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kTok是如何一步步掉入“美國陷阱”的？

吳洋洋

當地時間3月13日上午，美國眾議院針對TikTok拆分法案全員投票，法案以352票支持、65票反對的不平衡票數獲得通過。一周之前，眾議院能源和商業委員會剛剛以50∶0的投票結果一致通過該法案。

接下來，該法案還會被送至參議院，并最終遞交至美國總統手中，而美國總統拜登已在3月8日表示，如果法案在兩院都通過，他就會簽署。

一旦法案簽署生效，字節跳動要在165天（也就是6個月）內剝離對TikTok的控制權，否則該法案將要求各大應用商店在美國市場下架TikTok。目前，字節跳動持有TikTok 100%的股權。彭博分析師2023年對TikTok美國業務估值是400億至500億美元。

這份全稱為《保護美國人免受外國對手控制應用程序侵害法》（Protecting Americans From Foreign Adversary Controlled Applications Act，以下簡稱《拆分法案》）的法案由“美中戰略競爭委員會”提出，旨在推動將TikTok從其母公司字節跳動剝離，理由是該應用程序對美國的國家安全構成威脅。

2023年3月23日，TikTok CEO周受資出席美國國會聽證會，接受了長達5小時的質 詢。

這不是美國總統第一次簽署推動將TikTok從字節跳動剝離的文件。特朗普當政時就試圖拆分TikTok，只是并未成功，當時TikTok暫時保住了美國市場。但TikTok的好運可能真的要結束了—特朗普簽署的只是行政命令，而這一次，拜登即將簽署的是一份經由立法機構（美國國會）制定的法案。一旦立法，拜登和以后的美國總統要求類似的海外應用程序從母公司剝離都將有法可依。

理論上，TikTok還可以像上次一樣提起訴訟，只是這次訴訟難度更大，因為它面對的不再是行政機構，而是擁有立法權力的國會。

對于TikTok接下來的命運，既有樂觀聲音，也有悲觀聲音。

TikTok發言人聲稱，該法案將踐踏1.7億美國人的第一修正案權利，并剝奪500萬小企業賴以發展和創造就業的平臺。TikTok提及的《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中有一條規定，國會不得制定任何關于限制言論或新聞自由權利的法案。

泰和泰（上海）律師事務所涉外業務部主任胡憲也對《第一財經》雜志表示，“TikTok可以起訴美國國會違憲，要求規范國會在限制言論和新聞自由方面的立法”。

悲觀的聲音—比如長期跟蹤美國政壇動向的評論員林一五—則認為，該法案規定在立法后的165天內，TikTok可以向哥倫比亞特區聯邦巡回法庭提起異議，但法院漫長的違憲審查可能不會給TikTok留下足夠的應對時間。

如果悲觀的聲音成真，留在TikTok面前的路只有兩條，一條是剝離出售，另一條是下架。但實際上留給它的路可能只有一條—下架。在2020年特朗普發起拆分TikTok的行動時，中國政府更新了《中國禁止出口限制出口技術目錄》，“基于數據分析的個性化信息推送服務技術”被列為限制出口技術，這意味著字節跳動無法將TikTok尤其是其算法出售，除非得到中國政府同意。因此，一旦《拆分法案》簽署生效，TikTok唯一的出路就是在美下架。

TikTok經歷過的禁令危機

從行政機構到立法機構—甚至有時司法機構也參與其中—美國政府以接力的方式推動一家外資公司拆分、然后讓美國公司持有的做法，在弗雷德里克·皮耶魯齊（Frédéric Pierucci）所著的《美國陷阱》中有生動描述。皮耶魯齊曾是法國公司阿爾斯通集團鍋爐部全球負責人，美國司法部指控皮耶魯齊涉嫌商業賄賂，并對阿爾斯通處以7.72億美元罰款，最終阿爾斯通的電力業務被主要競爭對手—美國通用電氣公司收購。

TikTok的命運值得關注，因為它所遭遇的狀況是眾多中國出海公司都可能遭遇的—這份由“美中戰略競爭委員會”最初提議的法案并不只針對TikTok一家公司，其文本提及的“外國對手”援引了《美國法典》的相關規定，具體列出了4個國家：朝鮮、中國、俄羅斯、伊朗。

因此，任何在上述國家注冊或總部所在地為上述國家的公司及其應用、任何由上述國家的自然人或實體直接或間接擁有20%以上股權的公司及其應用、任何受上述國家的人士或實體指導或控制的公司及其應用，都在這份法案的管轄范圍內。

更重要的是，不見硝煙的戰爭仍然是戰爭，仍然有很多人的命運牽涉其中，我們仍然推崇一個更加全球化的文化，而非倒車。

可以說，自2017年11月收購TikTok開始，字節跳動就踏入了全球化退潮的漩渦中。那場收購完成一年之后，2019年，TikTok就被盯上了。自此，它經歷了至少3次危機，這次是第三次，也是最不樂觀的一次。在一輪又一輪危機中，TikTok如何在漩渦中求生，各方力量在其中如何博弈，都可以被寫進教科書，成為更多公司的教材。

特朗普時期：行政力量主導拆分，TikTok指控其行為超過IEEPA授權

說到TikTok，Musical.ly是個不得不提到的名字。

Musical.ly中文名“媽媽咪呀”，曾是一家總部位于上海但旗下應用主要面向美國市場的創業公司，它開發了一個讓用戶制作并分享15秒到60秒對口型MV的社交軟件。這個應用2014年8月才上線，不到一年時間便登上美國iOS免費榜第一名。等到2016年2月，Musical.ly已經累計登上了超過30個國家和地區的iOS免費榜第一名。它尤其受美國千禧一代歡迎，特別是13歲以下的群體，被行業人士視作“我們見過的最年輕的社交網絡”。

2016年，張一鳴參照Musical.ly的運作模式創立了抖音，該應用在融入了今日頭條的算法機制后，在國內迅速引爆。2017年5月，字節跳動開啟全球化布局，推出抖音國際版—TikTok。當年10月，字節跳動以高達10億美元的價格并購Musical.ly，收購完成9個月后，2018年8月，TikTok與Musical.ly合并，原Musical.ly用戶遷移至TikTok。至此，TikTok—這個如今在美國有著1.7億用戶的社交軟件—初具雛 形。

然而字節跳動的這一全球化動作結束剛剛一年，2019年11月，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CFIUS）就啟動了對字節跳動收購Musical.ly的審查。該委員會2020年8月得出結論，稱“TikTok將美國用戶數據發送到中國，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緊接著，2020年8月20日，時任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了第13942號行政令，宣布將在45日后禁止美國個人或實體與TikTok及其母公司字節跳動交易。一周后，他又簽署了另一份行政令，要求字節跳動90日內剝離在TikTok的所有權益和資產，并銷毀相關數據和副本。

字節跳動股權結構圖

字節跳動董事會成員結構圖

資料來源：TikTok官網

特朗普的“底氣”是《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IEEPA），這一法案授權美國總統在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后，可以對制裁對象的資產及與之有關的交易實行規制。特朗普正是這么做的，他先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然后就開始聲稱中國公司開發和擁有的移動應用程序TikTok在美國的普及威脅了美國的國家安全、外交政策和經濟。

重壓之下，字節跳動一邊上訴，一邊為出售TikTok做準備。

第一份行政令簽署10天后，TikTok宣布對特朗普的行政命令提起訴訟，訴狀中，TikTok指控了兩點：其一，特朗普的禁令超出總統和商務部長在IEEPA下的權力，違反了《行政程序法》（APA）；其二，根據第一修正案和第五修正案以及增修條款，特朗普企圖拆分和禁止TikTok的行政令內容違憲。

同時，有傳聞稱字節跳動開始與微軟、沃爾瑪、甲骨文等潛在買家接觸，考慮出售TikTok。傳聞最為熱烈的時候，2020年8月28日，中國政府更新了《中國禁止出口限制出口技術目錄》，新增第21條，將“基于數據分析的個性化信息推送服務技術”列為限制出口技術，這意味著字節跳動要出售TikTok須獲得中國政府許可。2020年9月13日，TikTok拒絕了微軟的收購，全力專注于訴訟。

這場拆分危機最終以字節跳動勝訴收 場。

TikTok在訴訟中主張，IEEPA可以在緊急情況下禁止外國公司在美國開展業務交易，但并不能干涉信息或信息材料的交換和個人通信，而TikTok從功能上來說便是一家“新聞信息流”公司。美國哥倫比亞特區聯邦地區法院法官Carl Nichols支持了這一主張，認為TikTok用戶間交流的內容確實是“信息或信息材料”。

盡管美國司法部的律師試圖論證TikTok上的“信息材料”可能被用于網絡間諜活動，但Nichols法官在判決中指出，TikTok上美國用戶分享的電影、照片、藝術作品甚至個人信息，并不符合反間諜法案的一般定義和適用范圍。

幸運在2020年眷顧了TikTok。提起訴訟9天后，美國哥倫比亞特區聯邦地區法院裁定，特朗普的禁令超越了IEEPA的授權—IEEPA不能限制信息材料的交換，且原告若不能獲得禁令救濟將會遭受難以彌補的損害。下架TikTok的行政命令被判暫緩執行。

此后，隨著拜登政府上臺，特朗普時期的多項禁令被撤銷，TikTok有了一段喘息時間—然而圍剿并沒有結束。

中場暗戰：數據本地化存儲、持股分散化，但這并不夠

訴訟獲勝后的2020年至2022年間，TikTok的危機也沒有完全解除。

2021年6月，拜登撤銷了特朗普的行政命令，但下達了新的指令，要求對由外國控制的應用程序實施更廣泛的審查。TikTok一直試圖與拜登政府達成安全協議，為促成協議，字節跳動在2022年發起了一個名為“德克薩斯計劃”（Project Texas）的項目。這一耗資15億美元的項目，旨在贏得美國人對TikTok安全的信心。根據周受資在2023年3月的聽證會上的說法，字節跳動為TikTok建立了類似于防火墻的東西，以保護美國用戶數據，防止未經授權的外國訪問。更具象地說，TikTok將美國用戶的數據存儲到了美國公司甲骨文的云服務器上，由甲骨文監督其數據安全是否合規，而甲骨文的總部位于德克薩斯。

在組織架構方面，字節跳動試圖使自己更令美國政府“放心”。2022年以來，字節跳動更改了整個公司的組織架構。2022年5月，字節跳動（香港）有限公司更名抖音集團（香港）有限公司，5個月后，字節跳動旗下多家公司陸續更名，“抖音”代替“字節跳動”成為公司名稱核心組成部分。最終，字節跳動國內業務整體更名為“抖音集團”，國外業務的主體則是TikTok，后者的全球總部設在洛杉磯和新加坡。

同時，更多外籍高管在此期間被引入TikTok的核心管理層。2020年，迪士尼原消費者與國際化部負責人凱文·梅耶爾（Kevin Mayer）擔任了TikTok CEO。在梅耶爾因特朗普的行政命令超出其預期選擇離職后，TikTok早期員工瓦妮莎·帕帕斯（Vanessa Pappas）暫代CEO的管理職責，此前帕帕斯曾在YouTube工作過7年，負責產品的增長戰略。2021年4月，小米國際部前總裁周受資加入字節跳動，擔任TikTok CEO至今。周受資是新加坡人，在英美均接受過高等教育，畢業后相繼在高盛投資、風險投資機構DST、小米任職。選擇周受資作為CEO反映了字節跳動的期待：TikTok需要一位熟悉美國政商環境、中西方文化背景兼具的掌舵人，幫助公司在復雜的國際監管環境中度過危機。

TikTok在美廣告營收

數據來源：Statista

TikTok游說費用和說客人數

數據來源：Opensecrets

TikTok整體團隊的本地化也在加速。2022年以前，TikTok多數“國家經理”（General Manager）已變更為當地人。2023年，TikTok的前后端開發、數據、算法等崗位員工陸續接到從中國轉崗至海外工作的通知，新的工作地點包括新加坡、澳大利亞、加拿大和美國，TikTok業務在中國的工作崗位大幅縮減。

與此同時，TikTok也將越來越多的錢花在了游說上。

有至少4類人被認為是TikTok的潛在支持者：其一是TikTok上的內容創作者，2023年的國會質詢中TikTok邀請了二十多名、總計擁有6000萬粉絲的用戶出席在國會山召開的新聞發布會，表達對這款應用程序的支持；第二類潛在支持者是TikTok平臺內的中小商家，2020年Meta反擊蘋果的公關活動時，也曾在一系列主要報紙上刊登整版廣告，稱“我們正在為全球各地的小企業對抗蘋果”，將蘋果計劃的iOS隱私變更描述為對小企業的攻擊；第三類支持者是美國公民自由聯盟（ACLU），2020年，特朗普政府威脅將實施禁令時，ACLU曾以禁令違反第一修正案對言論自由的承諾為由支持TikTok。

最后，TikTok的天然盟友是字節跳動的美國股東們。從股權架構上看，根據TikTok公布的信息，字節跳動如今約60%的股份已由包括凱雷投資集團（Carlyle Group）、美國泛大西洋投資集團（General Atlantic）、海納國際集團（Susquehanna International Group）的全球機構投資者擁有，這些投資機構都是美國公司，另外20%的股份由字節跳動全球員工擁有；剩余的20%股份由公司創始人張一鳴個人擁有；TikTok則由字節跳動100%持有。2020年，當時任總統特朗普試圖禁止TikTok時，紅杉資本合伙人道格·萊昂內（Doug Leone）曾趕往華盛頓為TikTok游說。

無黨派的非營利性組織OpenSerets長期追蹤美國政治中的資金流動情況，據其觀察，2019年至2023年間，TikTok花在游說上的錢暴漲了至少30倍。2019年，TikTok在游說上的花費僅27萬美元，2020年該費用上漲了10倍，到2023年更是上升到874萬美元。

拜登時期：立法機構推動拆分，TikTok的唯一工具只剩第一修正案

字節跳動60%的股份由3家美國投資機構持有，而TikTok由字節跳動100%所有—TikTok試圖從股權架構方面證明，公司自始至終未受“（美國的）外國對手”控制，不過該架構可能還是不符合由美國眾議院發起的這一輪《拆分法案》的規定。

《拆分法案》給美國總統保留了根據其他情況單獨裁定的空間。北京德恒（廈門）律師事務所劉雪琪律師對《第一財經》雜志稱，“法院裁定時可能會看整個公司（比如母公司字節跳動，而非子公司TikTok）的主營地與發源地，（裁定）也可能會認為公司（比如母公司字節跳動，而非子公司TikTok）的最大用戶使用地在中國，那么就會認定它屬于法案所管控的‘外國對手，該法案的可解釋空間很大”。

事實上，再次推動將TikTok從母公司剝離的這一法案名義上包括所有來自朝鮮、中國、俄羅斯、伊朗的公司，但其具體條款中被直接點名的有且僅有字節跳動和TikTok。相較于特朗普時代推動的拆分，如今推動將TikTok從母公司剝離的力量更加強大。

首先，最早在今年3月提交法案的19名美國眾議院議員來自該院下屬的“美中戰略競爭委員會”—該委員會全稱“美國與中國共產黨戰略競爭特設委員會”（Select Committee on the Strategic Competition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2023年1月才成立，專門關注“與中國共產黨的經濟和安全競爭”。2023年，美國總統拜登簽署的那份行政命令—“禁止”美國資本對3項中國“敏感科技”（半導體和微電子、量子信息技術、某些人工智能領域）的新投資，也是基于“美中戰略競爭委員會”所做的調查。當時，紅杉資本被迫拆分其中國業務。

眾議院的“美中戰略競爭委員會”為剝離TikTok的提案奔走時，在TikTok的上一輪危機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美國行政機構也沒有停止動作。

盡管已發起實現數據隔離的“德克薩斯計劃”，TikTok試圖與拜登政府達成的安全協議一直未取得實質性進展。2022年12月，拜登簽署了一項有限的TikTok禁令，禁止聯邦政府近400萬員工在所在機構擁有的設備上使用TikTok，出于執法、國家安全和安全研究目的的情況除外。之后，白宮通知聯邦機構，要求30天內從政府設備中刪除TikTok。美國多個城市也已禁止政府工作人員下載該應用程序。上一輪危機中的主力—美國外資投資委員會（CFIUS）則公開透露與TikTok的談判難以達成一致，再度要求字節跳動出售TikTok在美業務，否則將面臨封禁和停運風險。

不同年齡段美國人通過TikTok獲取新聞的比例

數據來源：皮尤調查

截至2023年3月23日TikTok CEO周受資接受美國國會質詢時，TikTok的“德克薩斯計劃”尚未完成，其與拜登政府的安全協議也沒有達成。一年后，“美中戰略競爭委員會”19名議員提交的《拆分法案》就來了。

TikTok在這輪“自衛”中依舊動員了用戶的力量，不過范圍變得更大。美東時間3月7日，所有用戶都通過App彈窗收到了TikTok的求救—號召他們給所在地區的國會議員打電話，撤銷針對TikTok的剝離法案。隨后，數百至數千個電話涌入美國國會。不過用戶接到動員彈窗后不久，美國眾議院能源和商業委員會就在3月7日以50∶0的投票結果一致通過了針對TikTok的剝離法案—從遞交法案到小范圍投票通過僅用時兩天。

TikTok動員用戶的策略或許有用，此前X平臺（當時仍為Twitter）、Uber等公司都曾采取過類似做法，號召用戶一起抗議不合理的法案，不過TikTok目前可依仗的不是輿論，也不是游說—就連曾在2020年為TikTok赴華盛頓游說的紅杉資本，也已在“美中競爭委員會”的壓力下將自己的中國業務拆分。

司法是TikTok最后的出路。

TikTok的使用與禁用關系到1.7億美國用戶能否享有接收新聞并分享真實表述的權利，部分觀點認為美國國會提出的法案涉嫌違憲。TikTok公司發言人對該法案回應稱：“無論如何試圖掩飾，這項法案都是對TikTok的徹底禁令。這項立法將踐踏1.7億美國人的第一修正案權利，并剝奪500萬小企業賴以發展和創造就業的平臺?！?/p>

哥倫比亞大學奈特第一修正案研究所執行主任賈米爾·賈斐爾（Jameel Jaffer）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第一修正案審查里有兩個重要部分：其一，立法者是否可以通過“更不具限制性的替代方案”實現目標，而不是徹底禁止；其二，美國人有接受外國宣傳的憲法權力，即使美國政府不喜歡這種宣傳。因此，即使TikTok公然成為中國政府的宣傳喉舌，美國政府禁止它也將違憲?！叭绻阗x予政府限制美國人接觸宣傳的權力，那么你就賦予了政府限制美國人接觸其認為是宣傳的任何信息的權力?！辟Z斐爾說。

不過，美國國會可能會辯稱這項法案是在管控TikTok的外資所有權，其重點是“剝離外資”，而非管控言論自由?！霸趧冸x外資80%的所有權的情況下（注：《拆分法案》對任何由包括中國在內的4個國家的自然人或實體直接或間接擁有20%以上股權的公司及其應用適用），實際上限制了TikTok推送和傳播創作內容的自由，也限制了美國人的言論自由，包括采取何種溝通方式以及選擇什么樣的言論平臺的自由?！碧┖吞ㄉ虾＃┞蓭熓聞账嫱鈽I務部副主任漆艷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此外，“Ti kTok 還可以主張國會違反第五修正案的正當程序條款要求”，北京德恒（廈門）律師事務所律師劉雪琪說。這是指在公民受保護的財產權被剝奪時，美國政府需要提供有關政府行動的通知，并為公眾或財產被剝奪對象提出異議提供可行條件。

不過，《拆分法案》留給TikTok的時間并不多。法案規定的訴訟時效是自法案生效起的165天，還規定TikTok只能向哥倫比亞特區巡回法庭提起訴訟—但只有美國的最高法院才能夠受理違憲案件。在長期跟蹤美國政壇動向的評論員林一五看來，從巡回法庭再到最高法院，案件的審理需要時間，等到TikTok提起訴訟時，可能早已過了法案規定的訴訟時效。

泰和泰（上海）律師事務所涉外業務部主任胡憲稱，訴訟本身并不阻礙法案的實施，但是涉及違憲的審查周期都會比較長，并不排除TikTok可以向法院提出動議，要求暫緩法案的實施，但法院是否會采納，仍然是未知數。

自2018年中美貿易摩擦發生至今，總計超過千家中國公司遭遇過美國各種形式的制裁。泰和泰（上海）律師事務所涉外業務部就接到不少相關法律咨詢，在漆艷看來，對TikTok的限制如今進入到立法層面，已經不限于隱私安全、數據安全、國家安全問題，而是更高層次的政治風險問題。如果這項法案生效，之后還有可能波及所有的互聯網公司，“尤其是社交媒體、即時通訊類的互聯網應用公司，甚至擴大到商業購物類互聯網應用公司。各國政府對這些公司普遍充滿了警惕，從搜索引擎巨頭Google到Facebook，還有亞馬遜，都曾經被嚴格審視、處以行政罰款?！逼崞G說，這份法案為所謂“國家安全”的擴大化解釋提供了法律背 書。

為何從特朗普到拜登都恨TikTok？

無論是4年前還是現在，字節跳動不放棄TikTok的直接原因十分明確，就是中國政府在2020年更新的《中國禁止出口限制出口技術目錄》，這份目錄后來又更新了一版，不過“基于數據分析的個性化信息推送服務技術”仍然在列。

退一步講，即便可以出售，以TikTok目前的發展情況，字節跳動也不一定愿意拱手讓人。

支撐TikTok主要營收的廣告業務收入正穩步上漲。據商業數據平臺Statista統計，2021年TikTok在美國的廣告收入只有21億美元，2024年這一數字預計將突破110億美元，增加了4倍。中國多家跨境電商都在進軍美國市場，并將包括TikTok在內的社交媒體作為投放廣告、吸引用戶下單的主要工具。而營收與ZARA相當的快時尚電商SHEIN能快速崛起，TikTok的穿搭博主們也功勞不小。

除了廣告收入，TikTok也在加緊布局自己的電商業務。2023年9月，采用本土店、跨境店、全托管店3種模式并行的TikTok Shop正式宣布在美國上線。據媒體報道，2023年10月，TikTok在美國的日銷售額高達700萬美元，年收入有望達到175億美元。有消息稱，TikTok給電商業務定下了2024年實現500億美元GMV的目標，其中美國小店業務要實現超過10倍的增長。與同樣冒險進入美國市場的Temu、速賣通、SHEIN相比，TikTok Shop的運營成本可以更低—至少一大半營銷費用都可以消耗在TikTok自身平臺內。

體現TikTok商業價值的，除了不斷上漲的營收，還有不斷增長的用戶數。最新數據顯示，TikTok的美國用戶已經超過1.7億人，超過了美國人口的一半。按比例來算，甚至比抖音在國內的滲透率還要高。其中，有3/4的用戶年齡處在18歲到34歲之間。今年年初的一份調查顯示，在18至29歲的受訪者中，62%的人表示曾使用過TikTok，這一數據高于美國本土的社交媒體Facebook和Instagram。

這些年輕的用戶，不僅是TikTok眼中的收入，更是美國總統眼中的選票。

哈佛大學2020年的大選民調數據顯示，在18至29歲的受訪者中，63%的人表示“肯定會在11月的選舉中投票”，遠超2016年大選前統計的47%。當年的大選中，千禧一代占合格選民的27%，Z世代占10%。這群在合格選民中占比超過1/3的年輕人，必將成為2024年兩黨候選人都無法忽視的一股力量。

事實上，與X、YouTube、Facebook相比，TikTok本不是大選宣傳的主要陣地。TikTok明確規定，不允許投放政治廣告，也不允許任何形式的廣告中夾帶政治內容。這也就意味著，兩黨候選人無法直接發動“鈔能力”，只能雇用團隊做軟性展示。

但TikTok的號召力之強大，又讓兩黨候選人不能不重視。2020年6月，特朗普在美國圖爾薩市搞了場競選集會，據稱開場前收到了超過10 0萬的門票申請。競選團隊包了個能容納1.9萬人的體育館，還特意在外場搭建了舞臺，最后現場只來了6200人。這場浩浩蕩蕩的“缺席行動”的始作俑者只是一段52秒的TikTok視頻：“想要讓特朗普一個人面對空空蕩蕩的場館嗎？那么來預訂門票，然后放他鴿子吧！”有過這樣血淋淋的教訓后，誰都不敢放松警惕?；蛘哒f，即便不能通過TikTok獲得選票，至少不能讓對手借助TikTok獲得選票。

TikTok所遭遇的若只是一場與選舉有關的政治游戲，那將是這場風波最好的結局。不過，這種折騰的結果不是任何一家公司承擔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