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花一現

史碧燕

小鳳做媳婦了，嫁給一個家里有五六臺車床的丈夫，日子過得挺舒坦。她經常麻將玩玩，開著馬自達紅車東游西逛。不由得我想起過去的一段往事……

八六年冬天的一個下午，三四點光景。太陽在西南角還有二樹那么高。陽光斜斜地穿過山崗；穿過屋前的大塘；穿過窗門射到我家新屋的書桌上。我坐在憑窗的舊寫字桌上寫著稿子。俞老師在我屋前的塘路上目光透過窗門看見我在家里就招呼道，偉敏，在家??！我側過頭向下望去，讀小學時教過我們身材高大的俞老師笑著站在大塘邊的路上和我打招呼。我說，俞老師，你今天有空來塘里邊來呀！俞老師笑著說，太空了，想找本書看看。你有小說嗎？我說，有，樓下門虛掩著，你進來好了。俞老師推開虛掩的門上了樓，環顧了一下我的房間說，哦，你這么多書啊。我說，在村里書我要算多了。他問，這些書都是你自己的嗎？我笑著說，都是我自己的。俞老師找著書，終于找出二本。他看到書架上相框上我的照片時說，偉敏，你這張照片拍得真好，戴著眼鏡很像范。這張照片來看你省長也可當。其實我的臉相是勞碌命，眉毛下和顴骨相接的地方有點凹進去，戴了眼睛彌補了凹進去改了相，臉變得方幅起來了。我笑笑無以言對。

過了幾天，我去外廠玩，路過俞老師家門前。俞老師看到我高興地笑著說，大先生，今天到有時間出來玩？大先生戴眼睛的照片多少像范，我說省長也可當。說話時，俞老師隔壁林文才的第四個女兒小鳳，也是文才最小的女兒站在門口，手臂里懸著個小籃子，手里拿著針在結毛線。她一邊結一邊和我對門大伯的小女兒小琴在說著話。她們倆比較要好，話講得攏的伙伴。

這幾天氣候感到有些暖和，而廣播里預報冷空氣要來了，還要下雪。上午是晴天，但冷北風嘟嘟地吹來了，氣溫驟然下降。中午，墨黑的烏云從北面大樹林齊齊地壓了過來，漫過屋頂向南而去，把藍天遮蓋得嚴嚴實實。天下陰暗起來，接著蠶豆大小的冰雹啪啪地落了下來。落在瓦上，落在石頭上跳了起來，落到泥土里悄無聲息地躺著。緊接著冒下小雪，漸漸地雪塊越來越大，變成鵝毛大雪。這樣冷的天氣我是不寫稿子的，就坐在被窩里背著窗的亮光看起書來。大伯的小女兒小琴踩著軟乎乎的雪穿過墻弄來到我家新屋門前跺著鞋上的雪大聲叫，偉敏，偉敏。我看著書本聽到小琴在喊我把書反放在被上問，小琴，叫我干什么？她說，我有事情告訴你，你下來門開一下。我說，雞鴨要進來，門虛掩著，你推一下進來好了。小琴推開門噔噔噔從樓梯上跑上樓來對坐在柜床上彎腰穿鞋的我說，有個姑娘看中你了。我笑著說，開什么玩笑，有誰會看中我？小琴穿著籃制服，手冷插在褲兜里說，不開玩笑。小鳳看中你了。她好幾次在我面前說了，說看你越看越好看。我說，小鳳很小，是小蘿卜頭啊。她大姐比我大四歲；她大哥比我大一歲；我比她二姐大兩歲；她二姐下面還有一個姐。她怎么小會知道談戀愛了？小琴說，她今年十八歲，不小了。我說，按農村上迷信來說生肖到利，還我大八歲。我們村雖小，但我平時也不注意，她到底長相這樣在我的腦子里稀里糊涂。小琴說，你還不相信？她馬上歸來向你借書看。我看了一眼陰暗暗昏沉沉下著大雪的天，塘路上已有四五寸厚的積雪說，這種鬼天氣她怎么有可能歸來？她說，我過來給你打個招呼，好上你心里有底。說完她跑下樓去。我對著樓下說，幫我把門帶上，否則雞鴨進來雞屎鴨屎拉在屋里的。小琴應了聲帶上門去了。

我仍然脫了鞋坐進被窩看我的書。不一會，有人在我家新屋門口跺腳，這時我才知道小琴沒和我開玩笑。接著傳來小鳳的喊聲，偉敏，偉敏，門開一下。我來借書看。我掀開被子坐在床沿上穿鞋，口里說門虛掩著，你推一下好了。小鳳推開門跑上樓來，她的燙過發的頭上，肩上還有不少的雪。我說，雪這么大，歸來辛苦不辛苦？說著我用手去撣她肩上的雪。她不好意思避開我說不辛苦。她看著我東邊墻上書架上碼著的書說，哦，你這么多書！你文化這么高，我只讀過初中。名義初中，實際上小學水平也差不多。像我這樣的人誰會要？

我廿六歲了，還沒有對象。別人廿多歲就跟女方訂婚了，廿五六歲子女也有了。因此心急的父母擔地心天天念找對象的事，我很是心煩。我打量著眼前的小鳳，她的臉，眉毛，眼睛嘴巴生得好，就是那個鼻子不好看。她的鼻子不像爹，像娘。眼睛間凹下去到嘴唇上面才凸出來，這種鼻子在相書上叫大蒜鼻。我看著這個沒有朝氣的大蒜鼻子很是掃興。但是我還是負心地說，你這么謙虛？你說你沒人要，如果我要你，你會同意嗎？她扭扭捏捏怕難為情地說，你不會要我這種相貌難看，又沒文化的人當老婆的。我說相貌不能當飯吃，我高中，你初中，可以相配的。她說那你照片送張我。我爽快地說，行！我在抽屜里拿出自己所有照片讓她自己挑。她一張一張地看著說你的照片張張拍得好。戴眼鏡這張最好。我說，那就把那張給你好了。我取出相框那張照片取來一個空白信封裝進去給了她。我說那你也要送我一張嘍。她說，我難看，拍出來不好。我說，愛情不是好看難看的問題。她拿了照片下樓去了。我趕忙說，雨傘帶了去。她一邊跑一邊向雪下沖去說，幾步路，不要雨傘。我看著她冒著大雪跑出去朦朦朧朧消失在塘角轉彎此感到和她的對話并不輕松。我坐在被窩里書也看不下，腦子里出現的是那個沒有朝氣的大蒜鼻。

正當我在胡思亂想時又聽到樓下門口跺腳的聲音，接著門又推開了。小鳳又跑上樓來。我還來不及下床她就把照片丟到我床上說，我的照片難看。便向樓下跑去。我叫她雨傘戴著去。她說雨傘戴去我媽要問的。雨傘是誰的？她怕母親知道她和我有關系。她又沖進灰暗大雪里向家而去。年輕人看到美麗的姑娘就會在心里悄悄地愛上她。如果她和你接觸就會發瘋地愛上她，一旦愛上一個姑娘腦子就失去理智，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不知道自己和她是不是相配；不知道自己和她是不是門當戶對。那時幼稚單純只知道別人的缺點的我從此開始無精打采。如果將來真和她過日子，將來自己成為詩人，帶著她走出去多不光彩。想想自己的父母整天念著媳婦，講到東東不成，講到西西不成那么要把她娶過來。娶過來就要和她過一輩子，如果自己有出頭日子也不能離了她，不然自己要被別人罵的，會被別人說是陳世美；會被人說是沒良心；二十六歲了還沒有老婆，要不是她給我哪里來的老婆？不知為什么，她那個鼻梁凹下去沒有朝氣的大蒜鼻老是讓我高興不起來。

過了一個星期，和小鳳一道做膠丸的大伯的小女兒小琴回來趁沒人時對我說，偉敏，叫你把小鳳的照片給她還，你的照片叫我還你。我接過照片問：為什么？小琴告訴我說，那天，她把你的照片拿去在被窩里拿著手電筒照著看，讓她大姐看見了。她大姐告訴她爹。她父親說偉敏有什么好，近視眼，被她父親罵了一頓。她說你又不會和她一起逃出去。如果逃出去，小孩生下來我大人就沒辦法了。再說自己村里近，一句話會傳到，兩句話會傳到不好聽，還是算了。

我聽了小琴的話既感動又難過，邁著無力的腳向家而去，把她的照片裝在一個沒有用過的信封里交給小琴。我覺得是一種苦惱的解脫，但又被失去一顆美好的心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