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平方米星空（組詩）

龐培

在王維墓前

我回家很多天后還在山西祁縣

在郊外稱之為“渭城”“陽關”

北方的塬上

我手掛琵琶在剝落的洞窟壁畫

在三月烽火臺般的油菜地

弟弟王縉在墓地右側。父親

在你身后。燕子從低矮桑樹林

來回飛過。陪同的當地詩人

唱起一首古曲

我走過了頓村、云中村、韓巖村、木芝村

但這里都沒有你的足跡

從祁縣到了祁城，再到古縣

地勢越來越低，仿佛返回古代

附近一條昌源河

留有你晚年詩的音調

突然黃河的水流高遏入云，河水

響徹云霄

出現在你衣冠冢后面的田野上

平原，是一條機耕路寂寞的白天

多少世代

人們用你的詩互表愛慕

送別揮淚

這一天，輪到我來用這一個早晨

向一片風中的樹林作揖抱拳

觀看早晨

清晨可用來觀看

然后，在房間退后幾步

退回臥室

外面天光大亮

陽臺上的洗衣機、烘干機

拱衛冷空氣

冬天潔白

白得耀眼（某種沉默、寧靜、初來乍到）

戶外是廣袤的鄉土林

雪在遙遠的地方

只露出一點點

威廉·特雷弗去世

他死后第二天

我開始讀他的小說

他們把這件事稱為：“去世”

他在都柏林去世

我在中國南方讀他的書

窗外落雨。天黑前

已落了一整天

是他的死訊觸動我

我想知道書中寫了些什么

一個去世了的作家

生前寫得怎么樣

思考些什么

我聽著雨滴聲，邊讀

邊感覺屋子舒暢

寒夜里的電暖器

淡淡的烤漆味

少女費麗西婭

懷有身孕卻一無所有

開始在英國的大街上游逛

隨著情節深入

鋪陳進人類的遺忘

我發覺：無論我讀什么

窗外的雨聲都不變

漆黑。寒冷。生老病死

世界決不因為一人寫書

一人讀書而有稍許變更

今晚也不例外

威廉·特雷弗去世

在我書桌上擺放著一本

《費麗西婭的旅行》

松? 陽

我終于回到晨曦里

秘密的行跡虬曲成樹枝

天亮之前，我終于是

山坡上的一個果園

昔日的行人，終于碩果累累

我是我自己

深山里的鳥鳴

詩句臉上覆蓋苔蘚

戀人被愛的眼睛

洋溢山澗的溪流

山下陽和仙坑源

流泉飛沫的石壁坍塌

云飄走了。道路四散

延綿的青山，已久別重逢

夜? 飯

沒有人喊我吃夜飯

天黑了很久

喊吃夜飯的親朋好友

有的不見好幾年

有的離開了人世

我體內有一個媽媽的聲音

爸爸、哥哥、姐姐

他們從不同方位

不同的聲音喊我吃夜飯

那聲音有一年四季、熱天和冷天

我分手很久的女友

她也喊我吃夜飯。周圍

臺燈光和書頁饑腸轆轆

依稀能聽到那喊聲背后的笑靨

一鍋燉好的排骨，放白菜粉絲

朋友的聲音，電燈光下的家庭

這一切，今夜完全遁跡

我又點了一支煙，為了他們

和她們。我要獨自再坐半小時

我要耐心在黑暗中……

片刻

出現在耳邊喊吃夜飯的

聲音來自房子里的黑暗——

很多年，我才明白過來

親人的聲音，跟夜色同在——

滿桌滿缽的飯菜

香味四溢的湯鮮

顏色誘人的米飯

不僅全部是長夜漫漫

連回憶本身，也陷入了回憶

燒夜飯

我在屋子里燒夜飯

但忘了是在哪一年，在哪里

只記得廚房狹小、陰暗

煤爐燉的排骨湯

剛剛沸騰

我又往燒旺的蜂窩煤球上

新加上去一只冷煤球

用火鉗把爐火壓一壓

慢慢發力。之后，爐門關小

轉過身去切蘿卜塊

屋子里有生姜、黃酒、蔥段味

升騰起一層熱熱的水蒸氣

洋鍋子烘熟的米飯

飯鍋頭已烘出鍋巴

走到外面的過道

看一眼霧蒙蒙的窗外

在我一生的經歷里

這一幕最驚心動魄：

我在云端之上，在高處燒一頓飯

我在世上的日子正獨自旋轉

仿佛，我是我自己的春天

一個無所事事、早春的日子

待在縣城數不清的街巷中的一個

那街巷、人家，如同夜色幽深的星空

我是我自己的太空宇航員

我孤獨的太空艙

經由回憶發射升天

艙外浩渺的天幕，河漢星稀

我的家人快要回來了

是七歲上小學的兒子，還是女友？

那菜籃頭里切成長條形的蘿卜塊

預備一股腦兒倒進湯鍋

我用湯勺嘗了嘗排骨湯，咸淡正好

我在一顆星星和另一顆星星之間

預備好了一家人的夜飯

十平方米星空

天亮前回到家

自行車往樓梯腳跟一歪

昏昏沉沉往被窩鉆

到今天也還記得

蓋身上那床四十年前的

被子

蓋過下巴，蓋過臉

那一股黎明的寒氣

恰如人世的初嘗禁果

恰如我和她剛剛纏綿過

整個人異常清醒。身子

卻癱軟乏力

被子被掀開，輕輕

放下：她滿面暈紅

她的唇含苞沾露

她的身體頑強輕盈

一床媽媽手縫、厚厚實實的

舊棉被

我黑暗中的寢室

十平方米的星空。

隕石在繼續墜落——隨即

人就睡著了——最后的意識

飛速如被子用手拉過頭頂時那種冰涼的

本能

若干年后

才漸漸明白，漸漸相信——

仿佛樹上掉落大團積雪：

那天早晨確實有一顆星星墜落

茫茫人世。消失在

世代荒涼的被窩

一場雨

雨像人的一生

無可奈何地落下

越來越大，白茫茫

像我的一生

傍晚光著身子

昏睡

屋子、書、光陰

醒來在雨中

雨像打下來的谷子般密集

人的一生，多么像空曠雨地

像童年塞進灶膛的柴火

一把把一根根

火焰、泥濘、回憶

閃電、颶風、思想

窗外水霧轟鳴

屋內雨勢漸小……

——一場雨把我留在了泥里！

早? 春

天完全黑了

一生只剩下一處寒冷的窗戶

風從窗口灌進來

外面的樹和大海

已經三月了

我的身體感覺不到春天

海邊，波浪翻騰如同

被風沿著一條胡同直吹的落葉

滿地草木凋零

整夜整夜，響徹到天明

窗戶醒著、聽著

戰栗著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