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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此時是冬天(外二篇)

2024-04-14 07:29程靜
伊犁河 2024年1期
關鍵詞:艾力格達

程靜

天空陰沉了一整天,夜里11時下起了雪。雪花輕薄,只是覆蓋了草場和屋頂。一大早,濃霧未散,我和古麗江就坐上了去往牧業隊的第一輛公交車。直到汽車啟動,我還期望著她能改變決定。自從做了母親,古麗江改變不少,不僅變得更加溫柔,而且更加堅定。她安慰我說:“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根本不算冷,即使你不喜歡冬天,但冬天總會到來,一些事情是沒有辦法回避的?!蔽抑浪f的并非冬天,她當然也知道,我其實并非不喜歡冬天。對這片土地的所有饋贈,無論苦痛還是歡樂,早已成為生命的一部分,從未想過愛與不愛,一切已深入骨髓。我之所以抱怨冬天,主要是覺得不應該在這樣的天氣出門。

阿什勒布拉克村此時一片潔白,如同谷地中的一塊巖石,隱沒于那拉提群山幽深的懷抱。從村委會到牧業隊牧民定居點半小時車程,沿途經過的公交車每一小時一輛,如果順利,今天完成任務,晚飯前可回到村委會。但問題的關鍵是,我們要去的那些人家住處分散,中間隔著山坡與草場,全靠兩條腿跋涉。一個星期前,村黨支部書記斯拉依在晨會上要求盡快統計牧民信息。村干部們用5天時間統計了500多戶信息,最后,7戶住處偏遠的牧民被單列出來,因為信息不全,需要實地去牧民家中統計信息。古麗江找到我說:“明天一早就出發,早完早了?!蔽译m然知道這個事情無法推脫,但實在不想在這樣的天氣出門,尤其是想到雪后穿越草場的凄涼情景。

天山巍峨,積雪的山脈綿延千里,大西洋最后一股暖濕氣流無法逾越,西伯利亞寒流趁虛而入,往往夏季還沒結束,牧場上就已經枯草連天。此刻,天空沒有飛鳥,大地沒有邊界,橫穿雪原的鄉村公路沒有一個人影,公交車孤獨行駛,直到到了牧民定居點,還不曾有一輛車與它交會。

穿過草場,沿著灌木指引的隱秘小路,我們順利統計了最近的3戶牧民家庭信息。早在第一場雪之前,大部分牧民就已回到定居點。一個夏天和一個秋天過去,游牧生活暫告結束,久別的親人重新團聚。出于節約、出于再也不分開的迫切愿望,整個冬天,所有房間都閑置著,只在一間屋子里生火做飯。一家老少圍坐在炕上,胸口對著火苗,脊背對著寒風,案板上切碎的洋蔥氣味充斥各個角落,伴隨著茯茶“噗噗”的沸騰聲,生活的意義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墒堑搅酥形?,我和古麗江還沒顧得上喝一口茶,直到到了迪娜家。

迪娜的家在山坡上的一處開闊地,站在門口可以看見對面遙遠的公路。迪娜的丈夫沒有回來,上個月趕著150只羊從夏牧場直接去了冬牧場,留她一人在家照顧兩歲的兒子??吹竭@個靠在炕角、眼淚風干、孤獨如遺落在荒野中的羊羔似的小男孩,古麗江母愛泛濫,放下背包,將他緊緊抱在懷里,幫助迪娜照看了1小時。

上午一口氣完成了4戶牧民家的信息統計工作,在迪娜家照看孩子的間隙喝了奶茶,將掰碎的馕泡在奶茶里當午餐,下午又走了2戶。達吾列提拜是最遠的一戶,住在恰普河邊,也是今日要去的最后一戶。達吾列提拜六十多歲,身材魁梧,短發鬈曲,身上的毛衣松松垮垮。他正舉著長長的木杈,將捆好的草料拋向比房頂還高的草垛。但這些都是表面,他臉上浮現出的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才是解開一切謎團的鑰匙。此刻,我相信村子里流傳的關于他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都是真的。老去的達吾列提拜如今深居簡出,也不像從前那樣愛開玩笑,如同一個一貫頑劣的孩子突然變得安靜,還學會了承擔責任。人們議論紛紛,不相信他真的回歸家庭。曾經與他痛飲到天明的酒友或女人向他發出懷舊的邀約,他都表示感謝并拒絕。不是不愛,而是不會再愛。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感覺尋歡作樂所獲得的歡愉越來越少,只有對時間流逝而產生的不安啃噬著內心。兩個長大的兒子替代了他,去縣城打工。他現在比村里任何一個男人都依戀自己的家庭和妻子。每天以庭院為中心,種植蔬菜,侍弄果園,活動范圍不超過家門口十五畝草場。五間連排平房,正中的客廳暖意融融,墻壁上的掛毯圖案紛繁、色彩艷麗,將屋子裝扮得富麗堂皇,如同中世紀城堡中的花園。

我和古麗江坐在永不凋謝的玫瑰花叢中,一邊聊著他家的生產生活情況,一邊修正信息。不知不覺,夕陽掉進草叢和地平線。天黑下來,除了廣闊夜幕上的星星,什么也看不見了。

大地一片漆黑,從分散的牧民家透出來的燈光太微弱,不足以給這個世界帶來光亮,反而使世界陷入更深的黑暗。站在公路邊,偶爾有車輛駛過,那一閃而過的慌張光柱,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們苦苦等待的末班車。四十分鐘后,古麗江放棄了,沒有公交車了,今天肯定看不到心愛的女兒了。她經過我身邊時說,看來今晚只能住在達吾列提拜家了。

牧場的夜晚靜謐、深邃,仿佛遙遠的海底世界,唯一能將人從海底那沒有目的的漂流中解救出來的是睡在外間達吾列提拜和妻子買里艷木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兩個人好像在商量著什么,如同夢囈,含糊不清。古麗江睡不著,思念著一歲零兩個月的女兒。雖然這是她的第二個孩子,但仍像第一次做母親那樣,女兒對這個世界的初次反應以及剛長出來的籽玉般晶瑩的6顆乳牙都令她充滿驚奇與喜悅。她說是在成為母親之后,才開始理解自己的母親,可是現在,因為要照顧孩子,她比任何時候都要忽略母親,想到這些,心都要碎了。而她的丈夫,那個詩人,除了年輕時候用情詩哄她開心外,什么也不會,尤其是面對困難表現出的那種茫然和無措,簡直令人費解?,F實使她對他以及男人產生了前所未有的不同看法,雖然仍懷愛意,從未放棄對他的期待,但自從知道自己懷孕的那一刻起,她開始變得成熟。

古麗江的丈夫氣質憂郁,令人不禁心生憐憫,親人們從未對他說過一句重話,生怕詩人受傷。在現實面前,他就像一個不想長大的孩子,但也像孩子那樣,以愛回報著愛。不過詩人的觀點倒是令人耳目一新,他在一篇創作談中寫道:把詩歌寫在天空而非紙頁上。這句比詩人任何一行詩都要輕盈的深刻體驗使我從另一個方向受益,突然間得到一個啟示:與現實生活保持適當距離,才能更好地表達現實。十多年過去,詩人幾乎沒有什么變化,胡髭優雅,面容蒼白,雖然正在發胖,但印花絲綢襯衫仍使他風度翩翩。變化了的是古麗江。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報社舉辦副刊作品頒獎會,詩人帶著他的女友參加會后的文友聚會。大學剛畢業的古麗江如同一棵春天的白楊樹,散發清新的蓬勃氣息。她在《黑走馬》樂曲響起來的時候,舉起纖纖手臂,像天鵝展翅那樣在人群中舞動。我甚至覺得詩人配不上這只天鵝??墒菤q月流逝,這只天鵝的羽翼如今不再輕盈,而是強壯有力,每天拎著裝滿牛奶的鐵皮桶步行2公里回家,輕松自如。她和詩人在生活的煙火中感染了彼此的氣息,現在不僅看起來般配,而且如兄妹般,容貌也有了幾分相像。

到了后半夜,半夢半醒之間,我聽見外間的門響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又響了一下,有人進來,再出去。每一次門被打開又關上的瞬間,都會明顯感覺到一股寒風撲進來,然后像一只倉皇的土撥鼠那樣迅疾逃離。天快亮的時候,聽見買里艷木急促的聲音:“快了快了,去燒點火?!蔽腋杏X到她的聲音里的不同尋常,卻無法猜測發生了什么。

循著燈光的指引,我和古麗江來到院子左側的牛棚。牛棚里七八頭體形龐大的褐牛正在反芻,聽到聲音,它們一起回頭,深井般的眼睛里聚積著一潭水,倒映著黎明前的黑暗和燈光。就在這靜謐的氛圍中,旁邊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牛棚發生了奇跡,新的生命正在誕生。

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只好趴在欄桿上看買里艷木在棚圈里忙碌。買里艷木看起來溫柔而利落。年輕時候她仿佛丈夫身后一個沉默的影子,但在艱難歲月中卻以倔強維護了尊嚴,養兒育女、照料雙親。沒有人聽到她對丈夫的抱怨和不滿,但誰都看得出來,她始終沒能原諒他。長大的兒女感恩母親撐住了這個家,紛紛以自己的方式孝順她。買里艷木還像從前那樣嚴肅、平靜,卻成為親人們情感的依賴與核心。買里艷木將草料撒在母牛旁邊,不一會兒,就看見小牛犢的頭從母體探出來,碌碌轉動著眼睛,打量這個新奇的世界。母牛嚼草,不一會兒后腿微微張開,隨著一陣輕微的顫抖,一頭布滿血絲的胎衣裹著的小牛犢落下來。母牛俯身將小牛犢身上的胎衣一點點舔凈,不一會兒,一個通體光亮的純潔生命呈現于世間。

小牛犢撐起前半身,慢慢地,身體在搖搖晃晃中離開了地面,但前腿此時還無法支撐整個身體,不由跌倒。過了一會兒,它再次用力,身體又在搖搖晃晃中離開了地面,卻又再次跌倒。

母牛站在一旁咀嚼著,朝它“哞哞”呼喚。小牛犢揚起頭,再次撐起前腿,這次,整個身體離開了地面。它低著頭,不敢再動,而是將整個身體穩穩站好,才搖晃著走向一直站在旁邊充滿期待的母牛身邊。墻角的一小盆炭火正在燃燒,溫暖的氣息在牛棚擴散。

吮吸母親奶水的小牛犢仰著頭,開始感受生命的歡暢。古麗江轉頭看了看我,淚光閃閃,內心因激動而說不出一句話。兩個趕來幫忙的女鄰居到達時,一切都已經結束。古麗江為她們講述了剛才看到的一切,她飽含愛與激情,充滿詩意的語言令剛才發生的一切煥發光彩,充滿意義。鄰居們驚嘆,同時責怪自己沒有親眼看見這再也不會重現的場景。盡管這不是第一次看見,但女鄰居卻第一次覺得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次,她們重新認識了誕生,也重新認識了世界。

兩個女鄰居走后不久,又來了一對年輕夫妻,他們來自對面的草場。古麗江激動的情緒還沒有平復就又開始講述。經過積淀與調整,她的情感和語言都得到了升華。在一種愉悅的境界中,她甚至感覺到了詩歌的神秘,她的心因憐惜丈夫的才華而隱隱作痛。這對夫婦一邊聽一邊贊美,臉上充滿幸福的光亮,如同置身誕生天神的馬棚。

清晨的陽光穿過木窗,棚圈里散發金色的吉祥之光。整個院子喜氣洋洋,唯有蹲在走廊抽煙的達吾列提拜滿腹狐疑,母牛年年都生小牛,這不是什么新鮮事,看著三四個正從大門進來的遠親近鄰,他吐出一口煙霧,無比納悶:這一大早來來往往的人都在看什么?

大門敞開著,通往達吾列提拜家的小路上仍不斷有人走來,都是一些聽到消息趕來的人。不是趕來觀看母牛生小牛,而是聆聽一個女人講述誕生。那從心靈深處發出的頌歌像溪流的旋律一樣令人感動,女人們發出幸福的嘆息。就在這個早晨,古麗江在一遍遍講述的過程中,自己也覺得奇怪,兩次生孩子,記憶都不那么真實,那時候似乎全部的力量都用來克服恐懼與疼痛,而一頭生產的母牛卻喚醒了深處的記憶,使她深深地感受到一種莊嚴和神圣。馬洛伊·山多爾在《獻給天下女性》中寫道:“向你致敬,你像動物一樣善良。向你致敬,因為你的身體散發著生命伊始時大地的香味?!笔堑?,她感覺自己就像動物一樣善良,她就是那頭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小牛犢的母牛,她就是身上散發著大地香味的母親。在這個早晨,古麗江頓悟命運的安排,原來所有的付出都是為了感受這一刻,愛與犧牲。沒想到,如此重要的生命啟示,出現在一個回不了家的不幸的星期天。她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

清晨,蘋果樹上的枯葉掛滿霜花,風就像從河里撈出來一樣冰冷。我們從屋里出來的時候沒有穿羽絨服,當時以為只是出來看一看,身上隨便套了件薄毛衣??墒谴藭r的古麗江,雙頰通紅,額頭上的幾縷卷發被汗水粘在一起,身體里涌動的激情使她沒有感覺到絲毫寒冷,完全忘記此時是冬天。

“我要被風吹跑了”

10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大雪持續不停,本地氣象臺連續三天發布寒潮預警,局部地區最低氣溫已經降到了零下48攝氏度。星期天下午3點,那拉提牧場天空低垂,鉛灰色的云團令所有人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抑,來不及傾訴,傳說中的狂風就從想象中橫掃而來,嘶吼聲震懾萬物。黑夜突然降臨,雪花飛旋,山谷里仿佛掀起高高巨浪的大海。就在這世界末日般的暴風雪中,幾個幽靈一樣的人影時隱時現,那是牧民別格達艾力和他的叔叔正在尋找丟失的羊。

一個星期后,陽光朗照,從山上到山下,整個牧場寧靜安然,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只有天空上堆積的云朵被風吹散。這天中午,阿什勒布拉克村的辦公樓里空空蕩蕩,已經到了下班時間,樓下燒鍋爐的人往爐膛里送了最后一鏟煤,也關門回家,只有我和沙勒恒還在加班,整理今日的上報信息。沙勒恒性情隨和,回避任何爭論。我在村里工作一年多,從未見她與人產生矛盾,常以溫和的笑容解決難題。此刻,沙勒恒對我陪伴她充滿感激,而且她知道,以她目前的國家通用語言水平撰寫信息,越是著急越容易出錯。她趴在辦公桌前,比平時更加耐心,不僅對我指出的別字和錯誤語法進行了更正,還提出了問題。今日上報的信息主要有兩條,一條是牧業隊的三戶牧民家缺少飼料(大雪封山道路不通,山下的部分牧草無法及時運回);另一條是牧民定居點一戶牧民家的羊圈昨晚遭遇狼襲,損失不小。暴風雪停止后,山谷就像被一條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棉被覆蓋,那潔凈的厚重掩蓋了所有生命及生命痕跡。平日在山谷深處游蕩的狼群在60厘米深的積雪中找不到任何食物,只好冒險下山,半夜潛入一家沒有放狗的羊圈,咬死了15只羊。黎明發現時,8只羊的內臟已被掏空,空蕩蕩的軀體就像塑料袋一樣被丟棄在凌亂的寒冷羊圈中。

而羊圈之外,仿佛另一個世界。陽光照耀,雪原上晶瑩閃爍,從山谷吹來的散發薰衣草芬芳的微風撫慰心靈,一種感恩般的喜悅在空氣中流轉。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即使寫到災難與死亡都不覺得沉重,可能是因為我知道,這些信息上報之后,受災的村民將會很快得到救助或者補償。

村子里看不見一個人,好像集體陷入了夢中。人們躺在炕上,枕頭四處散落,夢見青草和羊群、蝴蝶和花朵,以及星空下的歌唱和飲酒,但經常夢見的,卻是看見自己不停地走。草原茫茫,即使走到衣衫破爛、頭發掛霜也還在原地,青山在左,河流在右。醒來后,覺得一切并非夢境,而是夢境中的現實。整個冬季都是如此,抬頭喝酒,低頭做夢,直到冬宰開始,村子里才熱鬧起來。從當年10月到次年5月,冬天占去了生命時間的一半。為抵御漫長的嚴寒和睡夢中的行走,人們需要存儲肉食,到了一年一度的冬宰,幾乎家家戶戶都要殺牛宰羊。

一家冬宰,多家幫忙。聽說吐爾遜別克家這天宰牛,我也想去湊熱鬧,忙完手頭工作趕過去,一切都已經結束,參與宰牛的人剛剛散開。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張完整攤開的黑色牛皮,上面堆著一堆鮮紅的肉,被血肉磨亮的刀子丟在一旁。牛的四只腳伸向四個方向,牛頭還在中間。人們來來往往,只有陽光停下來撫摸它,安慰這沉默了一生的靈魂。院子里的炊煙升起,吐爾遜別克的女人搬動一口比平時大一倍的鐵鍋,開始煮肉,這將是整個冬季最忙碌的時節。未來三天,她需要用盡全部力氣來處理這堆肉,除了留下當日招待客人的,還要將剩下的進行腌制和儲存。

又過了半小時,沙勒恒站起來收拾東西說:“姐姐,今天去我家吃飯,早晨宰了羊,這會兒肉該熟了?!鄙忱蘸愕募野そh城,經過一片果園、麥田和一個汽車修理鋪,看見白楊小路旁一個沒有圍墻的院子就到了??簧献鴿M了人,全是近處的鄰居和遠方的親戚,手抓肉和抓飯也已端上了桌。陽光穿過窗戶,在光芒中,在談論、咳嗽、升騰的煙霧和熱氣中,人們的話題圍繞著不久前的那場暴風雪。暴風雪比我想象得更加狂暴。聽說別格達艾力那天將自家的羊趕到冬牧場時,他的叔叔還在路上,風雪很大,能見度不足兩米,積雪幾乎將車輪淹沒。在人們的講述中,沙勒恒的父親,一位七十多歲的老牧民,我??匆娝持衷谛÷飞仙⒉?,馬背生涯致使他的羅圈腿到了晚年更加笨拙和緩慢。此刻,他仰著尖尖的下巴,目光伸向遙遠的歲月,發出夢囈般的感慨:“快二十年沒見過這樣的暴風雪啦?!彼砗髩ι系膾焯悍被婏w,不敗的花蕾隱藏在枝葉間。當天晚上,別格達艾力找到了叔叔,叔叔的帽子和眉毛上結滿冰霜,整個人就像一棵掛滿白色霧凇的樹,幸而身體沒有太大問題。找到第二天中午,別格達艾力的叔叔帶出去的1000只羊,有700多只歸圈。這些羊,除了叔叔自家的,還有幾百頭是幫別人家養的,一頭羊的照料費用是每月20元。當天,別格達艾力又繼續跟鄰居、親戚一起冒著暴風雪和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溫出發找羊。暴風雪發生時叔叔正在一片戈壁灘附近,此處的風比別處大,牛羊和人在風雪中難辨方向,容易迷路。到了下午四點,還有四五十頭沒有找到?!肮烙嬙谕饷鎯鏊懒恕?,有人分析。其中兩三頭羊是別格達艾力和親戚們在凌晨兩點半找到的。找到時,羊陷入雪堆,露出羊角和背上的毛皮,牛已經凍成冰雕?!捌鋵嵈笱┎⒉豢膳?,可怕的是刮風?!鄙忱蘸愕母赣H以一生的經驗告誡年輕人,平靜的話語中雖然難掩驚恐,但敬畏之情顯而易見。人群陷入沉默,我從這不同尋常的沉默中感覺出某種隱秘,人們沒有說出的恰恰是內心的癡迷。草原上的人們相信,除了災難,暴風雪肯定還會帶來其他的什么,它和大自然贈予的幸福一樣充滿意義。

出于對那場暴風雪的好奇,我打電話給別格達艾力。視頻里的人戴著護耳棉帽,露出的皮膚黝黑,眼睛卻像夜幕下升起的篝火閃閃發亮。別格達艾力的講述含混不清,結結巴巴,好像隔著語言的千山萬水,最后只能轉過鏡頭,讓我在視頻里看那些在冬牧場的暖風中悠閑吃草的羊。鏡頭晃動中,一只肥碩的羊尾占據了屏幕,然后看見了更多的羊。它們在廣闊的天空下緩緩移動,用嘴唇掀開積雪,尋找冰凌下的枯草和嫩芽。每一只羊都是劫后余生,此刻看起來卻神態安然,溫順而滿足,無法猜測會有什么纏繞內心。只是別格達艾力舉著電話的動作讓我覺得有些僵硬,可能暴風雪在他的身體里還沒有消散,陽光還沒有將心頭的冰霜融化。

突然想起來,上次見到別格達艾力還是在暑氣未消的9月。那時候村里停水,水其實不是在某一天停的,而是在半個月之前就出現了征兆。那段時間,水龍頭里的水一天比一天小,后來如一根筷子般纖細,最后終于像沙漠里的季節河一樣完全消失。我去找負責水暖電工作的加列力,他說沒有其他原因,只能是地下管道中的某一截又被淤泥和石子堵塞了,至于是哪一截堵塞,得將低洼處的幾十米管道全部挖出來才知道。至此,我才知道管道堵塞并非偶然。阿什勒布拉克村的飲用水全部來自那拉提山谷中的泉水,泉水由天山雪水匯聚而成,甘甜、清冽。村民們格外珍惜這大自然的美意,先是將它引到山腳下一個人工蓄水池,然后通過地下管道送往村莊。泉水從山澗到平地,攜帶一路的石子泥沙、枯枝敗葉,久而久之,在管道的某處堆積,致使水流量越來越小,地勢稍高的巷道則會完全斷水。不過,造成堵塞的不僅僅是泥沙,有一年冬天挖開管道,還發現了一群在管道中取暖的老鼠。消息傳到村委會,平日里看見嚙齒動物就尖叫的古麗正站在復印機前,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大度和幽默,對所有人說:“敢情我們喝的是老鼠水,難怪身體這么健康?!?/p>

停水范圍主要集中在村委會及其附近的五條巷道,其他巷道則供水正常,問及原因,答曰:“不屬于同一管道?!?/p>

提著水桶去兩公里外最近的地方找水。一進巷口,就看見兩腳撐地、閑坐在摩托車上的別格達艾力。他帶我來到他家院子,三間平房并列,走廊上的兩根廊柱如花崗巖般灰暗,據說是別格達艾力的父親年輕時候從則克臺荒原上采伐回來的胡楊木,算起來也有三十年了。院子里沒有花卉,菜地里沒有蔬菜,只有一片灰蓬蓬的苜蓿,仿佛是從寂靜中生長出來的一片枯燥。我想起來,別格達艾力還是單身,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的哥哥、姐姐結婚之后搬出去另起爐灶。

果真有水。澆地的塑料水管一頭接上水龍頭,扔在地下的則一圈圈盤起來,厚厚地堆積著。一片不大的菜地需要這么長的水管?別格達艾力指了指小巷對面:“那邊還有羊圈和菜園?!蔽液荏@訝,雖說邊地遼闊,家家院落寬敞,但我也是到了阿什勒布拉克村之后,才知道寬敞到了這種程度。水從一圈圈水管流到水桶,在不長的等待中,我瞥了一眼別格達艾力。一個夏天沒見,別格達艾力暗紅的臉龐更紅了,閃動著屬于年輕人的朝陽般的光澤。

“山上的羊不放了嗎?”我問他。

“放呢?;貋砜磁笥选吹剿Y婚了嘛?!?/p>

“啊,她和別人結婚你不知道?你們沒聯系嗎?”

“沒呢嘛?!?/p>

“為啥?”

“放羊太、太遠的地方……山上信號不行嘛?!?/p>

此事無法安慰,因為不知從何說起,而且說出來生活在通訊快捷時代的人根本不信,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水滿了,我這才發現,提著空桶來,現在卻沒本事提回去。正思忖著,別格達艾力把10公斤重的水桶提出院子,放到摩托車架子上,拍拍后座:“姐姐,坐上,扶桶?!?/p>

在這之后,才聽說別格達艾力和他的羊群轉場的事,再之后,才是那場暴風雪。而在這期間,挖開的管道清理之后早已重新填埋,融化了千年積雪的高山泉水再次惠澤牧場人家。真正再次看到別格達艾力是初春時節牧民拜山嫁女兒的這一天。

這個時節,一部分杏花已經越過土墻,大部分正在醞釀開花。拜山乘著酒興述說一生的悲與喜,不禁流下悲歡交集的淚水。他對未來親家從黃昏到凌晨的傾聽充滿感激,最后他拉著他的手說,不僅同意女兒的婚事,而且還決定將嫁女兒的日期提前。此事沒有反悔的余地,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迎親隊伍準時出現在鄉間小路。馬蘭花開滿山坡,在暖風一次次溫柔的提醒中,拜山的女兒更加沉醉,忘記了哭嫁環節,高高興興地站起身就走。如今的年輕人寧可省略禮節,也不愿耽誤一場歌舞,他們簇擁著兩個身著盛裝的新人邊走邊唱。鄉村樂師懷抱冬布拉,一遍遍彈奏《黑云雀》,歡快的音樂仿佛風中自由翻飛的鳥兒,表達了所有人不同的心情。小伙子們打著響指,姑娘們掩嘴嬉笑,一些不為人知的情愫悄悄流淌。我看見人群中舒展雙臂跳舞的別格達艾力,他的臉龐恢復了夏天時候的暗紅色,一切又回到從前,他在春天開始的時候開始了新生活。一身藏藍色西服,天空的顏色倒映在眼里,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從暴風雪中歸來的別格達艾力挺拔而帥氣,雖然略顯孤獨,但并沒有痛苦。別格達艾力沒有看到我,沒有看到任何人,他正朝著一個唱歌的姑娘咧嘴歡笑,好像被歌聲吸引。

十多天之后,倒春寒來臨,溫暖的雨水到了傍晚越來越冰冷,后來變成了天空中無處可倚的雪花。早開的花朵在枝頭凝固,原野上濕淋淋的茅草落魄如流浪漢打結的頭發,村里人無法忍受這逆時光而來的凄涼,不得不早早入睡,但夢里全是別離和失去。第二天上午我去縣城,回來的時候公路上沒有一輛車,看不見一個人影,走到一半,風雪彌漫,雪花在大風中飄蕩,如同鐵絲上飛舞的絲綢,而公路上的風吹雪如同條條游蛇橫穿車輪,然后蜿蜒消失。司機不敢往前走了,把車停在路邊,不是因為這糟糕的天氣,而是此刻突然心神不寧,這種天氣最易引起人們對不幸往事的回憶。事實的確如此,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在并非隔著語言的千山萬水,而是彼此生存的陌生之境,在一場尋常的倒春寒中,我聽見別格達艾力喊出了那句他或許在夢中才會喊出的恐懼:“姐姐,我要被風吹跑了……”

清晨的召喚

從村委會出來的時候,宿舍后面的麥田和麥田后面的雪山薄霧繚繞,星辰還未完全消散,清冷的光芒看起來更加遙遠。離上班還有兩個小時,所有巷道陷入黎明前最后一段沒有記憶的昏睡,空氣純凈,時光凝滯,只有早起的牧羊人孤獨地穿過公路,趕著羊群往山上走。

村莊距離那拉提草原不到40公里,來來往往的車輛揚起的塵土直到凌晨才開始在寒意中降落。已經到了八月,草原上最好的時節,群山青翠,河流交錯,野花一直鋪展到雪山腳下。在同一片風土上,坐落在那拉提群山中的阿什勒布拉克村作為風景的一部分,充裕而美好,從山谷吹來的花香和牛羊歡叫的裊裊余音,時時在光芒中顫抖。

但我對這邊的風景沒有產生任何向往,并對馬洛伊·山多爾所說的“大自然既神圣,又無趣”這句話的深層含義產生了一些理解,似乎領悟到神圣的大自然將在何時變得無趣,又是在何時充滿魅力和趣味。在村里工作已經兩個多月,我不僅沒有適應,失眠與焦慮癥似乎也比從前更加嚴重。昨天無法克制情緒,當眾指責給大家做飯的孜比拉的手藝,做飯對她來說如此簡單,基本不用腦子,因為沒有辣椒醬搞不定的。此事過后第二天,她對我還是笑嘻嘻的,好像完全忘記了,不過到了最后還是沒有忘記加辣椒醬。她的寬容使我為自己的輕率和自以為是自責了很久。人與人的相處,到哪里都是一個難題。昨晚睡了三個小時,凌晨六點就醒了,好不容易熬到將近八點,再也躺不下去。窗外是新一天的晨曦和初次綻放的蒲公英,我決定出去走一走。

阿什勒布拉克村的巷道橫向沿公路排列,縱向往后面的山坡延伸,人類的煙火飄蕩在曠野的天空。不知不覺走到對面小巷盡頭,那里開著一片紫色的花,花序如傘狀聚集,一叢叢、一簇簇,掩蓋了那片沙地的堅硬和荒涼。艾依拉的家就在那片野花旁邊。三間平房,短促的走廊,第一次去就感覺哪里不對勁,出了門才找到原因,院子沒有院門,也沒有圍墻,與山坡連在一起,當時還想到一個詞:開門見山。艾依拉三十多歲,患有精神障礙性疾病,大多數時間都在夢游和發呆,與年邁的母親一起生活。兩個孱弱的女人無力像其他人家一樣,打理出一個生機勃勃的庭院。

沿著巷道,一家挨一家走過,庭院的大門一家一個樣,鐵門、木門、鋁合金門,藍色的門、綠色的門、赭色的門以及原木顏色的門。門上雕刻著圖案,葡萄藤、石榴花、巴旦木花以及單調的波浪形或菱形,圖案簡單,往往以一種造型重復,不斷重復,以至無窮?!盁o限圖案”的藝術風格充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地毯、花布、馬鞍、小刀以及銅器和木器,在圖案的無限重復與循環中,大自然的隱喻隨處可見。那扇涂著朝陽般明媚的桔黃色漆門的庭院主人,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我還沒有和她說過話,不知道她的名字,卻對她印象深刻。第一天上午在巷道走訪,從這扇虛掩著門的庭院里看到一位老人正在樹蔭下打盹,靠著椅背,垂著頭,碎花長裙籠蓋腳面,滿頭白發像落地的雪花,匯聚絲絲縷縷流逝的時光。蝴蝶飛來,停在頭頂,把她當作一枝垂掛著鐘形花朵的白貝母。

小巷盡頭那片紫花開得比上次看到的更多,在夏日清晨,散發著野生植物的自由芬芳。艾依拉的房門和窗簾沒有打開,應該還在睡覺,她被困在一場漫長的沒有白天和夜晚的夢境中。上次和她母親聊天,艾依拉悄無聲息地在旁邊編著發梢,編了拆,拆了編,把自己融化在一個遙遠的世界。我問他母親艾依拉是不是一直都這樣,她母親說十多年前很正常,還和牧業隊的一個男人結了婚,那男人待她不錯。誰想到,艾依拉的腦子一天比一天混亂,丟三落四,時而清醒時而瘋癲,到了后來誰是家人也分不清。我這才知道艾依拉結過婚,還曾有自己的小家庭。艾依拉突然站起身,笨拙而緩慢地下炕,趿拉著鞋,從墻上掛著的一個書包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本子,將本子里夾著的一張照片拿給我看。照片上是一個年輕姑娘和一個男人的合影,姑娘眉毛漆黑,彎曲的頭發軟軟地貼著腦門,男人胡子拉碴,表情因拘謹而嚴肅。艾依拉看著我傻笑,笑容里居然顯露出幾分羞澀與興奮。照片上的這個女人現在變成了另一個人,胖了很多,還老了。帶著夢境中的幻影從另一個世界艱難返回,為的是在不可能交流的情況下告訴我,那個曾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真實存在,照片是如夢往昔的忠實記憶。后來那個男人拋棄了她,艾依拉母親說他最后一次踏進這個沒有院門的敞開的家,是送艾依拉回來,此后再也沒見人影。

突然聽見羊叫聲,聲音凄慘而急切,好像正在被死神追趕。出于心驚以及可怕的聯想,我的腳步不由加快,循著叫聲找過去。只見兩扇門環上繞著鎖鏈的鐵皮門關著,門上沒有任何裝飾,只在上部分隔出柵欄形狀的小格子。大門安裝相當潦草,中間的空隙可以塞得進一只拳頭,趴在門上,從這足夠寬的縫隙可以看到里面牲畜棚里的羊,以及從果樹深處露出來的平房和涼亭?!斑旬敗?,門扇突然向前松動,要不是鎖鏈攔著,非撲到院子里不可。在鎖鏈發出的莽撞聲響里,4只山羊即刻停止慘叫,一起回頭,一模一樣的驚訝表情,一模一樣的粉紅嘴唇,幾秒鐘后,又再次叫喚,聲音更大,更加撕心裂肺,而在它們雪白胡子底下的木槽里,分明還有撒開的干草和菜葉。它們并不缺少食物。山羊平日里喜歡攀登和游走,對這樣的禁錮尤其不滿,因此不斷地高聲訴苦,好讓所有人都知道。

看一下手機,正好九點,仍然不到上班時間,為什么不多睡一會兒呢?昨天明明睡得很晚,身體明明很疲憊呀。隨意走向另一條巷道,低頭看到一家門口有一小堆煙頭,腦海里即刻出現了男人們蹲在這里聊天的情景。一只鴿子在前方起起落落,似飛不飛,似落不落,這奇怪的姿勢使我跟著它走了一小段,它終于飛起來,低空盤旋了一會兒,落在一戶人家的屋頂上。巷子里有許多鴿子,它們成群結隊像音符一樣站在屋檐上,或呼啦啦落在一片空地上,發出咕咕咕的低鳴聲。但在這個時間,我從未見過它們?!澳愫冒?,你也睡不著嗎?”已經離鴿子很近了,鴿子不但沒有飛走,還站在屋檐上低頭俯視。想繼續跟它說點什么,突然發現面前這戶人家的大門虛掩著。剛要走過去,門卻從里面打開,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門口,頭發蓬亂,下巴僵硬,黑色的外套融入庭院幽暗的背景中,就像一直在這里特意等我一樣。他開口說道:“我的媽媽……剛才死了?!彼查g的愣怔之后,我判斷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不一定是真的。他身后的院子安安靜靜,地面就像剛灑了水那樣潮濕,走廊臺階旁邊的夾竹桃全部開放,重疊的粉紅花瓣俏麗而活潑,院子里散發著清晨蘇醒過來的煥然一新的植物氣息。果樹中間掛著孩子的吊床,長條餐桌上的玫瑰花茶壺和金邊小碗還浸泡在昨夜冰冷的露水中,一切都是從昨天到今天的延續,沒有停止,也沒有中斷,完全沒有死亡的氣息。再一秒鐘后,我判斷我們之間可能存在理解上的誤會。多民族聚集區域,人們從不同語言、文化與習俗中既彼此了解,又相互融入,在交往過程中,時常會發生一些因語言不通而造成的令人啼笑皆非的表達和誤會。我試探地問:“家里出了什么事,你媽媽生病了?”他搖搖頭,肯定地進行了否定。有限的詞語用盡,溝通難以繼續。正在這時,從屋里跑來一個女人,當這對神情悲切的夫妻一同站在我面前時,無需語言,死亡的消息被證實了。

八十三歲的茹仙古麗患病一年,醫院的治療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半個月前,她要求孩子們帶她回家。已經連續一個星期,茹仙古麗每天只能吃進一點流食,身軀變得更加瘦小,如同一株沒有重量的水草,不過病癥卻一直沒有發作,就像突然康復了一樣,雖然極其虛弱,但茹仙古麗再沒有經受來自肉體的痛苦和疾病的折磨,每天晚上都能平靜入睡。這天清晨,她在睡夢中安詳地死在自家床上。而她剛剛咽氣,如同聽到一種無聲的召喚,我準時推開了茹仙古麗家那扇雕著葡萄蔓藤的棕色鐵藝大門。

回到村委會,九點二十五分,聽到死訊的村主任并不震驚,兩分鐘后,他推開面前正泡著馕塊的奶茶,一連打了十多個電話,將腦海中形成的方案一一進行安排布置。村干部們早就知道茹仙古麗的情況,只是不知道這一天是哪一天。上班以后,我看見對面小路上不斷有人向茹仙古麗家走去,一些女人剛進巷口就開始掩面哭泣。上午12時,遠親與近鄰、故交與至親,陸續匯集到這個不幸降臨的庭院。幾位老人站在自家門口,飲下淚水送別老鄰居永遠地遠行。

午后,刺眼的陽光將地面曬得滾燙,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在撫慰人心的植物的蔭影中,小巷陷入午睡時間的昏沉與寂靜。當我從辦公室出來,不知不覺再次走到那扇雕著葡萄蔓藤的棕色鐵藝大門時,想到茹仙古麗對我的選擇,這個清晨,作為一個送信的人,再沒有比這無言的托付更深沉更重要的事情了。

晚上回到宿舍查資料,知道了小巷盡頭那片紫色野花的名字和科屬,涉及到產地分布和植物區系的起源與進化。知識背后連著知識,世界萬物息息相關,一切并非像看到的那樣安靜和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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