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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字時代時空、生命與真理之思

2024-04-15 07:54王清濤婁丙功
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學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真理時間自由

王清濤 婁丙功

摘 要:在數字時代,人的位格多元化,出現了數字位格,幾近演變為數字生命。數字生命開拓著自己的主觀時空,也被客觀化的時空所規訓,生命—時空的這種主動—被動的辯證關系即是數字時代的真理現象。時間、空間具有客觀和主觀兩個維度的相對性,客觀化時空理解使時空成為可被外在規制的對象,與人本真的生命經驗相分離,不足以解釋人與時空的親密性和聯動性;時空的本質需要經由人的生存結構而得到揭示,認識生命與時空的統一性需要從時空變遷的客觀歷史中獲取經驗,現代性突出地表現為時空與生命相互分離的形而上學,數字時代則有望基于數字重建時空與生命的統一。數字生命的未來命運又與其對真理的理解態度息息相關,對真理的先驗的知識化理解遮蔽了生命的本源真理“讓?自由”,使現代人甘于沉淪于數字形而上學的絕對統治,數字生命與真理的統一性的重建需要彰顯生命的自由原則。

關鍵詞:時間;空間;數字生命;真理;自由

直觀看來,數字是一種符號、一種語言,是人類理解和掌控世界的工具。但只有到了21世紀,數字才展現出自己的強大威能。它不再只作為世界的抽象本質的指號,而是作為現實的時間—空間生產者,成為世界的真理本身。人這一數字生命,似乎只是被動地作為數字時空的結構環節,作為數字本質的揭示者,作為數字之神的工具而存在。如何把握數字時代的真理,即如何正確看待生命—時空的這種主動—被動的辯證關系,關系到人這一數字生命的必然與自由、枷鎖與解放。因而我們的任務在于:本源性地、歷史性地考察人與時空的互動關系以及考察人類真理觀念的變遷,為數字生命尋找一個合理的存在論位置。

一、客觀時空與主觀時空

即便經由對時間和空間的常識理解,我們也不難意識到時空規定之于人性規定的根本性意義。我們或者把時間、空間視作先天給予我們的自然物理環境,或者把時間、空間當作一種心靈現象,無論如何,時空總就是我們身處其中的“世界”,與我們的生存密不可分。因而,對時空本質的探索和對時空伸延規律的把握,是我們理解人類存在結構和存在歷史的根本視域,也是界定數字生命生存可能性的必經途徑。以下,我們首先對時間、空間概念的歷史進行一番簡要的梳理,以獲得對時間、空間的本質的一些原則性理解。我們選取三個最具代表性的思想家亞里士多德、康德和海德格爾的時空觀點來作解析。

(一)亞里士多德的時空觀

亞里士多德可能是最早對時間和空間進行系統化理論研究的思想家。他的時空觀不僅構成了中世紀神學和牛頓物理學的理論基礎,甚至至今也在很大程度上支配著人們對時空的理解。亞里士多德的時空觀之所以能產生如此深遠的理論影響,當與其符合大多數普通人的常識有關。亞里士多德的相關討論集中在他的《物理學》一書中。

亞里士多德對空間的理解可歸納如下:1.空間獨立自在,不受人類意識影響,即使空間內的事物不存在,空間也仍然存在,因此它是自在自足的;2.“上、下、左、右、前、后”等方位是空間自身的屬性,人們是通過對運動的測量和對狀態變化的感知而認識到這些方位概念的,因而從邏輯順序上講,是客觀的空間方位在先,人們對其的認知在后;3.空間本身不運動,一切運動發生在空間之內,空間是運動的基礎或載體,空間內可以是虛空而無運動的事物存在,但運動的事物一定處在某一空間內而不可能脫離空間;4.空間是宇宙的界面,是個絕對的框架,一切事物都在空間之內。[1]簡言之,我們可以把亞氏所說的空間想象成一個容器,它有明顯的客觀屬性,是承載一切物理運動的基礎或背景。

亞里士多德對時間的理解可歸納如下:1.時間本身不是運動,但時間不能沒有運動,沒有運動就無從得知時間的存在;2.時間是對運動、變化的度量,根據于“靠先和靠后”的關系;3.時間是以數字形式呈現的測量結果;4.時間是一條單向流動的河流,是單向射出的箭頭,它從過去流到現在,再流向將來。

從亞氏的時空觀來看,首先,時間和空間還是不一樣,就實在性而言,時間顯然不比空間更實在,換言之,時間比空間更抽象。我們比較容易想象有一個客觀存在的外在空間,因為似乎有實在事物與空間相對應,對空間可作直觀理解。但時間不同,我們無法從有形事物中找到一個叫作“時間”的形象,而只能從事物的運動變化中推知時間的存在;亞氏強調時間與運動密不可分也是基于此。其次,亞氏說時間是對運動、變化的度量。運動好理解,指物理運動、位置變化,但變化就比較復雜了,包括了質的變化(比如由生到死)、量的變化(比如年齡增長),乃至精神狀態的變化(比如靜坐思考)??梢哉f,只要我們內心感受到變化,時間就出現了。再次,時間度量根據于“靠先和靠后”的關系??肯群涂亢筮@兩個點是什么呢?亞氏認為,其實是我們的靈魂為了能夠測量事物而設置了這兩個時間點,它們是兩個“現在”點。也就是說,時間是被創造出來的東西,實際上是靈魂測量運動,把時間創造出來了。至此,亞氏似乎滑向了一種主觀化的時間觀。應該說,走到這一步是必然的。按照亞氏的因果追溯機制,一事物存在必有其原因,我們感受到運動是因為有時間,那么我們感受到時間又是因為什么呢?似乎只能把它歸因于靈魂的作用,從而時間是靈魂感受運動的能力。

亞氏的時空觀保留了時空理解的多種可能性,但由于其理論突出的自然科學性質,以及“空間是容器”“時間是河流”這些頗具誤導性的表達,人們還是傾向于把他的時空觀理解為一種客觀化的時空觀。這種理解在牛頓的經典物理學體系中更被空前強化。其實并不像人們通常認為的那樣,牛頓全面顛覆了亞氏的物理學體系;相反,在理論的底層邏輯上,應該說牛頓是亞氏的全面繼承者。遵循力學原理、因果機制對宇宙作機械論描述和解釋的經典物理學體系,不過是對亞氏時空觀念的一個更詳細、更復雜的表達。在“客觀時空”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把亞氏時空觀的影響擴展到相對論,只不過相對論所描述的時空(比如尺縮效應、鐘慢效應證明了空間、時間的相對性)更反常識罷了,那需要更專業的數學知識才能理解。

(二)康德的時空觀

如果說科學家們在“客觀時空”這一方向上深化了人們對時間、空間的理解,哲學家康德則在另一方向即“主觀時空”方向上實現了這一深化。

康德在他的巨著《純粹理性批判》中明確把時間、空間視作人類感性的兩種先天直觀形式,時間是內感官的先天形式,空間是外感官的先天形式。所謂先天直觀形式,就是指先天存在于我們頭腦中的用來感覺事物的工具,它們就像新買的計算機預裝的系統程序一樣;與“先天的”相對的是“后天的”“經驗的”。

為了避免將康德視作否認外部世界實在性的唯心主義者的粗陋誤解,我們在此先明確指出,康德討論的時間、空間,并不是科學家通常要討論的客觀的實際的時間、空間,而是指被人的思維所把握的時間、空間的概念,或者我們干脆把它們叫作時間感、空間感。

為什么時間感、空間感是先天的呢?通常,人們會認為時間、空間一定先于人的時間感、空間感而存在,畢竟是先有了存在,然后才有對存在的感知。時間、空間具有感性上的確定性而不容易被想象成一種主觀的東西。我們會認為是由于我們經驗到的每一個物體都具有廣延和形狀屬性,也就是長、寬、高三維,我們才在思維中抽象出一個“空間”概念;同樣,時間被感知為一維的、單向的,就像一條河流一樣,因為我們很明顯看到歲月更替,人在不可逆轉地走向衰老,自然的變遷也不可逆轉,所以在思維中抽象出一個“時間”概念。但與之相反,說時間感、空間感都是先天的也可以找到證據。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嬰兒的情景。嬰兒在母親腹中是不需要空間感的,而他出生后睜眼、抓東西,空間感被迅速激發出來,這種空間感顯然不是他經驗了很多空間后形成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爭論空間感是與生俱來還是后天習得實際上是搞錯了重點,誤解了康德“先天”概念的真正意義。即便隨著認知心理學的發展,我們可以對兒童空間感的形成節點和過程給出更科學更精確的解釋,以證明空間感不是與生俱來的,但這仍不能推翻康德的“先天”概念??档滤^的“先天”是指一種“先行條件”,這種“先行”是邏輯在先,而非時間在先,是說不論人的空間感、時間感是何時形成的,它們總歸要形成,而只要它們形成,就會被作為人經驗一切事物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這是無可否認的。人的意識世界就像一幅畫卷,時間、空間構成畫卷的背景,人通過經驗逐漸獲得的知識就是畫里的內容;人通過感官接觸外在事物,所得到的雜多的感覺材料被以時間、空間的形式整理為經驗,經過復雜過程最終被加工成可理解的知識。既然時間、空間是一切經驗都必須通過的“加工廠”,它們當然是“先天”的。

康德將時間、空間問題主觀化的意義在于:一方面,對時間、空間性質的主觀化處理是解決認識論的根本難題(如何打通內在的意識與外在的物質對象)的一個策略,這樣處理就能保證意識所把握的空間秩序和時間秩序對外在世界的客觀有效性,因為康德說外在世界的秩序本來就是人的意識放進自然中去的,當然就不存在無法溝通的問題了。另一方面,康德把我們對外部世界的關注引向內在世界,引導我們以一種謙遜態度反思我們的理性認識能力,這就為我們的知識劃定了邊界。為什么不談實際的時間、空間?很簡單,因為我們沒有能力談,我們認知的限度是被我們先天的認識工具(時間、空間)所規定的,我們不可能跳到時間、空間之外以上帝視角來審視世間萬物,就像我們不可能拽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拖離地面。時間、空間是我們無法擺脫的一副有色眼鏡,外部世界通過這副眼鏡向我們呈現,我們所能認識的世界從來不是世界的本體,而是一個提供有限經驗的現象世界。所以,重要的不是時空是什么,而是我們理解時空的方式,與人無關的時空不成其為時空。

(三)海德格爾的時空觀

在康德的基礎上,海德格爾對時間、空間作了更進一步的思考??档聫恼J識論角度探索時間、空間的本質,但這有著無法克服的局限。首先,認識論必定以主體(人的意識)和客體(認識對象)的分立為前提,主體與客體作為兩個現成存在者始終處于相互外在的關系,認識就是能動的意識加諸被動的對象,從而獲得關于對象的知識。獲得這樣的知識遵循的是知性邏輯,這意味著始終堅持知識與對象的不可通達性,亦無法突破意識的內在性。也就是說,按照康德的邏輯,我們注定無法真正獲得關于時間、空間的客觀知識。其次,人與時間、空間的關系并不局限于認識層面,我們生存于時空之中,領受著時空的賜予,被時空所塑造,也改變著時空,而現有的認識遠不足以涵蓋時空經驗的多重維度,更不足以表達我們與時空的親密性。海德格爾對時間、空間的思考正是由此展開。

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從生存論、存在論出發,取消認識論確立的主體/客體、我/世界、現象界/物自體間的鴻溝,揭示人與時空渾然一體的切近狀態。為了避免把人規定為認識主體的思維慣性,他用“此在”①概念來指人這一領會著自身而存在的特殊存在者,以便展開人的生存的多重維度。他用“時間性”概念來指此在本真的時間領會,并強調,在使用“時間性”這一術語時,“首先必須遠離一切從流俗的時間概念里涌上前來的‘將來、‘過去和‘當前的含義,也必須遠離‘主觀的和‘客觀的或‘內在的和‘超越的時間概念”。[2]372時間性并不是對時間這一現成事物(無論它被認為是內在還是外在、主觀還是客觀)之屬性的歸納總結,而是在此在的生存過程中生成的。我們作為此在,是唯一能對自身存在有所觀照的存在。當我們受到存在的感召開啟靈性思維、思及人生的意義并追溯意義的源頭,時間才作為存在的意義以將來、曾在、當前的形式被匯聚出來了?!啊刃杏谧陨淼旎趯碇??!呀浽凇斜緛砭捅硎驹??!⒂凇嬖谠诋斍盎H成為可能?!盵2]373海德格爾把將來作為時間性的中心,此在本真的存在是向著死亡的可能性而籌劃自身,因而將來是時間的源始現象,曾在以將來為視角被溯及,當前也因將來而被照亮,“我們把如此這般作為曾在著的有所當前化的將來而統一起來的現象稱作時間性”。[2]372時間并不是從過去到現在再到未來的線性流動,而是在此在領悟存在之際統一到時。從尼采開始就有了這樣的“圓性時間”觀,“尼采批判傳統的以物質運動為定向的線性時間觀,開啟了一種以創造性生命經驗為基準的‘圓性時間觀”。[3]在海德格爾那里,圓性時間是曾在、當前與將來的回環,“時間是通過對‘將來/未來的‘定向和對‘將來不斷地‘先行而發動起來的這樣一種三維結構”。[3]

再說空間。海德格爾所說的空間并非數學、物理學意義上的空間,而是此在的生存空間??臻g之為空間,即空間性,須經由世界之為世界而得到理解。數學、物理學意義上的空間和世界概念,把人與世界的空間關系理解成兩個現成存在者的空間包含關系,人作為廣延較小的物體被包含在世界這一廣延大的物體之內,掩蓋了本真的空間性和世界性。區別于這種“在之內”,海德格爾存在論意義上的空間關系則是“在之中”,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是一種“依寓”“居留”,是“我住下”“我熟悉”“我照料”的關系。倘無這層生命經驗上的切近關系,則世界不曾顯現,空間鎖閉不彰。此在的空間不是現成存在的,而是在此在的時間性展開中獲取的。此在操勞于世,與周圍事物打交道,操勞所及用具整體不斷組建著周圍世界,開拓著活動空間,因而空間是緣構性、生成性的生存空間。以此為基礎,多重意義上的衍生空間,諸如心理—文化空間、物理—地理空間、社會—經濟空間,才獲得了存在論上的規定。然而,世界—空間又總是人被“拋入”的先天境遇,是人無法選擇的必然性。相比于時間更加突出人的主動創造的維度,空間更加突出了人的生存的被動方面。

海德格爾從人的生存結構揭示時間、空間的生成機制,對自然科學的時空觀造成有力沖擊。自然科學將時間、空間視為宇宙的自在狀態和客觀演變,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科學的時空是沒有人的位置的。但海德格爾揭示,人是時間性的存在,人因開啟了時間,才從眾多生物中蛻變為生命的存在,進而營造出如今這個生命的空間、有情的世界,人與時空共屬一體,相互生成。立足人的時間性,拯救和維護心靈的空間,這是哲學所應堅守的陣地。

二、時空與生命的分離與統一

我們已經從現象機制上說明了時間、空間的生成,即時間、空間源出于此在的時間性生存,這便從結構上論證了時空與人的統一性。但這種分析還不夠,它只是一種形式分析,還未涉及人在時空中生存狀態的細節。我們一向如何生存于時空,又如何理解和參與時空的變遷?對此仍需作進一步的分析。尤其是當人類發展成為一種數字生命時,為了確定我們在當下時空中所處的位置,我們需要對當前時空的前世今生作進一步的考察。此外,前面的討論是從生存論角度切入的,強調人對時空的主動生產關系,也即是時間開出空間的機制,而未曾著重論述空間入駐時間的機制,后者是人與時空關系的被動方面,是同樣重要甚至是更重要的方面。囿于主體視角不能真正說明人與時空的統一,因此,接下來我們轉而考察時空變遷的客觀歷史。

(一)人與時空的源始統一

前已闡明,時間性乃是此在生存結構整體即操心的存在論意義,是將來、曾在、當前三個維度不可分割的回環,它們分別對應“先行于自身的—已經在(世界中)的—寓于(世內照面的存在者)而存在”的生存論基本環節。時間性到時,此在的存在才顯明出來。然而,時間性雖然到時,但不必本真地到時,它往往以一種遮蔽自身的方式進入流俗時間,展開自身為過去、現在、將來的線性連接,于是人的本真存在也被遮蔽。

時間性在其將來、曾在、當前三個維度上都有其本真的和非本真的存在樣式。本真的將來是領會著自身存在可能性而先行籌劃自身;非本真的將來則是無宗旨地由當前操勞之事務的常規應付而期備未來的改善。本真的曾在是在現身情態(情緒)中洞悉自身已經在此、不得不在此的被拋命運并承擔起被拋狀態而重演自身;非本真的曾在則是怯懦逃避、刻意遺忘自身被拋狀態,封閉自身的何所來,從對將來的非本真的期備而編織過去。本真的當前是能超脫眼下切近操勞之事務,把本真的將來和曾在作為視野納入當前的“當下即是”;非本真的當前則是沉溺操勞于當前的事務之中,不能抽身也不愿抽身,以閑言、好奇、兩可掩蓋本真生存可能性的沉淪狀態。

人是被拋入時空中的,我們的眼睛初具神明,便發現自己已然在此;我們發出最初的驚奇,驚奇的不是這個世界如此存在,而是這個世界竟然存在,它竟如此被給予了我。驚奇不等于是驚喜,而是在承受一種“不得不”的事實,“我”雖在時空之中,卻無法達成與時空的和諧,總把時空體驗為一種外在的與我對立的力量。被拋從根本上公開了時空之于人的強制性、異己性、客觀性,時空與其說是饋贈,不如說是難以承受之重。我們總有刻意遺忘被拋命運的傾向,害怕空虛,害怕閑暇,害怕直面自身處境,于是逃到繁瑣俗務中,逃到無窮娛樂里,以便能不思,以便能不懼,這便是沉淪。我們總有沉淪于當前時空的惰性。

如此看來,我們日常地處在非本真的生存之中:我們憂懼將來,遺忘曾在,沉淪當前,我們逃避本真的生存。既然時間性往往以這樣一種非本真的被遮蔽的樣式開展出來,那空間性的生產必然也伴隨著存在之真理的遮蔽。我們的時空何時誤入歧途了呢?人的生命的數字化是對時空的繼續遮蔽還是使我們回歸本真時空的契機呢?這需要我們對時空變遷的歷史進行考察。

(二)時空在變遷中與人相分離

時間的本質是存在的意義,考察時空變遷的歷史需要對意義載體也即信息媒介①進行分析。時間始終是與人對世界的根本理解連在一起的,世界的秩序,無論是宇宙的自然秩序還是社會生活的秩序,歸根到底是時間—空間伸延的問題。而人類對世界秩序的理解(作為信息、意義)總是要由某種物質載體(比如聲音、圖像、文字等)表達和記錄,以便能夠傳播、交流和承繼,這些物質載體就是信息媒介。人創造了信息媒介,通過媒介與他人、與他物、與世界進行互動,不斷開拓自己生存的時空。媒介的每一次改進,都使不同地區的人們的時間更加統一,空間更加緊密。但另一方面,像其他一切人類文明的造物一樣,媒介一經產生,就不再是人所能完全掌控的東西,而是作為中介,作為一種結構主義的產物,在與人、與世界的持續互動中發展出自主性,反過頭來成為某種支配人的力量;人對媒介的依賴給予了媒介宰制人的權力。媒介從客觀上決定了信息傳播的內容、規模和效率,也即,決定了時空關聯的方式、深度和廣度。

既然人類的時間理解凝結在媒介之中,那么時空變遷的客觀歷史便藏身于媒介變革的歷史當中。人類社會的每一次重大變革,都是一場時空的重新配置,是一場存在論革命。以下我們就從人類發展史中選取出一些標志性的事件。

第一個標志性事件是語言的產生。以語言劃分人與動物的界限是目前被廣泛接受的觀點之一。語言的產生決定性地推動了人猿相揖別,使得我們的祖先——遠古智人,一下子具備了其他動物所不能相抗的力量,從而躍居地球舞臺的中央。語言為何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首先,我們需要理解人的語言與動物的信號的差別。我們經常說動物也有自己的語言,但其實所謂動物的語言僅停留在信號的層面上,它與人類語言遵循不同的機制。動物的信號是單義的、整體的、即時的,一種聲音只能表達一種意義,也不可拆分。比如一個放哨的猴子在高處眺望,它看到獅子馬上會發出一種特定的叫聲,看到老鷹會發出另一種特定的叫聲,它的叫聲是簡單直接的、出于本能的。人的語言結構則要復雜得多,語言可由更小的語素單位分解組合,生成無窮的意義。更關鍵的是,語言可以言說不在場的事物(比如談論記憶中遠處的某個地點),甚至是現實中沒有的事物(比如談論神);語言可以號召大家為達成一個目標而組織起來,一致行動,從而成為一種強大的社會動員力量??梢哉f,語言打開了時間,使人不再局限于當前在場的事物,而能夠對未來有所籌劃,對過去有所記憶。語言編織出多姿多彩的可能世界,而對可能世界的追求,實際拓展了人類的生存空間,體現在歷史上,就是智人始祖走出非洲開啟向全球的擴張之路。我們可以把這個時代叫作遠古語音時代。

第二個標志性事件是圖像象征符號的產生,主要代表是圖騰、藝術和洞穴壁畫。我們把這個階段叫作前宗教的圖像時代。此時,語言的影響持續深化,人類的時間意識更趨強烈,開始對生死存亡的終極問題有了明確的覺知,這也是宗教意識的最初開啟。但最初的宗教性信仰多是泛神論或多神論的,不像后來的基督教那樣是一神教的。我們是在各種信仰缺乏統一性、嚴格性的意義上稱其為前宗教的。人類將對世界的理解、對自身處境的感知、對公共生活目標的刻畫表達在圖騰、壁畫和藝術品等圖像符號之中,使語言中難以成形的內容具象化,以便能夠凝聚內部成員和向外部傳達。這些象征圖像作為一種“技術語言”,帶有很強的神秘性和專業性,由有經驗有威望的專業人士(主要是祭祀階級或部族中的長者)掌握。人們依靠蒙昧的直觀來把握世界,每一幅圖像都是對個體眼中狹小世界的不準確的微觀抽象,又任由另一個個體、另一個種群對信息進行開放性的解讀,因而信息是晦澀的、模糊的、多譯性的。這里并不存在一個中心化的編碼系統,也不存在統一的解碼方式。于是,這是一個時間高度私有化、空間高度異質化的世界,是一個多元區隔的時空。

第三個標志性事件是文字的發明。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人類群居空間擴大,政治體系也初步確立,圖像因其模糊性已不能滿足人類更高強度社會交往的需求,信息和意義的傳輸需要被明確化,于是文字應運而生。文字是語言的身體,文字的出現使得語言可以被視覺直觀,更利于傳播;語言的可編碼性也大大增強,推動語言系統更趨復雜和完善。文字系統不再像過去圖像符號那樣具有很強的任意性和神秘性,而是具備相當的確定性,意義、言語、解釋之間的關聯被一個個具體的文字符號框定,成為由理性支撐的點位。作為一種強力的信息和意義載體,文字極大增強了人類信息和知識經驗的傳播效率,在時間、空間的公共化、全球化的進程中發揮了基礎性作用,為強勢文明的擴張提供了動力。文字真正造就了人類的歷史意識、時間意識。文字產生以前的所謂歷史,通常以詩歌、史詩形式口口相傳,通過這種語音傳播的方式不可能將它們傳到距離很遠的地方,傳播中信息也往往失真,而且隨著人們的代際更迭,過去發生的事情很難得到可靠的記錄,即使有記錄也往往只是唯一版本,這樣的歷史并不能幫助人們積累知識。而有了文字以后,過去發生的事情被記錄在文字里,通過考古還能夠得到更多歷史版本,于是,過去這一時間維度也即歷史真正成了一個重要的事情。歷史藏在文字里,解讀歷史釋放的是豐富多彩的可能世界,是可供借鑒的時空經驗。

第四個標志性事件是時鐘、地圖、時刻表的發明。它們是時間、空間被標準化、公共化的標志,是自然科學和工業文明主導下的現代世界的特征。英國社會學家吉登斯對現代社會的時空特征作了細致的研究?!八械那艾F代文化都有計算時間的方法……但是,很顯然,對大多數人來說,構成日常生活基礎的時間計算,總是把時間與地點聯系在一起,而且通常是不精確和變化不定的。如果不參照其他的社會—空間標記,沒有人能夠分清每天的時間?!裁磿r候一般總是與‘什么地方相聯系,或者是由有規律的自然現象來加以區別?!盵4]15時鐘的發明,使得時間從空間中分離出來,它體現了一種虛化時間的統一尺度,這種尺度如今早已將全世界范圍內的時間標準化。地圖則體現的是空間的虛化?!霸谇艾F代社會……社會生活的空間維度都是受‘在場(presence)的支配,即地域性活動支配的?,F代性的降臨,通過對‘缺場(absence)的各種其他要素的孕育,日益把空間從地點分離了出來,從位置上看,遠離了任何給定的面對面的互動情勢。在現代性條件下,地點逐漸變得捉摸不定:即是說,場所完全被遠離它們的社會影響所穿透并據其建構而成。建構場所的不單是在場發生的東西,場所的‘可見形式掩藏著那些遠距關系,而正是這些關系決定著場所的性質?!盵4]16至于時刻表的發明,它體現的是對時空秩序的規劃。比如一張火車運行時刻表可以表明火車未來什么時間到達什么地點,它是一種對未來的許諾,乘客和貨物根據這種許諾被納入復合調整的時空隧道。

時間、空間的虛化和相互分離是現代社會的動力機制,帶來生產力的不斷飛躍和經濟的快速增長,但也帶來一系列現代性問題。由于時空虛化、時空分離,時間、空間都成為獨立于人的直接生命體驗的、可依照外在的特定目的(可以是少數資本家的目的,可以是某些強權者的目的,也可以是某些技術精英、知識精英的目的,總之不會是一種普通大眾的、普惠性的目的)規劃和配置的東西。這種中心化的、技術主義的時空配置方式具有前所未有的強力,現代性的豐碩物質成果正建基于此。但是,這一進程也逐步把人類引向一種虛擬化、脫域化的生存狀態。原先熟人社會里對人的信任轉變為對基于理性計算的龐大社會系統的信任,“包含在現代制度中的信任模式,就其性質而言,實際上是建立在對‘知識基礎的模糊不清和片面理解之上的”。[4]24沒有人真正理解科學技術的可靠性,沒有人真正全面地掌握現代社會運作的邏輯,但所有人都被綁架在現代性這趟不知駛向何方的高速列車上。社會信任的基礎走向瓦解,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更便利了,但心靈的距離卻更遠了,人類面臨精神上無家可歸的窘境;感受力的喪失、社群意識的淡化、心靈空間的收窄,都成為現代社會的突出問題,人類社會長期演化中培育出來的各種傳統、人類安身立命的基礎正在被連根拔起。

(三)基于數字重建時空與生命的統一的可能

將時空拉回到現在,我們會發現自己仍身處“現代性”之中,但正在邁向“后現代”,這一“后”意味著“超越”和“轉機”。①帶來這一轉機的是人類生存的徹底、全面的數字化。如果我們延續上述思路為當今時空尋找一種標志性媒介的話,那它無疑是數字。數字重塑時空、重塑人性的預期,極其強烈地影響著我們此刻的行動。

數字實際上遠非新事物。從媒介歷史來看,數量表達無疑是一種語言,數字符號無疑也是一種文字,時鐘、地圖、時刻表也無疑是數學思維的產物;從思想史來看,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就已開創數學形而上學,現代自然科學的理論基礎也正是數學—物理學。我們一直處在不同形式數字邏輯的強力影響之下,但數字真正取得它的統治地位卻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只是到了21世紀,數字才不只作為世界的抽象本質而是作為世界本身顯現出自身。數字時空的出現依托于計算機技術的飛速發展。自20世紀末信息革命興起以來,不過短短幾十年,人類就已經置身于數字化的海洋,社會管理和社會生活全面數字化,數字融入到每個人的基因里。人作為數字時空的結構環節,作為數字本質的揭示者,成為數字生命。在數字時代,人的存在有四種位格形式。作為線上的你有兩種位格形式:一種是美國學者埃里克·查爾斯·斯坦哈特在《你的數字來生》一書中所討論的被作為一個程序上傳到云端的你,當這個文件運行時,你便以數字形式逼真地存在著;②另一種是不同的機構根據從社交媒體等獲取的你的信息,通過特定的算法對這些信息進行加工,整合出一個你。作為線下的你也有兩種位格形式:一種是身處數字時代的你;另一種是在不久的未來,可能被復制到某臺超級計算機,或者是某個生命有機體上的你的意識。當然,我們這里重點討論的數字生命是指身處數字時代的你。數字技術正在模糊虛擬和現實之間的界限,甚至將虛擬轉化為現實的延伸,生成了與物理宇宙共存的平行宇宙。平行宇宙豐富了生命的意義,人可以在平行宇宙間隨時切換,在異質的時空中自由騰挪。數字技術使人獲得上帝般的力量,讓人頭腦中所想可視化地即時實現。

我們看到,在這些翻天覆地的變化中,風險的因素和轉機的因素并存。一方面,它們依然可能是吉登斯所揭示的數字—時空邏輯的延續和強化,數字作為技術手段被既有權力結構壟斷而宰制人,人并沒有因為技術的便利而更加自由;時空分離的問題也在功利計算思維的統治下進一步加劇,數字時空與生命相外在。但另一方面,當人類已經普遍注意到危機的存在并試圖消除它時,就可能出現轉機。近年來人們依托數字技術,努力探索人類社會新的連接方式,“區塊鏈”“去中心化”成為科技前沿乃至公共討論的焦點,它們有望顛覆傳統的權力結構,把人們從數字霸權的宰制中解放出來?;蚬こ?、物聯網等大數據工程的扎實推進,使得整個世界的聯系更加緊密,取代舊神連接世間萬物的超級數字大腦正在生成。虛擬現實、增強現實技術也已取得重大突破,這將進一步模糊虛擬與現實之間的界限,“虛擬”或將不再作為本真的遮蔽,而是變成真正的“現實”,為重建人與時空的親密性,重建人的歸屬感提供了契機。生命—時空辯證法的合題已經初步明朗化:

正題:基于生命的源始時空統一

反題:基于無靈魂肉體的時空分離

合題:基于數字生命的時空統一

在正題階段,人的生存受自然條件的限制,狹小的活動空間將人束縛在具體事物的周圍,時間感的產生依賴于對空間內事物的觀照,這是一種源始的時空統一。此時人已初具靈性,肉體的愚鈍開始被打破,但由于自然條件的限制,肉體被禁錮,人的欲望尚未被充分釋放。這是處在幼年期的天真懵懂的人類。

在反題階段,超越肉體的限制,獲得征服自然的強力是主線。這是一個以交付靈魂來換取力量的過程,肉體的欲望被充分釋放,但靈魂逐漸失去安置自身的合理位置。體現在歷史進程中,是科學技術登上知識的神壇、西方工業文明席卷全球和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全球化擴張。在機械論唯物主義中,靈魂變成某種物理原子,人作為原子服從物質的機械法則。時間、空間從人的本真生命體驗中被抽離出來、被虛化、被標準化,成為異己的時空。這是人類的青年時期。在這一時期,人類向外探索,事業有成,卻背土離鄉,身心疲憊。

在合題階段,主線則是回歸對靈魂的觀照。前一階段人類過分發展生存的手段,卻沒有同步修正自身的目的,因而數字異化為宰制人的工具。如今,在前一階段得到充分發展的物質基礎上,萬物的數字化連接已成為現實,人類可以最大限度地擺脫肉體和外在資源的限制,專注于對自身靈魂的觀照。此時的靈魂已經是一種數字靈魂,數字不再作為工具,而就是目的本身。此時的時空完全與數字同構,完全出于人自身的目的,人與時空基于數字而重回統一。這將是人類的成熟期。

這一合題能否實現,取決于我們能否正確使用數字技術。人與時空的連接將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越發緊密,原則上我們可以擁抱任何一種技術,不必因畏懼不可控的未來而裹足不前。我們要抵制的不是技術本身,而是技術異化。我們要適時調整我們的目的,防止人的生命屬性被異化的外在時空劫持,從而建立人與時空本真的統一。

三、真理、生命的分離與統一

當我們論及本真的時空與異化的時空時,就已將真理置于視野當中了。真理主宰生命、無處不在,又難以把捉。且無論我們是否覺察,追求真理的行動已經被賦予了道德上的優先性和神圣性。我們寄望于通過對數字生命之真理的探求來揭示和應對當代人面臨的生存問題,仿佛當人類完全將自身交付給數字,就能獲得像上帝一樣的強力了,數字生命便與真理相同一了。但數字真理能回應我們的期待嗎?我們究竟是在何種意義上感受到與真理的切近統一呢?如果真理本身已被遮蔽,我們寄予厚望的數字真理又如何才能跳出傳統的窠臼呢?這需要我們反思傳統的真理觀念并追問真理的本質。

(一)真理作為知識證明的根據

西方哲學自古把真理與存在相提并論,認為存在即事情本身,真理即對存在之事情本身的領會。巴門尼德首次將存在與聽取著存在的領會即把握在思維中的真理“同一”起來。他說:“存在與能被思維是一回事?!雹偃俗鳛槟茴I會存在者、能思維者,由事情本身所引導而追問真理,由此開辟了以真理為導向的西方思想道路。

能領會存在之真理雖是普遍之人性,但以真理為導向卻是西方獨有的思想道路。這是一條知識論形而上學的道路,今日之自然科學、人文科學皆循此道路走來,并且受科學世界觀的影響,現代人的思想早已深刻地被知識真理所形塑。言及真理,人們從常識觀念出發首先想到的是科學的知識、可靠的知識、有根據的知識。

追求真理之路之所以會發展出知識論問題,與真理尋根溯源、要求證明的本性是分不開的。我們不妨從人們對真理的常識理解入手來解說這種特點。一般認為:1.真理是一個科學的知識體系,它由全部正確命題(判斷、陳述)構成;2.命題的正確與否要通過證明(即推理)才能判定,唯有通過了證明,命題才有“根據”,才獲得其正確性的“充足理由”,才可“理”解,才有“意義”;3.證明的方法則是看命題與其對象是否“符合”。

證明的最小單位是命題(判斷、陳述),命題是對事實世界的描述。命題可分為判斷式命題(即假說、綜合判斷)和形式命題(即邏輯、分析判斷),相應地,證明可分為假說內證明和形式內證明。形式命題及其證明構成了關于形式的知識,邏輯學、數學是其突出代表,它們是思維的規律,具有先天的可靠性;判斷式命題是人類后天經驗的表達,擴展了知識的范圍。將兩者結合,即是康德所謂“先天綜合判斷”,既保證知識的必然有效性,又保證知識的經驗可擴展性,構成了確實可靠的科學知識的整體。如若我們繼續追問形式命題(分析判斷)的先天可靠性的根據為何,康德的回答是,人類作為認識主體,普遍擁有時間、空間兩種先天的感性認知形式。人類會把感性認知形式加諸客體,因而所把握到的客體就其形式而言是一致的,形式命題具有普遍有效性。如若我們再繼續追問形式命題與判斷式命題結合而為可靠知識的根據,也即先天綜合判斷何以可能的根據,康德的回答則是,先驗自我的先驗統覺將概念范疇必然地運用于客體,先驗統覺是一切概念范疇普遍有效性的根據??档碌南闰炚軐W可以說是認識論哲學的最高成就,康德最終把世界的統一性根據也即知識的可靠性根據托付于先驗自我,為科學知識的合法性、有效性提供了極為詳細的證明。我們這里不討論這種證明是否充分,從其證明過程就可非常深刻地感受到真理體系尋找根據、要求證明的特點。

真理體系這種尋找根據、要求證明的特點不限于自然科學領域,也深刻融入人文科學領域。物理世界經驗的可決定性、可推導性延伸到社會形態、意識形態中同樣適用,只要它有“根據”,只要它能夠通過理性法庭的公開審查證明即可。于是,人們可以用幾何學導出倫理思想,用透視法表達藝術經驗,用神經科學解釋意識活動,用人性假說設計社會制度,用數字統計建構評價體系?,F代人視若生命的自由、平等觀念和民主精神亦是根源于真理文化的可證明性和可理解性,因為在證明體系下,違背社會公義的個別目的是藏不住的,每個人都必須在自己可證明的范圍內決定相信什么,每個人都被要求為自己的行為的價值合理性和合法性作出證明?;谄毡榈膫€體理性,現代民主制度就被確立了。因而真理不僅是自然科學知識的根據,也是人類社會人文知識的根據,是價值的根據;不僅知識的正確與否依賴真理標準,社會生活的善惡應否也依賴真理標準?,F代文明的整體結構都建基于可證明的知識真理之上。

如果真理之路只是專屬于西方的獨特思想道路,那它與其他文明本無高下之別,但憑借伴隨求真過程而衍生出的知識生產性,西方人獲得了改造世界的強大力量——如今人們耳熟能詳的那句“知識就是力量”,按照我們上面的分析,完全可以說成“真理就是力量”。真理在尋找根據、尋求證明的要求中不斷翻新知識、擴張知識、復制知識,知識又通過技術應用轉化為巨大的物質生產力量,這使西方各國在近代以來與世界其他民族的競爭中脫穎而出,取得了世界的領導權,最終造就了今天這樣一個“現代性世界”。

知識生產性原本只是真理的一個附帶屬性,今天卻成了人們求索真理的最主要動機甚至是唯一動機。一旦人們只是關注真理的知識生產強力,真理必然被粗暴地理解為現成的知識、實用的知識,求真的精神、求真的態度反而不重要了。這樣的真理必然只能掌握在少數科學家和技術專家手中,普通人則與真理無緣,至少是喪失了對涉及人類公義的重大事務的發言權。面對真理,我們很難判斷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為了解釋世界的理論,還是一個為既定的權力和財富結構提供意識形態理由的護教學。真理失去了神圣性,成為服務于特定目的的工具;真理不再占有人,人倒像是能占有真理了。

不再神圣的真理自然無力承擔價值的根據。失去真理的庇護,人們的價值無處安放,尼采那句驚世駭俗的“上帝死了”宣告了這一危機?,F代人以知識真理殺死了原本神秘的值得敬畏的上帝,卻無力坐穩新的神座。在公眾失敗主義的信仰重建實踐中,一切信仰都被消磨殆盡,包括世界的可理解性信念——真理作為對世界的正確理解,自身也走向消亡??梢?,知識論真理觀無力解決今日人類生存危機,反倒是這一危機的始作俑者。真理的本質應該是什么,我們在何種意義上需要真理,仍然尚未講明,需要我們揚棄知識論真理返回到更本源的存在論真理。

(二)真理的本質是“讓?自由”

知識論真理觀是如何錯失了真理的本質的呢?讓我們返回到前面對真理結構的分析。知識論真理觀的主要內容可以簡單總結為:真理由命題構成,命題依賴證明,證成的標準是符合。問題就出在“符合”上。

符合是什么意思呢?通常符合是說一物與另一物相一致、相似、相協調,比如一枚一元硬幣與另一枚一元硬幣相符合。但是,真理的符合是命題與其對象相符合,而命題是一種判斷、一種陳述,不是一個現成的物。我們面對的不是物與物的關系,而是陳述與物的關系,兩者是完全不同性質的東西。物是由物質材料構成的,陳述算什么物質材料呢?

陳述本身不是物,而是對物的陳述,甚至嚴格來說也不是對物的陳述,而是對物的存在這一存在事件的陳述。物的存在是一“客觀事件”,它被認識主體確立為“對象”而等待陳述去與之符合;陳述本身則是另一種存在事件,是認識主體認知、表達某物存在狀態的一種“表象活動”。表象活動必對某物有所揭示(同時也有所遮蔽),它使某“物”的存在被把握為某特定“對象”(對象即與“我”對立之物)的存在,從而與“我”發生關聯。因而,陳述本質上是一種對接活動,對接的是物的存在活動和“我”的認知活動;真理的符合不是兩物的符合,而是兩種存在事件的對接。一個“真”的陳述,意味著陳述者的陳述讓某物如其自身那樣顯現,并且作為對象與陳述主體相互成就、相互協調。

這里仍然存在問題。我們已經暗示,陳述與其對象相符合,所符合的是主體所建構的對象,而非物本身。物是客觀的、向公共判斷敞開的;對象卻是主體建構的關于物的表象,具有個體差異性。主觀的對象要成為公認的物本身,不僅是認識難題,也是實踐難題。根本的困難還在于,即便聚集全人類的認知經驗,我們就能確保讓物如其自身顯現出來嗎?實際上,康德早就很明確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档抡f,人的認知形式非常有限,不可避免地會改變和遮蔽物自身,因而使物不可能如其自身那樣顯現出來,人能把握的只是對象。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依據于物自身的真理標準,而只能有依據于主體認知規律的真理標準。

我們已經明確把物的自身顯現作為真理的標準。我們之所以能對物產生各種各樣的認知,前提是物首先敞開了自身。這種敞開是無條件的,物不為別的什么而敞開,當然更不是為人敞開,它只是從自身敞開自身,這就是自由存在。物之自由敞開是真理之事情本身、內容本身。這是不是說,物自由敞開意味著完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與人無關呢?答案是否定的。物自由顯現之時必然有所顯現、向……顯現、顯現于“此(Da)”①,對接物之顯現者正是人。這里的人不是認識論意義上的主體,也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體,而是“此在”,作為中介“場所”而連接物之存在與“我”之存在。也就是說,物雖不“為”人敞開,但一定“向”人敞開;我們說物之自由需要人,并不是存在意義上的需要,而是在揭示意義上的需要;物之自由固是自在,但沒有人之揭示,物之自由無法顯示自身為自由。而人對物之自由顯現的揭示正是真理,人的揭示是真理存在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

物“有”自由,等于說物“存在”,無論物之自由最終能否被人揭示,它都已經被我們認定為本源的事實。那么人“有”自由嗎?人之自由又是如何呢?人之自由與物之自由又有什么關系呢?顯然,人“有”自由,但“我有自由”的“有”與“我有一支筆”的“有”大不相同。人有自由,說的是人向來置身于生存的多種可能性之中,人有無條件選擇自身的權利,這種權利是無法放棄、無法轉讓的;我可以選擇不再“有”那支筆,但不可以選擇不再“有”自由。人向來被拋入自由,自由是人的命運,哪怕逃避自由,一切選擇權交付他人,也不改變人有自由的事實——人活該是自由的。就此而言,與其說人有自由,不如說自由占有人。但自由的命運不應完全被視為負擔,它也是恩賜。唯人有自由,它才能是“此在”;唯人有自由,才有真理。

真理就是“讓-自由”,唯人能“讓”?!白尅笔浅扇?、成就、泰然任之、聽其自然。人在讓物自由、成全物之際,也達成自身自由。傳統真理觀認為,真理需要爭取而后得,于是人對物采取功利態度,從主體自我出發來拷問物,使物作為“對象”來與我建立連接,因而物與我總是處在緊張的對立關系中,物不成其為物而只是我的工具,我也被這種功利關系所拖累不得自由。我與物的對立關系擴展而為我與世界的緊張關系,這是現代人生存焦慮的根源。要克服這種危機必須返回到本源的真理,即“讓-自由”?!白尅辈皇窍麡O的放棄和冷漠,而是通過退讓而爭取?!白尅币笪覀兎艞墝ο笮灾R的執念,知其白守其黑,獲得一種超越性的視野,保持物自身顯現的多種可能性?!白尅币惨笪覀兎e極承擔起人的自由。人的自由與物的自由共屬于真理,一旦人逃避自由,一定伴隨著物的異化、真理的被遮蔽,人的自由是檢視真理遠近的指示燈。爭取自由與爭取真理是一回事。

(三)數字生命是真理爭奪的主場

真理作為有所揭示的“讓-自由”,從來就是與自然的斗爭;自然喜歡隱藏自己,但真理卻要將其帶到光亮之下。自然的整體如同隱秘的森林,真理是一片“林中空地”。人類在空地上修筑家園、棲居生息,又始終依托于隱秘整體的賜予與主宰。隱秘整體作為絕對的不可知的維度,確證了人類有限性的自我認知。對有限自身的焦慮是一種根本性的存在焦慮,它是人一切生存活動的動力。人類克服有限的種種努力,創造出了種種價值——人類的努力有價值,最終都是在有利于拓展人類生存可能性、有利于實現人類自由的意義上有價值。所以,追根溯源后我們發現,隱秘整體的存在才是無限可能性所從出的源泉,才是價值和意義的終極來源;作為階段性真理的科學知識,只是價值的固定形態而非本源的真理。

本源的真理使我們看到,對隱秘自然的斗爭與看護構成了人類生存的主題,人類的歷史即是與隱秘自然斗爭與和解的歷史。具體的真理不可避免要落入特定歷史的知識形態,但我們仍應把本源的真理保留作為視角和原則。如今,真理歷史步入數字時代,真理敞開為數字的本質,敞開為數字生命在數字時空中的生存。如何理解數字的本質,如何建構新的數字邏輯以調整人與時空的關系,將是決定人類前途命運的重大課題。圍繞數字生命的真理爭奪可能帶來巨大的機遇,也可能帶來巨大的挑戰。站在數字時代的門檻上,面對將要打開的潘多拉魔盒,我們須保持必要的審慎。我們一方面應該肯定現有數字邏輯帶來的社會發展和物質進步,另一方面也須以自由標準重估其人性價值和自然生態價值。

我們并不反對科技發展和知識進步。如果說歷史主義的進步觀點有道理的話,那最明顯的證據就是科技的發展和知識的進步了??萍?、知識毫無疑問是可積累的,它們在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過程中不斷增長并且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萍急旧砭褪墙獗巫匀坏囊环N真理形式,而且是最具生產力的真理形式。數字時代的物質基礎,必然建立在數字科技所提供的巨大生產力之上。在應對全人類面臨的重大生存議題,諸如資源和能源匱乏、生態破壞、戰爭威脅等時,科技仍然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萍嫉陌l展有望使人類逐漸擺脫資源、能源乃至身體條件的限制,獲得更便利更幸福的生活,更充分地實現自身的價值——這聽起來像是共產主義的理想國,但可以預見,這個議題在數字時代必將被重新激活。

擁抱真理,成為不朽的神,歷來就是多災多難的人類的理想。借助于神奇的數字技術,比如靈魂可視、意識上傳、肉體永生,人們似乎看到了希望,尤其是在商業炒作的鼓噪下,人們的愿望趨于狂熱。我們不妨設想一下未來的場景。今天我們總是會感到生活中資源的匱乏、競爭的壓力,但將來某一天,我們擺脫肉體的限制,專注于精神的活動,一切精神活動都轉入數字化的元宇宙里,數據可以模擬出所有我們想要的資源,使我們能夠獲得即時的滿足。如果我們想要有些挑戰性,可以自行調節生存的難度,既提升體驗又保證結果可控。我們真的會快樂嗎?未必。我們很快會感覺膩煩。這樣的設定其實就是一個買斷制的單機游戲,每個人都避免了不確定的競爭,隨心所欲,即時滿足,人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生命被去掉過程,只剩下結果。這樣的生命壓縮了時間,生命周期大大縮短,也抹平了不同個體生命時間的差異化狀態,人會很快走向同質化的精神死亡。再比如,設想將來人類真的掌握了意識上傳和肉體再造的技術,當肉體衰老死亡之時,我只需先把意識數據上傳保存,然后轉移到自我復制的年輕肉體上,我就可以再生了。但是,如果有個別有用心的家伙照此方法復制了很多個我,我該如何證明自己是本體呢?我如何逃脫被當作復制品而被合法地銷毀的命運呢?

無論我們如何設想未來數字世界的美好情境,都不可能預先屏蔽掉所有不利因素以確保預期的結果。大多數非專業人士的未來設想僅僅出于對現實不如意的本能逃避,最終也都流于文學的烏托邦。實際上,我們當前的技術水平遠不足以支撐以上設想的實現,跨越技術屏障也遠非商業炒作宣稱的那樣容易。產生意識和人格的人腦,遠比現有任何計算機要復雜和精密得多,計算機的電信號難以模擬腦神經的實際運作。數字真理歸根到底只是人類本就有限的認知結構更有限的表達。把生命的有機屬性簡化為數字,試圖用數字來復刻生命,只能造出哲學僵尸。況且,我們看到,即便真能突破技術上的限制,基于有限人性的當下社會倫理問題,諸如生命意義、人格同一、公平正義問題,也仍然會向新的數字世界遞歸。技術可以改變物體,但無法改變人性。

在數字時代人類首次接近了神話中的巴別塔,成為數字生命是人類在成神之路上的關鍵一步。但我們是不是應該首先想清楚:我們真的要成為神嗎?數字生命是對生命的延伸還是對生命的否定?我們是在重建人類的自由還是消滅人類的自由?這里顯然存在著巨大的風險,對風險視而不見是不負責任的。

我們應當看到,技術主義者寄望于通過世界的數字化升級來應對人類面臨的生存困境的設想,背后仍然是征服自然的人類中心主義思維——雖然他們聲稱自己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雖然他們認為喜歡談論價值、意義的人才是人類中心者,但他們實際在做的工作就是把人變成神,他們才是更純粹的神學家,只不過他們的神不在天上,而是本地的程序員。他們把人與世界的本質表達為數字,試圖通過數字來完全解密自然的不可知維度,完全重塑人的生命本質,試圖用科技之光將世界、將人心完全照亮。但須知“純粹的光明就是純粹的黑暗”,[5]108不留余地地拷問自然、不留余地地規定人性,必然繼續加劇人與自然的對立,也將完全掏空生命價值的基礎。我們仍需保留和看護自然那玄秘的、不可知的維度。數字真理把數字生命和數字時空從存在者整體的秘密中爭取出來,這是人類求真的應有之義。但爭取不應是一種強力的破壞,不應使它脫離存在者整體而失去根基,應是一種保護性的協助。我們要做的是:一方面,積極推動科技發展和知識進步,解密自然的數字邏輯,設計數字空間新的連接模式;另一方面,以人的自由解放為旨歸,探索數字生命的數字意識,張揚數字生命的生命價值,重建數字生命與數字時空的和諧統一。真理在乎人者,受命而接物,成物而達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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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 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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