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一樣的攝影人生

2024-04-14 04:15
中國攝影家 2024年3期
關鍵詞:紀錄片非洲

我作為軍人,尤其是搞攝影的,如果生逢戰爭卻沒有直擊,那是非常遺憾的。

陽麗君(以下簡稱“陽”):梁子老師頗有傳奇色彩,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梁子(以下簡稱“梁”):我16歲參軍,1986年我作為從事攝影工作的軍人,參加了老山輪戰。1987年我們軍區輪戰結束,我進入了英模報告團。但我認為我不夠格做英模,就打報告請調到西藏軍區。在西藏軍區宣傳處做攝影干事,兩年后去了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讀書,再后來去了國務院軍轉辦的《中國轉業軍官》雜志工作。2000年7月,我第一次去非洲,到現在去過20多次。2003年2月,我第一次去阿富汗,之后去過4次。這期間,2004年我拍了紀錄片《房東蔣先生》。2022年我跟浙江大學張勇導演團隊合作完成了紀錄片《我到非洲去》。這么多年,除了在軍隊和雜志社的拍攝工作,我主要關注非洲和阿富汗等地區的婦女和兒童,記錄他們真實的生活方式。

陽:1986年老山輪戰,你當時是在青海省軍區宣傳處,本來不用你們參加,你后來怎么還是去了戰場?

梁:當時要擴大新聞隊伍,有人來我們青海省軍區招人。我一想,我作為軍人,尤其是搞攝影的,如果生逢戰爭卻沒有直擊,那是非常遺憾的。當然我也不是說刻意找戰爭去參加,只是正好遇到這么一場戰事。我報名之后,負責的政治部副主任在電話里說“女的不要,女的麻煩得很”。我一聽這話,就說我非去不可,較了一個勁,當時我覺得他有點性別歧視的感覺。我是輪戰前五天去報的到,在某師宣傳科。我也不能拿槍打仗,最多就是備一顆手榴彈或者光榮彈,至少不能當俘虜吧。

陽:你當時是去拍照?你拍攝的老山作戰的照片很少見到。

梁:對。上戰場前,我要給我師參戰人員每人拍一張照片,團里也有攝影戰士,大家都在拍,為此,我一下認識了大部分官兵。每個人拍一張照片放到檔案里,萬一打仗犧牲了,檔案里有張照片。

當時拍了很多照片,在報紙上也發表了很多,但是有一件事情,攝影圈里知道的人不多。打完仗以后,我在1987年進入了英模報告團,但我認為我不夠格,保送上學這些事情不是我應該享有的。如果我一直戴著英雄的桂冠,非常不習慣,所以就打報告請調西藏軍區,我是戰后師政治部第一個離開作戰部隊的。臨走前,我把所有在部隊用的相機、鏡頭、附件、底片,放在了一個炮彈箱子里,完好無缺地交給了我們宣傳科。鐵打的軍營流水的兵,這流水流得底片就沒有了。為這個事情我一直后悔和傷心。

陽:當時老山前線的攝影記者中你是唯一一個女兵?

梁:攝影的女兵就我一個,其他還有通信兵、保密員和醫務人員,我們師好像一共有78個女兵。當時住在云南的大溶洞里,師指揮所也在里面。我住在用綠色塑料布搭起來的一小塊兒地方,有木質的窗戶和門,大概有兩三平方米,山洞里很潮濕,地下全是濕的。塑料布隔墻是我們宣傳科文字報道組,互相之間特別熟。

陽:20世紀80年代西藏很艱苦,你怎么想去西藏?

梁:我想去西藏,原成都軍區政治部領導說歡迎你,西藏軍區正需要人呢。20世紀80年代,很少有人愿意去。我之前在青海,但我想躲開。至于在躲什么,我也說不清,這是我的個性,一直躲大城市,躲人際復雜的地方,向往與自然相融的環境,我喜歡簡單通透一點。

在拉薩,有時清晨,我和《西藏日報》攝影記者車剛,騎著自行車,背著相機,沿著拉薩的轉經路,拍攝百姓轉經、祈福等活動。

兩年后,我離開西藏時,公私分明地把拍攝軍人的底片全部留給了宣傳處。自己留下了一些風土人情的底片。

之后,我去了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讀書,再后來去了國務院軍轉辦的《中國轉業軍官》雜志工作。

陽:你1998年出版了《一本打開的日記》,書是以日記的格式寫的,很真實,也很感人,是你當時真實的日記嗎?

梁:我有記日記的習慣,從小到現在。書中的內容全是真實的。這本書分了三個階段,第一部分是青海,第二部分是老山,第三部分是西藏。后來還翻譯了日文版。

當時還在西安開了一個研討會。我們參謀長和政治部副主任參加了,還有陜西一些名作家。我們部隊的參謀長發言說:“梁子同志這本書,就像給現在的小男人、小女人文學打了一針強心劑,這是在戰場上自己經歷的,內容完全屬實,我證明,我就是她當年的參謀長?!币环捳f得鏗鏘有力。簽名售書是在《西安晚報》辦的,來了不少人,場面很熱烈,令我感動不已。

陽:后來在日本做了首發式和攝影展?那時候難得有中國人在國外做展覽。

梁:也是因為這本書的日文版首發式,同時做的攝影展。據說,我是第一個在日中友好會館做圖書首發式和攝影展的,我記得是1999年10月18號。書里提到,1988年12月,我曾在西藏珠峰腳下遇到了日本長谷川登山隊,有緣結識了長谷川橫男和長谷川昌美夫婦。驚喜的是,在東京的開幕儀式上,主辦方把長谷川昌美女士請到了現場,從珠峰腳下到繁華的東京,我倆11年后還能再相見,都激動得淚流滿面。她告訴我,長谷川橫男隊長和一名登山隊員,1995年死在了巴基斯坦的一座山峰下。為了紀念她丈夫,她在山下的村莊建了一座小學。后來,我們倆一直保持著郵件聯系?!?·11”之后,日本人去巴基斯坦有難度,我一直想替她去那所學??纯?,但因為一些原因沒能實現,很遺憾。

陽:你是哪一年從西藏軍區轉業到北京的?

梁:我1991年就穿著軍裝在國務院軍轉辦工作了。軍轉辦是兩塊牌子,一塊是國家人事部軍官安置司,一塊是國務院軍轉辦,我們全部都是從軍人轉到地方的。我在軍轉辦《中國轉業軍官》雜志社,干了三年就辭職了。后來在《紅旗畫刊》工作,是《求是》雜志下面的一個畫刊,我是從那兒離開的。

我覺得拍照片,最重要的是對被攝者的尊重。

陽:你人生很多的傳奇故事是在非洲發生的。你怎么想到要去非洲?

梁:可能是因為我在中學的時候看過三毛的書,特別向往原始自然、自由奔放的生活。第一次去非洲是2000年7月,在南非的國中國,一個叫萊索托的國家。我在東北部一個叫塔巴姆的村莊待了四個多月,接觸了一個41歲,患有艾滋病的女老師,她臨死的時候,躺在地上鋪的墊子上,我拉著她的手,我以為她要說你救救我,或者幫幫她的五個孩子,再或者是能不能給她點錢??傊?,按咱們俗人想的是她會說這些遺言。她在墊子上躺了五個多月,骨瘦如柴,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她看著外面的天空,十分吃力地蹦出來的英語單詞,全是關于大自然的,比如河流、天空、空氣,她向往著與大自然融合,我當時特別震驚。

陽:那時候去非洲還很困難,你是怎么去的?

梁:為了安全起見,我一直在尋找機會,想辦法住在酋長家里。那時,逢人就問:“你認識非洲的酋長嗎?”后來終于遇到一個中國臺灣人,他曾經在萊索托待過,說可以引薦我認識那里的一位大酋長。我問他,萊索托是非洲國家嗎?他說,當然。我說,我去。然后辦簽證,買機票,就這么簡單。

那個時候的非洲,一個女人獨自出游還是比較危險的。強奸、搶劫之類的事時有發生。盡管我當過兵、打過仗,但自己內心的強大或者說是膽子大,外人看不出來,畢竟我是一個亞洲女人,看上去也沒多么強壯,因此,我首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這也是我想住在酋長家并將其作為庇護所的原因。

陽:當時是一直住在酋長家里?有沒有什么特別的經歷?

梁:萬萬沒想到,這個酋長是這個國家的皇叔,萊索托塞伊索(SEEISO)家族的,住在塞伊索家,就是國王家的人,所以到了那兒以后,他們很快就給我起了一個名字巴麗薩·塞伊索,巴麗薩是花的意思,塞伊索是這個家族的姓。酋長家的生活很富有,別墅,秘書、花工、傭人、司機、看門人,等等,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酋長家。我待不下去,強烈要求去他的老家居住。后來,他帶著我,坐著他的六個缸的皮卡車,在山里轉了一天,大晚上的,伴著星星,總算轉到了他老家的塔巴姆村。第二天一早他就帶車走人了,他估摸著,我在村里肯定待不了多久。

這期間故事很多很多,這個村莊排擠外來人。剛去的時候,村民怕外來人對他們有威脅,絞盡腦汁想拿住我。比如大酋長的管家是一個老太太。有一天,她突然說,自己丟了50塊錢,在此之前村莊從沒來過外人,我一來就丟錢,這事傳到村里,可不是一件小事。我想,沒有必要向他們澄清自己沒偷錢,但也不能展示我帶了多少錢,更不能任她們欺負。于是,我氣呼呼地把從首都帶的衛生卷紙,故意很浪費地撕扯一地,然后扭頭就走。我知道這東西在她們眼里十分金貴,意思是,50塊錢算什么,在中國人眼里,不算個事,少給我栽贓。

這些年,不論我身處怎樣的環境中,始終提醒自己,必須做到不卑不亢。尊重他人,也絕不能被人欺負。我這 20年來,一直秉承這樣的心態。

陽:從這次以后,你找到了自己的拍攝主題?,F在你一共去了多少次非洲?

梁:沒有特別明確的數字,但肯定超過20次了,因為超過20個國家了,而且有的國家,去了三四次。比如烏干達,我去了4次,一次待半個月、一個月、二個月都有。

陽:你在非洲有沒有特別困難的時刻?

梁:要說起來都困難。我第一次去萊索托那個村莊的時候,還時刻拿著相機,后來在厄立特里亞紅海邊的一個小漁村,三面環海,一面沙漠。那是一個穆斯林聚居的地方,我剛進去拿著相機拍女人,被她們的男人一通罵,女人看我接近她們,撒腿就跑。我當時特別不理解,心想我是怪物?為什么不能跟同性接觸?之后我干脆不拿相機,每天在村子里走家串戶,跟女人們混在一起,了解了她們的生活和心態以及看待事物的方式。

再以后,越發關注這些女性的生活。這也是我這個女攝影師的優勢。比如她們的紋面,她們婚后每周一次的煙熏,甚至她們最大的秘密,每個月來月經怎么處理,等等。直到與她們相處了一個半月之后,我再拿起相機,她們也就不再拒絕了。

陽:你去非洲這么多國家,這么多地方,對非洲的文化習俗應該有比較深入的了解和認識。

梁:也談不上深入了解。但確實覺得我們要改變一下對非洲的看法,非洲50多個國家,基本上是部落文化,它的文化并不是按照國家來劃分的,比如兩個人,一個在坦桑尼亞,一個在肯尼亞,他們在很多方面能交流得特別好,他們不太看重國家,而重在你是哪個部族的人。

非洲很多地方現在還停留在農耕時代。不論是原始森林還是沙漠或草原,一代又一代人,從大自然中不斷地成長、感悟和進化。掌握的技能,并非從書本而來,對植物、動物、氣候形成了一系列自身的知識體系,文化、藝術、生存,甚至肢體,很敏感也很隨性。

他們很看重親情、傳宗接代,及對祖先的崇拜。盡管被西方國家殖民過,改變了他們的一些宗教信仰,但很多老人依然尊崇原始宗教,但并非裝神弄鬼。他們對英雄人物、勞動者的崇拜是特別具體的,比如爺爺或某個叔伯對家庭影響很大,他就是這個家族的精神領袖。去世后,有資格埋在家里,后人可以隨時陪伴他,他的智慧和力量一直延續給一代又一代親人。

我在喀麥隆住的人家,一開門就是這家人媽媽的墓地,開始挺恐懼的,后來了解墓里的這個叫DADA的母親,生前培養了7個極其不凡的子女,隨著對DADA人生的了解加深,留下的不再是恐懼,更多的是敬佩。

非洲的歷史久遠,人們隨著遷徙生活,在沙漠中找水、在森林中與大自然共處,在草原上與猛獸相融,需要一種部落精神和團結的力量。在陽光下,通透的人生、明亮的心境,對土地的敬畏,對生活的熱愛,一代一代傳承豁達而樸素的胸襟。當了解了這些,就能感受到它的魅力。

當然非洲人有一種“你的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的觀念,有時候我們會覺得不分彼此,沒有邊界感,也會不太舒服。比如塞拉利昂為鉆石打了10年內戰,那時,人人都很匱乏,南方省的一個省長,在我臨走時,跟我說“子,你快回中國了,你那筆記本電腦留給我吧,當我看到它,會時刻想到你?!蓖ǔ?,他們也會有禮物送給你,比如一片樹葉、一塊石頭、一張照片??傊?,盡心所能就好。中國人不是常說禮輕情意重嗎。

陽:一個人到另外一個國度,會面臨一種文化沖擊,英文叫Cultural Shock,請談談你印象最深刻的文化沖擊的例子。

梁:有一次參加婚禮,我當時其實想回國了。后來聽說,這對夫妻八年前辦過一次教堂婚禮,可是八年一直生不出孩子,這個在當地是很忌諱的,所以這次辦一個傳統婚禮。我在那兒待了四個多月沒趕上婚禮,于是專門為這場婚禮留下來。

婚禮第一天一大早就去他們家了,來了一個殺牛的,他全身穿著工裝服。牛圍子里留了三頭牛,那人說今天殺一頭,其他兩頭是陪伴的。我說婚禮應該特別熱鬧,為什么要殺牛?他說,牛代表新郎,殺牛用的時間越長,難度越大,說明牛的生命力越頑強,預示著新郎很強悍。旁邊還有一只待殺的羊,代表新娘。

一群人敲著鍋碗瓢盆,嘴里念著“火木呀大爹”,“火木”是牛的意思,“大爹”是“先生”的尊稱。這時候殺牛的人拿一支長矛突然扎進牛的身體。牛疼得向柵欄外奔跑,全村人圍追堵截這頭牛,把它追回來再重復一系列動作。直到牛服軟下跪到死去。牛死后,人們開腸破肚,“嘭”的一下鮮紅的牛血流了一地。面對一片紅彤彤的土地,周圍一群人聲嘶力竭地高唱著。山谷中傳來帶血腥味的回音,我一下懵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在哪里?那個瞬間,我內心頓時距他們千里之外,獨自地坐在一個遠離熱鬧的地方,靜靜地看著……

陽:費了這么大勁去非洲,遇到這么多事情,你在非洲要尋找的東西是什么?

梁:我沒認為自己如何費勁,而是享受其中的自由快樂,從不同中尋找相同,相同中找到不同,更多地認識這個五彩的世界,也是在積累自己的知識和見識。非洲開發得比較晚,很多地方所謂的“文明之光”還沒有照到,不等于沒有光芒和人性。非洲人在自然中成長,那種肢體強悍,非我們在健身房練練肌肉就能比擬的。人與人是相通的??此坪芏囡L俗需要了解和適應,但最終是殊途同歸的。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都是一致的。

陽:你的關注點始終在人。

梁:我覺得拍照片,最重要的是對被攝者的尊重。2011年6月,當時南北蘇丹正在分離。我在南蘇丹一個叫皮博爾的村子,為無國界醫生組織拍攝。他們是一個國際性的醫療人道救援組織,也是全球最大的獨立人道醫療救援組織之一,都是沖在最前線的,包括在巴基斯坦、阿富汗、也門,等等。我剛去的第二天,站在茅草屋外,無意中看到一扇窗下,一個男人骨瘦如柴的后背,當時我眼前一亮,這畫面太震撼了,我端著相機,走近他,離他大約一米開外。他聽到了我的腳步聲,非常吃力地回頭看了我一眼,當我倆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看到了一張干癟的只剩兩只眼睛的臉,他看到了我手里的相機。眼睛里透著無助、無奈和一種非常不情愿的神色。感覺眼前的他,弱得只剩最后一口氣了,顯然,他很排斥我拍照,又無力反抗。感覺此時我手中的相機像一桿槍,面對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掃射,這不公平,我沒有權力這么做。我在瞬間努力平息了自己,放下手中的相機。后退了一步,對他鞠了一躬,頓時他的眼神松弛了很多,第二天聽說他去世了。

他沒有親人,醫療點的工作人員把他的遺體放在一個小樹林里,在旁邊挖坑給他下葬,我拍了一張照片。其實,樹林里埋了很多死去的病人,他們沒有墓碑,更沒有墓志銘,也不知他們姓甚名誰,他們這一生中都經歷了什么。但是他們曾經都是這個世上真真正正活過的人。

其實,對他人的尊重,等同于對自我的尊重。

陽:你又是怎么想到去阿富汗的?你去的那幾年一直有戰事,風險很大。

梁:我第一次去阿富汗是2003年2月,一共去過4次,的確戰亂不斷。

我參加過老山作戰,想看看阿富汗戰爭和我們當年的老山戰爭有什么不同。那是“9·11”之后,上一屆塔利班政府被摧毀,新的政府剛成立。我想,再有戰亂,人們也要生活,阿富汗女性更是比較特殊,她們究竟如何生存呢?

陽:你還是希望主要拍一些女性生活?

梁:對,因為我也是女性。我在阿富汗跟拍了三個女人。

一個是開沙龍店的。在阿富汗,男人禁止進入女子沙龍店,那里屬于比較私密的女性公共場所,對外來人拍攝非常排斥。

另一個是烤馕的,她丈夫打仗犧牲了,她要支撐起三個孩子和雙方父母的大家庭,她沒接受過什么教育,不可能在外找到工作,只好學習烤馕,養活全家老小。

還有一位是太陽能燈具公司的,她曾經當過老師,有一定的文化。生了六個孩子,在她懷老三時,鄰居家發生了爆炸,她受到嚴重驚嚇,孩子出生后是個腦癱患兒。她的丈夫也有病,一家人的生活重擔全落在她一個人身上,但從她一臉燦爛的笑容,完全感受不到家里如此沉重的負擔。

拍攝這三個婦女,難度都很大。

比如2003年2月,我在喀布爾街上一家一家敲門,想進女子沙龍店看看里面的情況。這種店外表沒招牌,窗簾遮蓋得很嚴實,只能問當地路人。我連續被七八家店主拒絕了,有些灰心喪氣。打算再敲一兩家,如果被拒絕,就徹底放棄了。沒想到,敲開這家店,主人一把把我拽了進去,她突然的舉動,嚇了我一跳。店里的窗戶遮蓋得完全不透光。里面有四五個女人,有個年輕女顧客正在剪發。在征得她同意之后,我快速拍了一些視頻和照片。由于語言不通,店主對我這個突如其來的外國人有些緊張,我拍照時匆匆忙忙的,我倆連彼此的姓名和聯系方式都沒留,我道謝之后,匆忙離開了。

六年后我又去了喀布爾,那時很想找到這家店。我帶著她的照片,找當地向導,可是向導是男人,從沒進過女子沙龍店,根本摸不著門。我倆拿著照片,在街上一家家打聽。好在2009年喀布爾開女子沙龍店的不多,很快就問到。我很興奮地拿著相機,走下一間地下室,剛進門,我一眼認出了店主。

她的門店盡管開在地下,但面積擴大了兩倍,已經成為當時喀布爾最大的女子沙龍店。兩個不同國籍的陌生“熟人”,再次見面,格外驚喜。但由于女子沙龍店在阿富汗屬于很私密的公共場所,我想拍攝,必須征得所有顧客同意才行,尷尬的是,沒有人同意我拍攝。好在這次找到顧客里有會說英語的人,幫我倆搭上了橋,她叫凱樂瑪,三個孩子的媽媽,這六年,她去了巴基斯坦、迪拜、印度、韓國等國家,一直在學習中東、亞洲流行的女子美發、美容、紋眉以及穆斯林最時尚的新娘妝,她的沙龍店,已然引領了阿富汗女性妝容的時尚潮流。唯一無法改變的是,這些妝容只能留給自家人欣賞。

2013年當我再去喀布爾找到她,我們就像老朋友。在她的熱情相勸和強行推薦下,我這張素臉,被她化得濃妝艷抹,再穿戴上她送我的袍子、頭巾、戒指,我活脫脫被打造成了一個穆斯林女人。

遺憾的是,近兩年政局再次改變,據說,阿富汗女子沙龍店一律被關閉了。但愿她能平平穩穩度過今后的日子。

烤馕的寡婦瑞拉患了腦瘤,好在她的孩子們都大了,能幫她支撐起這個家。

生下腦癱患兒的法維扎,后來升任公司經理,搬進了新房子,還特別邀請我去她家,吃她拿手的私房菜,一家人過著平靜樸素的幸福生活。

當一個人內心有了一座堅不可摧的城堡,就會更加堅實、厚重和包容。

陽:你之前去非洲都是拍靜態影像,怎么開始在非洲拍紀錄片了?

梁:前面講到我在萊索托塔巴姆村拍一個艾滋病人,當時我就想,一個瀕臨死亡的人,臨終前費力地蹦出一串單詞,全與大自然有關,這令我對非洲人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遺憾的是,我沒有帶拍視頻的機器。

之后的非洲行,視頻、照片都不能錯過。

旅游衛視《行者》欄目播出的30集《非洲十年》紀錄片,就是從我去的第二個非洲國家塞拉利昂開始拍攝的。

陽:你的紀錄片《房東蔣先生》,是你在用另一種視覺方式講故事。

梁:最開始我住進上海巨鹿路蔣先生的房子,純屬為了離上海電視臺近,當時我在《紀錄片編輯室》做視頻的后期。蔣先生是房東,我是房客。

我是北方軍人家庭出身,與大上海資本家后代的蔣先生,成長環境和生活理念反差極大,制片人王小龍告訴我,一定要把我眼中這位上?!袄峡死铡钡纳钣涗浵聛?。紀實頻道的幾個編導都說,從北方來的人,很難如此近距離接觸到這種人的真實生活。我過去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老克勒”。我問王小龍,作為一個房客,拿著攝像機拍攝人家生活合適嗎?他說,只要他同意,你就只管拍。后來這部紀錄片獲獎,就是因為非常真實。

朱羽君老師說,這個片子拍得很自然,機器有點像我身上長的一個零件?,F在看來,這些視頻,成了非常珍貴的影像。

陽:后來你跟蔣先生關系很好。這部紀錄片獲獎在你的意料之外?

梁:剛開始拍攝時,他有些別扭,總是叨叨我,后來我們相處得有感情了,像是親人,我管他叫蔣叔。

他家的房子拆遷前,他不斷地被人欺負,我就成了為他撐腰的人。在弄堂里,他家是釘子戶,晚上經常有人敲門威脅他,我覺得一個老人挺可憐的,我既然住在里面,就有責任保護他。再后來,我回到北京,有一點風吹草動他都會給我打電話:“梁子,又來人了,怎么辦?”我告訴他:“別怕!”好像我才是這家的男人。我從夏天住到冬天,從北京到上海來來去去,我對這所房子也有感情了。

紀錄片獲獎時,我正在非洲紅海邊厄立特里亞的一個村子里,完全與世隔絕。出來以后才知道,這片子獲了2004年中國電視學會年度最佳電視紀錄片大獎(金獎)。這個片子獲獎不全是屬于我,有王小龍團隊和編導干超的很大功勞。

陽:你最近在做《我到非洲去》這個專題?

梁:這些年一直在跟浙江大學張勇導演團隊合作非洲的紀錄片,我的非洲之行,前十年拍的是非洲人的生活方式,后十年拍的是中國女性在非洲生存、打拼的故事。

陽:聊了這么多,我感覺你身上有很多中國女性的優良品質,堅毅、果敢,敢闖敢干。

梁:別的沒有,我倒是挺勇敢的,現在回想起來,有時候也挺害怕的。但可能我的性格就是這樣,看到困難就迎面而上,解決完了再面對下一個。我有一個理念,把所有負面的東西,像一塊一塊磚一樣,累積起來,隨著時間和成長,內心就能壘起一座城堡。當一個人內心有了一座堅不可摧的城堡,就會更加堅實、厚重和包容。

作者簡介:

梁子,畢業于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中國藝術攝影學會常務理事、中國紀錄片女導演俱樂部理事、中國女攝影家協會理事。中國第一位獨自深入非洲部落進行人文調查的女攝影師。2000年起多次獨自前往非洲,進行人文調查及拍攝非洲人生活方式及生存狀況。紀錄片《房東蔣先生》獲中國電視學會年度最佳電視紀錄片大獎(金獎);2011年旅游衛視首屆行者戶外影像節,獲最有影響力年度人物大獎;2012年獲《戶外探險》中國第六屆金犀牛戶外影像大獎,中國平遙國際攝影大賽人文社會類金獎;2013年當選第五屆“中國當代徐霞客”人物;2014年獲中國藝術攝影學會攝影金路獎;2017年獲第五屆FIAP世界攝影大會“絲路風情與‘世界遺產國際影像藝術大展”金像獎。

責任編輯/何漢杰

猜你喜歡
紀錄片非洲
超贊的自然紀錄片
An Uncommon Trip
非洲行記(三十四)
《走出非洲》:關于非洲最美的一本書
一部微紀錄片的感悟
紀錄片之頁
紀錄片拍一部火一部,也就他了!
紀錄片之頁
非洲反腐敗新觀察
非洲鼓,打起來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