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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抗拒到接納
——史蒂文斯詩學中赫拉克利特“流變”觀探賾

2024-04-13 05:08
黑龍江社會科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赫拉克利特流變史蒂文斯

楊 勝 男

(哈爾濱師范大學 西語學院,哈爾濱 150025)

華萊士·史蒂文斯(1879—1955)是20世紀美國詩壇獨具魅力的人物。這位大器晚成的“哲學詩人”善于思考,熱愛讀書,尤其在哲學方面涉獵廣泛。他常常以詩論詩,被后人稱為“二十世紀英語作家中最富有哲學意蘊的詩人”[1]。然而晦澀的哲學思辨和生僻的用詞,往往令他的詩歌玄妙難解。對于學界來說,一方面史蒂文斯獨特的創作風范為研究者提供了廣闊的場域,另一方面史蒂文斯深奧的詩觀使研究者不得不轉向文學之外的其他領域,用更寬泛的視角探究史蒂文斯詩歌的意蘊。

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史蒂文斯被納入學者的研究視野,中西方學界已結合了哲學、語言學、美學、跨文化、心理學、宗教等各個視角對史蒂文斯詩歌中出現的概念如“想象與現實”“存在與虛無”“秩序與混亂”“信仰與救贖”加以詮釋,對詩歌用詞的“抽象性”“詞源情結”“韻律性”“詩意性”和“意象性”等加以探討,對詩歌的創作風格與“浪漫主義”“超驗主義”“人文主義”“女性主義”“中國古詩詞”的作品進行了比較,這些成果都為史蒂文斯詩學研究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但縱觀之前的研究,有兩個領域少有涉及:其一是史蒂文斯晚期“流變”主題的轉向,其二是前蘇格拉底智慧在史蒂文斯詩歌中的演繹。本文將以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 (Heraclitus,前544—483)的“流變”學說為切入點,分析史蒂文斯晚期作品中的“流變”情結,基于史料考量史蒂文斯對赫拉克利特思想的觸及,并用文本分析法在史蒂文斯詩歌中探究其表現,展現史蒂文斯詩歌中對于“流變”思想的感悟和接受,以期為史蒂文斯詩觀的溯源探究提供新的依據,也為史蒂文斯詩歌的解讀提供新的視角。

一、赫拉克利特“流變”說

赫拉克利特是古希臘著名的樸素唯物主義哲學家。作為愛菲斯(希臘語Eφεσσοζ)學派的創始人,他在西方哲學發展史中有著重要的地位。這位“晦澀哲學家”被黑格爾(G. W. F. Hegel)認為是辯證法的奠基人,并稱:“沒有一個赫拉克利特的命題,我沒有納入我的邏輯學中?!盵2]恩格斯曾評價:“赫拉克利特是首位明白闡述萬物存在著,同時又不存在著,因為萬物皆在流動,萬物皆在變化著,萬物皆在不斷產生與消滅的過程中?!盵3]20赫拉克利特著有《論自然》一書,內容包括“論萬物”“論政治”和“論神靈”三部分,但并未完整留傳下來。盡管如此,他尚有130余條殘篇流傳于世,為同時期哲學家最多,足見他在哲學史上的重要地位以及對后世的影響。羅素(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將赫拉克利特的思想主要歸為四個方面:一是永恒與變化;二是對立面的統一;三是理性的規律;四是心理學與倫理學[4]。本文主要探尋“永恒與變化”即赫拉克利特的“流變”說在史蒂文斯晚期詩歌中的體現。赫拉克利特將火看作世界的本源,他稱:“這個萬物自同的宇宙,既不是任何神,也不是任何人所創造的,它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一團永恒的活生生的火,按照一定分寸燃燒,按照一定分寸熄滅?!盵3]44“活火”這個概念突出了運動變化的永恒性。對于赫拉克利特來說,這團“活火”預示著萬物生生不息地流動和轉化,萬物化為火,火又化為萬物,兩者并行,時刻運動著?!盎鹕谕林?氣生于火之死,水生于氣之死,土生于水之死?;鹚绖t氣生,氣死則水生。土死生水,水死生氣,氣死生火;反過來也一樣?!盵3]90一切事物都換成火,火又換成一切事物,正像貨物換成黃金,黃金換成貨物一樣[3]105。正是這種“按照一定分寸的”守恒運動,帶來了整體的穩定。因此,赫拉克利特認為世界作為一個整體是“過去、現在和將來總是如此”,它一直保持著相同的狀態并沒有生成或消亡。

赫拉克利特如此樸素直接的哲學觀點,是如何跨越千年被納入史蒂文斯的視野的?以下我們基于史料,考量史蒂文斯對赫拉克利特思想跨時空的“驚鴻一瞥”抑或是“持久凝望”。

二、史蒂文斯與赫拉克利特的淵源

史蒂文斯詩學的研究者,在開始之初面臨的最大障礙亦最大樂趣是史蒂文斯的詩歌不炫耀哲學家的名字,也不直接引用他們的名言。與同時代的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和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不同,史蒂文斯不是那種會告訴我們其想法出處的作家,更不會點出他們的名字。盡管他愛好讀書、熟悉至少是知道眾多的希臘哲學家,但在他現存的共12萬余字的作品中,卻僅有3位被提到,且次數甚少:柏拉圖3次、亞里士多德2次、蘇格拉底1次[5]107。赫拉克利特的名字從未出現在他的詩歌和演講中,因此我們只能從史蒂文斯的書信中,探尋兩者關聯的蛛絲馬跡。

1944年3月,史蒂文斯在給友人的信中稱,自己有幸拿到了約翰·伯內特(John Burnet)的《早期古希臘哲學》(EarlyGreekPhilosophy)一書[6]461-462。在之后4月的信中史蒂文斯稱他已經閱讀了該書的一部分,并且提到了伯內特對巴門尼德(Parmenides of Elea)的評價。在該書的編排上,巴門尼德一章正是在赫拉克利特之后。這使我們推斷史蒂文斯可能此時已經讀完了有關赫拉克利特的章節。在這本書中,伯內特用了48頁的篇幅詳細介紹了赫拉克利特的個人生平、思想理論和格言式的寫作風格,并收錄了他留存的130余條殘篇。此外,1951年史蒂文斯在芝加哥大學的演講《哲學集》(ACollectofPhilosophy)中,引用了羅杰斯(Rogers, Arthur Kenyon)在其著作《學生哲學史》(AStudent′sHistoryofPhilosophy)中的話來總結叔本華的學說[7]??梢娛返傥乃箲撻喿x過這本《學生哲學史》。而該書中,有一章概述了赫拉克利特及其相關思想,其中主要涉及他的“流變”思想、世界本源說、對立統一說以及邏格斯說。另外,柏拉圖(Plato)對赫拉克利特的思想尤其是“流變”說也有繼承,而史蒂文斯曾不止一次在信中表達對柏拉圖思想的熱衷[6]42、82、98、306。然而,通過以上的史料考證,我們也只能推斷史蒂文斯曾經閱讀過有關赫拉克利特的著作。在史料上,目前還無法考證在史蒂文斯青年時期,尤其是他在哈佛期間(1897—1900)是否曾經讀過赫拉克利特的文字并受到啟發。對于兩者思想的關聯,我們在回歸史蒂文斯的作品后,找到了答案。

三、史蒂文斯晚期詩歌中的“赫拉克利特河”

1950年出版的《秋日極光》(TheAurorasofAutumn)是史蒂文斯最后一本新詩詩集。全集收錄32首他在1947—1949年間創作的詩歌。與以往詩歌集中關注“想象”與“現實”的關系不同,《秋日極光》有了隱約的主題轉向,評論家B.J.萊格特(B.J.Leggett)稱這部詩集中“大部分詩篇是關于‘流變’,即與當下的割裂。史蒂文斯在早期詩歌中追求與現實一致的努力,在此受到了另一威脅,那就是現實的無情變化”[5]64。值得注意的是,在上文我們基于現有史料,推斷史蒂文斯較早是在1944年接觸到赫拉克利特的思想。而《秋日極光》是這之后出版的最近一本詩集,此前史蒂文斯的詩歌大多被置于想象與現實的拉扯中,而此次詩歌主題的轉向令我們推斷《秋日極光》的創作或多或少受到了赫拉克利特“流變”觀的影響,而我們下文將要提到的那條“不能兩次被同樣踏過的河”將更加證明這一推測。

史蒂文斯對《秋日極光》詩集名字的解釋是:“標題中的極光指的是北極光,也就是偶爾能在哈特福德(Hartford)看到的北極光。這些光,象征著悲傷而荒涼?!盵6]852這種悲涼之感隨后被寫入詩歌,以表達他對“一切皆流”的無奈與感傷?!昂绽死睾印本痛嗽谒脑姼柚虚_始流淌,起點便是《洪流的孤獨》(TheSolitudeofCataracts)[8]424。B.J.萊格特在評論史蒂文斯詩集《秋日極光》時,談及該詩時稱史蒂文斯把“流變”的象征物“從極光轉換成了赫拉克利特河(Heraclitus-inspired river)”[5]67。因為詩歌開篇即寫道“他從未對這條斑駁的河流有過兩次同樣的感覺”,這不免讓人聯想到赫拉克利特的“流變”說。如前所述,赫拉克利特的一個核心觀點是一切都在流動和變化之中。在他現存的殘篇中有三則以過河為例,闡述這一觀點:當踏入同一條河流,會不停地遇到新的水流[3]30;我們踏入又非踏入同一河流,我們存在亦不存在[3]65;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3]106。其中最著名的是柏拉圖對赫拉克利特言論的引用:“赫拉克利特曾說一切皆流,無物常住,他把萬物比作川流,斷言我們不能兩次走下同一條河?!盵3]32因此,評論家埃莉諾·庫克(Eleanor Cook)將史蒂文斯《洪流的孤獨》的開篇句稱為“教科書式的范例來呼應赫拉克利特的‘人不能兩次跨過同一條河’”[9]245。然而20世紀初的西方思潮涌動,在哲思思辨大行其道的年代,如此經典的金句出現在文人的作品中并不稀奇。但史蒂文斯不僅是將其拿來引用,更將其納入接下來的詩歌意象中,借以言說他對“流變”的詩意思索。在史蒂文斯后期詩歌中,這條“赫拉克利特河”綿延流淌,未曾停歇。詩人對這代表滄桑變化的湍湍“洪流”,對這宿命般通向死亡的“赤黑的河”,從《秋日極光》中的無奈與抗拒,最終化解為《巖石》(TheRock)中的坦然面對,而詩人思想變化的本身,恰似也在無聲地證明“赫拉克利特河”隱性的存在。

(一)無奈與抗拒:《秋日極光》中的“赫拉克利特河”

在《秋日極光》中有3首頗為有代表的河流詩歌:《洪流的孤獨》、《鄉下人》(TheCountryman)[8]428、《退化的隱喻》(MetaphorAsDegeneration)[8]444。它們在《秋日極光》中相互呼應,巧妙連貫地展示了史蒂文斯對“一切皆流,無物常駐”的無奈和抗拒。

《洪流的孤獨》是《秋日極光》中的第一首河流詩。他是“赫拉克利特河”在史蒂文斯詩歌中的源頭。如前所述,《秋日極光》的開篇,詩人即給出了赫拉克利特的命題來表示現實的流動不定:你“永遠無法兩次感受同一條河”,因為它“永遠都不會以一種方式流淌兩次”。接著,詩人拋出了赫拉克利特的另一個命題:“它流經各處,仿佛是全然未動的一個整體?!焙绽死卦f:“它因變化而靜止?!盵10]一切的運動發生在內部,而內部事物的永恒轉化,維持了整體世界的永恒穩定。在這里詩人看到了河流的運動,而整體來看,這種運動卻似乎又是靜止的。這時,野鴨的“振翼激起了湖面的漣漪”,攪動了“思緒一樣的山丘”在“湖中的倒影”。史蒂文斯曾解釋說:“‘像思緒一樣的山丘’可以理解為‘像山丘一樣的思緒’。深埋在湖面的山的倒影有第二個特征。湖面的波光讓山的倒影有點不真實:像思想一樣?!盵6]823莫納達克山是新英格蘭的一座山(Monadnock在英文中有山丘之意,在此史蒂文斯一語雙關,用復數形式來泛指山丘,又將單詞首字母大寫,使其作為專有名詞,暗指真實存在的莫納達克山),這座海拔965米的山,曾經出現在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和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著作中,也在史蒂文斯之前和之后的作品中反復出現。學者普遍認為“山”在史蒂文斯的詩中往往代表著觸及不到的所謂“永恒的真實”,如同詩歌下文所說的“看似真實卻如此的不真實”。詩人想要“走在他旁邊”與這流動的世界平行,而不想被卷入其中與之同流。詩歌結尾處,詩人清晰地表達了他對永久安寧的渴望,與逃脫死亡命運的夙愿:“在梧桐樹下,在被釘得緊緊的月光下/他希望他的心臟停止跳動,他的思緒得以安歇/永恒久遠,沒有任何野鴨/或者不是山的山,只想知道那會是怎樣的感受,/只想知道解脫的感覺/從毀滅中?!边@種“毀滅中的解脫”是“不受制于死亡”[9]245。值得注意的是,在此詩集發表之時,史蒂文斯已經年近70歲,此時的他一改年輕時的鋒芒,對于萬物的變化和時間的流逝頗感無奈,詩人不愿隨時光向前,因為它的歸宿是死亡。這一情緒在《鄉下人》中得以延續和擴張。

在《鄉下人》中,詩人對“流變”的無奈情緒上升到抗拒,詩的開篇就展示了時間勢不可擋的流動。赤黑的河“斯瓦塔拉”“在向下流”,最終匯入“赤黑的?!?。此處向下流淌的河是在照應《洪流的孤獨》中的“洪流”,即那條永不停步的“赫拉克利特河”。河的顏色是黑的,暗示著它流向死亡。在河流的涌動中,“那沉重的山”“正”“懸于你頭頂”。這座代表恒久不變的“山”再次出現,與流動的河形成了靜與動的對比?!耙粋€鄉下人走在你旁邊”同《洪流的孤獨》中出現的人物一樣,他愿與流動的河平行而走,而不愿被卷入時間的洪流,不愿流向另一端的死亡。 他不關心河流的開始也不關心它的歸宿,只關注他當下“赤黑的涌動”,只“在乎斯瓦塔拉正在呼吸”,在乎那條被稱作“斯瓦塔拉”的河。在這里作者將命名(語言)看作和想象一樣都是暫時的存在,而他關注的只是這即可的存在,他只想停留在當下?!八谀闩赃厸]有說話。/他在那里因為他想在那里?!痹娙酥卑椎乇砺冻鰧Α傲髯儭钡目咕?對走向死亡的拒絕。然而,盡管他不愿隨波逐流,最終還是逃不脫“流變”的命運。在詩的結尾,他看著“一個赤黑的存在,慢慢地,轉向另一個赤黑的名字”。想象、思考、語言都無法靜止,只能不斷變化。這條被命名為“斯瓦塔拉”的河,已經不再是“斯瓦塔拉”,它拋下了這個名字,去尋找下一刻的意義。

如果說在前兩首詩歌中詩人還在含蓄地表達著當下與死亡的思考,那么《退化的隱喻》作為《秋日極光》中最后一首“赫拉克利特河”之詩便明白地袒露出作者對生死的思索。詩歌開篇說,“有一個像大理石一樣白的人”“坐在樹林里”,想象著死亡;另外一個人“在黑暗的空間里”“沉思著河流的嘈雜”。白色代表著生,黑色預示著死,而河流代表著運動,死亡是它的歸宿又是它的開始。此處呼應了赫拉克利特在其殘篇中對生死的敘述:“在我們身上,生與死,醒與夢,少與老,都始終是同一的東西。后者變化了,就成為前者,前者在變化,又成為后者?!盵3]102赫拉克利特認為一切生死都是萬物流轉的過程,對立之物最終會走向統一。對于那嘈雜的河流,詩人說:“可以確定的是那條河/不是斯瓦塔拉,那赤黑的河/那繞著地球,穿過天空,/在宇宙空間中旋轉的河。/不是斯瓦塔拉。它是一直存在的。/是那斑駁流動的河……”這里“斯瓦塔拉”再次流過,與上一首詩呼應,作者再次表明這條川流不息的河已不再叫“斯瓦塔拉”,因為河水的瞬息變化使得命名在發生時就已失去意義。但他還是那條“斑駁流動的河”,永恒變化的河,那條“赫拉克利特河”。面對著一切的變化,作者畢生頌揚的“想象”,那讓人類與真實世界緊密相連,讓詩歌通往最高虛空的“想象”,變得無能為力,它似乎無處安放而悄然退化。在詩人眼里詩歌是能讓人們最接近真實的手段,而對于這真實世界的無常,詩人在1949年的信中感悟到了“詩的本質是變化”[6]468。對于他來說,“必要的是要意識到,變化是恒常不變的”[6]366。因此,在詩中詩人將生命的死與想象的滅亡聯系起來,同樣面對萬千的變化,想象會衰弱而褪去,而生命也趨向終結。詩的最后一段,詩人轉向描述岸邊“黑色的紫羅蘭向下長到岸邊/記憶的苔蘚將綠色覆與河面,隨它向前”。代表死亡的“黑色紫羅蘭”垂入河岸迎接河流的眷顧,而象征生命的“綠色”早已投入河水,隨波逐流。此刻詩人再次呼應了赫拉克利特的“生死同一”說,就這樣生與死流動轉換,在川流不息中融為一體。

《秋日極光》的3首河流詩,連貫一致地呈現出作者這一階段對“流變”產生的掙扎情緒。此時的“赫拉克利特河”在詩人眼中是“赤黑的”“湍急的”“涌動的”“毀滅”,而面對它我們是“孤獨的”,會“退化”進而“死亡”而無法“解脫”。在詩人看來,無論是想象、詩歌還是人生,似乎都逃不開這變化的無常,最終只能走進死亡的漩渦。盡管“生死同一”,但詩人卻只想“停留”以得“安寧”。詩人想要抵抗卻無能為力。然而,詩人的這些情緒在《巖石》這部詩集中卻悄然發生了轉變,由抵抗變成了接受。

(二)接受與和解:《巖石》中的“赫拉克利特河”

《巖石》是詩人生前出版的最后25篇詩歌的合集。這組詩歌并未單獨出版,而是作為了1954年出版的《史蒂文斯詩選》(TheCollectedPoemsofWallaceStevens)的最后一章。這一系列詩歌“出人意料地樸實無華,剝去了前幾卷書中浮夸的想象力和認識論上的困惑”[5]62;“《巖石》中的許多詩歌呈現了詩人的衰老和虛弱,以及他與其一生所求卻未曾觸及的現實的漸行漸遠?!盵5]72正如《巖石》系列的大部分詩歌所表達的那樣,作者在詩歌生涯的最后,與早年間所有的糾結和解了。 對于“一切皆流” 的世界,詩人也展現了釋然的姿態。

《巖石》的第一首詩題為《一個睡著的老人》(AnOldManAsleep)[8]501,從中不難看出,史蒂文斯在遲暮之年的轉變,這種轉變是溫和明朗的。在這首短詩的開篇,作者寫道:“兩個世界都已入睡?!边@是他終其一生輾轉奔波的兩個世界:想象與真實。兩者之間的糾纏與拉扯貫穿了史蒂文斯的全部詩歌生涯。然而,現在他們都睡著了。這也許是70歲的史蒂文斯身體漸弱的真實感受,亦或是他在經歷滄桑變化后,心靈上的真切釋然。此時“赫拉克利特河”又一次流淌而來,只是這一次在詩人眼中,他不再是那“赤黑的涌動”,不再是那“起伏綿延的河流”。詩人似乎接受了他的永流不止,也不再去渴望那份片刻的停留。因此,這一次河流變得溫和而靜謐,盡管他依然是“在運動中”,因為只有變化是恒常不變的??梢钥闯?詩人一改《秋日極光》中對于紛繁變化、歲月流轉的抵制,取而代之的是坦然與接納。詩里面沒有了“沉重的山”,沒有了流向死亡“赤黑的河”,也沒有了“岸邊想要與流水平行而走的人”,只有安靜熟睡的老人和他安靜熟睡的世界,這似乎暗示詩人面對流變的世界,已經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份安寧。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并未因為這平淡無奇的場景,讓整首詩顯得平庸乏味。在詩的最后詩人稱這“舒緩”的河為R河,R這一不同尋常的命名,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間。埃莉諾·庫克(Eleanor Cook) 認為R一語雙關,可以指一個熟睡的人輕輕地打鼾的聲音,也可以指第二人稱的“是”(與英語are發音相同)[9]279。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從英語語法的角度,這個句子是不完整的,說明R之后這首詩或者這條河還在繼續。筆者贊同埃莉諾的說法,并認為R河還可以指《康涅狄格眾河之河》(TheRiverOfRiversinConnecticut)[8]533里的河。因為一方面史蒂文斯善于挖掘詞語的多重含義和用法,并喜歡在韻律和聲音上制造驚喜;另一方面,史蒂文斯常常讓同義詞或意像反復出現在不同詩歌中,使每首詩中看似支離破碎的意象,在總體上呈現出完整和諧,也會更加突出該意象的深刻。而這其中最好的例子也正是“赫拉克利特河”。

“赫拉克利特河”的再次和最后一次出現是在《康納狄格眾河之河》中。該詩是《巖石》集的倒數第二首詩,也可算作是史蒂文斯創作生涯的倒數第二首詩歌。作為對之前所有“赫拉克利特河”之詩的呼應,詩人這一次,在面對這條生生流動但注定通向死亡的河時,不再畏懼,或者說詩人對死亡已坦然接受,并積極去擁抱現實的美好。這是“史蒂文斯最后也是最偉大的河詩之一。這是對生命驚人力量的有力證明,隨著死亡的臨近,這一點更加明顯和必要”[9]294-295。面對它,詩人說:“水流淌著,這本身就是一種歡樂?!迸c《秋日極光》中的詩不同,這次“岸邊沒有影子行走”。對比之前詩人想與河平行而動,不愿與之相交,被卷入洪流,這次他不再糾結于此。盡管這條河是“宿命的”,因為最后會引向死亡?!霸俳兴淮?再叫一次,那條無名的河流”,這里詩人不再像《鄉下人》和《退化的隱喻》中一樣,稱這條河是斯瓦塔拉或給他命名。詩人不再掙扎于是否要留住當下,而是接受變化并直接稱其為“無名的河”。接下來,詩人公開地贊頌這無所不包的變化,稱這條河“它的流淌”“充滿空間”;“它的流淌”“映照四季”,貫穿于時間;“它的流淌”充盈在人類文明的各個角落。最后詩人寫道:“再呼喚它,一遍一遍,/這條流向烏有的河,如海洋之河一般?!薄昂Q笾邮黔h繞地球的河流,在希臘神話中是荷馬、赫西奧德等人的生命之源?!盵9]296詩人在結尾的表述再一次緊扣赫拉克利特對于生死轉換的思考。雖然詩人承認這條河是“宿命”的,終將流向死亡,然而在詩的結尾,詩人又使其匯入代表生命意義的“海洋之河”,可以說這暗示了詩人對萬物變化的坦然接受,對死亡的不再恐懼。

結 語

綜上,“流變”主題貫穿了史帝文斯的晚期作品。詩人借用“赫拉克利特河”的意象,在作品中表達了他對“一切皆流,無物常駐”的思考:由無奈抗爭到坦然接受。20世紀初的美國,正經歷著由近代向當代的歷史性變革。伴隨科學浪潮的沖擊以及達爾文進化論和實用主義對美國人心靈的征服,宗教跌下神壇,而尼采的“上帝已死”之嘆,對于身為基督徒的史蒂文斯更是難以接受的改變。也許正因如此,史蒂文斯才會從古老的哲學智慧中尋找一絲共鳴。對于赫拉克利特的“流變”說,史蒂文斯在作品中呈現出的是詩人的感嘆、詩意的思考,而并非像哲學家般探求運動與靜止的玄妙奧義。也許史蒂文斯對于“流變”說的具體要義領悟并不深刻,但這已不再重要,對他而言,哲學給予詩人更多的是美學的靈感與思緒的源泉。正如史蒂文斯所說:“我的目標是寫出符合審美的詩歌,哲學上的正誤并不是我所關心的?!盵6]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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