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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爾蘭狂歡

2024-04-18 08:47艾德娜·奧布萊恩
湖南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多麗絲圖爾布羅

艾德娜·奧布萊恩(愛爾蘭)

瑪麗希望腐化的前胎別爆。內胎實際上早就在緩慢漏氣了,她不得不停了兩次車。打氣筒沒有連接閥,必須用手帕的一角塞嚴,用得她滿肚子火。打從記事起,她就一直要給自行車打氣、運送泥炭、清掃房子,承擔男人的活計。父親和兩個哥哥在林區工作,于是家里所有的雜活都落在她和母親的身上——要照護三個孩子,看顧家禽和豬,以及攪乳制作黃油。家里的農場位于愛爾蘭的山區,生活是艱難的。

但十一月初的這個寒冷黃昏,她是自由的。她騎行在兩旁刺籬都落光了葉子的山路上,快活地暢想著派對的事。她雖已年過十七,但這還是第一次參加派對。這天早上她才收到商務旅館的羅杰斯夫人發出的邀請。郵差帶話來說,羅杰斯夫人請她晚上務必過去。母親一開始不想瑪麗去,要干的活委實太多,要煮燕麥粥,雙胞胎之一耳朵疼,夜里可能會哭?,旣惡鸵粴q大的雙胞胎同睡,她有時害怕自己會壓死或捂死他們——床鋪太小。她懇求母親應允。

“參加派對有什么好?”母親說道。在她看來,所有的外出都讓人不安——它們讓你一品某事的滋味,但那事物你卻無法擁有。不過最后她讓了步,主要是因為羅杰斯夫人,作為商務旅館的所有者,羅杰斯夫人是一位有著重要影響的女性,不應冒犯。

“去是可以去,但早上你要及時趕回來擠奶,還得記住,別樂昏了頭?!蹦赣H提醒道?,旣惔蛩懔粼诖遄永?,在羅杰斯夫人處過夜。她編了發辮,之后梳開來披在肩頭,感覺就像深色的波浪。她得到許可,換上了那條黑色的蕾絲連衣裙——是數年前從美國舶來的,并不屬于哪個特定的家庭成員。母親為她灑了圣水,將她送到小路的路口,警告她千萬別沾酒。

瑪麗感到很快樂,一路慢慢騎著,避開路面已經蓋上一層薄冰的坑洼。霜凍一整天都不曾融化。路面凍得硬邦邦的。這樣的天氣如果持續下去,那就必須把家牛轉移進棚屋喂食干草料了。

路上有轉彎、回環和抬升的路段,她也隨之轉彎和回環,攀上一座小山,然后下坡沖向下一座。在畢格山的大下坡前,她跳下了自行車——剎車靠不住——習慣性地回頭張望自家的房屋。那是山上唯一的一座房屋,小小的,被粉刷成了白色,四周環繞著樹叢,屋后有一小塊地,被他們叫作菜園。他們在里面種了一片大黃,上方籠罩的是茶樹,眼下他們把茶葉全都采摘完了。此外還有一片草地,夏天里他們會在上面圈起一座養雞場,每隔一天都會把圈禁范圍往旁邊挪動一點位置。她移開了視線。此刻她盡可以毫無顧忌地想著約翰·羅蘭的事。兩年前,他騎著一輛摩托車,風馳電掣般地來到他們的這片地區,揚起的塵土落在樹籬間晾曬的布巾上,是擠奶要用的布。他停下來問路。他那時住在羅杰斯夫人的商務旅館里,上來是想看看湖。湖水以顏色多樣而聞名,湖水色彩的變換速度很快——一小時內就可呈現出藍色、綠色和黑色等多種色彩,日落時還經常被染成一種奇異的深紫紅色,根本不像是湖水,倒像是葡萄酒。

“就在那下面?!彼钢较碌暮@個陌生的男人說道。湖的中央有一座小島。他拐錯了彎。

往湖那邊去的山勢十分陡峭,能看到小山坡和小塊的玉米地。山地的貧瘠一覽無余,放眼望去凈是巖石。時值仲夏,玉米地正在變色,溝渠里開滿了倒掛金鐘,猶如搏動的血液,牛奶倒進奶柜車后五個小時就會餿掉。他感嘆,這一帶的景色是多么奇異啊,而她對風景毫無興趣。她只是仰頭看著高處的天空,看見有只隼停在他們頭頂上方。就像是她生活中的一個暫停,那只隼停在他們的上方,完全靜止不動。這時她的母親走了出來,打量來者何人。男人摘下頭盔,彬彬有禮地道了聲“您好”。他介紹自己叫約翰·羅蘭,是個英國畫家,住在意大利。

她記不清事情具體是怎么發生的了,但沒過多久,他隨她們走進廚房,坐下喝了茶。

那以后又過了兩年漫長的時光,但她從未放棄希望——或許就連這個黃昏也不曾。郵差駕著郵政車來送信,說商務旅館有位特別人士想見她。她感到如此歡欣,她同自己的自行車講話,她感覺她的喜悅仿佛在閃爍著微光,在明亮的寒冷夜空,在被暮光染成藍色的結滿霜的田地,在路過的村舍窗口,仿佛她的父親和母親富有而樂觀,雙胞胎之一的耳朵不曾患耳痛病,廚房的爐火沒有嗆人的煙。她時不時地露出微笑,想到她會怎樣出現在他面前——她現在長高了,也有了胸脯,身上的連衣裙足夠出席任何場合。她忘了爛輪胎的煩惱,跳上車繼續騎。

她騎進村子時,五盞路燈都點亮了。白天里開過牛市,主街上蓋滿了牛糞。村民半掩起百葉窗,在窗口臨時釘上木板、擺上木桶,以起到防護作用。有人拎著水桶走出門來,用刷子用力刷洗人行道上自家門前的那一片區域。有牛群在哞哞叫著四處走動,這是它們在陌生街道的習慣性反應。在黑暗的街角,有醉酒的農人拿著樹枝,試圖區分自家的牛。

瑪麗到了商務旅館,在商店櫥窗外就聽到喧鬧的談話聲,還有男人唱歌的聲音。櫥窗安的是不透明的玻璃,所以她無法辨識任何人,只能看見他們在里面四處移動的身影。這是一座破舊的旅館,黃色的外墻自從五年前德·瓦勒拉[埃蒙·德·瓦勒拉(Eamon De Valera,1882—1975),愛爾蘭革命者,1937年使得愛爾蘭自由邦脫離英聯邦,成為獨立國家。二戰后成為共和國第三任總統。]來村子里舉行競選活動起就不曾修繕過,眼下需要重新粉刷了。當時德·瓦勒拉上了樓,坐在會客廳,拿一支廉價的鋼筆在一本簽名簿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向新近喪夫的羅杰斯夫人表達了同情。

瑪麗本打算將自行車靠在櫥窗下面裝波特啤酒(與后文的“世濤”均為用淡色和黑色麥芽釀制的啤酒,“波特”的度數稍低)的酒桶上,然后爬上三層石階從正廳門進,但商店的門閂猛不防地咔嗒一響,她驚恐地逃進了商店旁邊的小巷,擔心出門的會是某個認識她父親的人,告狀說看見她從大眾酒吧穿門而入。她將自行車推進一座棚屋,來到后門外。門開著,但她還是先敲了門。

兩個村子里的女孩你爭我搶地奔過來應門。其中一個是挽具制造商的女兒多麗絲·奧貝恩,她是整個村子里唯一一個叫多麗絲的女孩,并且因此而聞名,她還有一件事是眾所周知的,她的眼睛一只是藍色一只是深棕色。她在本地技校學習速記和打字,打算以后去都柏林,為政府的某位名人當秘書。

“天哪,我還以為是什么重要人物?!彼吹秸驹陂T外的是瑪麗,脫口而出。此刻的瑪麗滿臉通紅,心懷感激地站在那里,手中還拿著一瓶奶油。又來了一個女孩!在那片街區,女孩多得不值錢。都說那里的人之所以生了這么多女孩,和鈣質水有關。女孩們都長著粉紅色的皮膚和搭配協調的眼睛,像瑪麗一樣蓄著長長的鬈發,身材傲人。

“不進來就待在外面吧?!绷硪粋€女孩安妮·達根對瑪麗說。她原本是想開玩笑,但她們兩個都不喜歡瑪麗。她們都討厭羞怯的山里人。

瑪麗走進門來,將奶油放在碗柜上,那是她母親送給羅杰斯夫人的禮物。她脫下外套,兩個女孩瞧見她的連衣裙,用手肘輕碰彼此。廚房里能聞到街上牛糞的氣味,還有火爐上文火慢煮的一鍋洋蔥。

“羅杰斯夫人在哪兒?”瑪麗問。

“在待客啊?!倍帑惤z調皮地說道,仿佛就算是傻子也該知曉這一事實。

兩位老者正坐在桌邊用餐?!拔医啦粍?,我沒有牙齒?!逼渲械囊粋€對多麗絲說,“這就像皮革?!彼f著端起一盤燒焦的牛排給她看。老人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正天真地眨著?,旣愋南?,隨著年紀的增長,眼珠的顏色是不是會變淺,就像插在廣口瓶中的鈴蘭花?

“那樣的東西你可不能收我錢?!崩先藢Χ帑惤z說。在商務旅館,茶和牛排的售價是五先令。

“吃了對你有好處,快嚼吧?!卑材荨み_根逗他說道。

“我用牙齦嚼不動?!崩先擞终f了一遍,兩個女孩咯咯笑起來。老人似乎很高興能逗她們笑,他合上嘴巴,含著一片從商店里買來的新鮮面包,嚼了一兩下。安妮·達根笑得停不下來,只得咬住一塊茶巾?,旣悓⑼馓讙旌?,穿過廚房進入店鋪。

羅杰斯夫人從柜臺里出來了一會兒,和她說話。

“瑪麗,我很高興你來,那邊的兩個根本不中用,只知道咯咯傻笑?,F在我們必須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樓上的會客廳清理出來。里面除鋼琴以外的全部物品都必須清出來。我們要跳舞,還要舉辦其他各種活動?!?/p>

瑪麗很快意識到,羅杰斯夫人是在給她分派活計,她又是震驚又是失望,臉變得通紅。

“把所有東西,一股腦全部都丟到后面的臥室里去?!绷_杰斯夫人說話間,瑪麗想起她還穿著上好的蕾絲連衣裙,想起母親甚至不允許她禮拜日穿這條裙子去參加彌撒。

“我們還有一只鵝,得往里面填餡料,開始動手吧?!绷_杰斯夫人說完又解釋道,今晚的派對是為了向本地的稅務海關官員道賀,他即將退職離任,因為他的妻子在賭場贏了些錢,贏了兩千英鎊。這位官員的妻子住在利默里克郡(愛爾蘭島西南部的一個郡,位于香農河的入???,首府利默里克為愛爾蘭西海岸最大城市)最遠的地區,離這里有三十英里,他本人禮拜一到禮拜五則住在商務旅館,周末才回家。

“聽說這里有人想見我?!爆旣愊胫磳乃丝谥新牭剿拿?,愉快地發起顫來。她想知道他住在哪間房,此刻他是否在房里。她在想象中早已爬上搖晃的樓梯,敲響了房門,并且聽見了他在房內走動的聲音。

“有人想見你?!”羅杰斯夫人疑惑了片刻,“啊,是板巖采石場的那個小伙子問起你來著,他說在一個舞會見過你一次。他真是好奇怪的一個人,就像兩只鞋都是左腳一般不自然?!?/p>

“哪個小伙子?”瑪麗說話間感覺到喜悅正從心內滲漏出去。

“啊,他叫什么來著?”羅杰斯夫人念叨著走向喝空了杯子正朝她吆喝的幾個男客,“啊,好的,我來了?!?/p>

多麗絲和安妮也上樓來幫瑪麗挪動沉重的家具。她們將餐具柜拖過樓梯平臺的途中,一只腳輪劃破了油地氈?,旣惔罂诖瓪?,因為她抬的是最重的一端,那兩個女孩負責另一端。她覺得她們是故意這么做的——她們在吃糖,卻沒有給她一顆,她還看見她們沖她的連衣裙使眼色了。她也在為裙子而擔憂,生怕發生什么事。要是哪條蕾絲掛到了木頭裂片或是波特啤酒桶,那她明天早上就沒有回家的理由了。她們搬出了一只涂過清漆的竹制陳列架、一只小桌子、一些小擺件;還有一只沒有手柄的便壺,里面插著幾枝枯萎的繡球花,聞起來令人惡心。

“窗臺上那只小狗多少錢?就是會擺尾巴的那只?!倍帑惤z·奧貝恩沖一只白色的瓷狗擺件哼哼著,發誓在這整座低級的酒館中,沒有一件家具的價值超過十英鎊。

“多特,舞會開始之前,你要一直戴著卷發夾嗎?”安妮·達根問道。

“當然?!倍帑惤z·奧貝恩答道。她頭上戴著各式各樣的卷發夾——有白色煙斗通條式的,有金屬夾,還有粉紅色的塑料卷發滾筒。安妮剛摘掉自己的,她染成金色的頭發此刻十分醒目,全都卷成了驚人的弧度。她的模樣讓瑪麗想起嘗試著展翅高飛的正在換羽的母雞。愿上帝保佑,她是一個不幸的女孩,一口亂牙歪七扭八,嘴唇薄得近乎沒有,整張臉像是匆忙間潦草拼湊而成。那完全是運氣使然。

“你拿這些?!闭f完,多麗絲·奧貝恩遞給瑪麗一疊用釬子穿在一起的黃色賬單。

干這個!干那個!她們命令她做各種事,她像個女傭一般忙得團團轉。她先是給鋼琴撣了灰,頂部和兩側,黃色和黑色的琴鍵,都撣得干干凈凈,接著又擦拭了飾邊和護墻板。每一樣物件上都積了厚厚的一層灰,而且由于房內的潮氣,灰塵結成了一層硬膜。什么派對!她還不如待在家里,那樣一來清理塵土至少是為了照料牛群、豬和其他家畜。

多麗絲和安妮在自娛自樂,隨意地敲擊琴鍵,從一面鏡子溜達到另一面跟前。這間客廳里有兩面鏡子,折疊式擋火隔板的一側也有一面遍布污點的鏡子。另外兩側都是黑布,上面畫著睡蓮,只不過和這個房間里其他所有的物什一樣,也已衰朽不堪。

“什么聲音?”多麗絲和安妮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喧囂,異口同聲地問道。她們爭先恐后地沖出門去打探究竟,瑪麗也跟隨其后。越過樓梯欄桿,她們看見一頭小閹牛進了廳門,正在瓷磚鋪砌的地面溜行,想要找到出去的路。

一個小男孩正試著將那頭黑色的閹牛趕出去,沒牙的老頭說道:“我跟你說,別刺激它,別刺激它?!绷碛袃蓚€男孩在打賭,賭那頭閹牛會不會在地板上做些什么事。這時羅杰斯夫人走了出來,手里的波特啤酒嚇得掉在地上。那牲畜原路退了出去,左右搖晃著腦袋。

安妮和多麗絲笑成了一團,接著多麗絲退回樓上,以免男孩們看見她戴卷發夾的樣子,喊出她的名字?,旣愐丫趩实赝嘶厥覂?。她疲倦地將椅子推回靠墻的位置,然后開始清掃鋪著油地氈的地面,這里之后會用作舞池。

“她在那邊放聲痛哭呢?!卑材荨み_根對朋友多麗絲說。她們將自己鎖在浴室里,喝一瓶蘋果酒。

“天哪,她穿那條裙子活像個白癡,”多麗絲說,“看看那長度!”

“是她母親的裙子?!卑材菡f。之前多麗絲不在房間時,她曾贊美過那條裙子,問起瑪麗是在哪兒買的。

“她哭個什么勁?”多麗絲大聲問道。

“她以為會見到某個小伙子。你記得前年夏天來住過店的那個小伙子嗎,騎摩托車的那個?”

“他是個猶太人,”多麗絲說,“看鼻子就認得出來。天哪,她穿那條裙子會把他嚇壞的,他會以為她是一個稻草人?!彼龜D掉下巴上的一個黑頭粉刺,卷緊一只松掉的卷發夾,又說,“她的頭發也不是自然卷,你看得出來是卷出來的?!?/p>

“我討厭那種黑頭發,就像吉普賽人?!卑材菡f著喝完最后幾滴蘋果酒。她們將酒瓶藏在腐蝕損壞的浴缸下面。

“吃顆口香糖,去去你的酒氣?!倍帑惤z邊說邊打量浴室鏡子中的自己,不懷好意地笑了幾聲,想著自己能不能結識板巖采石場那個叫奧圖爾的小伙子,他也要來派對。

瑪麗在前室擦拭玻璃杯。眼淚沿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所以她沒有開燈。她能預見派對的場景:所有人都將懶散地站在那里,吃那只此刻正在爐灶上用泥炭慢燉的鵝。男人們會喝醉,女孩們會咯咯笑。吃完后他們會跳舞、唱歌、講鬼故事,而她天亮后必須早早起床,及時趕回家去擠牛奶。她拿著一只玻璃杯朝黑暗的窗口走去,她望向外面骯臟的街道,想起曾經有一回,她和約翰在上面跳舞,當時根本沒有音樂伴奏,只能聽到他們心跳的節拍,以及幸福的聲音。

那個夏日,他來他們家喝茶,然后在她父親的建議下留宿了四日,幫忙割草曬干,還幫她的父親給所有的農機上潤滑油。他精通機械,還安好了掉落的門把手。白天,瑪麗幫他整理床鋪,晚上會用大水罐從雨水儲存桶取水送上去,以便他洗漱。她清洗了他穿的格子襯衫,那一天他赤裸的脊背被陽光曬脫了皮。她往上面涂了牛奶。那是他在他們家的最后一天。晚飯后他提出可以騎上摩托車載每個大孩子兜一圈。她是最后一個,她覺得那是他故意安排的結果,不過也有可能只是她的哥哥們執意要搶先體驗。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次搭車之旅。因為好奇和喜悅,她從頭到腳都暖乎乎的。他夸贊她平衡感很好,偶爾還將握著把的手松開一只,安慰地輕拍她緊扣的手。太陽沉落了,黃色的金雀花光芒耀眼。好幾英里的路段他們都沒有說話,她以一個戀愛中的女孩那般的姿態,小心而慌亂地環抱著他的腰腹。不管車子騎了多遠,他們似乎一直在往一團金色光芒前進。他看見了湖面最燦爛的模樣。他們在五英里外的一座橋邊下車,坐在石灰巖壘成的墻壁上,苔蘚和地衣仿若坐墊。她從他的脖頸上逮住了一只扁虱,摸了摸虱子吸血留下的針孔般的血點。他們就是在那個時刻跳的舞,和著云雀和流水的聲響。田野里的干草已經割倒,但尚未收拾歸攏,仍是一片青碧,空氣中充滿了草汁的芳美氣息。他們于是跳了舞。

“親愛的瑪麗?!彼鎿吹赝难劬?,她的眼睛是褐綠色的。他坦承他不能愛她,因為他已經有了心愛的妻子與孩子。接著他又說:“你太年輕,太單純?!?/p>

第二天他離開時問能否寄東西給她。十一天后她收到了,是她的一幅黑白畫像,畫得非常像她,只是不及她漂亮。

“那東西一點用處也沒有,”她的母親本以為會收到一只金手鐲或胸針,“它不能帶你走很遠?!?/p>

他們把畫掛在廚房里的一根釘子上。過了段時間,有一天畫掉了下來,有人(可能是她的母親)用它來掃塵,從那以后那就成了那幅畫的使命?,旣愒臼窍氚阉掌饋?,放進一只衣箱里的,但她很害臊。他們是冷酷的人,只有在有人過世的場合,他們才會傷感和哭泣。

“親愛的瑪麗”,那時他這樣喚她。他從未寫過信。兩個夏天過去,火炬花開了兩季,薊的種子在風中飄蕩,森林里的樹木長高了一英寸。她有一種感覺,他會回來;又有一種折磨人的恐懼,他不會回來。

“哦,天不會再下雨,再也不會,天不會再下雨。老人們怎么說得準,天不會再下雨?”[出自英文兒歌《天不會再下雨》(It Aint Gonna Rain No More)]

布羅根這樣唱道,商務旅館樓上的派對正是為他所舉行。他解了棕色馬甲的紐扣,坐在那里稱贊,這是多么出色的一場宴席??!那只鵝早已用一只大淺盤盛了上來,放在桃花心木餐桌的中央,鵝肚里填的土豆溢了出來。還有香腸,光亮的玻璃杯倒扣著,還有盤子和叉子,供每個人使用。

羅杰斯夫人稱之為“一頓自助便餐”。她是在報紙上讀到的,都柏林時下的富人家庭里流行這種形式的宴會,賓客都站在那里,只用一把餐叉進食?,旣愂孪纫矞蕚淞说?,以防有人不便。

“在家里就能體驗到美國風情?!毕;f著將泥炭放進冒煙的爐火中。

樓下的酒館大門上了閂,遮光板合了起來,八位賓客在樓上觀看羅杰斯夫人切分那只鵝,然后用手指撕掉松開的部分。她偶爾會用茶巾擦拭手指。

“瑪麗,快接著,把這一份給布羅根先生,因為他是我們的貴賓?!辈剂_根先生分到的是一大塊鵝胸肉和一些酥脆的鵝皮。

“別忘了香腸,瑪麗?!绷_杰斯夫人說。每一件事瑪麗都得做:遞送食物、分發填餡、詢問賓客想要紙盤還是瓷盤。羅杰斯夫人還買了紙盤子,覺得它們更加時髦。

“我簡直能吃下一個小孩?!毕;f。

瑪麗覺得驚訝,村子里的人竟然如此粗俗和直率。他捏她的手指時,她根本笑不出來。她真希望自己待在家里——她知道家人們此刻在做什么:弟弟們在做家庭作業;母親在烤一塊全麥面包,白天永遠沒有足夠的烘焙時間;父親一邊卷煙一邊自言自語,是約翰教會了他如何卷煙,從那以后的每天晚上,他都會卷四支煙然后全部抽完。她的父親是個好人,但不愛講話。再過一個小時,他們會聚集到她的房間念誦玫瑰經,然后上床睡覺。他們的生活節奏從不改變,新烤的面包到早上總是冷的。

“十點鐘了?!倍帑惤z數著落地鐘的鳴響說道。

派對開始的時間很晚,男人們在利默里克遇到了狗群,到得很遲。著急快速趕過來的路上,他們撞死了一頭豬。那豬在路上轉悠,車子繞過彎道,一下子就從它身上碾了過去。

“我長這么大,從沒聽過那樣的嚎叫?!毕;f著伸手取來一只鵝翅,那可算是最精華的部位。

“該把那頭豬一起帶過來的?!眾W圖爾說。他在板巖采石場工作,對養豬和農業一無所知。他是個高個子,瘦得只剩皮包骨,一雙眼睛是亮綠色的,臉像是格力犬,頭發金黃耀眼,以至于看上去像是染出來的,但實際上是因為風吹日曬而褪了色。尚未有人為他提供任何食物。

“這真是招待人的好方式?!彼f。

“愿上帝保佑我們?,旣?,你還沒給奧圖爾先生準備食物嗎?”羅杰斯夫人說著捶了一下瑪麗的背,催促她趕緊?,旣愑眉埍P為他盛了一大份食物。他向她道謝,并表示晚點一起跳舞。在奧圖爾眼中,瑪麗比村子里那些游手好閑的女孩們漂亮得多——她高挑而苗條,就像他自己;她蓄著一頭黑色長發,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她邋遢,但他并不這樣想。他喜歡頭腦簡單的長發女孩,也許晚點他會把她弄進某個房間,在里面他們能做點什么。她有一雙有趣的眼睛,是棕色的,十分深邃,當你盯著看時,它們就像是血紅色的沼澤。

“許個愿?!彼e著叉形許愿骨對她說道。她許的愿望是,能乘坐飛機前往美國,轉念一想,她希望能贏許多錢,為父母在下面的主路附近買一座房子。

“那位是您的兄弟嗎,那位主教?”安妮·達根看著火爐旁的那位面色無精打采的神父,問羅杰斯夫人,但其實她心里十分清楚?,旣愖约褐耙矝]察覺,她用手指在鏡子表面覆蓋的灰塵中畫出了字母J的圖案,現在所有人似乎都在看著那個字母,都知道它的來源。

“是他,可憐的查理?!绷_杰斯夫人自豪地答道,就在她準備細說時,布羅根出人意料地唱了起來。

“你們就不能讓他好好唱歌嗎?”奧圖爾讓兩個女孩安靜。她們正在拿共坐的扶手椅開玩笑,彈簧都松垂了,女孩們說整個椅子隨時都可能分崩離析。

瑪麗的身體在蕾絲長裙下發抖??諝饫滟殖睗?,哪怕?;艘欢研苄芰一鹨矡o濟于事。自打德·瓦勒拉在簽名簿上簽名以來,這個房間里就不曾生過火。所有的物什都有蒸汽冒出。

奧圖爾詢問有沒有哪位女士愿意唱歌。房間里一共有五位女士——羅杰斯夫人,瑪麗,多麗絲,安妮,以及當地的美發師克莉斯特爾——她剛新染了紅發,堅稱晚宴食物對她來說有些難以消化。那只鵝富含油脂,而且有欠火候,她不喜歡那種生肉的粉紅色色澤。她喜歡精巧的食物,小份的冷雞胸肉配甜酸泡菜。她真名叫卡梅爾,開始從事美發師職業后,她改名叫克莉斯特爾,并將棕色的頭發染成了紅色。

“我敢說,你會唱歌?!眾W圖爾對瑪麗說。

“她家人連話都很少說呢?!倍帑惤z說。

瑪麗感到血直往她灰黃的臉頰上涌。她不會告訴他們:她的父親曾經因為在森林種植園看見一只松貂而上過報紙,他家用刀叉進食,廚房餐桌上鋪有油布,還備有一錫盒的咖啡,以備生人來訪。她不會告訴他們任何事,她只是垂著頭,表明她不打算唱歌。

奧圖爾為了向神父致敬,打開喇叭形唱機,開始播放《在遙遠的澳大利亞》。是羅杰斯夫人要求播放的。立刻就有刺耳的刮擦聲傳出,布羅根說還不如他自己唱得好。

“天哪,小伙子們,我們忘了湯!”羅杰斯夫人突然說道。接著她丟下叉子,往門口走去,那里擺放著原本打算作為第一道菜的湯。

“我來幫你?!倍帑惤z·奧貝恩說著輕快地站起身來,這是她這晚第一次挪動位置。兩人下樓來到廚房,罐子里深色的雜碎湯已經煨了一整天了。

“現在,我們需要每位先生支付兩英鎊?!背昧_杰斯夫人離開的當兒,奧圖爾提出了敏感的收款問題。男士們一早就同意每人支付兩英鎊的酒資,女士們則不用出錢,她們受邀出席是為了給派對增添愉悅氣氛和充當裝飾元素,當然就算是幫忙了。

奧圖爾端著帽子轉了一圈,布羅根說既然是為他舉辦的派對,那他應該出五英鎊。

“我該出五英鎊的,不過我想你們肯定聽不得這話?!辈剂_根說完拿出兩英鎊的鈔票。?;哺读丝?,然后是奧圖爾自己,還有一直沒發言的朗·約翰·薩蒙。羅杰斯夫人返回后,奧圖爾將錢交給她,讓她匯總起來抵消花費。

“實在是太體貼了?!彼f著將錢放在壁爐臺上的一只貓頭鷹標本背后,在神父警惕的目光之下。

她用杯子分裝熱湯,然后叫瑪麗分發。每只杯子里的液體表面都漂浮著油脂,仿若點點熔化的黃金。

“晚點見,音樂迷?!毕;玫綔珪r說道。接著他又問她要了一片面包,因為他習慣就著面包享用。

“給我們講講,布羅根,”?;鶎λ俏桓挥械呐笥颜f,“現在你成了富人,你有什么打算?”

“對,請給我們講講?!倍帑惤z·奧貝恩說。

“這個嘛,”布羅根思忖片刻說道,“我們打算給家里做些改造?!睕]有人去過布羅根的家,因為在三十英里外的阿代爾鎮,在利默里克郡的遠端;也沒有人見過他的妻子,她似乎是住在那里養蜜蜂。

“怎么改造呢?”有人問。

“我們打算裝潢客廳,還打算建一些花圃?!辈剂_根告訴大家。

“還有呢?”克莉斯特爾問道,她心里想的都是用那筆錢能買到的漂亮衣服和首飾。

“這個嘛,”布羅根再次思忖,“我們甚至有可能去盧爾德(位于法國南部上比利牛斯省與西班牙交界的波河旁)。我還不確定,都得視情況而定?!?/p>

“如果能去盧爾德,我愿意獻出雙眼?!绷_杰斯夫人說。

“等你到了那里,你會將眼睛要回去的?!毕;f,但是沒有人在意他的發言。

奧圖爾往四只平底玻璃杯中倒入半杯威士忌,然后后退來觀察每一杯是否分量相同。男人們總是非常擔憂飲酒公平。接著他將瓶裝烈性世濤黑啤六瓶一列地擺在一起,給每個人都指派一列。女士們則喝橙汁和杜松子酒。

“給我橙汁?!爆旣愓f道。但奧圖爾叫她別假正經,等她一轉過身去,他就往她的橙汁里摻了杜松子酒。

他們舉杯向布羅根敬了一杯。

“敬盧爾德?!绷_杰斯夫人說。

“敬布羅根?!眾W圖爾說。

“敬我自己?!毕;f。

“祝你健康?!倍帑惤z·奧貝恩說,她喝多了蘋果酒,已經站立不穩了。

“這個嘛,我們還不確定去不去盧爾德,”布羅根說,“但不管怎樣,我們一定會裝潢客廳,還要建花圃?!?/p>

“我們這兒有一間客廳,”羅杰斯夫人說,“從沒有人涉足?!?/p>

“去客廳吧,多麗絲?!眾W圖爾弄錯了瑪麗的名字,瑪麗正端著一只大搪瓷盆分派果凍。沒有可供盛放的瓷盆。是紅色的果凍,摻有打散的蛋白,不過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錯,果凍沒有完全凝固。她將之分派在茶碟上,心里想著,這個派對是多么潦草啊。桌子上連塊像樣的桌布都沒有,只鋪了一張塑料布,沒有餐巾;還有盛果凍的那只大盆,也許是供樓下的人洗手用的。

“哎呀,誰給我們講個能逗人爆笑的笑話就好了?!毕;鶇捑肓苏務摽蛷d和花圃。

“我來給你們講一個?!崩省ぜs翰·薩蒙打破沉默說道。

“好極了!”布羅根叫喚著,小口地抿著他的威士忌和世濤黑啤。這是唯一能暢快飲酒的方法。在酒館里,如果能自己買酒,而不用仰賴其他任何人的吝嗇賞賜,他喝起來會快活得多。

“是好笑的笑話嗎?”?;鶈柪省ぜs翰·薩蒙。

“關于我的兄弟,”朗·約翰·薩蒙說,“我的兄弟帕特里克?!?/p>

“別,別給我們重復那個不知所謂的老故事?!毕;蛫W圖爾一起說道。

“啊,讓他講吧?!绷_杰斯夫人從沒聽過那個故事。

朗·約翰·薩蒙說:“我有個名叫帕特里克的兄弟,他死了,他的心腸不算好?!?/p>

“天哪,快別講這個故事了吧?!辈剂_根想起了故事的內容。

但是朗·約翰·薩蒙并不為三個嫌棄的男士所動,繼續講了下去。

“有一天我站在一座棚屋里,大概是他下葬的一個月后,我瞧見他從墻壁里走了出來,橫穿過了庭院?!?/p>

“啊,如果你遇見那種事,你會做什么?”多麗絲問安妮。

“聽他講,”羅杰斯夫人說,“繼續,朗·約翰?!?/p>

“好的,他正朝我走來,我對自己說,‘我現在如何是好?當時下著很大的雨,于是我便對我的兄弟帕特里克說,‘快進來,別站在雨地里,你會被淋濕的?!?/p>

“然后呢?”兩個女孩中不知是誰焦急地問。

“他消失了?!崩省ぜs翰·薩蒙說。

“天哪,讓我們聽聽音樂吧?!边@個故事?;呀浡犨^九遍還是十遍了。它既沒有開端、發展,也沒有結局。他們放上一張唱片,奧圖爾邀請瑪麗跳舞。他跳了許多花哨和跳躍的舞步,時不時還瘋癲地叫一聲“好耶”。布羅根和羅杰斯夫人也在跳,克莉斯特爾說如果有人邀請,她也愿意跳。

“跟上,抬膝,熊媽媽?!眾W圖爾對瑪麗說道。他在房間里跳著轉圈,不停地踢到椅子腿?,旣愑X得好笑,她的腦袋轉啊轉,在她的胃袋深處,有一種舒服的癢癢的感覺,讓她想要躺下來伸開雙腿。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她嚇壞了。

“到客廳去,多麗絲?!眾W圖爾帶著她跳出房間,進入寒冷的走廊,他在那里笨拙地親吻她。

克莉斯特爾·歐米拉已在房子里哭了起來。那是酒精對她的影響,她要么會哭,要么會用外國口音說道:“我為什么會用外國腔說話?”

這一次她在哭。

“?;?,人生沒有樂趣?!彼f著坐在桌邊,雙臂抱頭,短襯衫的衣角從裙腰溜了出來。

“什么樂趣?”?;葔蛄司?,趁無人注意又從貓頭鷹背后抽走了一張一英鎊紙幣。

多麗絲和安妮一左一右地坐在朗·約翰·薩蒙的兩邊,詢問明年等甜李子熟的時候,能不能帶她們出去。朗·約翰·薩蒙自己一個人住在上面很遠的鄉村,他有一座大果園。他性子古怪、沉默,無論冬夏,每天都會去屋后的河里游泳。

“兩個已婚的老家伙?!辈剂_根說著伸出胳膊環住羅杰斯夫人,敦促她坐下來,因為他跳完舞還沒順過氣來。他說會帶著他們所有人的快樂回憶離開,接著他坐下來,將她拉到膝頭。她是個沉重的女人,一頭散亂的頭發由曾經的堅果色變成了棕色。

“人生沒有樂趣?!笨死蛩固貭枂柩手f。唱機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瑪麗從樓梯平臺沖進來,逃離奧圖爾的身邊。

“我是認真的?!眾W圖爾眨著眼說。

奧圖爾是第一個吵起來的。

“好了,女士們,好了,先生們,一個小笑話,準備好聆聽了嗎?”他問。

“開始吧?!毕;f道。

“是這樣,說有三個小伙子,愛爾蘭人帕蒂,英格蘭人帕蒂,蘇格蘭人帕蒂,他們急需一個……”

“好了,別開黃腔?!绷_杰斯夫人不等他說出一個不得體的詞,就厲聲阻止道。

“什么黃腔?”奧圖爾感覺受到了冒犯,“黃腔?!”他要求她就這份指控做出解釋。

“想想女孩們?!绷_杰斯夫人說。

“女孩們?!眾W圖爾譏諷地拿起一瓶奶油——他們在吃果凍時忘了加——倒進燒鵝殘剩的軀殼里。

“看在老天的分上,老兄?!毕;鶑膴W圖爾手中拿走奶油瓶。

羅杰斯夫人說,該是上床睡覺的時候了,因為派對似乎已經結束。

賓客們都將在商務旅館過夜。無論如何,時間已經太晚,不方便回家了,況且羅杰斯夫人也不希望他們在這樣的時刻踉踉蹌蹌地走出去被人看見。警察像老鷹一樣在盯著她,她不想惹任何麻煩,至少圣誕節前不想。住宿安排是早就決定好的——有三間空臥室。一間是布羅根的,他平時就在那里住。另外三位男士可以一起擠著睡第二間大臥室,女孩們就和羅杰斯夫人一起住后面的房間。

“好了,大家都去歇息吧?!绷_杰斯夫人說著在漸漸熄滅的爐火前放下一張防護罩,然后從貓頭鷹的背后取出錢。

“可惜沒喝完?!眾W圖爾說著將黑啤倒進剩下的鵝骨里。朗·約翰·薩蒙后悔不該來參加,他想起白天的時光,想起在他家那座灰色石屋后的山溪中游泳的光景。

“洗禮?!彼舐暷钸?,感受著這個詞,以及冰冷的溪水觸碰身體的那份喜悅。他可以不跟人打交道,人都是廢物。他想起窗外一棵樹上綻出的柔荑花序,二月里那些花色白如雪,誰還需要人呢?

“克莉斯特爾,快走?!毕;f著穿上他的鞋,還輕輕拍打他的小腿。

布羅根吻別四個女人,目送她們橫穿樓梯平臺前往臥室?,旣惡芨吲d能悄無聲息地逃離奧圖爾,他太過吵鬧,?;噲D制服他。

走進臥室后,她嘆了口氣,她忘了之前把所有家具都塞到這里來了。精疲力盡的她們于是開始卸取物品。房間過于擁擠,她們勉強能在里面移動?,旣愅蝗痪X和害怕起來,因為能聽見奧圖爾在外面的樓梯平臺上又喊又唱。她的橙汁汽水中被摻了杜松子酒,她這會兒才知道,她對著手掌哈氣,聞到了自己的氣息。她打破了堅信禮上的宣誓,違背了諾言,這會給她招來厄運。

羅杰斯夫人進來說,五個人睡一張床太擠,她會去沙發上將就著睡一晚。

“你們兩個睡床頭,兩個睡床尾?!彼嵝阉齻儾灰蛩槿魏窝b飾品,不要徹夜聊天。

“晚安,上帝保佑?!彼f完隨手帶上了門。

“好手段,”多麗絲·奧貝恩說,“把我們所有人丟在這里,她是要去哪兒呢?”

“你們能借我發卷用用嗎?”克莉斯特爾問。對她來說,頭發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她打算永遠都不結婚,因為一旦結了婚就不能戴著發卷上床。安妮·達根說這會兒就算給她五百萬,她也不會再上發卷,因為她已經累得不行了。她把自己扔在被子上,攤開雙臂。她是個大嗓門,愛出汗,不過相比另外兩個,瑪麗更喜歡她。

“啊,我的老姐妹們?!眾W圖爾說著推門走了進來。女孩們驚叫著要他立刻出去,因為她們要睡覺了。

“到客廳里來,多麗絲?!彼麑Μ旣愓f完,又沖她勾了勾食指。他喝醉了,無法將她看真切,但他知道,她就站在某個地方。

“去睡覺吧,你喝醉了?!倍帑惤z·奧貝恩說。奧圖爾一瞬間站得筆直,要瑪麗自己回答。

“去睡覺吧,邁克爾,你累了?!爆旣悓λf道。她試著讓聲音平靜下來,因為他看起來如此瘋狂。

“我讓你到客廳里來?!彼f著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往門口拽,她大喊一聲。安妮·達根警告他,要是再不放開這女孩,她就要捶他的腦袋。

“把那只花盆遞給我,多麗絲?!卑材荨み_根吆喝道,這時瑪麗開始哭了起來,擔心發生事故。她痛恨事故。有一次,她聽到父親和一個鄰居因為邊界權而吵了起來,她永遠難忘當時的情景。兩人去趕了集,都喝得有些醉。

“你是瘋了還是在發癲?”奧圖爾察覺到她在哭,于是問道。

“我再給你兩秒鐘?!卑材菥娴?,她將花盆高高舉起,準備朝奧圖爾那張神志不清的臉砸去。

“你們真是一群冷酷的丑婦,一群丑婦,”他說,“連讓男人抱一下都不肯?!苯又吡顺鋈?,開始咒罵她們每一個人。女孩們立刻關上門,又拖來一只餐具柜堵在門口,防止他趁她們熟睡時破門而入。

她們穿著內衣上床,瑪麗和安妮睡一頭,克莉斯特爾的雙腳擋在她們的臉龐中間。

“你的頭發真美?!卑材菪÷暤貙Μ旣愓f。那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友善的話語。接著她們各自念誦了祈禱文,在被子下面握握手,然后就安靜下來睡覺了。

“嘿,”幾秒種后多麗絲·奧貝恩說,“我一晚上都沒去廁所?!?/p>

“你可不能現在去,”安妮說,“餐具柜堵著門呢?!?/p>

“不去我會死的?!倍帑惤z·奧貝恩說。

“我也是,我們喝了那么多橙汁?!笨死蛩固貭栒f?,旣惛械秸痼@,她們竟然能那樣說話。在她家里,永遠也不能張口說這種事,你只需要走出門,到樹籬后面去。有一回一個男工瞧見她蹲下了身子,從那以后她就再也沒和那人講過話,再沒承認過她認識他。

“也許我們可以用那只舊罐子?!倍帑惤z·奧貝恩說。安妮·達根坐起身說,要是有人在房間里用那只罐子,那她就不會在這里睡覺了。

“那我們總得用個什么東西?!倍帑惤z說。這時候她已經下床了,還開了燈。她舉起那只罐子,放在裸露的燈泡下面,觀察上面一條像是裂縫的紋路。

“你試試?!笨死蛩固貭柨┛┬χf。

她們聽到樓梯平臺有腳步聲,接著是哽咽和咳嗽的聲音,之后傳來奧圖爾的咒罵聲,以及拳頭捶墻聲?,旣愹榭s在被子里,感恩女孩們的陪伴。她們停下來不再說話。

“我是來參加派對的?,F在我算明白派對是什么樣兒了?!爆旣愖匝宰哉Z,試著強迫自己入睡。她聽到一陣類似流水的聲音,但似乎不是外面在下雨。之后她打了個盹兒。天亮時聽到廳門傳來“砰”的一聲,她猛地坐起身。她必須早早趕回家去給牛擠奶,于是便起床穿好鞋子和蕾絲長裙,將餐具柜拖開,將門拉開一條縫鉆了出去。

樓梯平臺的地面上,還有盥洗室里,都鋪散著報紙,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味道。樓下的波特啤酒已經流出吧臺,涌進了大廳??赡苁菉W圖爾擰開了五只波特啤酒桶上的龍頭,地面鋪設著石板的吧臺間和外面沉陷的廊道都積滿了黑色的波特啤酒。羅杰斯夫人會殺人的?,旣惔┥纤母吒?,小心翼翼地挑選落腳點穿過大廳來到門口。她甚至未及泡一杯茶就離開了。

她推著自行車,沿小巷一路走到街道上。前輪胎完全是癟的。她打氣打了半小時,依然未見起色。

寒霜像是一道符咒那般平鋪在街面上,平鋪在窄小屋舍沉睡的窗戶和板巖屋頂上,將堆滿牛糞的街道神奇地變成了干干凈凈的白色。她不覺疲累,倒是因為走出旅館而感到寬慰,睡眠的缺乏讓她頭腦發昏,她深深地吸氣,領略清晨之美。她輕快地走著,時不時地還回頭看看自行車和雙腳在白色路面留下的痕跡。

羅杰斯夫人八點醒來,她穿著寬大的睡袍,迷迷糊糊地鉆出布羅根暖和的被窩,立刻嗅到一股災難的氣息。她匆忙奔下樓去,發現吧臺和大廳里灌滿了波特啤酒,于是連忙呼叫其他人。

“波特啤酒流得到處都是,每一滴酒都灑在地上了——圣母瑪利亞啊,求您救我于苦難之中!起來,起來?!彼彼偾么蚺兊姆块T,呼叫她們每一個的名字。

女孩們揉著惺忪的睡眼,呵欠連連地坐起身。

“她已經走了?!卑材菘粗眍^上瑪麗夜里睡過的位置說。

“哦,真是個鬼鬼祟祟的鄉下人?!倍帑惤z說著鉆進她那條塔夫綢的裙子,下樓去看酒災狀況?!叭绻堑靡掖┻@身好衣服去清理,那我寧愿死?!彼f??闪_杰斯夫人已經拿出刷子和提桶,開始忙活了。她們打開酒吧間的門,將啤酒舀出來往街上倒。狗群圍攏過來舔著喝,?;@時也已下樓,站在那里感慨,實在是可惜,所有的酒都浪費了。門外,酒水將寒霜沖掉了一塊,露出昨日集市留下的牛糞。肇事者奧圖爾夜里就已逃走,朗·約翰·薩蒙回去游泳了,布羅根還舒適地窩在二樓的床上,感受最后的溫暖,沉醉在這一旦離開商務旅館就將永遠失去的樂事之中。

“我那位身穿蕾絲長裙的女士呢?”?;鶐缀跸氩黄瓞旣惖哪橗?,但卻清楚地記得她所穿黑裙的衣袖,記得它們浸入盤中的場景。

“趕在我們起床前就溜了?!倍帑惤z說。他們都贊同,瑪麗毫無用處,再也不要邀請她。

“就是她讓奧圖爾發了瘋,慫恿了他,然后又叫他失望?!倍帑惤z說。羅杰斯夫人發誓,要么是奧圖爾,要么是瑪麗的父親,反正總得有人要為這被糟蹋的啤酒賠一大筆錢。

“我想她這會兒已經到家了?!毕;f著從口袋里翻出一截煙屁股。他還有一包新的煙,但如果拿出來,會被大家一口一口地抽得一干二凈,費用卻要他承擔。

在離家還有半英里的地方,瑪麗坐在河岸上。

如果我有一個戀人,有個可以依恃的東西就好了。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用她的高跟鞋跺著冰面,將其跺得裂開來,然后看著冰面上歪歪斜斜的裂紋。大地凍得梆硬,可憐的鳥兒們找不到食物。寒霜覆蓋了所有的地方,它包裹了裸露的枝杈,將它們變得像是蝕刻版畫;它給草莖上了漿,模糊了田地里站立的一把犁鏵的形狀。最重要的是,它為世界賦予了一層圣潔的表象。

她繼續前行,心里思忖著,如果所有的派對都像昨晚那么糟,那她是否該對母親和兄弟們講,又該講些什么。此刻她已行至山坡的最高點,能看見她家的房屋,就像一只小小的白盒子,停在世界的盡頭,等待著迎接她的歸來。

責任編輯:劉威

艾德娜·奧布萊恩1930年12月出生,愛爾蘭小說家、劇作家、詩人?;楹笈c丈夫移居倫敦,其間開始寫作,1960年發表第一部小說《鄉村姑娘》,后陸續創作二十余部作品,包括詹姆斯·喬伊斯和拜倫的傳記。曾獲得包括愛爾蘭筆會終身成就獎、大衛·科恩文學獎、美國國家藝術金質獎章和尤利西斯獎章在內的多個重要獎項,也是第一位獲得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的愛爾蘭作家。是諾獎的熱門人選。班維爾、翁達杰、麥克尤恩等著名作家也對其推崇備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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