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非
梔子原先活在庭中。
那年姥姥去世,她的氣息飛走,衣衫頓亂,手足冰涼。姥姥葬后,母親從她的后院挖來這棵梔子。當時它還不及手指粗,尚沾著姥姥后院的濕泥。姥姥以前悉心照料花木,她的咳嗽,她行步的細碎聲,這梔子都是聽到過的。那是1977年的事了。
梔子每年仲夏開花,奇葩異香,鄰里都感到吃驚。我采了梔子花,裝在清水瓶中,置于舊屋的暗角里。白日里光線暗,人在舊屋行走,冷氣颼颼,衣褶窸窣,還總能看到白的花影,隨著異香四處潛游。那異香如狐女,在舊屋里出沒。懶了,就在閣樓歇一晌,一會兒又翻飛出閣,身影飄忽。至日影西下,黃昏于一剎那來臨,庭中早有一撇月影兒,只覺得青溶溶,照得煙樹凄迷。那中庭的梔子樹,托著上百朵花骨朵兒,可真是絕世少有的婀娜。
夜晚我們坐在星子底下,感到與月華這樣接近,曠野這樣深遠,有一種溺水的感覺。我們的村莊顯得孤苦伶仃,而我們呢,孤零零地被蒼穹與曠野包圍著,膽小心細,連說話都不敢高聲。夜深一點,就聽到梔子的花苞在節節活動,又有些花朵要鉆出葉縫了。母親說:“聽啊,那是它們在鬧呢?!?/p>
“它們要鬧到什么時候?”我問。
“到天亮才不鬧呢?!蹦赣H答。
“我們睡覺去了,誰來陪它們?”
“有星子呢?!?/p>
“星子落下去之后呢?”
“星子落下去了,還在水里惦記著它們?!蹦赣H笑了。我們都相信,地底下是一片無邊的水域,太陽,月亮,星子,都要從西邊落入水中去。
于是我們睡覺去了。姥姥走了,還有我們在;我們走了,還有星子陪伴梔子。
沒料到后來我們被迫散到各地,老屋也無人照管了。幾年后我們回來,梔子從簇簇一大株變成一個桿兒,沒剩幾片葉子,也不再開花了。至前年,兄弟出門謀生,走前放心不下,硬是將梔子從前庭挪到了后院??伤吆蟛坏桨朐?,那梔子便死了。
如今我們還活著,而梔子已經死了。有時覺得它的花魂就躲在檻內門后,待我一走進去,就搖曳而出,向我淺笑。
到那時為止,姥姥的氣息才真正離開我們,從空氣中飛走,游思斷盡。
(墨丘利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割蘆葦的人》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