時候那兒怎么會有人? 那可不是人常去的地兒。

搬家來到州城的那年秋天,她一個人沿城區的江堤岸線向東漫步,意外地發現有一大片形同荒野的灘地。那里既沒有種植添堵的速生林、也沒有被汊江分穿而變得溝壑縱橫,有著正合她心的野趣,自然少不得近前去。

荒灘南側緊傍江流,臨江流的坡岸高出江面近丈許,雖說現如今大江不再有波濤洶涌,可大浪淘沙的幽古意味還在。一個人長時間面臨著長流闊水,方知“一葦之所如”的意味偏她是喜歡的,任由心中的熱切鼓動著流連其間。江對面的睡佛山自江畔看過去顯得別樣溫敦,雖不比層樓上等高相看著青峻,卻見著了白云出岫,白云之上的長天也更見湛藍,它們又一一映落在江面上,隨由著微波蕩漾,如同是光陰的小碎步。尋了個高地,舉目瞭望,天曠水悠,云淡風輕,分明就是到得清清自安的宇宙,而堤的那邊則是攘來熙往的人世間。

荒灘上蒿草離離不見鳥雀,卻給人一股藏了飛鷹般的蒼勁,走在其中,形同溯回到了古遠,天光愈見清朗,心意也愈發淡然。即便喜歡這兒,也并未常去,若去也多在早春或冬天。夏秋季節草盛水漲,她害怕草叢里藏了蛇或別的東西,又害怕有來自水中的棲息物類,恐驚嚇了它們抑或被它們所驚嚇。直到前年元宵節長長的一個午覺醒來,無來由地想去江邊走走。

初春天氣,一陣陣地陰晴明滅如同那會兒她的心情,越過江堤她只往荒灘那邊去。灘地上看著一片枯蒼,走在上面卻不難感受到泥土之下飽脹的生命正向地面鉆透。拂面的風依然帶著很重的寒意,周遭冷冷清清。為了避風,她面西緩慢地退步向東,目之所及處是灰暈暈的天空,天空下是脫了樹葉的速生林,傍江流由西向北弧開,遠遠地看去就像一溜籬笆。

忽而瞧見有人自江流的坡岸向東走過來,繼而三個男子魚貫而行走出林子的遮擋,以他們的速度要不了多久即會與她照面。為避開與陌生人碰面,她正身朝東走。偏那三人騎了馬一般趕上了她,其中一位年近四十、模樣周正的男子還特地繞到她跟前,鄭重地對她說:“跑這兒來干什么呢?命比什么都金貴,可要愛惜自己?!敝`會了,她笑著搖搖頭。他邀她一同回市區,要送她回家。她指著矗立在堤那邊的高樓說她家就在御柳苑小區,她是來江邊散步的。男子半信半疑,又道那也該早些回家,一個人不要在江邊逗留太久。說罷,又著意看了看她,仿佛要記下她的長相以供辨認。她并無多少感激之意,倒是忖度人是不是更容易對陌生人發起關心,一個在外關心陌生女子的男人,在家里是關心妻子的丈夫嗎?她不得而知。男子一行往江堤去了,那當兒江堤上不像平常有散步的人,冷天出門人多往鬧市里去。

傍江流而行,天空乍陰乍晴,陰時天暗如垂幕,晴時則如布了白琉璃,由不得她不時抬頭看看天,心神跟平波一樣渺遠。直至走到一處光禿禿的坡地前方意識到得返回。坡地是混凝土澆灌的,早前這里泊著撈沙的躉船,江道整治后,躉船拆除,混凝土澆灌的坡地仍在,草木不生就像人身上一塊不長毛發的疤痕,越過這里,那邊即算作是城外了。攀上坡地高處望江流,不由想起曹操“東臨碣石,以觀滄?!钡谋扰d,而她那會兒卻是一無所想,眼見著江面漸趨黯淡,瑟瑟冷風又起,便緊裹了圍巾,溯流往回走。繞行至速生林外看江面尤是開闊,天空下的地平線上不知什么時候正靜靜地掛著一輪緋紅的落日,只顧看那“暮光返照”,腳下一個踉蹌嚇得她趕緊穩住神,不再看那西沉落日,也不再沿江流走,而是斜穿灘地向一條通往堤腳的小徑走過去。

上了小徑,遠遠就瞧見堤腳下的一溜菜地里有個人。近前,方知是個太婆。原本正彎腰侍弄菜地的太婆見她走過來,即直起身子肆意打量她,好似等她好久了。能在江灘種菜的多是就近的住戶,太婆自是她見過的,路過時便沖太婆點點頭。太婆只是盯著她看,好像她身上夾藏了不屬于她的東西。她不作理會,繼續往堤腳去,太婆開腔道:“你一個女人家沒事跑水邊去干什么,你們這些新戶不曉得底細,那邊怨氣重,從那處兒跳江的有好幾個?!?不能說她沒被太婆的話震驚到,而是努力保持鎮定,盡量去體會太婆傳達過來的情同睦鄰的好心相告,強應著同太婆閑扯了兩句方上來江堤,一步不歇地快步回家。到家時,一早出門的郝強仍沒回,她大開了屋內的燈,倒了杯熱開水捧坐在沙發上,好一陣子才定下神來??尚南乱讶挥辛藸砍?,令她站到陽臺前,望著才走過的那段灘岸,回想起太婆的話,心想她是怎么知道人是自那兒下水而不是別的地方,是臨去前留有遺物在地抑或遺言在紙?可這有什么值得深究呢,她怔望著江灘直至夜色攏垂過來。

打那以后,那片灘地于她不再是沉寂,而是有過經見后的緘默,她思想著一度在那里有過的最后踟躕與決然是怎樣的傷情人生所致?常望常想,常想常望。而實在不該有此一想,就在當年夏天,竟又有人自那里跳江自盡,遺物是一面鏡子和一部被清空了的手機。她知道這事時已是事發半月后,死者是一名干部,說白天開會還得著表揚,晚上就投江了。跟著又描述死者打撈起的情形,聽得她的胃一陣痙攣,卻仍張耳聽著,希望能聽到有關死者本人的信息,可惜沒有,陌生人所能知道的只有他的職務——某局局長。

接連幾夜,待夜深不再有聒噪之聲,江堤上不再有行人,她不自控地去陽臺上端望,腦子近乎木然,而心中一直在執問: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怎地就下得了這般的決斷,是什么使他們對此人世恩斷義絕?而這樣的問題仿佛有所知實是不知。端望久了,江上的綺麗夜色竟給了她一股從未有過的豐饒之感,看上去別樣的靜謐安寧,而在這靜謐安寧中分明又有著無以名狀的紛繁變化,完全有別于過往所見的情景。兩城夾江的上空幽藍深垂,映落到江面一如幽沉的景深,對岸江南城市上空的燈光倒影一疊疊鋪呈至江心,使得波光微漾的江面生出些許妖嬈來,兼透著清麗與溫柔,而無論江面抑或是它的上空無不受此溫柔的庇護,又仿佛待至夜深人靜,這里即會有別樣的笙歌宴起,清音唱敘,永共著江流千古人寰更迭……

如此憑空遐想著,叫隱在窗簾下的她若悲若喜,一時里只覺眼中霧起,自那以后竟消淡了她多日來的心礙——所有的生命之流終要歸匯至那一處,何須太多的嘆息著意。

近兩年她少有去那邊走動,但仍有瞭望,印象中即便在白天,灘地上也少有人去,偏在這風雨欲來的夜晚竟有人在,而不停兜轉的光束分明在找尋著什么。那會兒天上的雷電駕飛車般奔過來,不多久,電光掣閃雷聲轟鳴,灘上游移的亮光旋即不見,她趕緊關嚴了窗戶,拉攏窗簾。

這些年她練就的最大本領即是能心隨境轉,她不再想屋外有誰正遭逢辛苦,回身即將客廳的一盞小燈亮起。有了一燈的光亮,雨夜的家便有了被鎮守的意味,而她也歸復于平靜。

夏夜的雷雨來得快走得也快,漸遠的雷聲已奔赴去了他鄉。白葦睡下仍張耳傾聽著,當聽見自家大門的開鎖聲,知是郝強回來。她即時起床來到客廳,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等待郝強回家。

客廳里,郝強滿身透濕,神情緊繃,看上去都瘦了一圈,見白葦來到客廳,以少有的好聲氣問:“你還沒睡?”白葦淡于郝強的變化,只問金蘭表姐家出了什么事?郝強低下頭去,愴然道沖澡了再說。

郝強沖完澡出來客廳,神情緩和多了。那會兒白葦已將陽臺上的窗戶重新打開,任由雨后的清新空氣滲進來。小燈她早關了,開啟的是孔燈。郝強自進屋就回避她的眼神,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又像是短了顏面的大人。兩人賓主位在沙發上坐下,白葦在主位,郝強在客位,他面前的茶幾上擱著一杯煮過的蔥姜湯,白葦示意他喝下,他伸手端起杯子,道了聲謝謝。白葦盡量保持平靜,問是怎么一回事。

“趙寶書今天下午被帶走了,金蘭表姐也聯系不上,傍晚有人在江邊看見過她,得訊兒我和三個表哥沿江分頭找,找了四個多小時還是不見人?!焙聫娬f著哽咽起來。白葦聽罷,當即就否定了他的猜想。郝強喝下一口姜湯,低垂著頭,說:“那樣就好,只怕她萬一干傻事?!?/p>

郝強看上去怯弱又無助,換了個人似的,而倘若他果然是另一個人,這會兒她對他必是憐憫的,就像在江灘上遇見的陌生男子對她一樣。人心原是如此地不講道理,她對郝強竟沒有絲毫憐憫,她只想知道金蘭表姐家當前的狀況。更沒道理的還有郝強的張皇無助倒叫她鎮定多了,宛若兩人之間有著能量守恒,倘若不能彼此均衡,便是此消彼長。

“有人在江邊遇見金蘭表姐,那是她想使自己靜下來梳理思緒,待她緩過來了就會聯系大家。休息吧?!闭f罷,白葦站起身來。

“小葦,再聊一會兒?!焙聫娞ь^看著白葦。白葦瞥了他一眼,道:“太晚了,天明再說?!闭f罷徑直往自己的房間去。身后卻傳來郝強的嘆息聲,不由她一陣惱,所幸止住了不應?;胤克?,哪兒還有睡意,想到金蘭表姐狀況不明,又惱自己當應和郝強捋捋這事兒,偏他那聲“小葦”叫得她發瘆,形同路遇了壞人,只想別開。

金蘭表姐不會有事,肯定的。她堅信這一點,至于具體情況如何,天明再說,總之,所有一切都將過去。這些年她練就了自勸自導的本領,效果是她真的松弛了,倦乏感隨之而來,偏迷糊中一個閃念蹦出:趙寶書被帶走,郝強是不是自危了?不過,她沒有被這個閃念驚擾到,昏然入睡。

第二天醒來,天光透過窗簾滲進來,白葦倚坐在床上怔想著自己竟然有了一宿好睡。出來房間,見郝強仍睡在客廳的沙發上,穿著沖涼后的背心和大褲衩,分明一夜沒回臥室。聽見響動,他即翻身坐起來,沖她道:“你起來了?!蹦菢幼泳拖褚灰苟荚诘人鰜?。

白葦站在客廳與房間的過道處,想他多年對自己視而不見,一夕間竟變得這么親近,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去衛生間洗漱過,她便去廚房做早餐。郝強一個人低垂著頭仍坐在沙發上,好一陣子才以雙臂撐立著起身,沒精沒神地回到他的臥室。

郝強的臥室帶有小衛生間,這里原是夫妻倆共同的臥室,在此同居近一年后兩人分居,分居后郝強洗漱只在自己的臥室。站在盥洗臺前,他搖了搖頭,腦袋木木的,開啟水龍頭,捧水往臉上拍打,待抬頭看鏡中的人,只見那人雙眼發紅臉頰浮腫,一轡濕頭發耷拉到額前,像是丟了魂魄。他慢慢擠牙膏,刷牙。收拾好了,仍站在鏡前,沖著鏡中人感嘆道:“郝強曾經也是個好人!”鏡中人神色端凝,分明是認同他的,可無奈的神情也顯見著心下有說不得的懊喪。

郝強換上正裝,上班尚早,以前即便早起他也不肯在家多待,更不會在家吃早餐,這天卻悄無聲息地進了廚房。

“早餐吃什么?”

身后冷不丁的一聲問,白葦分明受了驚擾,還是強作平靜地回應了他:“山藥粥?!?/p>

“多做一份,我也在家吃?!?/p>

白葦回頭瞧向他,郝強穩穩地接住,倒叫白葦不得不收回目光。

“外面等著去?!闭f罷,白葦繼續調拌手中的海帶絲。

“我來搭個手,還弄什么菜?”郝強說著,打開冰箱看了看,又道,“家里菜太少,下班我帶些回來?!?/p>

白葦不應,將拌好的海帶絲裝盤,跟著把煮好的咸鴨蛋分切放入小盤,隨后從冰箱里取出頭天晚上切碎漬過的半碗空心菜梗,轉身開了燃氣灶、往鍋里放油,翻炒時可見翠綠的菜梗中雜著幾段紅米椒和白蒜丁。郝強稍后站在一旁看著,直覺小菜必定清脆可口,居然少有地嘴饞。

白葦繼續忙活,自東窗照過來的朝霞落在她身上,就像有人給她加了特效,使得她格外地明亮。也就在那會兒,郝強發現白葦竟然穿了件米白底古綠色的花布衫,齊肩的馬尾用花手帕系著,這情景活像是回到了舊時光。

多早前,戀愛的時候,他經常聞到白葦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問她搽了什么香,白葦說沒搽香。他問那香氣打哪兒來的?白葦笑說是花香??刹]有見她身上別花,更沒有戴花,又追問哪來的花香?白葦則拈起一只衣袖在他眼前晃,說這滿身的不是花。也是打那次他記下了白葦愛穿花衣裳,偏這三十年里他全然忘了,甚乎不記得白葦這些年都穿過什么色什么款的衣裳來,可心里仍喜歡她照舊穿花衣裳,真想伸手去撫撫,終不敢造次。多久了?八年還是九年他和白葦沒有過身體的碰觸,而今就算她身上的一件衣衫對他也有持重之意。

此前明見著白葦在家做飯,只作不見,開門便走,當然白葦也沒有留過他?;叵肫饋硭退g的疏離早在他調離松鶴鄉到縣稅務局起,而今他得承認那時自己不無輕狂,偏回家來白葦不能好言相勸,多以一副不與茍同的氣相激惱他,有時他還真想揍她一頓。對于生活她白葦有著太多的想當然,在當年除了她——松鶴鄉文化站的干事,誰還抱持“五講四美三熱愛”的調性過生活,哪個不在與時俱進、竭盡全力達成成功的人生,明明她也看書讀史,難道就看不出古往今來成功的人生無不是得益于有了一官半職后的搖身一變,還有那能點石成金的人,不就是靠著手中的權柄?他費盡周章好不容易得來的進步人生,白葦卻不以為然,根本就是對他的努力和成功的蔑視,由此可見他在她心中了無位置,以致她不愿意隨他同調縣城他也任由了她。后來他調到州稅務局,她倒是不多久也隨調了過來,只是他們的關系依然如故,而他再也不得耐煩,兒子高考過后,他著實沖白葦惱懟了一番:你白葦明明活在當下,卻擺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橫豎都是他郝強為人虛妄處事卑劣,就不想想沒有他郝強為她開路,她能活得這般云淡風輕?他早受夠了,索性把話全吐了出來,他郝強是有底氣另娶他人的。自那次之后,白葦視他如宿敵,自此兩人越走越遠。他承認這些年錯多在他,可不也有她對他棄之不理的助成?再說他可沒少啃她的“冷饅頭”?,F而今,他一概不計,只希望通過自己的妥協,她能像他一樣將過往的不好一筆勾銷,重建夫妻關系。再說他們本就是一家子,就算分居,不也是一直同住家中,這不就意味著和合的可能性還在嗎?而當初他之所以不同意離婚,不也是割舍不了兩人之間的情分,她白葦怎地就不想想這些呢?

白葦是怎么想的,他沒底也沒多少信心。搬來州城十年,十年來這是他第一次陪白葦做飯,確切地說是看她做菜。每道菜裝盤他就端到餐桌上,復又從餐廳回來廚房。菜做好了,白葦從冰箱里拿出半袋糯米粉和一盞頭天煎好的綠豆湯汁,將綠豆湯汁倒入不銹鋼的勺中,加入少許開水擱爐灶上稍稍加熱,又撒了少許鹽攪拌過關火。然后將一半的糯米粉倒進瓷缽中,再緩慢注入綠豆汁,同時拿一個小竹鏟迅速攪拌起來,待拌勻了又從抽屜里取出一次性手套套上,開始搓揉缽中的糯米粉,直至搓揉到又糍又面,即分搓成六個大湯圓放到一個平底圓盤中。

郝強一眼不錯地看著,不解地問:“這大的湯圓得多久能煮熟?”

“不是湯圓,做烙餅?!卑兹斦f著,拿出一壺米糠油。

烙好的綠豆餅呈金黃色,綠豆的清新香味遮過了米糠油的膩味,酥糯可見,才裝盤,郝強就拿筷子夾一塊吃起來,邊吃邊說:“好吃。好些年沒吃到這么純粹的味道?!卑兹斨皇遣粦?,解下圍裙,出來廚房,郝強端著盤子緊跟其后。

見白葦去了臥室,郝強復回廚房盛出兩碗山藥粥,正要喊白葦過來一起早餐,卻聽見有人正微信她,不由張耳聽著。

聯系白葦的是她的同事大劉,說原定第二天的采訪因為要參加州里的活動須提前一天,他已經和渡口的采訪對象聯系過,說好在渡口等,問她能不能去?這段時間白葦的工作單位市晚報正在做有關渡口文化的系列專訪,而白葦的老家離阿彌渡近,自然她是必去的。這天說起來還是郝強五十二歲生日,聽見白葦爽快答應去渡口,他想她肯定不記得這回事了,可他又哪能計較她忘了呢,此前六年里無論是他還是白葦的生日他可沒有一次是著家的,如今臨了當是諱避才是。而昨天上午為了這個生日能和白葦一起過,他還特地安排這天到駐村了解旱情,順道去看望離駐村不遠的詹老頭。詹老頭所在的村又緊鄰著白葦的老家白水畈,假借著叫她回老家看看邀來一道,原就拿不定她是否愿去,這下他是完全知道白葦不會同去。直到白葦在餐桌前坐下,郝強才在對座坐下。

郝強邊吃邊夸,白葦只作沒聽見。郝強一連吃掉三個餅,盤中僅剩的一個他夾起來往白葦面前的盤中送,白葦用手中的筷子擋住,說她吃好了。郝強笑說:“你不吃我可全吃了,就當我是餓牢放出來的?!?/p>

這當兒聽得這話,白葦直覺觸霉頭,卻也提醒了她,便說:“昨晚想說什么現在說吧,一會兒我要去阿彌渡?!?/p>

“今天我也下鄉,去的村離白水畈不遠,要不一起回老家看看?”說這話時郝強不無心虛。

“老家現在沒人住,回去干什么?”白葦這么說著,心里已經惱懟開來:虧你有臉提,前些年二老住在老家,逢年過節你郝強扯各種由頭不去,兒子在家時因著功課忙不能隨行,上大學后更是遠在他鄉。年年我一個人回娘家,不得不佯笑應對親友鄉鄰或真心或假意的盤問,我不計較你怎么待我,可你坐實了丈夫的名分連這個也不為我周詳,如今那條路你休想再踏一步。

白葦的臉色冷峻,郝強只作不計較她,將一碗粥喝得呼啦啦響,喝罷慨然道:“好久沒吃這么合胃口的早餐?!庇痔砣橇税兹斠粚訍酪?,所幸多年來動氣即會自問,為什么要計較、動氣?難不成要跟他算賬,叫他償還?并不是。那又是何必。

“你就多吃點。有金蘭表姐的消息馬上告訴我?!闭f罷,白葦即起身收拾出門的東西。

待白葦換過衣服出來,餐桌和廚房都收拾干凈了。接她的大劉還沒到,她便去陽臺上給幾盆花草澆水。

郝強拎著公文包從臥室出來,沖白葦道:“我們一路走?!?/p>

白葦抬頭看了他一眼,說:“你先走吧,我等大劉?!?/p>

“那,中午我去阿彌渡接你?!?/p>

“不用。是一天的采訪?!?/p>

“好多年沒去阿彌渡,我也想去看看?!?/p>

白葦不再應他。

“我先走了?!?/p>

郝強終是出了門,白葦長吁了一口氣,感到前所未有的累,而這累只怕是躲避不了——她和他作了斷的時候到了。放下手中的噴水壺,她慢慢將郝強拉至半開的窗簾分別拉至墻角,以讓更多的光照和風吹過來,她感覺自己快發霉了。

白葦從阿彌渡回來已是傍晚,正在廚房做晚飯的郝強聽見動靜,立馬從廚房里迎出來,道:“回來啦??烊ハ窗涯?,馬上開飯?!?/p>

白葦怔怔地望著他,下意識里莫名其妙地點著頭,心下實是別扭得不行,偏郝強仍站在一旁看著她換鞋,以致她趿上拖鞋逃也似的回避他。

一進到自己的臥室,白葦就著惱自己的不從容,在他跟前她有什么好張皇的,同時沒法不思度郝強這天差地別的變化到底因為什么?她不相信是趙寶書的事刺激了他,無論是與不是,發生這么大的變化就算演戲不也得先有個過門?實在的,這些年她對他最失望的是他失去了誠意,無論是在人的關系中還是生活中,他失去了一個人最不該失去的東西。當然現而今的人并不在意誠意而在于利益,只是她仍將誠意作為判定一個人可交與否的根本。這不是挺清醒嗎?沖過涼,她換了身寬松的衣裙,從容地來了餐廳。

沒想到的是,竟然還有更意外的東西等著她——餐桌上竟然擺著一缽薤菜茄子煲—— 一道她年輕時喜歡且經常做的菜。這實在是太亮眼了,太久遠的記憶忽然拔帶出來,如同不是發生在這輩子,可她已經不愿想起那些過往,即便是與他相好時期的,那些早已淪為層層疊疊枯黃之下的亂紅。

“薤菜茄子煲可是你愛吃的。中午去看詹老頭 ,他的地頭一大片薤菜又肥綠,就帶了些回來,嘗嘗味道怎么樣?”說著,郝強放下手中的兩盤菜——清蒸武昌魚和瘦肉炒角豆。

看著自己的花抹衣吊在郝強胸前,白葦腦子又紛亂了,直覺郝強在演戲,他怎地就不明白她就不是個喜歡作戲的人,自是得不到他想要的捧場。她嘗了一口,待郝強在對面坐下,便向他打聽金蘭表姐的消息。

“金蘭表姐回家了,這陣兒我們就不去打攪她,”郝強說著,頓了頓又說,“表哥說她的精神狀態還行,還是你了解她?!备謫?,“怎么樣?我炒的菜?!?/p>

“還行?!?/p>

“往后我就多做?!?/p>

“吃飯吧?!?/p>

“你要相信我?!?/p>

白葦抬頭看著郝強,說:“到底發生了什么?或者是你有什么事要我做,直說吧?!?/p>

郝強看著她,搖了搖頭,說:“小葦,浪子回頭金不換,你要相信我?!?/p>

白葦被這橫空來的話沖得腦門上方盡乎卷起了一股氣流,她感到自己快要暈倒,努力穩下神,瞧著他,在心里向他發問:你真有這么倉皇?這么迫切需要一個人來做伴?可他的神情并不是,分明有著按計劃行事的沉著,若他還不明白她是個不可被計劃的人,便是他的悲哀了。心下什么都明白,可她實在又不知道如何回應郝強,也就不應。而這在郝強看來即是默同,臉上已有欣色,還饒有興致地同她說起詹老頭的近況。

詹老頭,一個與郝強家沾親帶故的老人,如今成了他結對幫扶的脫貧對象。這有什么好說的又有什么好聽的,大家都在做的事,并不打動人,尤其是由他郝強來做。至于詹老頭晚年找了老伴,不也合乎常情常理,何必拿鄉野俚語來打趣他。

草草吃過,白葦便回了房間,倚窗而坐,只覺心累,茫然看著墻上的那幅《新月與白葦》,只覺畫面變得寥落不明,仿若其間有長風過隙。所幸畢竟是廝磨日久的地兒,隨著夜色布下,她慢慢平靜下來。一天的采訪讓她感到疲累,她正想瞇會兒,偏響起敲門聲,郝強在門外喊她去散步。她聽著兀自笑了,實則是駭然動氣,沖著房門怒懟道:“你莫不是瘋了?!?/p>

白葦雙手按住胸口,好像有鳥兒要從胸腔沖出,她拿眼緊盯著那門,如同門外站了強盜,直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方垂下雙手,吁了口長氣,打開房門,對郝強說:“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講?!?/p>

兩人相隨著來到客廳,各自就坐在頭天晚上的位置,就像在續接一場談判。

白葦一嚕氣說了想說的話,由于神情過于端肅,語氣過于著重,郝強只作她在賭氣發狠,哪怕也作無奈狀,回應聲里盡透著一股子占理的勁兒,末了宣稱而今他所求不多,只想兩個人能正常過日子。

聽得這話,白葦直視著他,清楚明白地說:“我的日子沒有不正常?!?/p>

一時,郝強瞪眼以對,不認識一般——而他是得重新打量她了,隨跟著的是一聲嘆息,他低垂下頭,好一陣子才抬起,看著她近乎低語道:“你怎么就還這么有心勁兒呢?”

白葦一聽,心上仿若有火苗躍起,不過也就閃爍三兩下便熄滅了。她幽聲道:“你我之間,慈悲為懷吧,愿意的話,還像以往那樣各就各道的好?!辈谎圆徽Z的兩個人小坐了一陣兒,白葦才起身回了房間。

過后不久,白葦聽見郝強出門去了,是去江堤上散步還是像往常那樣尋伴她不得而知。多年來她已不在意這個,偏那會兒又有了他會去哪兒的閃念。

接連兩天,白葦都在寫稿,寫寫改改,總算完成了。下班前她將標題為《昔日行舟泊岸今何在》的文檔傳給大劉,由大劉過“初審”后再上交,以避免其中有“不宜之語”連帶大家跟著受過。

人尚在回家的路上走著,就接到大劉的電話告知稿子通過了,這回完全沒有問題。至今,她仍像小學生完成作業那樣一旦順利交差,即心頭一快,這意味著回家后不再發現有微信或QQ留言要求修改稿件,而但凡要求修改的往往是要與自己抗爭的,幾番拉扯才可定稿,末了,還垂頭喪氣。不用改稿讓她有小小的幸福感,腳步跟著也輕快起來,那會兒太陽還未善,大地仍在暑熱中,不過向晚的風已帶來了涼意。

夏天真好,單衣薄裳全身肌膚連帶腳趾頭都能感受到風的吹拂,她正經過一段向下的長長坡道,金色的陽光在路面流瀉,倘若沒有街道兩旁高高的建筑物阻隔,必能看到金光一直鋪瀉到江面上——那該是多么光亮的大圖景??!從報社到家、從家到報社,她在這條街道上走了近十年,兩地直線距離實不足一公里,走街道也就兩公里多點。報社所在屬老城區的中心地帶,地勢高出;她家則在老城的西南側的江畔。上班她一路向高下班一路向低,每天里追隨著太陽東升西落,有一回走著走著,恍然間道路變得闊大起來,仿若一不留神即可隨太陽走到天外。而在接下來不曾退休的年歲中,她還會拖著太陽布下的身影,往來于這條沒什么熟人的街道上。走著走著,日上三竿——報社到了;走著走著,落日西沉——家到了。而經年來往路上的諸多經遇、思和想也隨走隨忘隨想隨丟,像流光一樣一晃而過。她喜歡溫善的陽光,就像此刻,又有風兒添助著涼爽,街道上開始有人閑慢地往來,路邊攤也支了起來,周遭的聲息輕和舒緩,使她有了些許沉浸。

偏偏地又被郝強的來電驚擾。開口即問她在哪兒,他正在報社樓下。下班前他微信留言說能準時下班,他會過來接她一道回家。她可謂是客氣地回復他不用接,坐了一天,須得走路來活動一下,心說的是我可消受不起。聽說她已經在路上,郝強當即責問為什么不等他?金色的夕陽在前方不遠處的一棵樟樹的樹冠上爍躍,像是給整棵樹布下了祥光,而原本同樣明亮的心情一下子被郝強的質問所黯淡。她慢下腳步,努力保持聲氣平和地回道:“我步行上下班十年了,早當作是習慣性散步。此時此刻憑什么我要等你?”說罷,只覺大仇得報,心頭躥起的火苗當即熄滅,而有那么一瞬她感到自己也熄滅了。當她清晰地感知到郝強語塞,她忘了中斷和他的通話,嘴里喃喃道:“你,這是自找的?!?/p>

只是沒走出幾步,終是沒敵過心中陡起的難過,且無以自抑,眼前的街道瞬間變得凹凸不平,叫她走得高一腳低一腳,從未有過的傷痛向她侵襲過來,以致潸然淚下:在過去多少次往返于這條街道,她降伏了多少高高低低的心事,偏這次沒能撐住,也只能任淚水沖刷而下。

離家不到五百米,她走了足有半個時辰,待她走出樓棟的電梯,見郝強正在家門口開鎖,想他是自負一樓乘另一部電梯上來的。郝強見她,嬉笑道:“怎么樣,這可是老天爺安排你我同時到家的?!?/p>

白葦只覺看他一眼也是多余,偏他仍無事人般笑謔,即便她想出口傷人已然沒了那氣力。門開后,她默然進屋。

進屋郝強換了身衣服便進廚房做晚餐,這情形使得白葦不安到如同家中闖入了不速之客,而廚房里的郝強不時還叫喚她一聲,一問佐料擱哪兒了一問她想吃什么口味,刺得她被蜜蜂蜇了一般,末了,仍得躲進自己的房間去。

沒開燈房間也不暗,一抹晚霞經由玻璃窗反射到墻上,使得整個房間籠在一片祥光之中。端坐著看窗外的江天,心情隨著多彩漸變的霞光慢慢平復下來——她想著得和郝強好生談一回。

晚餐上,郝強備了啤酒,他喝得并不多,卻佯醉開說,堵得她是一句話也沒能出口。他承認自己有問題,甚至細化到點滴。認識多么深刻態度多么誠懇,原來他很是清楚她的痛在哪兒苦在哪兒。偏郝強還當她是“不諳世態”好哄的人,竟將惡俗的套路用到她這兒來,莫不是還想著她能伙同著做戲表態認同?末了,又一杯酒下肚過后,為了表示最大誠意,郝強承認犯渾過,但從今往后絕不會再有那樣的事情發生,只要她相信他,他們的生活會越來越幸福。呵呵,她哪能不笑,無從責怪,無以責怪,這就是他們正擁有的生活,她不再悲哀于這份曾經的愛,而是明白郝強已然將這種處事模式潛化為習慣性思維而不自知,在他有此表現即是他最大的誠意,竟然還不能打動她,她看出了他眼中理當不該的疑惑,并著些許惱意。她搖了搖頭,故作輕松地問是什么使他在一天之內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郝強打著哈哈,強辯自己一直就是這樣,哪一天不是同她一樣早出晚歸?

白葦耷下眼簾,自問還不甘心嗎?以誠相待對有的人來說是命性,而對有的人則是為了達成目的的手段。對一個沒有誠意的人怎么求誠?還有什么話要講?又有什么要問?至此方意識到注定要分開的人不必非要來一場有益于彼此的坦誠相對,就像人死不一定會有最后的告別一樣。至于接下來該怎么過,唯付與時間,她唯一要做的是不再屈意自己,且必須懷著一個人上路的決心。

白葦不應聲,郝強端起酒杯讓她倒酒。白葦給他滿上,也給自己滿上。一時里郝強高興地向她舉杯,只是不等他開口白葦說開了。

“郝強,干了這杯酒,你我就算別過。而今這屋要不你住要不我住,必須有一個人出離。這回我說了算?!闭f罷,仰頭把酒干了。郝強怔看著她,好一陣過后,才喝下杯中的酒。

四目以對,白葦少有地從郝強眼中看見了他的真實情緒:失望,憤懣!這就是了,她起身收拾碗筷進廚房,心里沒有絲毫的輕松,實是慘烈的傷感,當初自己可是真心相待他的呀!

白葦洗涮完從廚房出來,郝強仍坐在餐桌前,見她出來即起身走向家門口,站在門口略有遲疑,終是開門出去了。

出來家門郝強不只是沮喪,還有被欺騙的著惱,他沒想到白葦會做得這么絕,這么多年來他明明有枝可攀而不離婚難道不也是維護他們的婚姻和她嗎?可她明知道這一切卻一聲不吭,以致叫他誤認為她這般承忍是在等他回心轉意,而只要自己回來,就算屈意她也會相迎。再說過去了的事只要不理會不就形同沒有發生?這種事她見少了嗎?沒想到她白葦不只是計較著他,在心里早就同他撇清了關系,興許等的就是他若回頭即給他迎頭一棒,這大有可能。轉念一想又覺得理不通,這些年耗的不也是她自己嗎?那究竟是為什么?比起他所領導的單位來真是難盤得多。嗐,難盤就不盤,都這歲數了,他可不想擰巴著過活,既然她白葦不想過他就另做打算,沒必要繼續彼此禍害。郝強的心情隨著下行的電梯晃晃蕩蕩,到底樓時他的心竟乎落垮到位——果然可以不再想這事。出來樓棟,他沒有上江堤,而是去了街心公園,得找個人來散心,他可不習慣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只會烏瞎烏瞎地亂想,何必自尋煩惱。

郝強走后,白葦窩在沙發里情緒莫名,當意識到自己狀態太差,當即去衛生間又來一番沖淋。當溫和的水流不斷地流經過她的頭發和身體,她感到自己就像一棵蒙塵的樹遇上了雨水的清洗,過后枝葉間慢慢有了紛紜新意?;氐椒块g,窗外明月高懸,明月之下,城市的燈火盡顯闌珊意,而江對面山上被燈帶勾勒出輪廓的亭樓,顯得高遠綽約,使得垂坐江畔的她有了孤仙意,而她早自謂“臨江仙”。就在那忽兒,凡心重的“臨江仙”記取了凡間事,她得把即將刊登的《昔日行舟泊岸今何處》再過一遍。

幾天來,她一直落座不下來,而真的坐到書桌前,無論看或寫,實不要多久心神即安定下來。心隨文字走,她這個喝濟河水長大經阿彌渡過渡成人的孩子,再次來到了阿彌渡。盡管在成人后她忘忽了些許年,可一旦回想,所有過去那些全然歸復,那時的河風已然在心上浩蕩。

阿彌渡口,離濟水南岸她的老家白水畈不過四五里地。她家的姑舅親戚也多在濟河兩岸,打小她就隨大人自阿彌渡過渡走親戚,和表兄妹表姐弟玩耍嬉戲于濟河之間。雖說那時年紀小,趣樂之余也會站在崖磯上,瞭望濟河兩岸連綿不止的青山而遐想多多。

一船渡兩岸,伴著搖櫓的欸乃聲,片時同船過渡的人們閑說著近消息遠流傳,聲息蕩蕩如河風掠過。這些在當時她并不曾上心,此時倒感覺分明。就是在過渡中她聽說了有關阿彌渡的流傳,瞬息間河天一變,連帶眼前正游移的山水樹木也變了,它們全成了神靈一樣的存在。

阿彌渡事傳在數百年前,自他鄉奉命遷移到濟河兩岸定居的人們初安稍定,諸事尚待建制。在一個初夏的日子里,一個小和尚阿彌奉師命去濟河對岸化緣,因無渡船只得淌水過河,不慎失腳掉進了水潭,被在河岸種瓜點豆的一老漢救起。小和尚得救,摯誠要答謝老漢。老漢見阿彌生得眉眼溫順,又知恩明義,便問他的身世來路。知道小和尚幼年就在五十里外的高廟出家、家世不知時,老漢對時年十七的小阿彌尤是憐愛,問他愿不愿還俗做他家的上門女婿,他有個瞎眼的末女兒,也是他僅存活的孩子。小阿彌猶豫片刻過后,答應下來。老漢的末女兒雖然眼盲體弱,天資甚高,新婚之夜探問小和尚的情狀。小和尚只道大恩不報是為人不近人情,人情不近無以論道情。阿彌的明志與承就叫末女兒滿心歡喜,當即表示愿隨小和尚同修向佛,只是不入廟庵,理同阿彌之志盡人情孝奉雙親。小和尚慨然應諾。自此,一對小兒女就在村野中相傍著過起了光景。為兼修佛道人義,兩人思量商定,小阿彌自造一彎木舟在濟河上以渡人過河為生,同時在渡口搭建一草木涼亭,供往來的人歇腳乘涼,坐在里頭的末女兒順帶出擺個茶攤,無論過渡或喝茶均是隨緣齋化,不作買賣。山常青水長流的日子里小和尚和末女兒最終老死在俗世,他們故去后,世間便有了阿彌渡。

那個大雨初歇的暑期下午,她奉母命去給河對岸舅舅家送新出的麥醬,撐船的人才將船撐離河岸,故事便講開來,下船時故事正好講完。走在濕濕的沙灘上,心情就像河流上空不停涌蕩的風云,心中有說不出的感動感慨,只是當時少年不知感動感慨何來,四十年后為那時的自己作答:一對小兒女的情緣故事,一段宕落有致的人間歲月,說來平常如是,可那里頭實則含藏著隨緣具足的圓滿——小和尚和末女兒的結合遵從了世情也成全了愛義,依從道情而收獲了共渡一世的生涯。這何嘗不是來過斯世所有愛者之所期——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自古遠而來的風雅頌、世代的心靈之愿在多少人成了空,而他們得來一如蝶入園圃蜂進花叢,怎不使人由衷感慨而心生熱念!

可是,即便曾經的阿彌渡使她那么感動、心生熱愛,婚后她到底淡遠了這些,也很少想起,其間僅有一次去過阿彌渡,還是因為和郝強發生爭吵過后,為尋靜去的。那是個秋高氣爽的午后,一個不該發生爭吵的好天氣里,她氣惱著走出鄉政府院子,只覺天光一亮,抬頭見日頭半隱在云層中,即起意去阿彌渡。來到渡頭大河上下空無一人,一只陳舊的小木船傍著沙灘,一支扎定它的竹篙表明它尚有主人。

她沒有下去河灘,而是沿著河岸隨河流蜿蜒的小路溯流向東,離渡口不到百米遠的一片河灣處生長著大片的蘆葦,也是那段河流中僅有的。正揚穗的蘆花看上去別樣精神,枝枝莖莖顯得別樣高標潔凈,隨風俯仰大有逐雁之志。目尋到一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往那邊去時又瞧見了那棵長勢旁逸的苦楝樹——曾經的苦楝樹,它依然斜生在坡岸上不得正土,整個兒像是被藝術造型過,疏枝密葉間掛著一簇簇青青黃黃的苦楝子,比起開花時節的清麗秋天的楝樹添人喜悅,而曾幾何時郝強還從這棵樹上為她采摘過楝花,那時他何嘗不也喜愛著這些照眼明的事物,偏偏他們吵架是因為他鏟了她的一叢著苞了的菊花。為迎接大慶,鄉政府來了一場大掃除活動,要求院內的空場上不得留下寸草。于是,才就職副鄉長的郝強搶先他人將她的菊花給鏟了。

整一下午沒有一個過渡的人,連撐船的也不曾來過。那時候渡口已見荒落,直到傍晚時分,驀然發現大河與渡船鍍紅銅了一般泛著崇光,即便周遭依舊冷清卻很是明艷,且因著寂寂無人恍若身在圣境。

坐在一片高崖上,迎著風,感受著天地間的瞬息變化,直覺自己出塵了。霞光漸漸黯淡,周遭越發地靜悄,剛才的欣然歡喜也消退了,那當兒分明有摩托車駛近的聲響,她知道來人必是郝強。果不其然,停穩摩托車后,郝強走過來問她氣消了沒?兒子在家整一下午哭得天昏地暗,沒人能哄。當她跨坐上郝強的摩托車,只覺天地一沉,前路頓然幽暗,而她只能任由郝強把她往幽深里帶。

一直以來她不能說不清醒,可依舊退怯少有主張,經不住生活的順拐。當金蘭表姐夫婦提醒她要為郝強的前途著想時,她竟乎也后悔不該為一叢花叫一院子人知曉他們鬧架過??梢股钊遂o時,這件事仍硌在心上,一旁熟睡的郝強讓她感到陌生,自己如同是被綁架來的,卻因著綁架人是自己,也就沒理由控訴被綁架的不幸。對于未來她沒敢認同是金蘭表姐所描述的那樣值得期許,可那又怎樣?自覺多有隱忍時,郝強也未必盡是暢意,不過是他的關注點不在此。所幸那時候依舊接受了正經歷的生活,也做了該做的事。

重新看過《昔日行舟泊岸今何在》,白葦不免慚愧寫得避重就輕,阿彌渡前撐船老人的一席話值得深思,可至今她仍沒來得及厘清,得找出錄音筆再聽。

直到去渡頭的路上,她才驚覺近二十年沒來過渡口。再來渡口當年的行跡已然不辨,不經指認渡口等同于消失。

上午她和大劉采訪了兩處渡口,下午到得阿彌渡。那陣兒光照仍強烈,好在河邊有風,還算涼爽,只是河灘下不了腳,沙子燙得像被火燒過。頭天晚上州城有下過雷陣雨,相隔七十里地的阿彌渡是連雨星子也沒噴,河兩岸的農作物到下午都打蔫了。

當年的撐船人已經年過古稀,人清瘦,腰板卻直溜,眉須疏淡倒不缺精神頭,打頭里領著她和大劉在渡口兜轉了一圈,只道沒人過渡渡口就是一段堤岸,沒什么看頭。隨后老人說前面不遠處有他的一塊瓜田,瓜田邊有個涼棚。瓜田在渡口的西側,近兩畝地,涼棚緊靠河岸。大劉接過老人剖好的瓜,問在一個背山朝水的地方種瓜么樣賣?老人說他的瓜由在縣城做水果生意的侄子包銷,沙田瓜好吃,不愁賣。

涼棚約四平米見方,由四根杉木柱撐起,藍白相間的雨布頂,雨布上面鋪有一層厚茅草,涼棚有三面綁有一根橫木,用以穩定涼棚并供歇腳的人坐,進出在南面。老人和大劉坐在東側的橫木上,她則傍西北柱面向東南坐,吃著新鮮的西瓜,滿嘴的清甜不是集市上的瓜可比。吹著河風,吃著西瓜,她和大劉都忘了來渡頭干嗎的,倒是老人主動聊起阿彌渡,大劉已打開錄音筆記錄。

“在我小的時候渡口邊還窖有一塊石碑,灰色的,雕著渡口的名字,字寫得胖胖的,像三個小和尚,后來石碑被人推倒破開來做了磨刀石。那些年碌亂,好多好東西給毀了也沒人敢說,石碑在的話舊跡就在,過路的人看了便知曉是渡口,不過現而今有無也是一樣。聽說你們要來采訪,村支書憂急得不行,上午不是要去鎮里開會,他還不得一步不落地陪你們。昨兒晚上跑來我家一趟,今早兒又來,囑咐我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嗐,我這撐船種田的人向來是曉得的就說不曉得的不說。他這是怕我說出前些年搶占河灘淘鐵砂賣河沙的事,好端端一個展平的河灘給挖得開膛剖肚了一樣,須得人說?長了眼睛的哪個看不見,只是能管事的裝作沒看見,看不過眼的管不了?,F在國家不準私人淘砂賣沙,禁是禁了,可這河一時回得了先前的樣兒?這兩年村里鬧整合,不就是把田地給有錢人種,村里五十歲以下的就沒不同意的,在我看他們是只顧眼下在外能掙倆活錢兒,那是長久之計?說不該,生了病哪一個不是得回來農村,有一畦菜三餐也就有個地方尋摸,要是全整合出去了哪門辦,指望政府照應得過來?最要緊的是把土地承包給有錢人,那些人幾個不是為錢來?以前耕田種地講究蓄養地氣,隔一兩年要換種,他們哪個講這些?恨不能土地不出糧食直接出錢,只管問土地要產量,哪管地力耐不耐受。白水畈那好的畈田可不就給糟蹋得不行,由人承包了五年,撒起化肥來是一車接一車,農藥用飛機灑,整個畈除了谷子就不留別的活物,不說先前的田螺蚌蛤是殼兒找不見一片,如今連螞蝗也不曉得到去哪兒脫生了;蛇、鱔魚、泥鰍、烏龜腳魚怕是鉆地洞了,先前滿畈跑的董雞兒秧雞兒連個腳蹤兒也沒得,才多少年的事?村邊路口見草就拿草藥噴,留棵草噙滴露水潤潤人的眼睛也好,沒得留?;什菟幭碌眠@樣猛,傷滅了多少性命,要命的是土地不也跟著受傷,將來還要不要生長?后世人拿什么種糧食?不是說土地大面積承包給人不好,是要交到愛惜土地的人手上,立個保護地力的約說,哪能任由著承包人想怎么來就怎么來。白水畈毀在前頭,我們村也跑不遠,早些時說山地不好整合,近些時聽說有了新主意,不能種糧食的田地種經濟作物,有人已經在打我這片瓜田和這半邊山的主意,說是用來種花椒。村支書問我意見,我是活一天就要種一天田,死了由他們拿去。氣人的是我那幾十歲的兒子也跟著攪和,要把田地交公,說是村里要通盤計議,好為一村人謀出路。我信這個邪不是白活了,沒一塊田攥在手里我實落不了,向你要的時候說得般般好,臨了總是寅時準的卯時變。世上就沒有比土地更實誠的,耕種了總能有收成,年景好收成多點年景差收成少點。我是經了四年三災來的人,餓飯的滋味沒餓飯的人不曉得,世上只有糧食養命,錢養不了命,錢就是戲法兒會變,變起來由人不由己,我只要我名下的一畝三分田。

“嗐,我這扯遠了呵。你們兩個聽得煩吧。村支書囑咐我要把阿彌渡宣傳好,對我們村有利,說不定將來要搞旅游開發,聽著就好笑。早幾年搞旅游我信有人來,那時候山青水亮,兩岸河堤上花花草草多多少少的有?,F在來看什么,山是沒動,可水壞了,灘亂了。渡船早沒了,渡船好弄,可沒水拿什么撐,憑個空名號能把渡口盤出個花樣來?就算硬盤起來遲早也是個荒廢,何必勞命傷財。叫我看莫叫人扯名頭誆錢才是,看現在多少人被名頭帶偏了。我這老頭兒口說干了晚輩人一句也聽不進去,只說我老思想。明明是他們把日子過得像‘完任務,沒自個兒的主張,過生活哪能見樣學樣,被架上了還不知曉。我老了,動蕩不起,等哪天閉了眼,全由他們去?!?/p>

臨別,大劉問老人如今生產方式比先前改進那么多,就沒有認為好的方面?老人望著長河,沉吟了一會兒,才道不保護好田地改進只怕未必是好事,看看損掉的還少嗎?這一得一損的賬一時只怕是難得算清。一個老農有此長遠計量著實令她震驚,始信大道至簡漁樵者近。端坐在電腦前,聽也聽了,想也想了,紛紛的思緒仍理不出頭緒來。末了,一字未改以原稿作定稿。

《昔日行舟泊岸今何在》刊登后,大劉接連兩天來她的辦公室,一再說這篇稿子有什么什么反響。她咧咧嘴,算作回應,想是神色淡然,以致大劉嘆了口氣,自顧自地在辦公桌對面坐下,沖她道:“你就別在一時一事上深究,船公所說的固然不假,可是物極必反,自有調頭的一天,這不由人控制,是事物的規律。過好自己就是功德?!?/p>

“哦嗬,三天不見,你可又長進了?!卑兹敶蛉さ?。

大劉哈哈笑,聳肩揚眉道:“又見著高人了吧?!?/p>

這幾年大劉越發見平實,不過他原也實誠,只是有個抖機靈的毛病,而一個實誠又抖機靈的人注定不會受待見,尤其是心術不正的領導和心懷鬼胎的同事,誰愿意被看穿又被一語道破?她卻喜歡他的簡單直接,也正應了“人以群分”的話,出外勤他倆經常搭隊。

從渡口回來大劉和她就各自擬寫的要點作了交流。大劉否定她的部分構想,提醒她不能被幾個船公帶偏,大夏天里要以完工為重,不能看見什么寫什么,那樣對自己和大家伙兒都不好。再說明知道寫出來也起不了作用,又何必招惹,他現在只求鍋里有煮的,每月的貸款按時有得扣就阿彌陀佛。大劉已然沒了他原有的那股升揚散發的氣息,日漸沉淪到面目模糊的人群之中。大劉被生活困境所改造,她又何嘗不是在下滑,只不過她在下滑的過程有所攀緣,生活不致窘迫,可她一樣有逃不脫的困厄感,還不得說。

進報社頭兩年,像在縣報一樣為稿件的真實性與領導意見相左?;丶襾砗聫娻嵵鼐嫠?,倘若不是有在組織部供職的趙寶書罩著,她早被攆了。這完全有可能,只是經由郝強以這般口吻說出來,無異等同于是手起刀落,腦子里大布著自己在血泊中掙扎的樣子,如此這般她在郝強的刀下死過多次。四年前,金蘭表姐從安江縣委副書記升任州宣傳部副部長,恰巧又分管新聞口,隨之她如愿調整到副刊部。誰會相信這是領導口中所說的因為工作需要作出的決定,此前她可是申請轉崗近兩年而不得。副刊工作以編輯為主,不多的采訪任務也只關涉人文,社會性新聞采訪基本沒有,也就免去了她可能要經受不平之心的折磨,從此茍且得愿。

只是,外邊雖然落崗了,里邊的人情債又添堵過來,而隨著她和郝強不和被親友們知道,他們和她的關系也愈見冷淡,連同向來情同姐妹的金蘭表姐也疏淡了,近兩年她們是連面也不曾見過,僅春節在微信中有個互動。

這些天她幾次有聯系金蘭表姐的沖動,臨了又止住,只怕這時候成了添擾。在她與金蘭表姐疏淡原是確信她過得好的緣故,不然她必定會去找她的。自兩人同在州城工作,見面無不要提及過往,一時里往事有如水月鏡花般乍明乍艷,人生至此方知什么是珍貴。

1988年,她十八歲,金蘭表姐二十五歲,兩人相識在松鶴鄉政府。她是鄉政府的一名打字員,打印的第一份文件便是才就任鄉婦女主任的金蘭表姐簽發的,文件標題忘了,但文中所傳達的中心意思她至今清楚地記得——要將婦聯組織辦成婦女們的娘家,婦女干部要成為全鄉婦女的知心姐妹。第二天文件隨大會發到與會者手中,會上縣婦聯領導和鄉黨委書記先后肯定了金蘭表姐的志愿,還說了不少激勵和期望的話。散會后她卻聽見有人嬉笑金蘭表姐沒脫學生氣,說的比唱的好聽,那是因為還沒嘗到婦女工作的辣頭。所幸早年的區委副書記時任鄉人大主任的蔡老伯打心里鼓勵金蘭表姐,囑她憑良知做想做的事,不外法理就行。默然將這些看在眼里,她打心里喜歡上這位明明正正的女子,有意無意接近她,而從金蘭表姐的眼神里她也讀出了喜歡,偏偏兩人喜歡著又不明示,相對也不多話,分明脾氣性格也是相近。她是秋天來鄉政府的,金蘭表姐的婚期在同年冬天,她邀請她作伴娘。

冬月初八是金蘭表姐的大喜之日,新郎是時任鄉黨委副書記趙寶書,稀里糊涂的她那會兒才知曉這事,很是怔驚“接地氣”的金蘭表姐怎會嫁給一身“官氣”的趙寶書?直嘆這事兒老天沒作美。偏偏喜日當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何為佳偶天成:小陽春般的天氣溫煦又迷人,歡喜熱鬧是天地人相共感發而來,又一并深遞滲化入了時空上了云端,至今想來一如昨日。到了下午,陽光退讓到墻頭上靜靜的,天地間依然蕩漾著吉美的歡笑聲,她的高興有如在夢寐, 雖然一樣為新人喜結連理高興,卻莫名地感傷:仿佛金蘭表姐是自己的親姐姐,出嫁即是別家另過。傍晚時分,一眾伴娘回返,趙寶書隨金蘭表姐送了幾步即止步,他喝高了,而金蘭表姐堅持要送她們一程。送別的那段路上沒人說話,人之能同心同情大抵總在某個特別的時分——莫名地不舍,仿佛一株美好的花束被分走了一枝,大家情緒向低,沙沙作響的腳步聲猶顯周遭的冷清。就在這向晚的冷清中姑娘們嗅到了一脈幽香,一個尋望,即見茶壟上正綴著淡淡的青白色的茶花,它們開的開落的落,開的綴在枝葉間,落的掉在壟溝里,朵朵潔凈。姑娘們因花遲步,金蘭表姐便叫等等,當即下到茶壟間折幾枝茶花過來分她們一人一枝,分別的感傷立馬被沖淡了。在一轉彎向下的山崖處,她們同金蘭表姐作別徑直下山,峰回路轉再回望,金蘭表姐仍在山嘴處目送著她們,夕陽從身后將身著紅色大衣的她襯得清光紅亮——金蘭表姐高揚著手,像個天仙落在那里,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卻絲毫不錯地感受得到金蘭表姐的惆悵與牽念??纱没楹笾匾?,大家一切如常,仿佛壓根兒就沒有經心的事情發生過。

鄉政府的工作繁忙,鄉干部無不要駐村。駐村工作一是協助村里處理如抗旱排澇等應急工作;二是催促完成年初分解到村的各項指標任務。這些與年底的補助工資掛鉤,沒人不賣力。金蘭表姐三年婦女主任當下來,走路恨不得腳下安裝風火輪,幾套藏藍色小開領西裝替換著穿,早前的披肩長發早剪短了,甚至都被人調侃為《杜鵑山》里的柯湘,這還真不只是說發型,更是那精氣神。

一次去食堂早餐難得遇見金蘭表姐也在,打來飯菜她徑直坐到金蘭表姐身邊,偏她吃飯也趕著忙,沖她點下頭只顧著吃。瞧金蘭表姐那樣兒她實是憋不住,直溜溜地對金蘭表姐說,沒必要把搞工作弄得打仗似的。金蘭表姐抬起頭看著她,想了想才說當前的婦女工作繁多,她得信守諾言,要維護幫助生活艱困的婦女,哪怕幫不上多少,至少人在場,必要時說兩句寬慰的話也算盡了點力。金蘭表姐說這些時并不看她,似乎目之所及處正有女子在受難。她不覺眼也潮了,伸手去握金蘭表姐的手。金蘭表姐依舊不看她,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繼續埋頭喝粥。兩人不再說一句話,吃過早餐,相隨著走出食堂,就聽見通訊員在院東頭喊金蘭表姐接電話,金蘭表姐丟下一句閑下了再找她,便匆匆接電話去了。

此番想來,她和金蘭表姐在松鶴鄉共事六年,那六年里兩人相處實是不多,卻種瓜點豆般在各自心里成活著彼此,也無論相見與否抑或多久不曾聯系,她一直視金蘭表姐為盡可放心去信任去親近的僅有的人。就算后來結識了郝強,即便與他結為夫婦他也不如金蘭表姐讓她心安可信,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倘若沒有金蘭表姐的情誼做基礎,未必有她和他的結合。

當年金蘭表姐一心撲在工作上,每日里騎著她的飛鴿牌自行車鴿子般飛出飛回,她十足確信自己的忙碌具有非凡意義——那是奔向美好未來的必由之路徑。雖說她敬重金蘭表姐卻少有近前,工作之余她只專注私好,看閑書或琢磨棋譜。金蘭表姐對她卻存心在念,主動做起她和郝強的媒人來。郝強是金蘭表姐看好的姑舅表弟,將一個認作前途光明的人許給她亦可見她對她的用心,可這份好用心和至純的情誼到底叫她和郝強給辜負了。

郝強長她兩歲,后她兩年來松鶴鄉政府,因著他是從省財貿學校分配來的,手握了一眾人巴羨的文憑,自是鶴落雞群般卓然。他與人適度的禮貌中顯透著不可過逾的差距,而在九十年代初很少有人不認同他的優越感——有文憑、有商品糧戶口、有正式工作,那可是多少農村人想擁有的人生,該當他驕傲。而對女孩子來說他還添了一籌,那就是他長得不賴,如此,他幾乎具足了當年女孩子尋男友的所有選項。鄉政府院內姑娘少,但鄉直機關企事業單位有的是才上班的姑娘,且多是子弟就業,要說這些姑娘自身條件和家境多半不差,卻因著少一張文憑而在同郝強一樣有文憑的男青年面前一一短了意氣。當年人們對擁有知識和過文明生活是發自內心地崇敬和向往,一紙文憑指向于有知識有教養并具有對世間萬象的進步認知,同時也意味著能力,而能和一個有文憑的人走近更或結合就意味著自己靠近了文明生活。她固然也是,可她發現周邊幾個從院校分配來的讀書人其實很少讀書,談吐間也沒有多少過人的見識,有的觀念甚至庸常,這使她失望,漸至不以他們為意。

郝強是夏末來鄉政府報到的,來了半年她和他之間只有點頭之交。而在那半年時間中,郝強經常在晚飯后隨同廣播站的小聞結伴去街上浪。小聞有把吉他,早前他就彈撥著它唱遍了街上所有他中意姑娘的窗前,沒有一個姑娘出來同他唱和,嫌他太酸。郝強加入后,一街的年輕人都跑了來,男青年高唱《心中的太陽》《信天游》《一無所有》之類,姑娘們唱著《綠島之夜》《粉紅色的回憶》之類。生活真現實,真現實里又幻化出空中樓閣。小聞看中的姑娘有別意,看中郝強的姑娘郝強要想一想,誰都明白自己有什么缺什么又要補什么,人人心中無不自有道理。鄉里不到十八歲的通訊員小潘常常播報般來文印室告訴她這些,末了還要自問一句不知郝站長想找么樣的人。而在她眼里,郝強就是個有文憑而不讀書的俗人。

直到這年年末,鄉里各項工作進行匯總上報,負責統計工作的郝強猶是忙碌。隆冬季節難得數日連晴,瓦屋薄墻陽光透不進來,寒氣卻相逼,工作能在戶外進行的多會搬到太陽底下去做。每每早飯過后,她就見郝強將桌椅搬到食堂前靠墻擺開,帶著兩個助手伏在桌上寫寫劃劃。她去食堂提開水或用餐,都能聽見他撥弄算盤的“噼叭”聲響,從響聲中可想見他撥珠的力度把控得很好,響聲清脆又不致珠子回彈。她偶爾也用到算盤,珠子被彈撥得好一陣顫巍才止住,就此她認定郝強還是個有能耐的人。

次年春天,鄉政府院內一棵老梨樹又開花了。梨樹生長在院子的西側靠后山的僻靜處,離金蘭表姐的宿舍不遠,從她家的廚房窗口可望見,東風吹起時說不定還能聞到清香?;ㄩ_的日子難免惦著看花,可又不好意思大白天跑到梨樹下,只能等天擦黑了再去,偏接連兩個傍晚都有一眾人聚在梨樹下的石桌前下象棋,幾時散去得看他們的興致,她只得回宿舍等他們走。

鄉政府大院依山環建,北面山腰處一字并排著兩棟帶廊的房子,西棟用作鄉主要領導的宿舍,東棟則是會議室閱覽室及其他公用房;往下有三條坡道通向院場,院場東側坐東西向的一排房子是派出所,西側坐西東向的一排房子是食堂并成了家的婦女干部的宿舍,院子南邊一長溜房屋則是普通干部與辦公室及后勤人員的宿舍區,其中就有她的一小間。

那陣兒她正迷讀《簡·愛》,她猶是喜歡看簡·愛和好朋友海倫在一起的章節,兩人的情誼如同小燈照映著彼此,盡管境遇悲慘卻不失溫情,那天看花不成的她回屋后又重溫起這一章節,很快沉迷如在她們身旁。突然的停電使她如夢醒般回到自己的世界,緩了緩神,方起身找火柴點燈,回身卻見南窗外明月高懸,這才想起看花來,不及點燈,出門徑直往梨花邊去。樹下沒人,她摘下一朵花正要別到發辮上,卻聽見金蘭表姐叫她,循聲望去,她正從宿舍走過來。

金蘭表姐少有地穿著一件淡藍色的套頭絨衣,月光灑在她身上像披了一層薄薄的藍霧。她在一側石凳上坐下,一團并丫的梨花就在她頭頂的上方,輕微的晃擺閃爍中意若垂青。記不起開始聊什么,金蘭表姐忽地話題一轉,問她有意中人沒?在當年這樣的問話很尷尬,她急搖著頭。金蘭表姐笑問她對郝強的印象怎么樣?愿不愿意同她的表弟處處?一時擊中她的與郝強無關,而是金蘭表姐的想法,叫她既感動又著羞,不知如何回應。金蘭表姐只道先處處看,有感覺了再定。

打那個春天起,早前同政府院里的單身漢們一起去街頭尋訪“小芳”的郝強,開始敲窗叫門地喊她出門散步看電影,她看的書他也會拿去看,回頭還要聊聊,有時甚至爭論鬧別扭,郝強只道就喜歡她身上的那勁兒。那時候她一樣也有被他感動過,直覺他懂得多還明白,反觀自己愚笨多了,連喜歡他什么也找不見,更遑論別的。經此比較,這經由金蘭表姐點明的愛情漸漸萌動發芽,使得那個春天很是妍媚稱意。戀愛后,她和郝強沒少去金蘭表姐家吃小灶,也正是因為有金蘭表姐相佐其中,她的愛情感受變得尤為地美好,以致當年年底她和郝強就結婚了。

而今,她無意追想她和郝強何以走散,只慶幸仍有金蘭表姐為恒信,眼下,她要做的是等待——等待合適的時機去會金蘭表姐。

立秋過后不久的一個午后,下了場可澆透街道上大小花壇的急雨,就算人在辦公室,白葦一樣感受到了清涼。下午,待手頭的事處理完,她提前半小時下班了。出來報社,她受了牽引般徑直走最近的巷道往江邊去。

拾級上來江堤,清涼更著。下來江灘猶在野外,灘地上青蒼的草一鋪綿遠,好似前方有人正翹首以望。

當她感到手機振動,不由一陣驚喜,看來電,果然是金蘭表姐來的,問她下班沒?回說在御柳苑附近。金蘭表姐說正好,她在汽渡碼頭處,兩人約堤上見。

白葦壓根兒沒想過金蘭表姐在汽渡處干什么,只是歡喜終于要見面。汽渡在她所處位置的東向,因著近二十年大江州城岸線先后架起了兩座大橋,汽渡碼頭一如阿彌渡被棄用,碼頭上的航運大樓如今早成了酒樓,掛牌為“漁家傲”?!皾O家傲”的魚菜做得地道好吃,以前她常去那兒吃魚,這兩年她卻是沒去過,一時便尋思著晚餐就和金蘭表姐去那兒吃魚。東向走是一段江灣,走了約莫十來分鐘,金蘭表姐在望了,竟似闊別多年,激動使她加快了腳步。

兩人愈來愈近,白葦方意識到她和金蘭表姐認識這么多年,還從未認真打量過她,只記得初相識時她尚留著不長不短的發辮,不過沒多久就理成齊耳短發,她的表情簡單清揚,衣著素樸,步態略顯匆急;而眼前的金蘭表姐步態不疾不徐,即便走路也見沉靜意。中等身材的她穿了一件鑲金黃色領邊及袖口的深藍色連身裙,樣式寬松并不見松垮,及肩的柔順短發依然烏黑,曾經細長的丹鳳眼因著上了年齡線條猶是柔和,疏淡的柳葉眉依護著深邃含笑的眼,略見松弛的顏面反添得神情的舒緩,整個人看上去怎么說呢?她想到《詩經》中以“委委佗佗,如山如河”狀貌女子的形神,一直以來無以具象,原不過就是這般——像山一樣端穩像河流一樣沉靜的金蘭表姐。

白葦笑迎過去,金蘭表姐拉著她的手,道:“表姐幾時得罪了你,這么久也不來看我?!?/p>

白葦囁嚅欲言,金蘭表姐微笑著又道:“上午看了你的文章《昔日行舟泊岸今何在》,讓我重新坐上渡船又過了一回濟水河。還讓我想起那首叫《知道不知道》的歌曲,‘山青水秀太陽高,好呀好風飄,小小船兒撐過來,它一路搖呀搖,這可不就是當年的感受,那時的山水、流云、清風,少年的歡樂全想起來了??上н@些難能再有,阿彌渡也沒了,它的故事將來也不會為人所知了?!苯鹛m表姐說著,別眼看向江流。

金蘭表姐少有的傷感讓白葦想著這是被趙寶書的事給刺激了,心想著那根弦千萬別碰到,便有意別開話題,提議晚餐去“漁家傲”吃魚。

金蘭表姐扭頭看著她,笑了笑,說:“知道你喜歡吃他家的魚丸子,我訂座了?!?/p>

白葦訝笑著,感念于她的有心,恰巧有清涼的風自江南吹來,她和金蘭表姐并肩往“漁家傲”去,竟大有“歸寧”之意。

“不愿聊你的文章?”金蘭表姐問。

白葦這才驚覺到只管一個人瞎猜想,沒接上金蘭表姐的思緒,便說:“沒有。寫這篇稿子時我腦子有點亂,想表達的東西過多,結果還是只寫了情緒,好在情緒由河流而追憶過往,能引發同時代人的感觸。你剛才說到那首歌正是那時的調性,多明媚。上次采訪了幾處渡口,看到河流的變化,也就想到了逐水流而居的人實是隨河流的變遷而遷徙,倘若不珍視河流注定生活會干巴,對于我們這些自小生長在水邊的人來說感受尤其深刻,《昔日行舟泊岸今何在》算是我為阿彌渡寫的挽歌吧?!?/p>

金蘭表姐點點頭,說:“挽歌也有為再也回不去的曾經?!?/p>

白葦感到金蘭表姐這次變化確實很大。一直以來,她可就是個自持信念的人,且真心實意地奉行,所以她沉穩、自信、信他,一如晚報老總、她的頂頭上司所說的那樣,表姐是個真馬列——是一個真正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的人。想及此,便道:“金蘭姐,你不覺得你我相逢就是重逢上了過往?見面即是溫故而知新?!?/p>

金蘭表姐抿嘴一笑,說:“‘溫故而知新可是說對了。今天姐約你出來,還真是為‘溫故而知新來的?!闭f罷,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偏白葦沒領會到,她正驚怔于前方的景象,喃喃問道:“‘漁家傲重新修造了?什么時候的事呀?這個樣子實在是好看又合我心?!倍嗌倩?,她把眼前這座樓幻化為仙閣一樣的存在,竟然成了真!一時里,她只管叨叨道:“是哪個大善人干的呀?酒樓老板吧?老早我就說過這座城市缺了一座像這樣的江樓,金蘭姐,你不覺得有了這座樓,這座城就有了門戶?”

“你這一說,還真是呢。這里重開張大半年了,你這是有多久沒來?激動成這樣兒?!?/p>

“很久呢,關鍵是連聽說也沒有,著實慚愧得很,還記者,太不稱職。嗐,這番改造真是太傲俏,飛檐斗拱的一座樓立在江畔,瞧上一眼即打通了古今,盡可把它想象成打千古而來的江驛,在這里鎮守了千年也迎接了千年,且一任永遠。細想想,多療愈人呵?!?/p>

“往后常來走動就是,還能捎帶吃你喜歡的魚丸,那可是身心全療愈了?!苯鹛m表姐說著,笑了。

“那是要常來的。只是早知道‘漁家傲修造成這模樣,就該穿一身合它的衣裳來?!?/p>

金蘭表姐聽了,呵呵笑道:“這話要是叫趙寶書聽見,又要說你犯病了?!闭f罷,神色兀然悄淡了。

白葦不忍,只作不見,笑道:“我的什么病只有你們清楚呀?”

金蘭表姐正別身彎腰撫著一側被風吹起的裙擺,正身后才款款道:“趙寶書說你逢不得花開見不得月圓,遇著了就犯病。又說你不是個簡單人卻做了簡單的人,是真不簡單。不是親耳聽見,我是不相信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很少被他感動過,這算一次?!?/p>

一時里,白葦不覺得這繞口令一樣的話有什么好感動的,倒是明白金蘭表姐的心正擱在趙寶書身上,想想,也是當然。要說她認識趙寶書與金蘭表姐在同時,偏對腔高氣壯的趙寶書印象平平。那時他是鄉里分管農業的副書記,一年到頭總能聽見他吼上交任務欠收的鄉干部,抑或來鄉政府開會辦事的村支書村長們,那架勢分明就是她不敢也不愿打交道的人。后來同郝強成親了,趙寶書當著一眾親戚的面要她隨郝強改口叫他“寶哥”,只道那才是一家人的樣子。也是打那以后再見他,她不再以他的官稱叫他,至于“寶哥”那是郝強他們的口順,她叫不來,所幸但凡遇見他必在親友眾多的場合,見了點個頭抑或笑笑便作是招呼?;仡^一想,趙寶書能對一個只有點頭之交的人作出這樣的評判,實不是看上去的那樣粗糲,甚或算是個有心人,不怪乎金蘭表姐被打動。

“寶哥情況怎樣了?”這次她竟脫口而出,不過馬上暗自分辨這是叫給金蘭表姐聽的。

“他是不經這一遭哪得回頭。任是什么結果,也別嘆息他,都是他該受的?!?/p>

“你也別往糟糕里想。過了這道坎,往后就安順了?!卑兹斪杂X這話多余。

“這些年跟他說什么都是口應心不在,他以為自己有好大的法力,現在可是明白自個兒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老老實實跟我回金雞嶺種地去?!?/p>

白葦聽了,居然想笑。過去金蘭表姐從未這么叨叨過,更沒有同她聊起趙寶書,以致她一直以為他們的關系也就那樣,不成想她原是這般愛待他,內心有情意的人是幸福的,至于趙寶書是哪樣人有什么要緊。再說人人都將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這么一想,直覺無事不能開脫。

“你們回金雞嶺我就回白水畈,老了還一起做伴兒?!边@么說著,“漁家傲”到了,兩人打住話題,前后相跟著走進去。屋外天光還在,酒樓的燈已經亮起,三層高的中庭圍廊上掛著清一色燈籠,偏暗的橘紅色的燈光給人以一股舊時代的昏花感。底樓正中是一座水流循環流動的小池,池中的幾塊太湖石間穿綴著荷葉蓮花,沿水池左右外延丈許有鏤空隔斷,隔空后面各擺了三張餐桌,那會兒還有空座。白葦四下打量著隨跟金蘭表姐上樓,木樓梯發出噌噌的聲響,仿佛所去非同尋常。

來到酒樓最高層的三樓,穿過走道沿回廊向西,兩人來到盡頭的小隔間,那處回廊之外直臨江面,如同上了樓船。

白葦記得金蘭表姐向來喜歡到熱鬧繁華的地段吃飯,說吃飯是大生活,得熱火朝天,那樣才能吃出幸福感。今日能來這里,還選了最僻靜的一間,必不是只為敘舊。進屋金蘭表姐便推開西墻對開的木雕窗,說:“小葦,從這兒看江面多開闊。喏,落日還趕著露了個頭呢?!?/p>

白葦會心一笑,直覺告訴她金蘭表姐著實好著,雖有擔憂趙寶書,可事發于她何嘗不是懸心落地。

兩人在一張桌幾前南北對坐起,金蘭表姐向隨跟來的服務員點過餐,即對白葦說:“剛牽你的手那么涼,可要照顧好自己。昨天開會碰到小強,散會他去了我家,只為說你倆的事,這可是頭一遭。小葦,向來我認為你是最明白的人,怎地就犯這低端的錯?夫妻之間有話就說出來,再不濟吵架也行,怎么能一聲不吭地較著勁?還許多年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你們哪,真是一對狠人,換我都瘋了?!?/p>

想來這才是金蘭表姐找她的原因。白葦只覺又愧又惱,郝強他居然干這事,真是五十來年的光陰白活了,虧他有臉。

“早前沒在意,小強頭發都花白了,都年過五十的人,聽姐一句話,莫折騰。想當初鄉里誰不說你倆般配,多好的情緣,怎地就不珍惜?小強說你現在看他的眼都是生的,是你不愿同他過下去。這話我聽著不是個滋味兒,他能說這話可不正是心里有你,你怎地就不明白呢,鬧什么分。依我看,先過下去,過著過著說不定日子就順頭了,離了他,這世上還能找到比他更熟悉的人?聽姐的勸,給他留余地也是給自己留?!?/p>

白葦明白,今天她也須得給金蘭表姐一個交待,而她相信她能理解她:“金蘭姐,你不用擔心他,他說這些不是他真的弱,他這是以示弱向你交差,跟他過多年的日子我比你了解他,你盡可放心,他不會苦著自己?!?/p>

“就算不擔心他,你這樣子就好?”

“我還好?!?/p>

“說得輕松,只怕心里冰冰涼,他的怨氣他敢說出來,你呢,盡憋著?!?/p>

“我已經過了那坎。一個人過是冷清了些,可也自在。再等兩年退休了,回去白水畈沿濟河采風游走,說不定到時阿彌渡又啟用了?!?/p>

“夫妻這年歲上就是過坎兒,度過去了,往后你們就是彼此的伴兒,有他陪你一路不更好?”

“金蘭姐,只怕到做鬼那天他跟我也做不成伴,這是生性定了的。這些年承蒙你和寶哥關照,不然我早就是一身泥漿鱗傷遍體,也說不定不在人世了?!卑兹斦f著,不覺感傷起來,直覺人生伊始便是一場在劫難逃。

早在高中畢業后,她就幻想著去蒼荒少人的大西北,那時候她誰也不想見。只是別說大西北,就算是大都市小縣城父母都不讓她去,母親每日里言之鑿鑿地說出的門多受的罪多,要留她在跟前。當然父母也不忍心看她在家種田。于是母親不停嘮叨父親不動腳替女兒謀出路,那陣兒父親天天晚飯后便去在鄉農技站工作的叔叔那兒磨嘰。小農技員的叔叔沒辦法,費盡一身的勁兒才爭取個去松鶴鄉政府應聘打字員的機會。大西北去不成,當務之急是趕緊擺脫父母打成包裹的愛,只要離家,去鄉政府也行,去深山放羊也行。那年歲上旺氣,老式中文打字機的字盤表稍用心便記下了,不到兩天即能上手干活,且得辦公室主任首肯,說她語言組織能力強,是這份工作的最合適人選,真可謂通關順利。這件事對她家的人來說是重大的,畢竟女兒離成為公家人近了一步??伤麄兡睦镏浪卸嗝吹夭贿m應,她多么希望能遠走高飛,哪怕是讓她出門振振翅也好,可現實是她不僅要好好待下去,還要帶著諸多感恩待下去。那時候常自我安慰還年輕,未來的路還長遠,殊不知人的選擇常常緊伴著不得不,在早年就選擇了不得不,未來能選擇的多半仍是不得不。而種種的不得不,無一種不是自己掂量權衡利弊的結果,至于后來的好與歹又有什么可外道的?;楹箅S著郝強職務的晉升他的變化越大,一次次地以奔前程忙工作為由輕慢她。年輕氣盛如她自是要與他較勁,在處理過工作家務之余,她發憤做一名通訊員,替州里一家周報寫稿,也正是有這個基礎,在安江縣創建縣報時,她方有前去應聘的資歷。盡管郝強以不能兩個人都在外忙工作為由阻止她,她沒聽從他的安排,且把這事告知了金蘭表姐,金蘭表姐當即表態支持她。名是報上了,可應聘的是錄用人數的近二十倍,最終她能留下來,她清楚沒有金蘭表姐夫婦的助力可能性很小。到縣報工作后,郝強橫豎看她不順,還特別告知她:“在社會中不服軟的人面前永遠立著一堵墻,你就等著撞墻吧?!睅缀跏橇晳T了他永遠預見性地判定她注定要傷敗,所以不計較,卻鄙視他只強調不服軟和撞墻,而不論面對什么樣的人事不服軟又面對什么樣的墻不得不撞,如此日久,她不再對他抱有期望,除了照管兒子的生活,她全然投入到工作中。記者跟著社會事件跑,這使得她經見了種種人的遭際,在看清有些遭遇不幸的人,竟緣于心性良善抑或有所信守而深感無奈、悲哀。在一處上下包封的小天地里,受欺壓的人往往投告無門,四處奔走一如麻雀告天,有理伸不得——被損毀的生活被摧折的人生只能在遙天難見日的苦痛中一點點消默。幫不上忙,心下的憤懣常在,早年沒明白無恥者就是以無恥橫行鄉里,不可與這類人辨是非爭曲直,到頭來只是損辱、傷害自己。在報社不到三年,她的身體狀態越來越差,不得不病休在家。就在這期間郝強調到州里工作,第二年她也調到州報社,而這些個無一不是金蘭表姐夫婦助成的結果。當她意欲向金蘭表姐表達謝意時,金蘭表姐只道是人盡其才,換成任何人她都會這么做,調她到州報不是循私,更不是恩賜,是她自身條件所決定的。

沒有什么話比金蘭表姐的話更能寬慰她,又有誰在她的心里勝過金蘭表姐?惟有她讓她感知到世上尚有純良公允,有情義。

隨著飯菜上來,金蘭表姐別開話題,慨然道:“既然你都想清楚了,我就不勸你做違心的決定。我倆好久沒見,現在,我們好生吃起來,吃飯才是最大的生活?!?/p>

一切都在慰安著人。樂意親近的人,喜歡的食物,還有涼風從門窗吹送過來。兩人邊吃邊聊,白葦從未像現在這樣對生活感到滿意,同時心下升騰起滿滿的感恩之情——這不是對人,而是對生活——對那過去了的長長的生活!一時里,她和金蘭表姐再次舊事重提,而但凡經兩人提及到的無不使她們找到當年沒被發現的妙趣兒。忽而白葦想起一件早想問而未問及的事來,那會兒也不再認為是忌諱,只笑問金蘭表姐當初是怎么同趙寶書走到一起的?

金蘭表姐拿紙巾點擦了下嘴唇,如同發言前得清清嗓子一般鄭重,由不得白葦也鄭重起來。

“當年我和趙寶書同在省城讀書,雖說不同校卻由于來自同一個縣還是同一個區,區里往返省城的班車每天只有一趟,寒暑假來來去去坐車就認識了。后來又同年分到松鶴鄉政府,又由兩個關系要好的老干部分帶著,如此三年下來,我和趙寶書結婚就成了必須的事——水到渠成的事,若不結婚那不只是違人愿,更是有違天意?!?/p>

可不就是這樣,想起他倆結婚的日子,萬象都顯透著是天作之合,金蘭表姐認此為鐵定的姻緣當屬理所當然,只是白葦仍覺其中短了滋味。她瞧著金蘭表姐,想從她臉上瞧出點什么來,偏金蘭表姐平靜得像墻上掛的那張弦琴,沒人彈任誰知道那里會流蕩出什么曲調來。她開始后悔提及趙寶書,提到他實是叫人意難平,在金蘭表姐豈止是短了滋味,只怕還有她不知道的??赊D念又想,金蘭表姐“鐵定”要和趙寶書過一生,難道有比這更包羅與盡的滋味?如此大悟,她不無感動地舉起手中的水杯,說:“金蘭姐,為你和寶哥水到渠成的愛情干一杯!”

金蘭表姐笑笑,拿起水杯同她的碰了碰,說:“為我們接下來的生活祝福吧?!?/p>

半杯涼白開喝下,白葦感到身心松散,了無心結,明明吃了不少,仍食欲強旺,魚丸顆顆吃下仿佛變為了定心丸。金蘭表姐一樣吃得認真,一再囑咐不能浪費,得吃完。

飯后出來,兩人可謂是同時被迎頭的涼風和舉頭的明月給絆住,恰好走廊西側有一段向南延伸出的架空露臺,兩人走過去,面東倚欄桿看那江天明月,直覺站到了月亮面前,一時竟沒了話說。即便才立秋,月光灑照下來已然帶了秋露色,而月亮映落在前方微漾的江面上如同是梳洗。

白葦道:“跟仙境似的,我們這是要成仙了嗎?”

“天上一個月亮,水中一個月亮,這是天地陰陽和合相生,仙境就是人間,人間也是仙境?!?/p>

白葦扭頭看金蘭表姐,說:“怎么今天人都變了呢,連你也是?!?/p>

金蘭表姐微笑著,說:“自上任副部長后,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博物館把不認識的字認全;第二件事是弄明白那些器物的用途。后來又看了幾處墓址和出土文物,一點點比對,得出的結論是要想弄懂古人的生活就得知曉陰陽,而這個摸索起來就廣大了,連帶對我原來的理念認知也有沖擊。一個人只有將自己和當下放進歷史的長河中看,就會啞然失笑——笑曾經的淺薄,還妄想多?!?/p>

“這是近道了?!卑兹斝Φ?。

“可不敢說,活明白是一個人應該完成的事情,這是近些時才想到的?!?/p>

明明看到金蘭表姐的清醒與沉穩,白葦偏想著要追問金蘭表姐怎樣才算是活明白了,好在很快意識到這個頗無趣。

夜漸深,月色愈發清明。白葦了無思緒,身心如同融進了清光朗朗的夜色中,而她也確信金蘭表姐的內心是安寧安定的,一如這披了銀輝的層樓。

半年后,交過農歷年,郝強從家中搬去了新居,隨之有個女人前去同他一起生活。這事對白葦來講不過是水落石出,雖然是顯見了些許崢嶸,可更多地是她出落了,還一天比一天清明。如此,分開于她和郝強來說才是正確的選擇。

元宵節過后不久,白葦將一些家什重新清整移動后,就在她正這屋轉那屋瞧有沒有不相宜的擺設時,金蘭表姐來她家了,這是郝強搬走后她第二次來。窗明幾凈,淺盞清茶,兩人相對閑話起來,窗外的青山流水依舊,白葦戲稱繼續論道。

年前趙寶書已經回家,他的一并的問題與同類人相差無幾,不過因著情節較輕,尚可補救,只是從此聲名職位不再,他決意回老家包荒山種桃去。而他們遠在異國的兒子也準備回來,金蘭表姐只道她的生活從來沒有現在這般清晰落定過。而最初面對趙寶書突然曝出的財物與情事,金蘭表姐亦不曾憤怨,只是慨嘆女人難能了解男人,而她也懶得費神去了解,終至能使男人作出改變的是時間也是天命,不是任何人,包括他們自己。其時白葦看著金蘭表姐,直覺趙寶書實是太有福氣,得遇上這么一個有涵養重情義的大女子。至于如何評定男人,她自愧沒這個能力,卻依然相信世間一定有著兩廂合心合意的人,也相信圓融可親的人生世界一直都將存在,這信念源于她得遇了有情有義的金蘭表姐。

茶喝了數盞,話卻聊沒了。白葦起身拿來圍棋,早年在松鶴鄉她們就有過夜間對弈。記得有次是在一個停電的春雨夜,兩人就著一盞煤油燈,聽憑窗外檐前的雨聲“滴嗒”,一盤棋下到了夜半。數子清盤過后出屋,嗅吸到彌漫在空氣中梨花的沁香,隨即兩人各折一枝帶回房間,在清香中酣然沉睡。此刻想到方覺曾經擁有過那般溫柔清新的人生,怎好再奢求更多?金蘭表姐用食指和中指夾起一枚黑棋子,看著它,幽幽道:“多少年了,我忘了世間還有棋可下,從離開松鶴鄉就沒再摸過棋子,難得你有心保留著?!闭f罷,竟眼也潮了。

只是,兩人已然不是下棋人,不過擺擺樣子,去個尷尬。

傍晚時分,金蘭表姐提議到江堤上走走,只道走出去了,天地萬物才會敞開四通八達的門。

白葦聽著,心下別是滋味。

堤的外壩和江灘年前被燒荒過,一度的焦糊燒痕經了冷雨霜雪的淋浸已經變得青潤,近前細瞧必能看到其中冒出的小青尖,而放眼大片至廣遠,白葦想起了一句詩文“野色偷春入燒痕”,便說與金蘭表姐聽。

“春入燒痕——好清新的氣象?!苯鹛m表姐沉吟道。

兩人齊齊望向前方。

前方是無窮的遠方,而無窮的青潤正宣告著新春已然除了舊歲,萬物將再度彌新,生機復來。白葦同金蘭表姐并排走在江堤上,江流在江灘之外依舊縠紋清泠,一脈綿長悠遠,宛如此時她的平寧致遠的心境,又似示意著她和金蘭表姐向晚的人生注定還會依依從行,相伴走完這一世的美好人生。

責任編輯? 吳佳燕

實習編輯? 吳鴻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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