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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博物館(小說)

2024-04-18 05:10岳韜
廣州文藝 2024年3期
關鍵詞:塑料布房子博物館

岳韜(荷蘭)

他從不相信好運會從天而降,但這確實發生了。他接到個電話,一個自稱律師的人說他得到了一筆遺產——一個房子!這些年,他常做白日夢,夢到地球另一端有個從未謀面的叔叔凋然一人離世,留給他一大筆遺產。他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問了句:“誰腦子進水了會留給我遺產?”

電話那頭擲地有聲地說:“王埔世?!?/p>

王埔世他記得,他大學時代的導師。說是導師有點兒夸張了,因為王埔世僅指導過他的本科畢業論文。本科論文算不上論文,王埔世的指導也名存實亡。王埔世逢人便講他是不用教的學生——“好學生是不用教的,差生再教也沒用?!蓖跗沂赖脑捵屗h飄欲仙,于是,他未經考慮便決定讀研。那年頭,讀研的人不多,能成為一個研究生等于一只腳踏進了學術圈。與師長們成為半個同事后,他發現王埔世其實是他的累贅。王埔世在系里有孤僻古怪的名聲,遭所有人嫌棄,因為他只挑不必教的好學生來指導,而拒絕不能教的壞學生。這樣壞學生都蜂擁而往他的同事去了,人家自然要咬牙切齒。

認清形勢后,他開始躲避王埔世。王埔世讓他去辦公室聊天,他借口要打工賺飯票;王埔世請他上家吃飯,他借口吃了地溝油小炒拉肚子。再看王埔世,也橫豎不順眼了。王埔世那常年不變的冒牌李維斯牛仔衣和阿迪達斯運動褲原本在他眼里是青春再現,現在成了鄉巴佬搔首弄姿??床豁樠哿?,就更不想跟王埔世有任何瓜葛了,因而自然而然地疏遠了。一天,他在和實習單位來的領導套近乎,王埔世又死皮賴臉地來找他。他頓感膩味,于是把王埔世支走后寫了封匿名信給上級:王埔世玩忽職守、不務正業;他對學生平易近人、甜言蜜語,是因為懶得在學生身上花時間,懶到不愿盡一個老師應盡的基本責任。王埔世不再去找他了,兩個人徹底劃清了界限。

研究生畢業后,他進了一家事業單位,現實社會讓他認清自己本沒有什么天賦。他憎恨王埔世。要是王埔世從未出現過,他就不會對自己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也不會因幻想而產生巨大的心理落差。王埔世在他的人生剛進入加速道時就化身為一個紅燈杵在那里,讓他不得不猛踩剎車,從此,二十出頭的美好年華成為分水嶺,這邊是上行坡,那邊是下行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滑到坡底的,反正他變成了一個庸常的人,活在一攤死水中,像只四腳朝天的蛙,連翻身的力氣也沒有了。當他也有了指導后生的資格后,他對他們說:千萬別跟我混太久,在我這里是沒有前途的。你們得看準風口,認準靠山,及時挪窩。他們一個個走了,新人一個個來了,又一個個走了。每當看到有志青年離開他,他都很滿足。他可不能像王埔世那樣誤人子弟。

然而,現實的荒謬是想象無法企及的。王埔世竟然會把遺產留給他?就算他沒有家室和后代,他也可以把房子留給朋友、熟人,或任何一個“不用教”的學生。難道他連這些人都找不到?難道他可憐到需要把房子留給一個二十年前擦身而過的人?他不禁懷疑這所謂的“遺產”中有陰謀:大概王埔世生前有很多債主,當他們聽說有人接手房子后就會掄著刀滿世界追他,逼他為王埔世還債。如果他沒有債主的話,那么,房子大概率屋頂漏水、地基腐爛,修理費用將超過可以賣出的價錢。會不會房子里還住著一個隱身人一般的孤老?她病入膏肓,需要他為她把屎把尿、養老送終,不送走她也就無法賣房變現了。

一個死人的動機再揣摩也是徒勞,他決定跟王埔世的律師談一談。他們約在律師事務所見面。如他所料,律所大樓離光鮮相差甚遠,灰藍色的反光外墻呈現出典型的20世紀90年代陳腐氣息。前臺沒人,他在滿墻統一制作的小鋼牌中好不容易找到了“富通律師事務所”。王埔世的律師在十四樓電梯口等他。那是個沒有脖子的白胖男人,白襯衫領子下壓著一圈紅領帶,乍看讓人以為撞上了一張巨型紅中麻將牌。他的襯衫胸兜內露出鑰匙的影子,衣兜下方有個洞,一顆鋸齒從洞里鉆出來。律師見他盯著他的衣兜看,捏起鑰匙往里塞了塞,像是在塞回一個秘密。

律師領他進辦公室,隔著一張有玻璃臺面的寫字桌而坐。他問律師,王埔世為什么要把房子留給他。律師笑答,無子無女無家室。說著,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遺囑,告訴他接手房子有個附帶條件。

“什么條件?”他的臀部一麻,電流鉆心,摸了摸椅子,木頭的。

“接手房子后要把它變成博物館?!甭蓭熜覟臉返湹卣f,又指著遺囑上的一行黑字,“受益人繼承房產后不得留作他用,必須履行合同里規定的義務,不然后果自負?!?/p>

他剛要罵出聲,卻轉念笑了出來。王埔世要他把房子變成私人博物館?他瞄了一眼地址,頗為眼熟,應該在城郊的別墅區。他的眼前出現一棟洋房,里面有價值連城的古董、字畫,還有很多藏書、拓本,入口處的匾上是剛勁的狂草——“埔世博物館”。

他在合同上簽了字。律師從胸前口袋里摳出那把溫熱的鑰匙放入他的掌心。這是把被時光摸得光滑锃亮的鋼鑰匙,大小與普通的房門鑰匙無異,然而做工精美,在那些細致入微的螺旋和紋路里刻著音樂般的抑揚頓挫。

他揣著鑰匙,坐公交車前往別墅區,可公交車把他扔在了離別墅區兩站地的高架橋下。他查看手機,地址沒錯,于是跟著地圖往前走,越走心越下沉。當目的地出現在眼前時,他的心沉到了肚子里。怪不得地址如此眼熟,這不就是王埔世二十年前的住處嗎?大四那年,他曾不止一次來這里喝過酒,王埔世為他斟上二兩花雕,跟他神侃前一晚的足球賽或《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高速公路下幾排褪了色的三層紅磚房,原是某化工??茖W校的教職工宿舍。王埔世告訴過他,他是怎么會住到化工學校的宿舍里來的。但他記不清了,好像是王埔世的姨媽姨父或姑媽姑父留給他的。他們為什么要把房子留給他?難道他們也沒有孩子?歷史在重演,且愈演愈烈,如今,王埔世不得不把房子留給一個陌生人了。

二十年前他去見王埔世的時候,高速路就開始建了。他記得跟王埔世討論過房子會不會拆遷。那時,??茖W校已經搬了,但宿舍樓里的住戶還沒接到通知??磥矶昀锼麄儚奈唇拥竭^通知,世界將他們遺忘了,讓這里淪落成一個“無人區”——雖然住著人,但是其荒涼程度跟美墨邊境或巴以邊境有一拼。這個想法令他不悅,他寧愿相信這里是文物保護單位——新中國成立初期哪位建筑大師的手筆。這樣房子就不會被拆了,說不定還會被某個地產公司收購改造成“新宇宙”什么的高端商業地產。

“您找誰?”花壇里兩個在冬陽下織毛線的老太太問他。

他朝她們擺擺手,意思是不需要幫助。他踏入黑漆漆的門洞,進入一條筆直陰森的過道。兩側是緊閉的房門,門和門之間堆著雜物、兒童自行車、成人自行車、菜籃,還有貌似貓狗盆的東西。墻被早年的煤爐熏黑了,覆蓋上一層經年久積的油膩。頭頂的聲控燈是壞的,即使在大白天也需要小心前行,生怕一不留神就踩到一只死耗子或死蟑螂。

他看到103室的門牌,旁邊沒有號碼的房門應該就是104了。光線太暗,他看不清門上的鑰匙孔,用手指摸著凹凸,好不容易將鑰匙塞了進去。打開鐵門,里面是道木門,他試了試手中的鑰匙,成功了。

屋內窗簾半攏,光線可視度極低,像剛被沙塵侵襲過,又像彌漫著藥物的粉塵。墻刷成了米色,所有的家具都用半透明塑料布遮著,露出起伏的形狀和朦朧的色澤。他的眼睛受不了這晦昧的光線,于是摸到墻上的燈繩。燈繩發黃,捏在指間硬邦邦的,有點兒澀。他拉了一下,屋內登時變成了夜晚。他見墻上原來貼著青色的墻紙,塑料布是全透明的,而且纖塵不染。塑料布下面的沙發、桌椅、櫥柜擺得規規整整,有新世紀的式樣,有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式樣,也有更老的。地板中央堆著一座身披“雨衣”的“金字塔”:中間那矗起的是個立式電扇,邊上一圈從高到低放著飲水機、凈水桶、電視機、廢紙簍、錄音機,最下面兩只金屬托盤把塑料布的邊緣壓住??繅τ袕埡稚珶粜窘q沙發,海綿從掉了線的空隙里鉆出來,黃色中一塊塊暈開的咖啡色,該是汗漬或不知什么體液風干后留下的痕跡。沙發后鉆出一只木腦袋,他走過去——是把吉他,只有一根弦。這屋里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是廢品,五斗櫥上的羅馬數字臺式座鐘就有點兒意思。即便隔著層塑料布,他也能看到鐘的做工不俗,并且有些年頭了,說不定還是民國時期的??上х娨呀泬牧?,指針停留在10點10分。

隔壁是臥室。一張大床上被褥凌亂,留有隱約的人體形狀,那么小,蜷在中央,比個兒童的形體大不了多少。床的一側是只夜柜,上面放著收音機、老花鏡、助聽器、五六瓶藥和一個水杯,里面還有半杯水。另一側是兩只疊起來的樟木箱,銅把手被摸得光滑锃亮。樟木箱也被塑料布遮了起來——灰又不會落進去,為什么要遮?靠墻的書櫥倒是無遮無攔。底層的書上沾滿了灰,最高層的書上可能蓋著更厚的灰。他掃了一圈,看到幾部燙金的大部頭,或許值些錢。書櫥那頭放著一張黑漆書桌和一把黑色人造革旋轉椅。他往椅子里一坐,重心騰的一下低了下去——氣彈簧壞了。書桌上一臺組裝電腦下散著一堆塑料殼和小紙片,書桌下的文件箱里有更多的塑料殼和小紙片。要是王埔世讓他把房子變成圖書館他還能相信,可為什么是博物館呢?

廁所和廚房他只瞟了一眼。普普通通的老式廁所和老式廚房,擦得干干凈凈,同樣披著塑料布。他奇怪王埔世是怎么生活的,難道不做飯、不洗漱、不坐馬桶?回到戶外的自然光中,他仍在想王埔世是怎么過的。

“走啦?”一個聲音打斷他。抬眼,兩個老太太還坐在那里,懷里的絨線長了一截。

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繼續往前走。

“你是他的什么人?”

他轉過身來,大無畏地面向她們:“他把房子留給了我?!?/p>

兩個老太受到震懾似的不言語了。他走遠幾步,聽到背后唧唧呱呱起來。

回到家中,妻子也在他的耳根唧唧呱呱。她勸他趕緊把那房子賣了,不義之財捂在手里是要出事的。他怪妻子目光短淺:王埔世可是要把房子變成博物館的,所以那里面一定藏著寶,而他把房子留給他就是為了考驗他是否有發現寶藏的能力。

第二天,他又去了趟房子。這回他熟門熟路了,走路不用低頭,鑰匙也一下子就鉆進了鎖孔。進屋后,他拉開窗簾,屋內頓時明亮起來,他不明白昨天怎么沒有想到拉窗簾。日光中,他看到塑料布上落了層細灰,墻紙也不是青色的,而是淡綠的,帶著依稀可見的花紋。

他把塑料布掀掉,每掀開一張,就升起一片塵埃。他咳了幾口,一個南方人在北方時間長了,呼吸道就會變得敏感。最先打開的是五斗櫥抽屜。這種櫥今天不常見了,他兒時家中就有一個——把五個抽屜依次拉開,當樓梯踩著爬上去,看櫥頂上是不是放著零錢,有的話就塞進兜去買零食。此刻,他又將五個抽屜依次拉開。最上面的抽屜里是證書、獎狀、文憑、徽章。證件照中的王埔世貌似只有二十出頭,大眼睛、方下巴、小平頭、布襯衫。這是他認識的王埔世嗎?他盯著照片許久,越看越陌生。第二個抽屜里是一些破爛兒:一條腿的眼鏡、沒油的原子筆、生銹的鉗子、扳子、螺絲刀、一堆無主的鑰匙,甚至還有副掉了牙的假牙。下面兩個抽屜里仍是些破爛兒,最后一個是空的。他關了抽屜,視線再次落到櫥頂的座鐘上。鐘不如昨日見到時精美,木殼上有劃痕,側面一攤水漬,棱角處露出原木色。他把鐘轉過來,打開后蓋,里面有“大東公司”四個字。鐘肚里的機械粘著厚厚的灰,他吹吹,吹不動,被機油粘起來了。用手指挑掉一些,關上蓋子,搖一搖,指針晃了一下,又回到原地。

他摸摸這個,翻翻那個,把“金字塔”踢倒,拆開兩只寫著紅富士蘋果和珍品老酸奶的紙箱,跪到沙發底下看了一圈——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他走進臥室,把書從架子上一本本拿下來,飛快地翻書頁,想找到夾在里面的古董照片、名人信函,或者是鈔票。書太多,翻不過來。他索性把書一把擼到地上。書架輕了,他扶住架子,將其傾倒。書砸到地面揚起一陣塵土。一些書散開,狗吃屎般臉朝下趴著,被壓住的那一頁折疊起來。但仍有些頑固分子就是不肯張開它們的嘴,他撿起它們,拎著書脊往下倒,什么也沒有。

他鉆到書桌底下拽出那只文件箱,捧起來底朝天往下倒。塑料殼、小紙片和零散的草稿紙飛了出來。他瞥見床底下還有一排同樣的文件箱,扔掉手上的空箱子,鉆到床下拉出那些箱子。箱子很沉,有蓋子,上面分門別類標注著:“史學”“哲學”“文學”。再拉出兩個:“通信”“資料”。再拉:“備課筆記”“學生論文”。一個走火入魔的老學究!

剩下的只有樟木箱了。他一把扯掉蓋在上面的塑料布。箱子上著鎖。他沖到起居室,從五斗櫥抽屜里抓起所有的鑰匙,全部塞進兜里,丁零當啷跑回來一把一把試,一把不行扔掉換下一把,直到兜里空了,箱子仍沒打開。他又想起了褲袋里能開鐵門和木門的萬能鑰匙,拿出來一看,明顯太大了,可他仍將鑰匙尖蹭到鎖孔上使勁地轉了轉。

他幾乎敢肯定寶貝就在這兩只樟木箱里。他拿來鉗子、扳子、螺絲刀,捅、鉆、夾、擰、敲……忙得手上的紅印比銹痕還深,兩把鎖依舊巋然不動。他顧不上鎖門,風似的卷到外面的花壇里。兩個老太太跳出半米,連問他鬧了什么鬼。他不回答,撅著屁股滿地找石頭。終于被他找到了一塊堅硬而有棱角的,攥在掌心,不大不小。他飛奔回房間,用石頭使勁砸鎖,瞄準鎖口砸,再砸,砸!竟然被他砸開了。樟腦丸的氣味撲面而來,一堆舊衣服。他把頭埋到衣服里,手臂伸進去挖,衣服下面仍是衣服,一層層的牛仔衣和運動褲。他關上箱蓋,雙臂環抱起箱身往下搬,搬不動,換種方式,從側面握住銅把手往下拉,箱子挪動幾寸,卡住了。他奮力拉,箱子又挪動幾寸,雙手握環再拉,箱子猛然挪動一大截,他一屁股跌到地上,箱子在離他腳趾兩厘米處落下,地動山搖。他顧不上查看地板塌陷了,抓起石頭敲箱子上的鎖,瞄準鎖口猛擊,哐哐哐哐不知擊了幾下,鎖芯散落。一股更尖銳的樟腦氣味隨著箱蓋的開啟刺入鼻孔,是些床單、被單、棉花胎。

他一屁股坐到書桌前,忘了旋轉椅是壞的,又一次“哎呀”一聲掉了下去。望著滿地狼藉,他像個挫敗的入室盜竊犯一般抓狂、憤怒。為什么一無所有?這不是博物館嗎?怎么全是垃圾?難道王埔世是個瘋子?是他瘋了還是自己瘋了?他的目光掃過陌生的房間,掃到自己沾滿灰的鞋尖和通紅的手心。塑料布癟癟地躺在地上,像被遺棄的包裝紙。他覺得自己是那個剛拆了包裝的孩子,發現禮物盒里空無一物。孩子會號啕大哭,而他只會木然地坐著。

突然,他看到王埔世走了過來。他弓起腰,以慢動作把箱子搬回原位,然后把散落在地上的狼藉一樣一樣撿起來,一樣一樣放回原處。他遲緩地移動著,屋子在他的手下一寸一寸變整潔。等到房子又恢復了它原來的模樣,他用手輕拭掉家具上的灰塵,拎起地上的塑料布,抖一抖,鋪在家具上。他從臥室開始,挪到起居室,再挪到廚房、衛生間。隨著塑料布越鋪越多,他的活動空間越縮越小,最后縮到了他那張冷清清的床上。他躺上床,想著親手打造完成的“博物館”,為一個遺憾備感揪心,那就是沒能把書櫥遮起來。書櫥太高了,他爬不上去,也沒有這么大塊的塑料布。他惦念著此生的最后一點兒瑕疵,蜷縮起身體,絕食而去。

他在椅子里坐了許久,才像王埔世那樣緩慢地移出門去。門外,兩個老太太又問他發生了什么事。他搖搖頭,不言語。待他走出兩米遠,忽地回過頭來,問她們是否知道王埔世是怎么死的。

“誰?”兩個老太太同時問。

“104的老頭兒?!?/p>

“胃癌晚期,吃不動東西餓死的?!?她們中一個說。

“103的發現他時已經死了一星期了?!绷硪粋€說。

一星期?怎么沒聞到氣味?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進門時,他還驚了一下——房間里沒有任何氣味,仔細捕捉的話,頂多只有那么一丁點兒干燥粉塵的氣息。難道是他太關注其他東西,竟然連死亡的氣息也忽略了?

“那個‘兇宅不知道賣不賣得掉?!币粋€老太太說。

“把樓里別人家的房價也拉下來了?!绷硪粋€嘖嘖撇嘴。

路上的人多了起來。汽車喇叭聲、自行車鈴聲、言語嘈雜聲、鍋碗瓢盆聲、下油鍋的刺啦聲,所有的聲音雜燴在一起,將他拎回現實。他看看手機,已近傍晚,他竟然在那個房子里待了一整天。他加快步伐走向公交車站,腳下越勤,身上越涼,肩頭仿佛有兩盞淡綠色的小燈,冷光從肩頸的柔軟處滲入體內。他甩甩肩,小燈似乎又不在肩上,而來自背后什么位置。轉頭,一輪夕陽斜掛天際。

下了公交車,他知道那兩盞小燈是什么了,是王埔世家墻紙上花紋的形狀。知道小燈是什么后,身體也就不涼了,可墻紙的花紋卻在眼前飄散不去。夜里躺在床上,那些花紋變成許多明暗交替的小燈在他眼前舞蹈。妻子按住他,讓他別亂動。他躺著不動,感到自己正在一寸寸變小,最后縮成了王埔世的形狀。那些燈飄到他的上方,攝像頭一樣把他的每一滴想法記錄起來,傳送到天上的什么地方。

他明白過來,這個房子是對他的懲罰。王埔世了解他——他是不會拒絕一份從天而降的禮物的。然而,當他收下禮物時,他的責任也隨之開始了。要經營這么個博物館,他不僅會遇到很多難題,還會被看作像王埔世一樣的怪人??墒?,他要是想把房子賣掉,王埔世就會從天上看到他,讓他“后果自負”。一切都很明朗了:王埔世就是要將他推入這么個兩難境地來懲罰他的忘恩負義,他就是要把這個無解的難題強加于他來證明他能夠再次控制他的生命。如果王埔世知道,他早就活成了一只死潭中的蛙,他還會把房子交給他嗎?可是太晚了,就算沒有這個房子,王埔世已經改變了他的人生。

他是個無神論者,不相信神秘主義,然而,他確信這個房子是有靈魂的。為了再次擺脫王埔世,他必須將房子脫手。無子無女無家室,律師的話像老師敲黑板那樣在耳邊重復。他安慰自己:就算他賣了房子,有誰會告他呢?再者,就算他不賣房子,又怎么能以一室戶的居民房申請到私立博物館資質呢?

他聯系了一家中介,他們證明老太太的話是對的。如今病死在自家床上也算“非正常死亡”,因而房子屬于“兇宅”范疇。中介說,他們管賣兇宅,但需要先測一下風水才能報價。周末,他在房子前見到了中介。他帶來了他的風水師。兩人一白一黑,一矮一高,一胖一瘦,像極了“沒頭腦和不高興”,又好似“白無常和黑無?!?。

他們一進屋子便被風卷殘云的景象嚇了一跳。

“看來有喪心病狂的小鬼來過了?!卑谉o常笑道。

黑無常要到“血光現場”做測評。他領他們進臥室,床上的人形還在,似乎大了一圈。未碰過的夜柜上依舊凌亂,但略微有了生命的氣息。他把床單和被子拉平,拿起夜柜上的收音機,擰開。嘟嘟嘟幾下,早10點新聞開始播報??磥硗跗沂啦⒎腔钤跁r光的定格里,至少躺在病榻上,他還是收聽新聞的。枕下露出一角書脊,他拿起來,沒有封面也沒有扉頁。書已被翻得卷邊,書頁中冒出密密麻麻的小紙條。翻開一看,全是超市小票,上面抹著天書般的字跡。

“怎么樣?”他問黑白無常。

黑無常答:“適合連續三年以上時運不濟的生意人。只要此人連續在該臥室中睡上三個月,就能以血光沖霉運,從此祥龍翻身、飛黃騰達?!?/p>

全是廢話!要是他在這兒睡上三個月,再轉手把房子以市場價賣掉,也能飛黃騰達了??墒?,現在他關心的不是飛黃騰達,而是趕快將房子出手。

“能賣個什么價?”

兩人說,他們還要去起居室和廚衛看看再做決定。他伸開手臂讓他們隨意。等待他們的空隙,他拿起卷邊書,試著讀懂小票上的字跡。字跡雖潦草,但他沒花多少功夫就認出了那是些頁碼、行數和關鍵詞。再定睛細看,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他竟然全讀懂了。這并不難,因為他認得那筆跡——二十年前,在他的作業本上批改過的筆跡——只要讓記憶稍微復蘇,那些字后的意思也就隨之顯現了。

他拖出那只標著“學生論文”的文件箱,打開,最上面的文件夾即標注著“不用教的學生”。翻開來,第一頁便是他自己的名字。他舔一下食指,捻到下一頁,像在探進一個盛滿禁忌的巖洞。結果,他連紙上寫了什么也沒看清,就被空白處排山倒海的批注怔住了。那筆鋒娟秀狂勁,比小票上的要整潔,但是流暢和恣意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給他的評語嗎?雖然他不記得王埔世曾給過他任何評語了,但是白紙黑字無可爭議地擺在那里。鋼筆墨水因時間久遠而洇入紙中,字字珠璣讓他臉紅耳跳,不是因為鼓勵或批評(這些他都無所謂了),而是因為評語人的態度。

黑白無常走后,他仍在原地讀字。記憶跳躍式地回來了,從一些碎片連到完整的畫面,又從一些畫面融成整個事件?,F在,他完全記起這些評語了,王埔世親口告訴過他,并用郵件發給過他。那些郵件早就消失了,論文終稿也不知放到了哪里,但是二十年后他總算懂得了“不用教”的意思——不是王埔世懶得教他,更不是他在玩忽職守,而是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給他空間??上?,他沒能像王埔世期望的那樣生長,他自以為的異稟天賦在他決定逃離王埔世的那一刻就被荒廢掉了。王埔世并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縮小,而是他縮了回去,縮到了自己的虛榮世界中,縮到了百無聊賴的日復一日中。

夜里,他哪里也沒去,就躺在王埔世的床上?;蛟S因為前一夜沒睡好,又或許因為知道了“不用教”的意思,這夜他睡得很穩,夢到自己變成了一件博物館藏品,被安置在塑料布后供大家評頭論足,旁邊塑料牌里的紙片上寫著“時光的盡頭”。當清晨第一縷陽光落到臉上的時候,他還未醒透便知道王埔世要告訴他什么了:他想建個時光博物館。房子中一層層來自不同年代的物件是積累起來的時間,但物件是靜止的,時間是流動的,因此博物館里需要一件能夠表達光陰流轉的東西——一個生命,一個人,他。只要他還活著,時光就在流動,要是他死了,可以把房子傳給下一個人,如此往復。

那天,他醒來后就沒有人再能說服他賣房子了。每日,人們從底樓窗戶里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在搬雜物。他把物件堆了拆,拆了堆,像個建筑工人,又像個搭樂高的孩子。人們看不到他的時候,他定在臥室的書架前閱讀,或躺在床上小寐,或坐在書桌邊思考。偶爾,他會拿起夜柜上的助聽器塞進耳朵,感受周圍嗡嗡的雜音飽含生命地綻放。面對哭哭啼啼的妻子,他總是耐心勸慰:我們多么幸福,你知道嗎?僅靠活著就能創造價值——以生命來丈量時間的價值。面對別的嚼舌人,他則不耐煩地揮一揮手:擺上幾年,讓房價漲一漲再賣。

幾個月后,樓前的花壇里出現了一個帶腿的木框。它不歪不斜地插在泥土中,就在那些初放的玫瑰和郁金香中間。木框外套著塑料布,里面糊著一張A3紙,上面黑墨水寫著“不是博物館”五個大字。他曾為博物館的名字糾結過好一陣。最初他想把房子叫作埔世博物館,但是以捐贈者來命名顯得太俗氣。時光博物館?可哪個博物館不是時光博物館?這個博物館的特別之處在于它記錄的是流動的時光,而別的博物館都在記錄靜態的時光。他需要一個詞來凸顯這點。他邊琢磨博物館的名字,邊托人通關系申請博物館資質。資質最終沒批下來,但是名字很清晰了:不是博物館。他們不讓他在這里辦博物館,他就辦一個不是博物館的博物館。

他辭職了,從早到晚埋在紙堆中整理王埔世的書本和字跡。整理不過來,他就雇來原先被他趕走的一個有志青年當助手。他不知道會有多少人來高架底下的“無人區”參觀一個不是博物館的博物館。也許一個也不會,也許它會成為下一個網紅打卡地。但是,他知道只要天氣好,他就會坐到木牌旁,坐在花叢里,用王埔世的收音機聽新聞,或從王埔世的書架上隨手抽一本書來讀。下雨天,他則會坐到窗內,聽雨聲敲打窗戶,然后繼續他的閱讀和整理。他讓人把座鐘修好了,還真是民國貨。屋里再次出現嘀嘀嗒嗒的走針聲。每到整點,鐘發出鏗鏘的鳴響,當、當、當……似時光的悲鳴回蕩在空中。腳下這五十平方米的博物館是他的羅馬城,墳墓、廢墟、宮殿、城堡。那一層層疊加的不是石塊,是時間。石塊上那一叢叢生長的不是野草,是生命。野草投下的陰影在大道上搖曳。一陣步伐,那碾過陰影的不是奔跑的男女,而是今天、明天。

最后一聲鐘鳴落下,時間墜入千分之一秒的停頓。每當這時,他總會恍惚地想,是否確有王埔世其人。那個紅中牌律師、兩個織絨線的老太太,還有賣兇宅的黑白無常是否真的出現過?恍惚稍縱即逝。他撫摸著重又響起的細碎聲音,對自己笑道,王埔世當然確有其人,律師、老太太、黑白無常當然也都存在過,因為房子就在這里,他就在這里,不是博物館就在這里。只要時間仍在流轉,一切都在這里。

責任編輯:盧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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