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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最后二十年

2024-04-18 04:56趙柏田
廣州文藝 2024年3期
關鍵詞:秦檜李清照紹興

趙柏田

1

紹興五年(1135年)秋冬時節,李清照自婺州回到臨安?,F在,她終于坐了下來,通過寫作進入回憶,通過回憶向死去的人償還債務。趙明誠死去已經六年,這六年她茍活于世,疲于奔命,想要完成丈夫當年交與的一個遺愿。卻沒想到生逢亂世事事違,古器書帖一路飄零,想要投進也找不到門。沒能守住南來的十五大車文物,她是有愧于他的,這筆債此生怕也難償還了?,F在,趁著時局安寧了些,皇帝已御駕回鑾,她也從婺州回到了臨安,有一件事她必須著手去做了。

可能是前晌在婺州繳進實錄給她的啟發,她決定把亡夫的《金石錄》表上于朝。這部書是丈夫在世時唯一看重的一項事業,也凝聚著他們婚后一路走來的歡樂和心血,書稿她一直帶在身邊。她今年已經五十有二,古人說行年五十而知前非,在這亂世里,焉知不會再來一次倉皇出逃。做完了這件事,她也才算對亡夫有個徹底交代。

在這之前,她已聽說過,她和夫君名下的一些藝術藏品已陸續出現在皇家內庫的收藏清單上。比如說,那幅文及甫和大書法家米芾拜觀過的蔡襄“謝御賜詩卷”,紹興三年(1133年)秋天,趙明誠的表兄謝克家就曾在法慧寺親眼見過。那里原先是一個祈雨之所,現在是秘書省的所在地,是皇室專門用來存放精美的藝術品和禮器的地方。當年,謝克家曾幫助她阻止御醫王繼先垂涎趙家古器,他在秘書省看到趙家文物流進內庫,也不知是何心情了。

她不知道這些古器字畫是怎么流進內庫去的,是她寄存在某地忘記取回的,是小偷轉手的,還是朝廷向某個掮客出錢買的?她清楚地記得,這幅蔡襄的字,是她從衢州歸來后不久借居在越州的鐘姓人家,被人鑿壁偷去的五簏書畫中的一件。她已經再也不能承受一再失去它們的痛苦了。既然這最后幾件東西自己都不能保有,那就索性都給予帝家了吧!另外,她還有個祈望,朝廷收到她表進的這部書稿,不會再去理會那些無根的傳言,而她的夫君之名,則能隨著這部書的刊印永存于世。

她現在會越來越經常地想到他。想起剛結婚時,每月朔望,他們典當了衣物一起去逛大相國寺的古玩攤,又一起買了碑文的水果回家。還想到青州的歸來堂,生香熏袖,活火分茶,她看著他一臉窘迫的模樣,大笑著把一口茶都噴在衣襟上。這穿了多年的羅衣,用青綠絲線繡成的袖口處的蓮蓬已經變小,用金線縫成的蓮葉也稀疏了,天上銀河斗轉星移,枕席又生涼意,脫衣上床時,才發覺夜又如此深了。詞牌《南歌子》,亦作斷腸聲。天氣一如舊時,衣裳一如舊時,只有人的心情再也回不去了。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李清照《南歌子》

而更重要的是,她要通過表進這部書,重新獲得士大夫圈子,特別是趙氏宗親的認可和接納,她要通過寫作重新找回尊嚴。曾經,這個圈子給了她無上的褒揚,“才女”之名鼓起了她與當代最好的文章作手一較長短的雄心。紹興二年(1132年)的這次變故,她聽不進任何人的話,再嫁張汝舟,把他們傷害得不輕,事后那芒刺在背的羞恥感,也把她自己折磨得夠嗆。那數不清的流言蜚語,別有用心的冷嘲熱諷,她已經受夠了。她都以為自己難逃萬世之譏,再也不敢見他們了?;蛟S也只有寫作,能幫助她解開這個心結,讓她自己也獲得心理上的認同,證明她仍然是亡夫趙明誠的“命婦”,而不是張汝舟的什么繼室。

她老了,生活沒有進賬,又不能一直靠著弟弟李迒一家過活。而一旦確認了命婦身份,朝廷那里還可以領到一份月例錢,數目不多,但足以保證她在這亂世年景里活下去。

2

為了寫好這篇在心底里整整盤桓了六年的“后序”,她又通讀了亡夫的全部書稿,對字句重新做了調整和修飾。她越來越意識到,隨著時日推移,丈夫的這部金石學研究著作,必將功垂久遠。所以,《后序》一開篇,她要明確告訴世人,這到底是一部什么書:“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p>

她以一種迫不及待的夸耀的語氣說,這是一部了不起的書,上自夏、商、周三代,下迄不遠的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凡是鑄在鐘、鼎、甗、鬲、盤、彝、尊、敦這些古器上的銘記,刻在古碑上的人物事跡,這兩千卷里全部包羅無遺了,而且都經過了細心的汰選和品評,書里所有的內容全都合乎圣人的道德標準,足可以幫助史官修訂失誤。

但突然出現了一個疑惑的聲音?!皢韬?!”她說。她慨嘆的是歷史上因收藏遭禍的四個人物:唐時的王播、元載,晉朝的和嶠、杜預?!白酝醪?、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p>

王播,或疑唐文宗時宰相王涯,系誤記。其人為政苛急,曾與李訓謀誅宦官,事泄被殺,家產被抄沒?!缎绿茣ね跹膫鳌氛f他“家書多,與秘府侔”,特多前世名書畫,抄家時,秘藏歷代名貴書畫的家中復壁被人打開,飾有金玉的匣軸被搶走,而棄其書畫于道路間。

元載,唐代宗時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因罪賜死,抄家時僅胡椒就有八百石,鐘乳五百量,余物更不可盡數。和嶠字長輿,晉武帝時官至中書令,家財豐足,然性極吝嗇,被稱為有“錢癖”。元凱是杜預的字,西晉滅吳的大將,著有《春秋左氏經傳集解》,自稱有“《左傳》癖”。

王涯愛書,元載愛鐘乳、胡椒,和嶠有錢癖,杜預有左傳癖,雖所愛不同,“其惑一也”。這四人的遭遇在告訴她,珍貴的書畫和胡椒,都是惹來殺身之禍的元兇;而四人所患的“病”,愛書也罷,貪財貪物也罷,其實也不過病在對身外之物的癡迷。而自己夫婦愛金石碑帖,入迷成癖,不也和這四人一樣?

難道癡迷是一種罪?她起意寫《后序》,是想讓皇家和后世讀者知曉他們收集金石和從事這項研究的不易,所以,她抑制住了這份懷疑,轉入到了夫妻結縭以來他們收集、保存、轉運和丟失這些古物的歷史的敘述。其間有純真的歡樂,有相濡以沫的甘辛,也有目睹器物一件件散失的痛心。尤其是靖康以來的一路逃亡,從青州到建康,再從洪州、越州、明州、溫州,到最后碩果僅存的幾件書畫流入臨安皇家內庫,隕落和散失,幾乎成了這些物無可逃遁的歸宿。

在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她的筆墨長久地流連在他們的婚姻生活上,講他們如何結識,在青州鄉間如何共校一書,南來時為選書怎樣的遲疑不決,池陽舟中告別時他如何諄諄囑托,直至守暑夾纏中的他在建康撒手而去,這時她發現,他們夫妻的運命,已經與這些物緊緊糾纏在了一起。而在極言夫妻恩愛的時候,一股細弱的怨緒也幾度要沖到筆端流瀉出來:他實在是太頂真了,幾乎把自己整個兒都投入其中,到最后,不僅他自己,連帶著她的余生,也成了這些物的犧牲。

她沒有說自己守寡后日子的艱辛,對遭受惡人騙婚和訟離一事更是不著一字,她明智地把敘述終止在紹興元年(1131年)借居越州鐘姓人家時最后的一次失竊上,把不利于身份認同的經歷在這份檔案中抹掉。她要向他們證明,她依然是鐘情于明誠的妻子。即便回憶中時有怨念,也因念著夫君在世之日諸般的好,筆墨間只是一閃而過。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他的手跡還像新寫上去的一樣,可是墓前的樹木已能兩手合抱了。她這么說的時候,心底涌起的只有無盡的惆悵和哀傷,為著人與物兜兜轉轉終不免分離的宿命,也為夫君癡迷于身外之物的執念?!昂纹溆抟?!何其愚耶!”她是說自己,也是埋怨地底下的趙明誠。

物比人長久,即便再豐厚的收藏,終也避免不了散失的命運。自落筆之初,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婦隨夫唱的賢惠妻子的形象,但她也不憚于把懷疑大聲說出來,她要告誡后世以收藏為性命的“博雅”君子們,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有人丟了弓,總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計較呢?人不能成為物的奴隸,心為形役,塵世馬牛,愛而不舍,反受其累。

文后,她鄭重地記下了寫作時間:“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弊詮哪隙珊?,她越來越慎重地對待寫作,每篇詩文都盡量標注時間和地點。

《金石錄》表上于朝的確切時間,今已不可考。洪適在成書于乾道二年(1166年)的《隸釋》中說,“紹興中,其妻易安居士表上于朝”,未載明究系何年。從李清照對書中內容的最后一條補正(《金石錄》卷十四“漢巴官鐵量銘”)來看,獻書的時間應該在紹興庚午,即紹興二十年(1150年)后了,那時她已經年近七旬了?!端膸焯嵋凡珊檫m、張端義諸說,對這本書這樣介紹:

《金石錄》三十卷……是書以所藏三代彝器及漢唐以來石刻,仿歐陽修《集古錄》例,編排成帙。紹興中,其妻李清照表上于朝。張端義《貴耳集》謂,清照亦筆削其間,理或然也。

3

高宗年間的外交政策,一直在和戰之間遷延不安。最后,高宗選中了秦檜——這個紹興年間最大的權臣來達成宋金和議。在當時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的環境下,這一近乎賣國的行為把秦檜釘在了歷史恥辱柱上,他和妻子王氏一起被視作宋代中國最臭名昭著的人物。

秦檜是政和五年(1115年)的進士,中詞學兼茂科,任太學學正,至靖康之變發生時,已升到了御史中丞。開封陷落,他和傅叔夜、司馬樸等同僚一起隨徽、欽二帝被押往金國,其間一度擔任欽宗的秘書。不久,他因文學上的才華得到了金國皇帝的弟弟完顏昌的欣賞,給了他軍中的一個職務。紹興元年(1131年)冬天,秦檜和妻子王氏從河北的金軍大帳逃回越州,盡管秦檜的逃歸疑點重重,但他與宰相范宗尹、同知樞密院李回交好,在他倆的合力推薦下,秦檜被高宗任命為禮部尚書;一年后,又擢參知政事,再任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出任政府右相。他之所以獲此青睞,是因為他是第一個提出和議,踩著了高宗神經上的一個興奮點。

因為與左相呂頤浩不合,也可能因為上奏之言得罪了皇帝,紹興二年(1132年)八月,就在王倫從北地放歸帶來金主同意開啟和談之門之際,剛做了一年宰相的秦檜被殿中侍御史黃龜年彈劾,訴他專主和議,植黨專權,阻止國家恢復遠圖。右相職務被朱勝非接任,他被打發就任提舉江州太平觀這一閑職。高宗召兵部侍郎兼直學士院綦崇禮入對,發泄不滿道:“秦檜說,‘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朕北人,將安歸?”但他忘了,最初也是秦檜的這句話讓他喜而不寐,視之為“忠樸過人”的“佳士”。

當時的情形是,綦崇禮聽了皇帝的滿腹牢騷,“請御筆付院”?!暗奂此骷埞P書付崇禮”,“崇禮退,未至院,而麻制已成”。文思敏捷的綦崇禮立馬起草好了“麻制”(唐宋處置宰執大臣的詔命,因寫在白麻紙上而得名),并以皇帝的名義下發:“自詭得權而舉事,當聳動于四方;逮茲居位以陳謀,首建明于二策。罔燭厥理,殊乘素期,念方委聽之專,更責寅恭之效。而乃憑恃其黨,排擯所憎。豈實汝心,殆為眾誤。顧竊弄于威柄,慮或長于奸朋?!?/p>

紹興六年(1136年),高宗曾有過一次雄心勃勃的北伐計劃,旋因將軍酈瓊陣前倒戈還沒出師就偃旗息鼓。不久,王倫出使金國討還徽宗棺槨,施計讓金國廢黜了劉豫,并讓宋金重啟和談。此后,金國使節頻頻來到臨安。紹興八年(1138年)三月,在溫州任知府的秦檜被高宗召回中樞重任右相,負責與金議和。高宗對他的宰相說,先帝梓宮歸還有望,但太后春秋已高,她旦夕思念,欲早相見,所以不憚屈己,希望議和速成。秦檜當然站在皇帝一邊,他恭維“屈己議和”是人主之孝。但高宗擔心此舉為朝野反對,故而下詔,議和的同時也不可放松了邊備。高宗既有此一心議和的念頭,是與他前朝傾覆時九死一生的經歷有關,是以不計代價只想保全帝室。此念一動,王朝之氣象迥異往昔,他的御宇之道日后也將日趨專制。

盡管左相趙鼎、安撫副使王庶等大臣堅決反對向金妥協,韓世忠將軍也提出議和有損軍隊士氣,高宗仍然以為子者當為父母盡孝心的理由與金談判。十二月,詔許盡割河南、陜西故地,通好與金,還梓宮及母兄親戚。也是這一年,臨安府由行在正式升格成了國都。

誠如日后的南宋朝詩人周密所說,臨安城中有西湖,朝昏晨雨,四序總宜,城中人民競相以奢靡為尚,這座享樂主義之風熾盛的城市乃是一個銷蝕人的意志的“銷金鍋兒”?;实凼谴蚨酥饕庠谶@里做他的偏安之主了。在秦檜的主使下,一大批反對議和的官員被整肅,有的調離臨安,有的丟了官,他們中的領袖人物趙鼎也被流放南方。為了向金國顯示誠意求和的姿態,以確保和議達成,紹興十一年(1141年)年中,高宗突然頒詔撤回了前線的三位將領——韓世忠、張俊和岳飛,許以有職無權的樞密使和樞密副使等職,實際上是把他們的兵權解除了,同時把他們的軍隊全部改為御前軍。

到年底,新的和約達成,高宗接受了喪權辱國的冊封文件。金為上國,宋為其封地,宋割唐、鄧二州,兩國邊界以東到淮水、西到大散關為界。同時,宋還要每年向金納貢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購買和平。自此后,兩國休民息兵,北方六百三十二縣的土地和人民盡歸女真,而南方七百零三縣除了承擔朝廷的重稅,還要為購買和平的貢銀買單。和議最終達成前一日,紹興十一年(1141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已被下獄的岳飛被秦檜下毒手害死,宋金和議的最后一塊攔路石被搬開。

女真人入侵并征服中國北方,宋人對侵略者深懷怨憤,日圖規復中原,南宋初期的文學中于是有了“愛國主義”這一新成分。詞這種文體,不像詩可以言志,向來不擅長做政治表達,但它幽微、精致的美學風格,正適于在一種日?;臅鴮懼谐适疽环N強烈的失落感,并帶出詞人對國家破碎、天荒地變的哀慟。這首《菩薩蠻》正是李清照作為當世最優秀的詞家之一對時代做出的反應。

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話雖平白,意極沉痛,日夜思念的故鄉在哪里呢?怕也只有在醉夢中才能忘卻思鄉的愁苦了。

4

關于李清照的家世,根據同時代人莊綽《雞肋編》中的一條記載,可知李清照的外家與秦檜有著親戚關系。李清照生母王氏是元豐朝宰相王珪的長女、漢國公王準的孫女,秦檜的岳父王仲山與李清照生母是兄妹。李清照的一個表姊(妹)嫁給秦檜,秦檜是李清照的表姊(妹)夫。李清照母親去世后,由于父親續娶,靖康后兩個舅舅——王珪的兩個兒子王仲山和王仲嶷——投了金軍,她與外家已基本沒有了往來。

紹興初年起,秦檜在臨安發跡,開始權傾朝野,但李清照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小她六歲的表姊(妹)夫??赡苁钦姴煌?,看不得其一味求和的姿態,也可能看不起其人品,恥與為伍,沒有記載表明她與秦檜一家有任何往來。其間,她可能也聽說了朝野議論紛紛的關于秦檜曾為金軍做事的傳聞,或有說秦檜是金國的間諜,這些傳言或許不無對秦檜專制下不滿的一種發泄,但秦檜夫人有個叫鄭億年的表弟曾經為張邦昌偽“大楚”效力,洗白后又在朝廷做了不大不小的官,那是人人皆知的事實。

至于她的那個表姊(妹)、秦檜夫人“王氏女”,其陰險峻刻,比乃夫尤有過之,在后世的名聲也比秦檜要壞上三分。據南宋一個佚名作家的筆記《朝野遺記》載,秦檜把岳飛下了大理寺獄,是殺是留,委決不下。某日,秦檜獨居山室,食柑玩皮,以爪劃之,這個王氏女的一句“捉虎易、放虎難”,最后促使秦檜做出了處死岳飛的決定。

“王氏女”把兩個弟弟王喚、王會安排進朝中,幫他們謀了肥差。曾經垂涎趙家古器的御醫王繼先,憑著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同宗關系也成了“王氏女”的干哥哥,向宰相府中源源不斷地通報宮中和皇帝個人的消息。李清照素性驕傲,她怎么肯與這些沆瀣一氣之徒為伍呢?

按照年齡推算,當紹興十一年(1141年)宋金和議時,李清照已經是五十八歲的老嫗了。自從紹興五年(1135年)寫作《金石錄后序》后,有關李清照的文獻,不管是同時代人的記述,還是后世好事者的追憶,都已經非常少了。我們不知道這些年里她經歷了什么,她跟什么人生活在一起,她弟弟是不是還繼續照料她的生活,這一切我們都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自從1135年秋天回到臨安,此后直到去世,她都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

從金華避難時朝廷下令征調家藏《哲宗實錄》,再到回臨安后表進《金石錄》一書,我們猜想,此時的她應該已漸漸擺脫了裹挾在她身上的種種非難,趙氏的親屬也都原諒了她當年的不忠行為。她的清譽雖沒有完全恢復,但已經很少有人去翻紹興二年那檔子老賬了。坊間說起令名,更多是把她看作趙明誠的遺孀,而沒有張汝舟什么事了。她被曾經開除了她的上流社會的圈子重新接納,成了一名“命婦”。走出第二次婚姻后,她一直自稱“嫠婦”“嫠家”,有這樣的結果,對她來說已經是最不壞的了。至于是“內命婦”還是“外命婦”,這般細微的區別,她也無意去計較了。

和議既成定局,北復中原無望,人們的生活在巨大的慣性下又安逸了起來,何況是在臨安這座風雅之城。除了幾個不合時宜者還在一聲聲地喊著北伐,整個王朝的血性也已消亡殆盡了。作為一個“命婦”,又文才出眾,逢到重要節日或慶典活動,她或許會被動員著參加一些宮中的慶典活動。其他時間里,她可能就在城中的某一處安靜地打發時間。

由宋入元的詩人周密筆記中的一條記載證實了我們的猜想。周密的記載說,紹興癸亥,亦即紹興十三年(1143年)端午節,年逾六十的李清照創作了幾首節序頌詩,將之獻進宮中?!袄钜装步B興癸亥在行都,有親聯為內命婦者,因端午進帖子?!?/p>

北宋習俗,每逢佳節,朝廷都要設宴,皇帝命翰林學士創作五言、七言絕句若干,貼在宮中各內閣的門墻之上,以添喜慶,謂之“帖子詞”。國難以來,此項雅事久廢,現在和議既成,朝廷首次恢復這項古老的慶典活動,是以紹興十三年的這次獻詩活動,受到了歷史學家特別的關注。周密的筆記完整抄錄了李清照給皇帝、皇后和夫人的三條端午帖子。

這種應景之作,如同宮廷文學侍從所作的“奉和”“應制”,大抵都是對皇家的歌功頌德。平心而論,李清照這三首端午帖子詞,毫無出彩之處,僅第三首《夫人閣端午帖子》,“三宮催解粽,妝罷未天明。便面天題字,歌頭御賜名”,忠實描寫了端午后宮的生活習俗,或稍有意味。但也有人說,李清照是代人擬筆,進帖子詞不止一次,除了這三首端午帖子,最起碼有兩首春帖子也可以歸到她的名下。

周密說,因為這些“帖子詞”,李清照遭到了翰林學士秦楚材的嫌惡,僅僅得到一些金帛賞賜,朝廷沒有給予更多的恩惠?!皶r秦楚材在翰苑,惡之,止賜金帛而罷?!鼻爻暮稳??此人即秦檜的兄長秦梓(字楚材),說起來也是中表之親。

黃盛璋先生查翰苑題名:“秦梓紹興十二年九月,以敷文閣直學士兼權直院。十月除兼直院,十三年閏四月,除翰林學士。六月除龍圖閣學士知宣州?!敝苊芩d,時間、地點、人物和背景,俱與史合,可知確有其事。

一個六旬老婦的應制之作,不知是什么緣故讓秦梓“惡之”?我們猜想,可能是李清照的帖子詞搶了秦梓的頭彩。也有可能,獻帖子詞的告示一出,內廷中有人慕李清照文學之才,請其代筆;秦梓也想請其捉筆,但李清照鄙薄秦家人沒有答應,故惹得秦梓惱羞成怒。

自此以后,朝廷的吉時慶典或者文學活動,我們都沒有看到有她參與的記載?!督鹗浐笮颉返膶懽?,已經耗盡了她的元神。對死去的夫君,她算做了交代,她的文學才情的燃燒,此時也到了薪盡之際。有時候日子困頓,她才會想起寫作也是一項謀生的手段,應人所請寫一些應景文字,聊解無米之虞。這樣的文字也不會留存下來,只有伊世珍在《瑯嬛記》里載錄了一則《賀人孿生啟》:“無午未二時之分,有伯仲兩楷之侶。既系臂而系足,實難弟而難兄。玉刻雙璋,錦挑對褓?!?/p>

來邀的主人家生了雙胞胎,相貌極像,不仔細看無法分辨,他們的母親用系彩繩的方法加以辨別,一個系在手臂上,一個系在腳上。這弄璋之喜,卻要她這樣一個終生未育的人作文為之賀,想來也是有大不堪的。但她還是寫了,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歡那兩個孩子。

她孤獨地生活在臨安,等待著世人把她忘記。

5

現在,回憶成了她每日里的功課。只有進入回憶的河道,她才會與汴梁城里那個頭戴珠翠帽子、斜插著金絲雪柳的少女相遇,與死去的夫君相遇。失去的東西可以保存在記憶里,這是記憶的本性。這樣,她即便失去了它們,或許還會在另一個世界和它們相逢。這就是她為什么總是抵御不了回憶的誘引。她現在終于可以信馬由韁,讓回憶帶著她到處走。

回憶中州盛景、河洛舊事的《永遇樂》,應該是她在六十歲后寫成的。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李清照《永遇樂》

十五歲那年初到汴京度過的第一個上元節,是她永世難忘的。那是她進入世界的第一道門。那年的冬天真冷啊,可是春天也來得早。汴河邊尚帶寒意的風,已經阻止不了少男少女們跑上街頭。原以為這道門的后面,將永是太平盛世,哪料想日后亂離如許。

但是,我們還是會聽出隱約的嘲謔之意,從這首懷念京洛舊事的元宵詞里透露出來,那些來邀她的“酒朋詩侶”到底是些什么人?是誰有那么大的排場,在臨安城里香車寶馬、儀從闊綽?還不是那一班把杭州作汴州醉生夢死的人!有人考索詞的本事,猜測這個“來相召”的極有可能就是她的表姊(妹),那個素來陰險的“王氏女”,說不定是召她去上相府寫什么勞什子的帖子詞呢,所以她毫不猶豫就謝絕了。

她的托詞是,現在老了,頭發都白了,精神也一直不好,怕見夜間出去。說是“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其實最怕聽的,還是那些村夫俗婦毫無心肝的談笑。他們開心的是和議帶來了天下太平吧,那簾兒底下的笑語,說的恐怕還是風波亭的故事哩。

在淳祐元年(1241年)完成的《貴耳集》(上卷)中,作家、理宗朝的低級文官張端義說起李清照這首《永遇樂》,還是掩不住一臉膜拜:“易安居士李氏,趙明誠之妻?!督鹗洝芬喙P削其間。南渡以來,常懷京洛舊事。晚年賦《元宵·永遇樂》詞云‘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已自工致。至于‘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氣象更好。后迭云:‘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皆以尋常語度入音律。煉句精巧則易,平淡入調者難?!?/p>

聽來全是尋常語,誰知道心底下又有多少不堪。后世親歷南宋之亡的詩人劉辰翁說,他每讀此詞都“為之涕下”。

對金石字畫的愛,延續在她的余生中。她不再像當年的夫君一樣無條件地、熱烈地追索它們,聚散本無常,楚人亡弓晉人得,有什么好想不開呢?她現在還在玩賞,偶做檢視,是因為它們穿過了劫難繼續陪著她。那是讓她想起亡夫的唯一的東西,那上面帶有他的手澤,留有他的體溫。除了它們,她再也沒有別的了。她看向它們的目光,應該是越來越溫潤了。

帶著這份情意,紹興十九年(1149年)四月,李清照前往臨安天慶觀附近,登門拜訪致仕后在此閑居的當世書法名家、鑒賞家米友仁。這個自號“懶拙老人”的老者,乃是北宋大書家米芾的長子,人稱“小米”者是也。憶昔崇寧年間,醉心書藝的米芾博士曾到趙挺之的丞相府,觀瞻蔡襄的一件法書,說來米、趙兩家,也是幾十年前的舊交了。

她帶去了米元章幾十年前的幾件法書,邀“小米”一同欣賞。其中一件《靈峰行記帖》,尤見珍愛。年近八旬的米友仁拜觀了他父親四十年前的這些手澤后不勝唏噓,寫下兩款跋語。米友仁的字畫,顯貴之前,士大夫們不難求得,此時已十分秘重了。

其一云:“易安居士一日攜前人墨跡臨顧,中有先子留題,拜觀不勝感泣,先子尋常為字,但乘興而為之,今之數句,可比黃金千兩耳,呵呵?!?/p>

其二云:“先子真跡也。昔唐李義府出門下典儀,宰相屢薦之,太宗召試講武殿,側坐而殿賜,有鳥數枚集之,上令作詩詠之,先子因暇日偶寫,今不見四十年矣,易安居士求跋,謹以書之?!?/p>

兩跋俱題:“敷文閣直學士,右朝議大夫,提舉佑神觀米友仁謹跋?!?/p>

這一年,她也是六十六歲的老人了。兩年后,米友仁去世。

這幅《靈峰行記帖》日后歸南宋朝收藏家岳珂,岳珂專作一款題跋云:“右寶晉米公《靈峰行記》真跡一卷。天下未嘗無勝游,惟人與境稱,而后傳久,其次以文,其次以字畫??己醮艘嗫捎^矣。寶慶丙戌秋得之京口。故藏易安室,有元暉跋語系焉?!?/p>

6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里,她一直懷抱著《金石錄》這本書。她撫摩它,也是在與過去時光里的自己對話。趙明誠這一輩子就寫了兩本書,一本《古器物銘》已在建炎三年(1129年)的洪州之亂中和金石刻兩千卷一起消失了,這本書也是他來過這個世界的唯一印記了。書里所有的注,都是趙明誠加的,她筆削其間,從沒有改動過,唯有《金石錄》卷十四“漢巴官鐵量銘”下的一條注,稍見異常:

此盆色類丹砂……余紹興庚午歲親見之。今在巫山縣治。韓暉仲云。

這句話是在對銘文的考釋中引用一個叫“韓暉仲”的人說的話。紹興庚午歲,為紹興二十年(1150年),這一年距趙明誠去世的建炎三年(1129年),已過去了二十一年。大可玩味者,還有庚午句下用一“今”字,可知她寫這款跋文時也是在追述,時間已在紹興二十年后了。原來這二十余年里,包括她寫完了《后序》,決定向朝廷表進《金石錄》后,她還一直在反復修訂這部書稿,一遍又一遍。

如果沒有更多的發現,這或許是她留存在這個世界最后的文字了。

這也證明,起碼到六十八歲,她還在世。

人至暮年,被一種可怕的無力感湮滅,說什么三秋桂子、十里飄香,千里江山也只能留與后人愁了。原來,所有的情感和欲望,喜、怒、哀、懼、愛、惡、欲,都是要打點起精神好好去對付的。且喜歡還有丹青相隨,可遣興,可寄懷,可作百無聊賴中的亂涂。后世的文人和畫家,多有稱買到了如假包換的易安真跡。熱愛米芾的明朝畫家莫是龍聲稱他買到了一幅李清照畫的墨竹圖。鑒藏家張丑在他的《清河書畫舫》里著錄了數幅李清照的作品,有畫,也有書法。其中一件書法是李清照寫在五代畫家周文矩畫的蘇蕙圖上的回文詩小楷,還有一件據說是她自己手書的《一剪梅》詞稿,后來,這件手稿被元代畫家倪云林收藏了。

生于紹興七年(1137年)的南宋永嘉學派中堅陳傅亮,說他曾經見過李清照抄錄的一件白居易的《琵琶行》。在他之后一百多年,大明王朝的奠基者之一、金華人宋濂也聲稱見到了這件《琵琶行》,并在卷上作了一段題跋。宋濂推測,李清照抄錄白居易的《琵琶行》,是因為她經歷了難以啟齒的改嫁、離異后,她內心里把自己與詩中那位遭到拋棄的憂郁的商人婦等同了起來。同樣是漂泊于江湖的人生終局,同樣是年華老去、聊度余生的眼前狀,她才會與白居易筆下的琵琶女產生共情,“易安寫此別有意,字字似訴中心悲”。但宋濂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刻薄,他認為李清照因為她的不忠,她已經臟了,就是用半江潯陽江水去洗刷也洗不干凈了?!扒лd穢跡吾欲洗,安得潯陽半江水?”她已經不干凈了,就是抄一千遍白樂天的《琵琶行》又有何用。

身為大明開國文臣之首,竟說出這等陳腐爛腔,充滿道德潔癖不說,還有著濃濃的性別歧視,所以,男人真的是靠不住的,男文人尤其靠不住。對正在走向生命末境和永夜的李清照來說,唯有寫作,還是忠誠于她的,還能挽住一點兒生命的余暉。在12世紀50年代的最初幾年里,北方的風景時時奔突眼前,她這個北人已越來越聽不得雨打窗前芭蕉聲,一聲一聲,都在提示著她再也回不去了。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李清照《添字丑奴兒》

人老了,什么都慢了下來。車馬慢了,天空中的鳥也慢了,日光的腳步也慢了。都深秋了,慘淡的陽光慢慢地爬到了鏤刻著花紋的窗子上,梧桐樹也應該怨恨夜晚來襲的寒霜,何況這總也好不起來的病體?且憑著酒入腸中的一點兒暖意,喝一口苦茶,讓龍涎香那沁人心脾的余香再為我駐留一會兒吧。

但苦茶和殘香都不能讓她忘憂,只能讓她比寫《登樓賦》的王粲更憂傷。最后能療她心病的藥,還是陶潛種在東籬的一叢叢菊花。沿著那一叢黃花交織的小徑,通向她青州的“歸來堂”,也通向汴梁城里她父親的“有竹堂”。

寒日蕭蕭上瑣窗,梧桐應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

秋已盡,日猶長。仲宣懷遠更凄涼。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李清照《鷓鴣天》

大雅欲斷絕,音律的變奏正和著生命越來越慢的節拍。從前說“險韻詩成”,以她現在看來,每一處韻腳,每一個奇崛的用字和有意拖慢節奏的疊字,都在讓世界慢下來。慢。緩慢。更慢。直到無盡的黑暗涌起,吞沒一切。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聲聲慢》

向來服膺于她的文學天才的張端義說,本朝不是沒有能詞之士,卻沒有像她這樣一下子用十四疊字的,此乃是杜工部筆下的“公孫大娘舞劍手”,有筆墨,而不著痕跡,唯有一股莫可名狀之神韻,直逼人的心頭,筆落當泣鬼神。張端義還對“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的“黑”這個“尋常語”的出現大感驚異,說,“‘黑字不許第二人押”。

7

盡管她還不知道,她的詩、詞、文會不會為她在士大夫世界贏得一席之地,但起碼,她通過寫作抗辯過,為自己爭得了尊嚴。寫作還給了她進入老境后一份該有的體面。既然寫作作為一項技能可以傳授,可以學而習之,她希望可以找到自己的傳燈人。

臨安有個叫韓玉父的女子,自稱本是秦人,其父曾出仕為官,南渡時,流落到了錢塘。及笄之年的韓女與一個叫林子建的上舍生訂了婚約。這林子建本是福建人,得了官歸閩,韓女傾囊助之,林子建許諾秋冬間就會前來迎娶。哪知這林某人居然食了言,回了福建就音訊全無。癡心的韓女帶了女仆前去尋夫,由錢塘而三山,這林某人已移官盱江。她又經延平、順昌到昭武一路追去,在一個叫漠口鋪的地方寫了一首題壁詩,詩云:“南行逾萬山,復入武陽路。黎明與雞興,理發漠口鋪。旴江在何所?極目煙水暮。生平良自珍,羞為浪子婦!知君非秋胡,強顏且西去?!?/p>

這個故事被宋人羅燁寫入了筆記小說《醉翁談錄》里去,明萬歷年間的小說家馮夢龍的《情史》也采錄了這個故事,把它歸到卷十四的“情仇類”。成書于清代的《歷朝名媛詩詞》評韓玉父這首題壁詩道,“詩極爽朗,不煩言,而情事俱到,筆有余閑,女中之佼佼者”。

且不說這首詩到底作得如何,這韓女從錢塘、三山到昭武一路尋夫,這不管不顧的勁頭還真的跟當年的李清照有幾分神似。即便她的詩不學李清照的路數,她的生活已經不知不覺地在模仿李清照了。

韓玉父的這首《題漠口鋪》,詩前有一小序云,“妾本秦人,先大夫嘗仕,朝亂離落,因家錢塘。兒時,易安居士教以學詩?!痹娗凹有?,的確很像李清照從萊州時期就有的做派。如果《醉翁談錄》不打誑語,那么,這個韓玉父小時候的確很有可能在臨安跟李清照學過寫詩。

但也有可能,這不過是小說家假語村言,小說家講述這個故事,并杜撰了所謂韓玉父題壁詩,不過是對林子建這樣的浪蕩子進行道德上的鞭撻和指責。但晚年的李清照的確是想收幾個女弟子,把自己的一生詩藝傾囊相授的。一個非?,F實的原因,如果她做了某個大戶人家的閨閣師教人學詩,她就會有一份束脩,這份收入可以保證她活下去。

紹熙四年(1193年),臨安城里一個五十三歲的姓孫的尋常婦人去世了。這婦人的丈夫,是文林郎、寧海軍節度推官蘇君瑑。這蘇君瑑仕途和文章皆平平,此事本不見經傳,只因這個婦人的父親,家世山陰、做過幾任小官、后以宣義郎致仕的孫綜,是南宋朝著名詩人陸游的“外兄弟”,也就是表兄弟,少時交好甚篤。蘇君瑑找到陸游,懇請詩人為其妻寫一篇生平傳記,以表彰其懿德,足為天下女范。陸游看在這女子是他表侄女,答應了他的請求。

在敘寫這位生于紹興十一年(1141年)的孫氏生平時,陸游稱頌孫氏才十幾歲時,就已是端靜賢淑的淑女,李清照見她資質聰慧,就想以文辭之學傳授給她。這孫氏想也不想就拒絕了,理由是,寫作不是女人該做的事情。她的父親非常驚奇,親自收集了古代十多個烈女的故事講授給她,她“日夜誦服不廢”,學得特別快。

“夫人幼有淑質,故趙建康明誠之配李氏,以文辭名家,欲以其學傳夫人。時夫人始十余歲,謝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

文末稱頌孫氏的女德:“雍雍肅肅,既和且恭。相夫以正,教子以嚴,施于先后,以遜以謙?!?/p>

已是風燭殘年的李清照想把平生所學傳授給這個十余歲的女孩,或許是看她資質頗佳,堪可造就,也有可能是她跟這個孫氏族人里的某個長輩有什么關系。但李清照的收徒愿望竟然沒有實現,這個女孩拒絕了她,理由是,“才藻非女子事也”。這句與她十余歲的年齡大不相稱的話一出,估摸著,李清照也只有無語。而這一節故事,居然被陸游作為這女子小小年紀就恪守禮教的一條證據,寫入了她的傳記里。

對一生都竭力爭取在文學的世界里與男性作家一較長短的李清照來說,這的確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嘲諷。

我們除了為這個“幼有淑質”的孫夫人感到可惜,還有什么話說呢?即便對詩人陸游,我們亦復何言。如果他是一個勇敢的人,怎么還會有他給表妹唐婉制造的悲劇呢?但我們還是要感謝陸游先生,起碼,他收了蘇家的錢,寫了一篇還算不太離譜的墓志銘。

陸游的記載告訴我們,至少到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李清照還活著。

責任編輯:楊?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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