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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炕上的冬天(外一篇)

2024-04-12 08:12張亞寧
西部散文選刊 2024年3期
關鍵詞:外爺秧歌隊炕頭

張亞寧

在陜北,唯有冬日的熱炕頭才可享受到慢時光。

找個時間,在雄渾與厚重的山頭去眺望,高低不同的角落都會有村莊映入眼簾,不知是村莊裝飾了大山之美,還是大山點綴了村莊之美。俯視一座熟悉的,或不熟悉的村莊,剎那間,暖暖的幸福濃縮在溝壑縱橫的大山之間。小院里家禽鳴叫,村莊零星的建筑,窗戶里飄出的熱氣,煙囪升起的炊煙……不動的村莊慢慢蠕動起來,格外顯眼,潛在的慢時光向大地鋪開。若你在場,定會追隨一股藍中有白,青中有灰的裊裊炊煙,慢慢走進溫馨的農家小院。

外婆家的小院,沒有圍墻,依山鑿了三孔土窯洞。夏秋兩季,窯洞在各種花草盛開,樹木綠蔭,似乎看不出他們的獨特,唯有等到冬天,時光慢下,大地荒涼,草木枯萎,寒風刺骨,才顯得寂寥而不同,要是沒了家禽和煙火,可能會覺得有些孤獨,甚至陰森。

冬日的早晨,灶火的火苗噗嗤噗嗤燃燒,大鍋小鍋冒著熱氣,平整的泥地面濕漉漉的。村里住窯洞的人家,地面不鋪設任何裝飾,在地上灑水成為習慣,防塵飛揚,保持空氣潤濕。這個時候,藏在蒼涼的群山間的寒氣,時不時釋放幾口,隨意撲向村莊,漫進家戶。玻璃窗上結滿了潔白的冰層,有了室內外溫度的差異,窗戶玻璃上開出千姿百態的花朵,窗格之間的縫隙凝結的冰凌,晶瑩剔透,猶如盛開的菊花,格外迷人。窗外呼呼的風被窗戶及系好的窗簾擋住,室內的霧氣沒了天敵,自由自在,像一團神秘的霧氣籠罩了整個窯洞,干活的人誰都不會誤事,有說有笑,其樂融融。外爺坐在熱炕頭吸著煙,前炕上幾個孩子或玩撲克牌,或做游戲,玩得十分起勁,外婆系著圍裙,選菜、洗菜、切菜、炒菜……

炕上玩耍的孩子,無法看清地下的人忙什么,只能聽聲斷事,來人向主人打招呼,只能聽聲辨人。不管來什么人,第一句話就是:你來了。緊接著就是熱情的接待:大冷天的,趕緊到炕上坐。做飯的人趕快端起坐在灶火上的鐵鍋,燃得正旺的火苗擰成火團,沖出灶口,盤旋于灶沿,受凍的客人挽起袖子,站在灶火旁搓手烤火,情不自禁地感嘆道:“好凍??!今天的天氣真是能把人凍死了!”

沒多久,香噴噴的飯菜味道與飄飄的霧氣融為一體。小鍋里沸騰的菜暫時放在一邊,外婆閑下來,責令炕頭打鬧的孩子安靜下來?!俺燥埩?。吃飯了!”外婆不緊不慢地擺好碗筷,上好菜。這句話沒有具體說給誰,在場的聽到都感覺是邀請自己享受這頓美餐。她似乎心不在焉,但目光凝聚外爺多一些,等待外爺的眼神來回答該不該吃飯。外爺放下煙袋,不緊不慢地說:吃,吃。外婆洗了手,系在腰間的圍裙揩干手,拿起碗筷舀好飯,遞給客人一碗,自己再盛一碗坐在炕沿上吃。外爺說飯咸了,外婆會倒碗開水,外爺說飯淡了,外婆會拿鹽,外爺說來點蔥花多好呀!外婆便切蔥花,只要外爺隨意提到的,或者刻意強調的,外婆都會忙個不停。母親常給我嘮叨:你外婆??!一輩子都順著你外爺。

外婆是一只外鄉的飛鳥,不知道什么原因會落在外爺身邊,還帶著我的母親。外婆一輩子生了很多孩子,活下來的只有三個女兒,她一輩子的時光交給外爺之外,全給了三個女兒,似乎自己沒有享受過多少。母親說,外婆從李家嫁到了王家,婚后幾年不生,抱養了母親,沒等到母親懂事,便離開了王家,被迫嫁到另外一個鄉鎮的袁家,母親也不再姓王,改為袁姓,成了長女。外婆在袁家生了幾個孩子,活下來的只有兩個女兒,加上帶過來的母親,一輩子撫養了三個女兒。自己的三個孩子結婚成家,又開始帶孫子,孫子長大又帶重孫子。種地的本領卻不怎么樣,外爺常常感慨:“你種地的那本事??!誰又不是不知道!”外婆便笑了起來,算是對外爺點評的肯定,也是對自己不善于下地干活的無奈。

陽光上來了,霧氣散了,窯里亮堂了一些。一只長尾巴花貓懶洋洋地睡在炕沿與外爺之間,時不時有呼嚕聲傳出。外爺坐在熱炕頭巴塔巴塔吸著煙,有時刻意將吸進去的煙吐出來,而且要吐成集中形狀,迷戀了不少孩子。我們幾個孩子圍繞著外爺的煙圈,一會兒分散開,一會兒催著外爺再吐煙圈。外爺故意把煙圈吐得很高,孩子們坐著吹不到,只好蹦跳著?!霸偬芽佣醋犹_窟窿了!”外婆停下手中的活,嚴厲斥責道。外爺樂呵呵地坐在一邊吸煙,不再故意吐煙圈,不緊不慢地說:孩子么,一大早高興高興么!

在這樣蒼涼的冬天,不需要刻意追求,慢節奏的生活自然而來,太陽滿院子了,孩子們便跟著大人下了地。當金燦燦的陽光躲起來了,又回到暖融融的炕頭。正在炕上玩耍的孩子聽到外面有人拍打衣服上灰塵的聲音,便知道外爺要回來了,熱乎乎的炕頭趕快騰開,這座神圣的寶座唯有外爺獨尊。外爺上炕還沒坐穩便點燃一鍋旱煙,啪嗒啪嗒洗著:男人,怎么能沒有煙哩!

一天的時間似乎過得很快,沒在室外活動多久,炊煙四起,夜幕低垂。晚飯過后,沒什么娛樂活動,孩子們在院內或河槽玩累了便在熱乎乎的炕上嬉戲?;璋档臒艄庀?,外婆做著針線活,外爺坐在炕頭給孩子們講故事,都是些他經歷過的事情,很少講傳統且經典的故事,總是重復講,講重復。有時候,孩子們玩得太起勁,外爺賴得理,側躺著哼著小曲,孩子們吵得外婆干不成活了,便開始嘮叨,反復勸說也不起作用的時候,她悄悄到倉窯里挖一盆爆米花,或下地把南瓜子和向日葵籽炒一盆,放在炕中間,孩子們才能靜下來,外婆趕著時間縫補衣服。

整個冬天的夜晚和早晨就在一盤小炕上,每天重復著,不顯得厭煩,反倒顯得快樂無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小炕上的生活,重復的單調是一種獨有的快樂,一種獨有的天然慢時光,唯有在陜北居住窯洞的人方可享受這種慢時光。

——選自《陜西日報》

秧歌鬧春

在陜北,臘月、正月是少不了秧歌的。

這塊厚重的土地上,臘月、正月里的秧歌是一束束花,遍地盛開。喜慶的陜北秧歌既有原生態又有時代感,為人們帶來獨一無二的感受。一支支秧歌隊扭起來,歡慶一年的勞動收獲,祈盼風調雨順。陜北人愛秧歌,愛得腸子擰繩繩、肝子搖鈴鈴。鑼鼓一響,四面八方的人蜂擁而至。他們的生命深處藏著秧歌,心里給秧歌留著位置,豈能不接踵而來,趕這紅火的熱鬧?

鬧起的是秧歌,狂歡的是陜北的男女老少。

臘月,在熱鬧的城市和紅火的農村,都會有規模不等的秧歌隊開始排練。鑼鼓響起來,秧歌扭起來,年味日漸濃了。一圪嘟蔥一圪嘟蒜,一圪嘟婆姨一圪嘟漢,一圪嘟秧歌滿溝轉,一圪嘟娃娃攆著看。村里的娛樂活動不多,除了看戲班子演戲和電影外,看秧歌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七八歲起,我每年都與鄉親們結伴跑幾十里路去看排秧歌、鬧秧歌。每每聽到“咚咚鏘,咚咚鏘”的聲音,就巴不得幾步擠進人群,多看幾個小時。

有一年,鄰村人召集鬧了一場秧歌,隊員都是村里愛紅火圖熱鬧的男女青年。他們穿上花花綠綠的衣服,化著淡妝,拿上道具,扭得熱火朝天。對陜北人來說,最喜慶、最熱鬧的時節就要有秧歌隊來助興。經過一個臘月的排練,過了正月初三,秧歌陸續“出爐”,走近死死活活愛秧歌的人。過街表演、進院拜年、廣場會演,歡歡喜喜,高高興興。陜北成了秧歌的天地,秧歌的海洋。

鬧得紅火,扭得歡快。小孩子跟著秧歌隊去了這家,又看秧歌隊拜那家。秧歌隊到了誰家院里,主人就放鞭炮歡迎。秧歌隊員扭得很起勁,跳啊扭啊,真能把人的魂勾走。不一會兒,隊員們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傻搅肆硗庖粦粼鹤?,他們又扭起來、跳起來。早晨八九點,秧歌隊的隊員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開始表演,直到炊煙裊裊升起,依然激情四射。

村子距離鎮上十五里,路途不算遙遠,可路不好走,一個峁峁兩道河。每年秧歌鬧得火熱時,恰巧是融冰期。冰塊開始融化,一向狹窄的河面比以往要寬幾倍,過河十分困難。我與村里年齡相仿的玩伴一塊去看秧歌,沿途要走過幾個村莊,還沒到鎮上,布鞋里里外外就徹底濕透了,起初覺得有些冰涼,看秧歌心急,顧不得鞋子,走著走著就不覺得冷了??纯?,秧歌還沒有開始,街道兩側就被群眾圍得水泄不通,里里外外幾十層群眾翹首以盼。我個子很矮,見有空便一縮身鉆進去,左一擠右一挪,擠在人群當中。秧歌隊伍從街道的南頭鬧到北頭需要三十多分鐘。從頭至尾,我的目光一直在秧歌隊員之間。秧歌隊過街表演結束后,又集中在廣場上。從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兩點,我與大伙擠著看著樂著。鏗鏘的鑼鼓聲,火紅的扇子,把我們的臉映了個通紅。

秧歌好看,看秧歌熱鬧。多少年了,我對秧歌總有許許多多割舍不了的情緣。時下,大大小小的秧歌鬧起來,我都會跑去看。遠遠地聽見鑼鼓聲響,我就不由得想起曾經看秧歌時丟了的鞋和許許多多的事兒,有一點點可笑,卻意味深長。有一年,到鎮子上看秧歌,秧歌鬧得正歡,我的一只舊布鞋被擠掉了,那是母親納的千層底布鞋,我很想找回來??扇巳喝缬科鸬牟ɡ?,一浪接一浪很快把我推向前方。我的腳背被人踩,腳底被碎石子扎破,卻感覺不到一點疼,完全沉浸在秧歌隊精彩的表演中。找到的布鞋已經破爛不堪,穿上鞋的剎那,我的腳撕心裂肺地疼。我一瘸一拐地與同伴趕路,分享秧歌的喜悅,回到家中被母親責罵一頓,恍然醒悟貪得看秧歌的一時快樂,把母親做鞋的辛苦置之度外,忽視了母親的付出。

縣城里每年都會鬧秧歌,正月十五秧歌會演更值得看。鑼鼓敲打開,彩綢彩扇舞起來,隊伍排好后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幾十支秧歌隊接二連三地鬧著跳著,陜北人稱之為“鬧紅火”。正月十五看秧歌是陜北人不可缺少的一道文化大餐。這一場秧歌,可以說是新年里的最后一場演出,再忙的人都會暫時放下手中的活兒,跑到不同地方去看秧歌,沾沾喜氣。呵!看秧歌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前奔后竄的小孩子,拄拐杖的老婆老漢,閃著大花眼的靚婆姨,俏皮的帥氣后生,羞羞答答的俊女子,都來看熱鬧湊紅火。腦畔上、鹼畔上、樹杈上、石磨碾子上,女兒牽著母親,父親肩上架著兒子,老爺子扶著老太太,俊男子帶著俏女子,歡歡喜喜看秧歌。秧歌隊員將拿手好戲淋漓盡致地展現給里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的秧歌迷,讓他們盡情感受秧歌的魅力。

鬧秧歌在陜北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永遠不會停。魅力無窮的陜北秧歌,誰看誰醉,誰看誰迷。陜北人愛看秧歌,這種天生愛紅火愛熱鬧的心性賦予了陜北人太多的東西,無法用語言一一闡述。不然,秧歌怎么能一年比一年鬧得喜慶,怎么能讓陜北以外的人也為之迷戀?

這樣的秧歌,我就是喜歡,怎么能不去看,又怎么能看夠呢?

——選自2024年2月21日《陜西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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