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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倫理學

2024-04-18 01:02盛可以
湖南文學 2024年4期
關鍵詞:阿桂萬福母親

一基礎

歸根結底,壞就壞在她有一顆糍粑心,麻煩都是自己攬過來的。過去幾十年,萬紫遠在千里之外,操心著每一個家族成員的生活與命運,解決這樣那樣的問題,現如今又做著一件不自量力的大事:回鄉建房。

動念時,她的賬戶余額只有幾千塊,在北方置業欠下的房貸與借款尚未還清,但母親在電話中談論壞天氣,說到雨大屋漏,墻體開裂,天花板像尿了一攤。她的心里酸楚,想起小時候漏雨的房子,雨擊打接漏器具時發出的貧窮聲響仍在耳邊回蕩,她不假思索地說,要給母親建新房,好像她錢多得沒地方花。

現有的房子是九十年代建的,算父親大權在握時期的產物。長兄萬福一家與父母親各住一層。萬紫曾出過一份資助。但沒有屬于她的房間。在外面漂著,就已經沒人把她當作家庭成員了。這是女兒與兒子的區別。這是風俗。她不想承認這里頭的冷漠。后來回鄉已看不到自己的生活痕跡,床被燒了,書桌劈了,連放著私人物品的抽屜也被撬開,廁所墻縫里塞著她的日記本殘頁——那時候衛生紙在鄉村還沒普及,甚至仍有人使用樹葉或竹片——這些事,她也早就不計較了。

父親去世后,萬紫努力在母親身上彌補“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吃的、穿的、用的、娛樂的、保健的,把母親當作孩子寵。每周和母親通幾次話,聯系不上就胡思亂想,擔心出了什么意外,有時候還弄得興師動眾。母親的耳背越來越嚴重,每次通話,萬紫總覺得聲嘶力竭,后來有了網絡視頻,看見母親皆好,萬紫只是微笑著聽,隨便她絮叨什么。

母親的話題不外乎天氣、家禽,以及花花草草,一向是知足常樂的,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有了攀比心理。她在電話里說,村里頭盡是賺了錢回鄉建別墅的,還仔細描述倒賣鋼筋的兄弟在河邊修建的聯排別墅如何閃閃發光,做檳榔生意的孫老板花園里的環廊八角亭如何威武氣派,連承包荒田的那個文盲都蓋起了嶄新的四合院。在母親的敘述中,過去那個乏善可陳的鄉村,似乎在這幾年間已經改頭換面,人們生活美好,民宅奢闊,唯獨萬家的舊樓房還在丟人現眼。

“我們的房子是村里面最差的了?!蹦赣H是這么說的。

萬紫是有家族榮辱感的人,這句話極大地刺激了她的虛榮心,加強了建房的想法。房子的功能是居住,是闔家歡樂,是讓母親驕傲,面上有光,家族有臉,一棟漂亮的房子還能告白世人:“我們萬家,也是出了能人的?!?/p>

退路是不必想了的。建筑成本低不了,粗略預算,即便是厚著臉皮延期朋友的債務,強行算上未來新書版稅,用點網絡小額貸款,仍有一個不小的資金缺口。打開手機銀行,沒有意外,賬面仍然是一個營養不良的數字,最美的夢想也養不肥它,只有醉酒才能讓它從四位數變成八位數?;秀遍g,數字和小數點擺臀扭腰,瘋瘋癲癲地跳起了街舞,活像幾個不務正業的窮小子。真能人圈養的數字都是會自我繁殖的,細胞裂變似的繁殖,自己不過是一個被虛榮心吹起來的“能人”,失敗感擊中了萬紫。

她是四兄妹中排行最小的,上面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是善良愚直之人。他們經濟條件并不寬裕,讀書少,教育程度低,在城里當保姆,打短工,努力活著,盡所能養家糊口。只有二哥萬壽上了大學,結婚生子,工作穩定,可惜人生無常,幾年前病魔擄走了他,父親過于悲傷,緊跟著走了,母親一個人固執地獨居鄉下,萬紫主動承擔了贍養母親的義務。

萬紫個人短暫的婚姻沒留下什么,原生家庭始終是她感情的唯一寄托。親情是一座富礦,同時也是光禿禿的經濟荒山,她從沒想過去那里挖點什么,但這次開始考慮這種可能性。因為萬福的兒女早幾年就畢業參加了工作,家中經濟條件有所改善,再加上宅基地與舊屋是他們與母親兩家共有,新的建筑將來也是他們的,這時候出點力,擔點責任,恐怕也不算過分。

萬紫決定與內當家大嫂子阿桂談談。

二結構

阿桂個子很小,蘑菇頭,天生苦面相,但是性格樂觀隨和,年輕時也蹦蹦跳跳。她是那種獲得別人舊物便歡喜滿足的人,身上穿著東家不要的衣服,家里堆滿二手破爛物,總覺得什么都有用得著的時候。論活著的賣力程度,那是沒人可比的。多少年給別人煮飯掃地帶孩子,用粗糙結繭的雙手將兒女培養成人,好歹讀了些書,入了社會自食其力。

阿桂比萬紫大八九歲,嫁過來之前,經常帶萬紫出去玩,有時也給她買件衣服,贏得了萬紫的好感,建立了友情。阿桂總是笑嘻嘻的,心境豁達,什么都不往心里去,她吃苦耐勞的品德也是大家認可的。人們總拿她與萬壽的妻子阿桃比較,同樣是做兒媳婦,阿桃的命可是好了一大截,她只管涂脂抹粉,天真俗艷,兩條纖細的鳥腿以及芭蕾舞裙般的超短裙,輕快地蹦來蹦去,回來連碗都沒洗過一回。

人們說阿桂是萬家的福氣。萬紫在城里有套大房子,平時空著,回來時就召集全家人在這里吃住團聚,總是阿桂買菜做飯,她從不抱怨。那時的貧窮并不影響大家庭延續融洽歡樂的氣氛,沒有利益沖突,沒有口角,一切都是簡單的。雖說后來在晚輩教育問題上與阿桂產生齟齬,但從不傷及和睦。萬紫孤身一人,所有的愛只能傾注給原生家庭,通過晚輩的事,她才慢慢意識到家庭結構已經變化,原生家庭早已不存在了,他們專注于各自的小家庭,對她的情感比重,和她對他們的情感比重是完全不相等的,她成了他們的一個遠親。

阿桂已經知道建房的事。母親迫不及待地放飛了萬家要建房的重大消息,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人們是疑惑的。萬家自從相繼折損了老將父親與重將萬壽,家族元氣大傷,只剩下散兵游勇、殘兵弱將,何以能完成建房大業?萬家最小的女兒出去幾十年了,她靠什么賺了那么多錢?一個在大城市里工作的女人家,為什么要回這鄉里造房子?她打算回來養老?鄉人疑慮重重地關心著后續進展,暗地里打探更多的真相,也有人不屑一顧,等著看一聲空響炮之后的笑話。

“怎么要我們出錢呢?”阿桂原以為坐等新房子崛起就行,接起電話時語氣是高興的,聽到要她出錢時身上一冷,臉就垮了下來。這太意外了,這是破天荒的,萬紫對所有家人一貫慷慨大方,過去那么多年,連拔他們一根寒毛的情況都沒有過。阿桂毫不掩飾心中的不滿,“你明明知道我們沒能力?!?/p>

阿桂的態度變化讓萬紫吃了一驚。過去這些年,在她面前,阿桂從來不會使用這種直截了當的語氣,更未說過任何拂逆的話。她的表現一向是溫馴的,雖不至于俯首帖耳,但也是言聽計從的。這意味著她承認萬紫在家族中的地位與影響,承認萬紫的眼界見識,也承認她有恩于她。比如阿桂重病,沒錢住院,是萬紫主動送錢救了她的命;比如為她家爭取了一套廉租房,讓他們一家四口得以在城里安家;比如多次替她的兒女找工作;比如贊助他們出去旅游等等,更別說柴米油鹽,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種種關照。有一回,阿桂說她發現了節約衛生巾的辦法,就是在上面墊一疊衛生卷紙,這自鳴得意的生活智慧讓萬紫感到難過,她立刻上網買了幾大箱衛生巾寄給她,那是阿桂直到絕經也用不完的。萬紫就是這么一個人,任何東西從來不需要他們開口,只要她耳朵聽到的,眼睛看到的,心里想到的,她的糍粑心絕不會錯過任何一次同情。

但是,那都是歷史。阿桂現在有了自己的主見,她強調,“我們沒有你那個能力?!边@句話里帶有不易察覺的一絲挑釁與嘲諷,接下來又表現出一種卑微與自憐,“憑我們的條件,建房子這樣的事,是想都不敢想的?!?/p>

“坦白說,我也沒這個能力,因此才和你商量?!卑⒐鸬恼Z氣讓萬紫感到不適,她聽得出阿桂在女兒萬莉家,背景有給局長當司機的女婿的聲音,他們住在萬紫過去的房子里,早些時候因為在北方購房,親情價賣給了萬莉,沒想到她閃電式相親懷孕結婚,司機及他那邊的家人也住了進來,自此改朝換代。阿桂最引以為豪的,是司機的鐵飯碗,以及局長權力投射過來的影響與便利,她多少有點雞犬升天的心理,人生終于在女兒這里打了個翻身仗,腰板直了些,說話時不覺顯示出魄力與無畏,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萬紫手中握有阿桂的歷史,她有自己的想法,只要阿桂仍然屬于萬氏家族系統的成員,就必須臣服于萬紫在家庭中的支柱地位,因為她沒有私心,半生都在為家庭奉獻,她理當獲得尊重。

“鄉下的那個房子,連一個我的房間都沒有,怎么現在建房,就只該我出錢了呢?你這是什么邏輯?”萬紫忍著心中的不快,“你們是最應該出錢的,這也是一種象征。你們是家中長子長媳,爺爺和父親的喪葬費,我一個人攬了,沒讓你們出一分錢,母親是我在贍養,我的生活并不比你們輕松。你們有需要,任何時候可以找我這個妹妹,我有困難,就只能求老天開恩?”

“我知道你為家里付出很多……”阿桂不情愿地承認這一點,“我的苦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眼看著萬固二十六七了,工作不穩定,還沒有買房子,我們也沒退休金,他連相親都不敢去相……”

“如果沒有別的債務,我是可以扛下來的?!比f紫不覺同情阿桂描述的現狀,侄子萬固的青春期在打游戲、借高利貸中揮霍完畢,怎么幫也是爛泥扶不上墻,現在作為一個“無理想、無目標、無熱情”的三無人員,打點零工過日子。

萬紫心里一閃念,想著自己咬牙全部承擔算了。她安慰阿桂,“萬固的命運,在他自己手里,你們送到他大學畢業,已經盡了父母的職責?!?/p>

“建房子的確是好事,問題是……我們真的沒錢,到現在都欠賬?!卑⒐疬@輩子最擅長的是哭窮,她打嫁到萬家開始說起,結婚分家虧賬,丈夫身體不好,養雞發了瘟,養豬豬病死,債越積越多,早就想進城打工,婆婆卻不肯幫忙帶孩子,耽誤了賺錢機會,后來總算進了城,掙的也只夠崽女讀書,剛還清陳年舊賬,兒子卻借了幾萬高利貸,自己買社保被騙掉幾萬,村里的紅白喜事一件接一件,多少年來真的沒存得住一分錢……

“你就這么去算吧,出資十五萬,收獲一套價值八十萬,或者一百萬的房子,穩賺不虧的投資是不是值得努力?”萬紫提供了一個新的思維角度,也算是向阿桂交底。

“萬福他倒是很想建新房的,”阿桂似乎有所動搖,她那么精明,當然知道無本生利是最好的,“你知道你大哥那個人,面子淺,從來都不肯去找他那些發跡的同學借錢,我一個女人家,到哪里找這么多錢給你?”

“不是給我,”萬紫糾正她,“我不會要你一分錢。是給你們自己建房子?!?/p>

“莉莉出嫁,我還找她舅舅借了幾萬置嫁妝……別的姑娘出嫁,娘家都是幾十萬幾十萬地給,我們沒能力,覺得真的對不起莉莉……”阿桂竟然哽咽起來,不久便啜泣了,空氣穿越稀疏的牙縫發出尖銳的呼嘯,“眼下就要做外婆了,不拿出像樣的東西來,只怕連莉莉都會被婆家瞧不起了……”

阿桂這番話沒有獲得預期的效果,反倒證明了她愿意為兒女砸鍋賣鐵,對婆婆卻一毛不拔的事實。

“安頓母親是大家的責任,你們一家四口都在工作,也請體諒一下我?!比f紫不留余地。

“你知道我不愛撒謊,十五萬是真的拿不出來,就算我厚起臉皮又去向親戚開口借,頂多湊個八九萬?!卑⒐鹫f道。

“要不這樣,我就給母親建個小一點的房子,用她的宅基地面積,不占你們的,我也輕松一點,不用背負那么多債務?!比f紫不喜歡阿桂的討價還價。

“你知道,萬福他這個人固執,我再和他商量商量。他一個男人家,在這種時候是應該站出來有所擔當了?!闭煞騼号际前⒐鸬呐?,她想打哪張就打哪張,如果都出完了還沒贏,就會自找臺階下,“我們會盡力去湊,什么都不比安頓好母親重要。你放心,我說話算數?!?h3>三施工圖

資金“落實”,工程“啟動”,惶恐、擔憂、債務重壓,各種滋味傾巢而出,萬紫徹底卷進了焦慮的旋渦,每夜身體在黑暗中翻來覆去,伸手卻無可以攀援的東西。魯莽。懸崖邊。精神崩潰。責任碾壓。漏雨的聲音。腰身不再挺拔的母親??嚯y。銀行還款的短信。一根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黑夜的濃郁聚集在胸口??諝怵こ?。呼吸不暢。理論上的資金。手畫的餅。弓已拉開,箭在弦上。她知道鄰居們聚集在母親家里,談論與建房有關的事項,貢獻經驗的,提醒避開陷阱的,介紹施工隊的,推薦材料廠家的,尋找工作機會的,人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參與其中。母親已經成為了核心,她滿面喜悅,笑對各路人馬。

希望。愁苦。心悸。思緒如群魔亂舞。

一只夜鳥在窗外反復叫響,它是在歡唱,還是哀鳴?

回想那些無眠的黑夜,萬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去的。貿然靠近建筑這頭龐然大物,一個人瞎子摸象,從紛亂的繩團中找到線頭,由一張規范的施工平面圖紙開始,踏上建筑征途的第一步。網絡搜尋過程,也近乎一項社會調查,她發現很多建筑設計施工的一站式服務,原來社會上早就有一股強勁的返鄉潮,多年前進城謀生的人,今天紛紛帶著財富返鄉,重整荒蕪的家園,應運而生的鄉墅建筑產業早已如日中天。

她從眼花繚亂中挑選出理想中的建筑風格,買下施工圖紙,根據建筑面積和使用需要,調整了戶型設計,自己動手畫新平面圖,在樂趣中也釋放了精神壓力。房子的東頭給母親設計了套房,洗手間空間很大,淋浴室不裝玻璃,避免母親磕碰。必須給自己一個專用套間,回來不再有寄居感。在西墻加一個落地條形窗,通過這個窗戶,可以看到荷塘、堤邊的河流和船只。她很想留一間書房,但考慮到自己畢竟是一個外人,占據空間太多,阿桂會有想法。

村里的包工頭,他們也許能建造出房屋的實用功能,但肯定無法達到這棟建筑的美學標準與靈動神韻。她認為得找省城經驗豐富的工程隊。網上搜索“農村建房”,滿屏眼花繚亂的結論,頁面不斷彈出客服窗口。在這場凌亂的信息戰中,她打了無數電話,掃了很多二維碼,穿過了宣傳、廣告、情色誘惑等不實信息的槍林彈雨,總算篩選出五個感覺靠譜的施工隊,將建筑圖紙發送過去,請他們預算報價。

作為一個建筑文盲,在洽談過程中,她被迫了解了很多專業知識,什么樁基礎、條形基礎、伐板基礎、箱形基礎、獨立基礎;什么框架結構、混凝土結構,什么地質用什么基礎,什么結構有什么性能,因為不同的基礎與框架,造價差距很大。還有屋頂結構,現澆混凝土坡屋頂,因具有造型美觀及隔熱功能,比普通屋頂價格是翻倍的。

幾個施工隊發過來的報價大致相近。預算表、材料清單像天書一樣,型號、規格、數量、價格,密密麻麻的數據像一群螞蟻在心窩里爬動,她勉強看了一陣,感覺是一個人在無邊的大海里徒勞掙扎,有種絕望感。她想閉著眼睛談個一口價,苦于沒有還價依據,又不可能去市場調查,更何況計算材料數量比例,不是一下就可以學會的,要把這些事全部弄透,整個生活必然會被拖下泥沼。

說來也是運氣,這時候,有一個報價的工程師,出于某種莫名的好感,愿意在專業方面提供幫助。他坦言自己是做建筑設計的,接了工程,通常會和施工方合作,他不打算在中間賺她一道,推薦她直接和施工方溝通。他教她工程預算砍價通常有20%的空間,告訴她需要避開的坑,付款方式,哪些常用的建材品牌,還有合同注意事項,比如明確工序、竣工期限,罰款制度,在預算清單里一定要注明建材品牌等等。

被推薦的公司叫“新鄉墅”,施工許可等證件齊全,網頁做得規范,是干正經事的樣子。榮總經理在照片中西裝革履,面相厚道,看上去誠實可靠。實際交談中,榮總的確表現了值得信賴的一面,談吐、修養、專業知識,都不像江湖騙子。萬紫和他交談愉快,溝通順利,這也預示著良好的合作前景。接下來修訂施工設計平面圖,確定工程清單,在造價問題上反復進行心理拉鋸戰,總算度過了這段漫長的泥濘跋涉,像個真正的生意人一樣完成了建筑合同。榮總將工程部負責人王龍翔總經理拉進群里,由他對接簽約及具體施工的事。

四剖面

作為兄妹,萬紫與大哥萬福一直是兩個平行世界的人,一輩子沒說過幾句話,因為建房子需要有人監工,才有了真正的接觸與合作。萬福長她十二歲,中學時寄宿,十七八歲參加工作,二十歲蒙冤在監獄困了幾年,兄妹倆實際生活相處的時間很短,集中在萬福出獄之后,萬紫遠行之前的間隙,沒有從小在成長中建立情感,關系一直是生分與客氣的。

萬福是一個靦腆的老實人,說話少,手腳勤快,害怕和人近距離接觸,也從不和人發生口角與沖突。也許是不幸的遭遇導致性情變化,他總是有點驚弓之鳥的樣子,膽小、警惕、惶恐,卻又身形敏捷,仿佛隨時準備逃命。家人也都很同情他的特殊遭遇,對他的態度格外溫和,誰也不會對他說重話。

對于萬福的命運與性格,萬紫一直深懷同情與理解。

萬福在建筑工地干過,懂得一些工程的事。他興致很高,拿到施工圖紙之后,日夜研究,弄懂圖紙,以便好好監工,確保房子和效果圖一樣漂亮。他對工程提出了一些看法,比如宅基地,過去是池塘填起來的,最好使用樁基礎,防止下沉,且牢固抗震,屋頂呢,現在流行現澆混凝土的,有個悶頂層隔熱防凍,而且絕對不會漏雨,杜絕過去那種修修補補的煩惱。

使用樁基礎和現澆坡屋頂,要增加十幾萬的預算。這一層萬福是不會考慮的,因為造價多少不是他的事。萬紫的心里產生了一點寒意。萬福是知道她的經濟狀況的。舊屋并沒有使用樁基,二層樓的房子,幾十年也沒有出現下沉的現象,在預算緊張的情況下,樁基可以不打,能不花的錢,可以不花。他不能什么都選最好的做。

為了避免留下任何遺憾,萬紫心想,反正已經被壓彎了腰,再添一塊磚頭,也不至于要了自己的命。她沒有反對花這筆錢,一是延續著過去對兄長的包容與尊重,二是害怕房子出現任何狀況,三是她的確想讓家里所有人都開心。小的時候,她總是幻想著突然冒出一位有錢的親戚,幫助解決這樣那樣的問題,現在的她,就是在扮演這樣一位有錢的親戚,也不管家里人是不是有同樣的幻想。事實上,自從有經濟能力開始,她便主動充當了家里的救世主,她總覺得過去那個小女孩還在原生家庭受苦,還在盼著奇跡,救他們,就是救她自己。

正式動工之前,需要給母親找一個過渡居住的地方,村里不少只有春節才會有人填滿的空房子,有干凈舒適的,主人也很熱情,母親考慮再三,選擇住在家邊上一所廢棄的破房子里。那里面家徒四壁,沒有廁所,沒有浴室,沒有廚房,只有幾個孤零零的燈泡懸在屋中,照著灰蒙蒙的紅磚墻,塑料糊住的窗戶到處是破洞,兩扇大門歪歪扭扭不肯閉合。但母親有她的古怪與固執,“以前不就是這么過來的么?”這點委屈不算什么,住破房子更自在,不欠誰的,也不需要應酬屋子的主人。一想到春節還得和別人擠在一起,她就渾身不舒服。她還說破房子離家近,坐在屋門口可以看新房進展,方便給工人燒茶送水。大家只好修修補補收拾破房子,這費了一些時日,萬紫出錢,萬福出力,也給十二歲的黑狗在屋外用磚瓦搭了個窩。做完這一切,就只等著拆舊建新了。

拆屋這天陽光燦爛,萬里無云,笨重的挖機緩緩進場,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工程序幕。有幾個村民圍觀。這是萬紫從視頻中看到的。第一次通過航拍機看到自己生長的地方,像通過上帝的視角看到全新的景象,河流仿佛一根飄帶從房子邊上拂過。舊樓房的屋頂灰蒙蒙的,屋身瘦瘦地立著,挖機猿臂一摜,偌大的房子像玩具模型,噼里啪啦哐當嘩啦,沒幾下就被搗得粉碎,轉眼就成一片廢墟,轉眼就剩坍塌后的靜寂。濃霧騰空。

她禁不住熱淚盈眶。

沒想自己在拆屋時會哭,并且哭出聲來,好像過去多年的記憶,也瞬間成了瓦礫。

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它承載了很多親人團聚的歡樂,幾代同堂的溫暖時光。她后悔忘記讓他們拆屋前拍幾張舊屋的照片,忽然感到心里空了一塊。眼睜睜看著消失的,不僅僅是一所舊房子,還讓她想到建設的艱難與摧毀的容易。她想念曾經生活在這里但已離世的親人,她想起了有鄉紳風范的爺爺、始終在勞動的父親,曾是家族主心骨的二哥,她的親人那么少,死去的,活著的,彎著手指頭就能數得過來。她還想起了舊屋的前身,童年記憶中到處漏雨的老屋,雨水擊打接漏器具發出的聲響,這時想起來卻是那么的美妙動聽。

雖然這個舊屋連她的一個房間都沒有過,但是在它毀滅的那一刻,她發現自己是多么愛它。

也正是在這喜悅與淚水交集的時刻,她心中所有的壓力與惶恐都消失了,因為她猛然頓悟到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在開啟家族的新時代,一個嶄新的、明媚的未來,所有的親人都將在這溫暖的光環中變得光彩照人。

這么想著,她才發現侄輩們竟然沒在現場。萬固和萬莉是在這舊屋里出生成長的,他們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對舊屋理當有著更深的感情,有更多的記憶與不舍。她感到遺憾。甚至惱怒。也許他們心靈麻木,也許他們過于年輕,還不到感時傷懷的年紀,也許舊屋記憶正是他們要擺脫的,有什么必要特意回來觀賞它的倒塌?

她反復看著拆屋的視頻,想到不久后一棟嶄新漂亮的建筑將在這片廢墟上崛起,由她創造的家族最盛大的時刻就要到來,所有親人都將沐浴在這片祥和與幸福之中,欣悅涌上心頭,她也漸漸自豪起來。但沒多久她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壞消息,書稿沒有通過選題,總編覺得格調灰暗,不合乎當下形勢,希望有更正能量的作品。好消息是小說集沒問題,價格不錯,出版社同意預付。也許是過了焦慮期,心理上適應了重壓,她已經不那么擔心錢的事了,她有某種信念,一旦動工,房子就會像雨后春筍一節節長起來的。

母親精神喜悅,說王總帶了一箱堅果給她,他在現場指揮了一陣就離開了,趕去另一個工地竣工。母親還贊他能干,冇年紀,講話客客氣氣,懂得禮數,樣子跟村里的農民一樣,“一副黝黑子臉”。要等到正式開工以后,萬紫才會知道王總和榮總其實是合作關系,王總的施工隊財務獨立,工程基本沒榮總什么事。王總本來就是個農民,當過建筑工人,在工地時間久了,熟悉了工程項目,有了人脈后開始攬活,久而久之有了相對固定的工人,積累了一點口碑。事實上,鄉村建房隊基本都是這樣,像王總這樣頭腦靈活,有點文化基礎,好學肯干,就會做點名堂出來。

找到了可靠的施工隊,又有懂行的萬福監工,萬紫泡了杯花茶在電腦前坐下,心想終于可以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了,剛敲擊出幾行字,萬福的電話就來了。

“你得制止他們哩,”萬福拉著一種事不關己的腔調,幾乎是幸災樂禍的,“這些人可不太守規矩,有用的碎磚石、混凝土塊,都被他們運走了?!?/p>

“你不在現場?”萬紫相當詫異。這點小事竟然需要兩千公里以外的人來救火。

“我叫他們停下來,不要再運了,我說了碎石我們填地基、填池塘用得著,他們根本不聽,連宅基地的老土都刨了一層,還在一車一車地往外運,喊都喊不停?!?/p>

“你是東家老板,他們是為你做工的,怎么會不聽你指揮呢?還挖掉地基老土往外拖運?你就這樣看著他們把宅基地挖成一口塘?”地基原本就要買土填高,這么一來,就要花更多冤枉錢了,萬紫覺得心被刀子劃似的痛,火也上來了,“運輸車從你身上碾過去的嗎?你為什么不直接打電話找王總?”

萬福也焦躁地嚷了起來,“我跟他們說了不要挖了,他們不聽我的!”

“你現在就站在車頭前阻止他們。我馬上給王總打電話?!?/p>

阿桂曾經抱怨,家里的大事小事,永遠都是由她出面求助擺平,萬福幾乎不跟任何人正面交流,頂多在擦身而過時扔下一句話,別人回答的時候,他已走出老遠。眼下情況緊急,萬紫顧不上教萬福如何處理現場問題,趕緊掛掉電話聯系王總。意外的是,王總并不知情,他只叫了挖機,運輸車不是他安排的,但他立刻通知挖機師傅配合,自己也從另一個工地趕到現場。萬紫頓時明白,王總把拆屋的工程承包給了挖機師傅,而挖機師傅和卡車司機是熟人和伙伴,卡車運輸是按趟收費的,一趟兩百多,為了讓司機多跑幾趟,多賺點錢,挖機就使勁地挖,有用的,沒用的,統統裝進運輸車,在他們看來,建別墅的都是有錢人,錢來得容易,不會在乎這點事。

萬紫樂觀輕松的心情,就像剛撈起來的魚沒蹦跶一會就完了。下午四點多,王總發給她現場圖片匯報進展,拆屋平地已經完工,地基前所未有地遼闊,這個一望無際的坑洼氤氳縹緲,比馬路矮了一大截,不知道要花多少錢買土才能填回來,她氣得眼淚在眼眶里轉。本來每一項超出預算之外的開支,都在挑戰她的承受極限,割她的肉,讓她感到疼痛、恐懼、脆弱,沒想到還會產生這種純粹的、愚蠢的浪費,這是根本不應該發生的。她內心彌漫著深深的失望感,王總原來也不過是提籃子買賣,貌似老實的底層工人是狡猾市儈的,大哥萬福竟然無能力應對現場問題……她預感自己即將陷入一個巨大的泥沼,卷入錯綜復雜的工程內部,被無盡地消耗。

五空間

對姐姐萬紅的自甘墮落灰心失望時,萬紫的感情重心在屈指可數的親人中間轉圈,漸漸落在已是婚嫁年齡的侄女萬莉身上,給她買東買西,教她穿衣打扮,且將自己的房子以親情價格賣給了她,想著回家時兄弟姐妹照樣在這個房子里團聚,延續過往的傳統。這之后萬紅忽然變得言語怪異,帶著一股莫名的怨氣,添了孫女也不報喜,卻一個勁地在網上發女嬰的圖片與視頻,向世界炫耀。這些都是阿桂轉過來的,因為她也沒有接到消息。萬紫的思想活躍起來,心想萬紅明知道自己喜歡小孩,卻偏偏藏起來,明顯是對一個無家無后者的嘲笑與輕蔑。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沒道理去涎著臉,央求著看一眼她漂亮的外甥孫女兒。這件事深深地刺中了她的心,她感覺受到了嚴重的冒犯,于是也假裝不知情,就這樣兩姐妹長時間斷了聯絡。

萬紅疏遠家人之后,扭頭去社會上交朋友,男男女女吃飯喝酒,似乎很快活。她的穿衣打扮也風格突變,盡是些花里胡哨的奇裝異服,肥大的褲襠垮到膝蓋下,像個年輕的嘻哈族,還頻繁在網上發視頻搔首弄姿,唱歌跳舞。萬紫被她的變化嚇了一跳,她看得出那不是真的快樂,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做出這副人生很狂歡的樣子。萬紅的視頻都用了濾鏡,那張臉年輕漂亮得不像她的,臉色煞白,眼角飛揚,嘴唇鮮紅欲滴,她似乎確信自己就是視頻中美若天仙的樣子,忘了自己已經五十六歲。直到萬紅的第三任丈夫向阿桂喊冤叫屈尋求幫助,大家才知道,萬紅已經把他打出家門一個多月了。據說她自認為發現了第三任外遇的蛛絲馬跡,將他的衣物統統打包扔在門外面,要他滾蛋。

第三任是一個長相猙獰、內里怯懦的雄性,動不動就哭、下跪、自扇耳光,但這一次臉上還是被萬紅抓得稀爛,身上被踢得青紅紫綠。他本以為像往常一樣,不過三天風波就會平息,回到自己的家里,等著妻子消氣,沒想到卻收到離婚的狠話,趕緊哭哭啼啼地搬救兵。

第三任承認也許在微信聊天過程中有過一點想入非非,但指天發誓絕沒做對不起妻子的事。阿桂最痛恨的就是男人管不住自己的精神和肉體,吃著碗里的還看著鍋里的,她毫不客氣地批評他,作為一個條件一般的二婚男人,找到這等姿色的老婆,本來就應該好好珍惜現在的婚姻,任何非分之想都是不應該有的。第三任辯白自己的忠誠,也為自己在語言上的不檢點,進行了誠懇的自我檢討,表示會管住自己,請求阿桂去勸萬紅,夫妻間十年風雨不容易,不要因為誤會傷了感情,也求阿桂去請萬紫出面,他說萬紅只聽這個妹妹的話。

第三任說得沒錯,過去的確是這樣。萬紅剛進城時,和阿桂關系不錯,兩人曾經一起找工作,互幫互助,結伴做過餐館服務員之類的零工。但萬紅受萬紫的幫助最多,她有事沒事總打錢過來,萬紅現在的廉租房以及室內裝修,都是萬紫的功勞。早些年萬紅在城里漂泊的時候,有一年冬天,和男朋友分了手沖到街上,沒地方安身,萬紫就想到天寒地凍中,親姐姐流落街頭的情景,糍粑心備受煎熬,一刻也不能忍受,當天就從幾千公里外的城市趕過來,冒著紛飛大雪給她租房子,購生活用品,一切安排妥當后才放心離開。

說起來,萬紅是握有一手好牌的,被她自己打爛了,像她這等姿色的鄉村姑娘,如果不自暴自棄,遠不是這種境況。她有好的身體條件,個子高,皮膚白,算得上一方美人,只是性格剛烈,當作優點時,能得一句無用的贊美,作為缺點的時候,常常尖銳易折,對人生損多益少。一個普通的鄉村少女,十八歲結婚生子,在一方狹小的池塘中,不斷掀起驚濤駭浪,第一次婚姻持續了二十年,充滿戰爭與暴力,離婚時不到四十,孩子已經成人。她并沒有舔著傷口,拍掉灰塵,邁開腳步向新的人生前進,相反跌入新的混亂當中,為人行事令人費解。在城里毫無目的、風雨飄搖的生活中,和一個退休多年的老頭胡亂結了婚,老頭的兒女反對父親的婚事,認為外人是來瓜分父親的財產,經常上門騷擾,辱罵,甚至對房子做出一些破壞性的行為。有一次矛盾升級,驚動了警察,也上了本地電視臺的新聞。萬紅竟然接受了采訪,配合著將一件并不光彩的事情廣泛宣傳,成了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不多談萬紅諸多不可思議的行為,略去那幾個過渡的男人,她與第三任丈夫經歷了海盜船、過山車般的情感動蕩,好歹在尖叫聲中安全著陸。第三任知道自己條件差,沒有安全感,不讓萬紅出去工作,寧愿把她慣成了一個懶惰沒責任心的女人,天天活在牌桌上,而且染上了買碼賭博的惡習。就這樣一晃過了十年。其間賭債纏身,買碼輸了好幾萬,逼得第三任不得不聯系親戚幫忙,夫妻倆一起去襪子廠打工,干了一年多,好歹還清了賭債。這時萬紅在廣州當廚師的兒子報喜添丁,要她過去帶孫子,萬紅火速前往,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這樣無意間戒掉了賭博。

“萬紫恐怕不會管你們的事了,生了孫女兒都不告訴她,她可是生氣得很?!边^去他們吵鬧時,阿桂勸過幾回,后來也就習慣了,不再多管閑事?!扒骞匐y斷家務事,這種問題還得你自己處理?!?/p>

這引發了第三任對萬紅兒子的不滿和自己的委屈,話語像被槍聲驚得滿天亂飛的鳥,說他們夫妻感情本來很好,每次吵架都是因為這個兒子帶來的矛盾,譬如錢的問題,帶孩子的問題,這個兒子又如何不懂事,只曉得索取,有一分錢就被他哄掉了,還榨干了她的健康,她過生日,他卻連電話都不打一個。萬紅從廣州回來時,瘦了四十斤,臉上的肉被刀削掉了一樣。

“我的老婆,我心疼啊,我買鴿子燉湯給她補身體,她反過來說我是做了虧心事討好她?!?/p>

說到此處,第三任又是一陣深深的啜泣。

“有個事情,我還沒跟你們講?!彼┝艘幌卤翘?,仿佛是連同前面的那些是非恩怨一起甩到了空氣中,“她是胸口疼回來的,我帶她去做了CT,肺部有一個陰影?!?h3>六防潮

阿桂子宮里長過一個雞蛋大的肉球,切掉子宮之后,意外地獲得了神秘的能量,不再是過去那個總是心悸心慌的女人,變得既篤定又自信,她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方式,讓所有人知道她的親家公戰友眾多,好幾個在省城做官。女婿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尤其是飯桌上端杯喝酒時口吐蓮花,很有功底,阿桂特別滿意。她養兒育女的辛苦,今天總算得到了回報,走出了低迷的人生,見誰都有平起平坐的底氣。雖說女婿本人抽煙喝酒打牌,牙齒黑黃渾身酒氣,新婚都在外面喝得醉醺醺的,身上還殘留著不知來由的香水味,萬莉每次哭訴,阿桂總說這是婚姻的磨合期,磨合磨合就好了。

阿桂抽空將萬紅的家庭矛盾與肺部的陰影統統告訴了萬紫。經歷過二哥萬壽的發病與死亡,萬紫知道急劇消瘦很可能是癌癥的信號,更何況還有胸痛、肺部陰影這類明顯的癥狀,她甚至能想到導致陰影的原因,暴躁的脾性,多少年呼吸棋牌室的二手煙,無法自我開解的極端情緒,對生活消極的態度……

“前幾天跟她聯系,我問她為什么添了孫女不告訴我,她說,‘不告訴你犯了什么法,我真是哭笑不得。原來她以為我把房子送給了莉莉,覺得自己是家里多余的了,我只和你們是一家人,合伙踩她?!比f紫只顧順著自己的情緒,說完才意識到不妥,因為這會點燃阿桂和萬紅的矛盾。

“她心胸太狹隘了,我們自己都顧不上呢,哪里踩得了她呀……”阿桂說道,“上次莉莉到廣州辦事,順便帶了些家鄉特產,要她兒子來車站接,結果他們說沒空,東西郵寄就行,何必人跑過來?!?/p>

“真沒有人情味,我罵了她兒子一頓?!?/p>

“我跟你說,你罵侄兒侄女沒事,我知道你是為他們好,可你別再說她兒子的不是了,她很不高興的。說真的,我們呢,是沒什么能力,但是你這個妹妹做了那么多,對她還要怎樣才算好???”阿桂貌似說的公道話,卻有點火上澆油的味道,“唉,憋了這么大的悶氣,那還不氣出病來?”

阿桂的話讓萬紫陷入沉思,半晌沒有回復阿桂的信息。如果萬紅真是氣病的,那么自己就有責任反省,為什么讓她生氣,以及為什么絲毫沒有意識到她在生氣。在萬紅專注打牌買碼的十年中,萬紫的確減少了對她的關照,一方面因為對她失望,另一方面是她有第三任照顧,對她不錯,吃的穿的都隨她喜歡。

“饒是她那么不近人情,我也還想著新房子給她留一間,以免將來她老了沒地方住?!比f紫的糍粑心涌起一陣陣酸楚,二哥病逝的過程歷歷在目,如果接著又失去一個姐姐,那老天對萬家也太殘忍了,她不敢想象假如真有那樣的噩耗降臨。

阿桂沒有接話。

聊天在阿桂古怪的沉默中告一段落,直到第二天由萬福在電話中續上。

“房子不建了?!比f福當頭一盆冷水潑下。

“不建房子?媽媽住哪里?”

“你給她在城里隨便買一套?!?/p>

“買一套我倒是更省事,但是你明知道媽媽不愿去城里?!?/p>

“隨便她住哪里……反正,我們不想建了?!?/p>

萬福話一落音就掛了電話。

萬紫知道主謀是阿桂,萬福不過是個代言人。

“萬福說房子不建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電話打通,阿桂過了很久才接。

阿桂用“可能”“大概”含糊了幾句之后,硬生生地說道:“干脆挑明了吧,你大哥他是不想萬紅住在新房子里,她那邊太麻煩了,大大小小的人牽扯不清。再說了,也合不來的?!?/p>

萬紫聞言驚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實的大哥和豁達的嫂子,原來是一對這么自私無情的夫妻,僅僅因為怕萬紅住進來,就要停止建房,根本不在乎母親住在哪里。萬紫只不過是糍粑心,想到了長遠之后可能遇到的問題,假定萬紅老無所依,把她攏進新屋來一起養老照應,她并沒有跟萬紅說過這件事,萬紅也不一定愿意住進來,更何況離老年還有很長的時間,誰知道中間會發生什么變故?

聊到萬紅的肺部陰影時,阿桂感嘆她的命運多舛,灑下了同情的淚;萬福批評了萬紅不體貼妹妹的辛勞之后,轉身就用萬紫的信用卡買了一張一千塊錢的油卡,因為那樣就能得到一條卷紙的贈品。汽車是萬紫的,萬福只負責開,保險、油費、違章罰款,統統不用他管。

萬紫對兄嫂的固有認知瞬間被顛覆了。

“你在外面打拼這么多年,為家里付出那么多,你看她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你,還生你的氣,連孫女兒都要藏起來不給看?!卑⒐痖_始了她旁敲側擊的話術,“她又愛說假話,沒規沒矩,住到一起,不曉得會搞得多復雜……”

萬紅是有很多毛病,但都是能夠包容的,何況現在她肺部有個陰影,四兄妹已經只剩下仨,他們竟然在拆了舊屋的情況下,不同意建房,置八十歲的老母親于不顧,更是令人寒心。

萬紫已經聽不清阿桂在說什么了,后悔像一條冰涼的蛇在胸腔爬行,冰涼中夾雜著陣陣灼痛。她的心里演繹著這樣的邏輯推理:

“你們有兩個妹妹,一個富,一個窮,富妹妹在幫你們建房,你們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資助,卻不同意另一個窮妹妹,在未來可能出現的壞情況下分享這種好處。換位推斷,假如建房的是有錢的妹妹萬紅,對于沒錢的妹妹萬紫,你們的態度會是一樣。因為你們把妹妹分成有用的和沒用的?!?/p>

阿桂常說,人親骨頭香。原來香的是錢,經濟決定了感情深淺。

仿佛看見了窮困潦倒的自己被勢利的兄嫂趕出屋外,萬紫渾身冰涼,在這個秋日的早晨打起了寒顫。

建房子固然是為了母親,最終受益的卻是萬福一家。向政府申請建房許可證時,母親曾建議用她和萬紫的名字合報,但萬紫笑著否定,用了阿桂的名字。萬紫的想法很簡單,阿桂他們照看母親,母親晚年幸福,房子就是他們應得的回報。

萬紫的心被戳了一個窟窿眼,所有的熱情、欣喜、驕傲,紛紛從這個洞里飄漏下去,像下雪一樣。她后悔沒有早些醒悟,跳出原生家庭的心理框架。過去她和他們是一家人,現在她也認為他們是家人,但在他們心里,她早就只是一個親戚。家人和親戚不同,親戚是由家人分裂出來的,家人卻不是親戚組合能成的。

“我同意你們的想法,新房子不會考慮萬紅?!辈荒苎劭粗且黄瑥U墟成為笑柄,不能讓母親在破房子里吃苦受難,萬紫決定拋開一切,繼續建房。同時開始考慮縮減成本,改變裝修預算,由高端貨改為普通材料,放棄園林綠化,一切可做可不做的,都不做了,他們不值得她投入那么多。

七放樣

住破房子的母親,形象一下子頹了不少,搬家時無序混亂,東西一堆堆存放在別人的雜物間,想穿的衣服找不到,鞋子也不知道塞在什么地方,索性懶得收拾,頭發亂蓬蓬的,臉上臟兮兮的,活像一個無兒無女、孤寡凄清的老人,好在有笑靨如花??吹侥赣H嘴角貯滿了喜悅的小酒窩,萬紫心酸又欣慰,真想抱一抱母親,開一個玩笑,問她為什么沒把漂亮的酒窩生給她。

只能盡量讓母親在破房子里住得方便舒適一些,萬紫網購了很多東西,泡腳按摩盆、便利馬桶、煤氣灶、燒柴烤火的爐灶、戶外太陽能燈,不斷去鎮里取件的萬福抱怨起來,叫她停止買買買,屋子里都放不下了。

破房子的墻磚薄薄的,仿佛一拳頭就能捶穿,這個寄居的冬天無疑會格外寒冷,萬紫擔心母親的風濕病,變形的手,僵硬的膝關節,到冬天就疼得睡不著覺,她比任何人都急于竣工,一再跟王總強調母親的處境,要他馬不停蹄,保證按照合同要求在三個月內完工,逾期的話,她會毫不客氣地按合同罰款。

動土之時,按照當地習俗,要殺叫雞公,放鞭炮,敬拜土地公,請求賜福,保佑施工過程平安順利。萬紫把所有的費用轉給了阿桂,囑咐她提前一天買好叫雞公,確保不誤開工良辰。有些事不論你信不信,冥冥中隱含著無法解釋的預兆。阿桂提前一天買好叫雞公送下鄉來,這只叫雞公油抹水光,精神抖擻,象征著吉祥與興旺,孰料夜里頭被黑狗巴頓咬死了。母親大清早發現雞的尸體,連忙打電話通知阿桂,一定要趕在動土吉時之前,將新的叫雞公送回來。但是叫雞公并不好找,阿桂轉了幾個菜市場,終于看到一只毛色暗淡、與世無爭的,沒有挑三揀四的余地,過了一個檔口,發現一只稍好的,索性也買了下來。

“祝賀萬府開工大吉”的橫幅拉扯在兩棵樹之間。母親和工人們豎起了大拇指,對著鏡頭笑容燦爛。王總還發來一組航拍圖,全方位展示了動土的盛況。漫天的鞭炮煙霧、滿地的鞭炮紅屑。圍觀的鄉鄰。群鳥飛過秋高氣爽的天空。一派大興土木的熱鬧氣象。這一天只放了樣,按照萬紫的意思,前面地坪八米,后院五米,兩側各留四米,便于車子繞屋行駛。整個建筑盤踞在地基中央,白灰畫的施工基礎圖清晰地展示了建筑的內部格局。

第二天上午萬福來電話,說他們放錯樣了。萬紫只覺得腦袋轟的一聲炸了,拆屋地基被挖空了,放樣又放錯,到底是施工馬虎,還是監工窩囊?如果她在現場,這都是不可能發生的。她實在搞不懂施工方為什么會出現這么低級的失誤,更不懂萬福為什么連這么明顯的問題都不能及時解決。

“怎么放錯的,我不是提供了完整的數據嗎?”

“我早上量了一下,整體后移了一米多?!?/p>

“昨天放樣的時候,你沒在現場跟著量尺?”

“我跟他們說了,他們堅持說沒放錯?!?/p>

“你只要提出復尺,不就一清二楚了嗎?他們敢看著尺子說沒搞錯?放樣返工是小事,但這不是一個好的兆頭,預示著后面的麻煩與不順?!?/p>

“那就按現在的樣,不要返工了?!?/p>

“不行,后面有墳,退過去太近,屋檐都要搭到墳邊了?!?/p>

萬紫不明白,知道放錯了樣,為什么不提出復尺,為什么不找包工頭,卻要等到第二天打電話給幾千公里以外的她,就好像他只是她安插在工地的間諜,只要他們完成一個工程項目,他就暗地里檢查,搜集情報向她匯報。放樣返工容易,萬紫擔心的是,到了水泥鋼筋工程部分,很多項目幾乎是不可能返工的,如果不及時解決問題,返工就會造成工期延誤和經濟損失,母親要在破房子里多受一些罪。

也許問題就出在那三個叫雞公上,那個混亂的開局。

王總接到萬紫的消息,立刻趕到現場,重新量尺,親自放樣。三天后打樁隊進場,在機器的轟鳴聲中正式拉開建筑工程的序幕。

“你放心,我會把你的房子當個樣板房來建?!蓖蹩偞蛳f紫對工程的顧慮,“你的房子建好了,這本身就是一種宣傳,活廣告,比我們到處吆喝強多了?!?/p>

王總早就看到村里的商機,那些舊樓房都是改革開放與市場經濟的產物。九十年代的鄉村有一股建造樓房的潮流,哪怕是弄一個空殼,屋里家徒四壁,也要建二層,不矮別人一頭。這些屋子和萬家的舊屋一樣,都是村人自己在沒有施工圖紙的情況下建成的,風雨中堅持了二三十年,已經筋疲力盡,不少呈現危樓狀態,有幾戶已經在走報建程序,尋找施工隊了??傊?,明里暗里的客戶蠢蠢欲動,都在等待這棟建筑落成的樣子。

打樁工人沒穿統一的工作服,王總稱不方便施工。萬福拿一根長竹竿插進樁孔測量深度,發現有的樁孔沒達到八米的深度,甚至只有四五米深,覺得工人不負責任,工人則認為他的檢驗方式苛刻,因為他們的利潤基本上是靠偷工減料實現的,照萬福這樣的監工方式,他們在工程上做不了半點假,利益受到損害,帶著不滿的情緒,終于矛盾爆發,萬福與他們發生了爭吵,有兩個工人甩手不干了,剩下的人無法完成樁基運轉。

“這些施工的都是土八路,是王總在天橋下臨時叫的民工,施工毫無規矩,也不專業,現場弄得亂七八糟。工程主管是個小混混,建筑上的事一問三不知。明明混凝土質量不行,稀泥一樣,我跟他說了好幾次,他才換了大一點的卵石,增加了水泥的比重。做工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施工半個月了,連樁孔都沒打完?!?/p>

萬福用一種激烈的對抗保證了樁基的深度與質量,代價是停工。

母親一看工地空蕩蕩的沒人工作,打電話問萬紫怎么回事,萬紫覺得母親應該問在現場監工的兒子,他肯定比一個遠在幾千公里以外的人更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節外生枝讓萬紫心煩意亂,她鄭重要求王總整頓,抓緊時間繼續施工。

連著下了一周雨,等太陽將泥地曬干,重新開工已經是半個月以后的事了。新的施工隊伍面貌煥然一新,工人們穿著統一的藍馬甲,戴著藍色安全帽,個個精神抖擻,兩天打完剩下的樁基,接著挖溝砌基腳,各工種合作有序?,F場材料堆放整齊,雜物清理得干干凈凈,一切井然有序。王總親自在現場緊盯了四天,確保某些關鍵點準確無誤,才離開去了另外的工地,由新的主管小馬負責盯著。他是王總的外甥,據說在本市城市學院念過土木工程,有大樓盤的工作經驗,不過小馬很快就會暴露他對工程的一無所知。他身高接近兩米,謙卑靦腆地略弓著腰背,動不動臉紅撲撲的,青春疙瘩痘也會亮起來。

小馬有些志不在此的散漫,性格隨和,露怯,對工人不管束,不斥責,還經常搭把手干活,甚至聽憑工人使喚。他人緣不錯,工人們喜歡他,但對東家來說這不是好事。施工最忌主管懦弱,又沒有專業知識,不但無法指導工作,也沒有能力發現施工錯誤,發現了也無力糾錯,慢慢地建筑的數據會隨著工程的進展被不斷修改,最后整個房屋的還原度會非常低,甚至出現不協調不對稱的笑話。

母親不懂這些,看到這支作風優良的施工隊在工地上弄得叮當作響,熱火朝天,覺得照這個速度下去,過年前就能建好搬家。母親的樂觀感染了萬紫,她提醒母親裝修需要兩個月,裝完還得空置一段,釋放甲醛,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搬家正好。好心情沒維持幾天,母親又打來電話,說又停工了,萬福和工人發生了口角,兩個泥工生氣不來了。萬紫心頭一陣焦躁,打電話給萬福,他說門窗尺寸留錯了,墻磚砌斜了,兩頭差距偏差了六七公分,相當于臉上的鼻嘴長歪了。

“我當時就提醒了他們,尺寸不對,要搞準,他們不聽,只顧著一窩蜂砌了上去。他們的工錢是按磚頭計價,磚頭砌得多就賺得多?!?/p>

“你不要和工人吵,有事跟小馬說?!?/p>

“小馬是個配相的,頂個屁用?!?/p>

“建房子吵架,不吉利,你可以直接找王總,或者告訴我,我來跟王總談?!?/p>

“你不在現場,不知道他們砌得多快,我只上了個廁所他們就搞完了?!?/p>

“嚴格按照圖紙數據施工,錯了就要返工?!?/p>

“我就是要讓他們返工,返工返怕了,就不會犯錯了?!?/p>

萬福采用了懲罰式的監工方式,沒考慮這樣做也嚴重損害了自己的利益,時間成本對他來說也許沒什么意義,但對萬紫來說非常重要,只要房子不竣工,母親沒搬進新家安居,她就無法安心創作,不創作就沒有經濟收入,活在債務的重壓下,無法輕松地呼吸。

每一件事都需要萬紫親自溝通處理,每一次剛獲得一點內心安寧就被瞬間破壞,她真想放手算了,隨便房子建多丑,只要不塌不漏雨就行了,但下一秒想到自己花這么多錢,付出這么多心血,怎能不達成自己的心愿?她從不是湊合的人,她是一個完美主義者。

萬紫懷著一股無處發泄的怒火聯絡王總,她從沒用過那種嚴厲的口吻。

“哎,萬總,很抱歉發生這種情況。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主要是你們工期太趕,本來我是要用我們自己的工人的,他們在另一個工地,還需要幾天才能過來,你們催得急,我只好在本地找了一個包工頭。這些泥工的技術沒問題,他們只是平時在農村習慣了這么干活,沒想過你們家對房子的要求與標準很高,不知道你們這棟樓是與眾不同的,是講究藝術審美的。你放心,我馬上要求他們返工,保證讓你滿意?!?h3>八接縫

幾次返工之后,施工時間一再拉長,再加上天氣、人手不足等原因,工程進度徹底緩了下來,慢到近乎停工,長時間里只有一兩個人在工地晃。那是離過年還有兩個星期的時候,一樓天花板的混凝土沒有澆筑,整個建筑只是一個沒蓋的模型。工地上起先有三個人,主管小馬,年輕泥工,以及一個新來的智商偏低的中年男人,后來泥工粉完墻走了,只剩小馬和低智男人在工地做些雜活,比如撿垃圾,搬碎磚。小馬還要負責買菜做飯。低智中年男人做小工的時候罵罵咧咧,說他媽的有人偷鋼管,膽子那么大,當著我的面拿鋼管。人們這才知道他是有來頭的,他是王總的親哥哥,智商低,但還是懂得維護自己的弟弟。通過他的描述,人們大致能判斷是誰在偷鋼管,不僅是鋼管,工地上那些無端消失的東西,也算在了那人的頭上。后來每天收工時小馬都會讓傻舅舅把有用的東西收起來,放在安全的地方。

這時候萬紫已經真正了解萬福的性格與為人。他不傻,但發現問題不能解決問題,或者不能及時就地處理問題,往往是小病拖成大病,生米煮成熟飯,這時候再來處理增加了難度,有的甚至無法彌補,留下遺憾。比如兩個前庭柱子造型不對稱,萬福在木工師傅裝模的時候,就提出尺寸問題,并且發出了警告,但木工師傅還是胡亂完了工。工人的確不聽他的話,一是他說話的方式別人不太接受,二是都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萬紫,他們總想著施工如何方便簡易,稍不留神,就按自己的想法,玩“木已成舟”的把戲。

主管不得力,監管也讓人頭疼,聽說又有地方要返工,萬紫忍無可忍,終于氣得大喊大叫,質問萬福為什么同樣的錯誤一犯再犯,萬福也大聲懟她,似乎也壓了一肚子怒火,暴躁程度讓她吃驚。兩人吵到惡語相向。萬紫認為他沒有資格朝她發火,她出錢出力,為他們付出,而他只是為他自己的家付出。母親見兄妹不和,眼淚就流個不停,說要是知道建房子吵架,她情愿住在舊屋里。萬紫為了哄母親開心,主動息事寧人。

萬紫每天開著監控視頻,她喜歡聽工地的噪音。那是房子生長的聲音。她也喜歡看母親在屋門口遛狗,和路人大聲聊天。鳥在枝頭跳動,啼叫聲清晰悅耳,攪動著鄉村的寧靜與怡然。

一場寒霜之后,薄雪覆蓋了工地。

視頻中一派肅殺?;璋档奶炜???葜υ诤L中顫動。萬紫久久地盯著屏幕,感覺寒意彌漫。母親穿得鼓鼓囊囊的,弓著腰,背著雙手,從建筑橋板走到前廳大露臺,在那兒眺望了一下遠處,轉身進了客廳,緊接著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她每天都這樣在未來的新家轉來轉去。

看到母親寒冷中的身影,萬紫心里就一陣疼痛,責怪自己沒有早些建房。如果在父親健朗的時候為他們打造新家,也許父親會活得更長一些?,F在她祈禱母親能夠長命百歲,享受這專門為她打造的舒適大宅。眼看著年前竣工無望,萬紫心急如焚,母親這時倒接受了現狀,反過來安慰她。破房子里沒有熱水,想到母親用冷水洗菜做飯,艱苦挨冬,萬紫心里非常難受。阿桂一直沒有回來過,萬莉萬固也沒回來過。萬固大學畢業前的半年時間里,阿桂幾乎每周都要下鄉看母親,用食物將她的冰箱塞得滿滿的。萬紫幫萬固聯系實習單位,畢業后安排到報社當記者,沒幾個月忽然辭工,辭工了又后悔不迭。萬紫對萬固是盡了全力的。

萬紫在寒意包裹中奔赴英國當訪問學者。兩國時差增加了處理建房事務的難度,經常下半夜打電話,發信息,熬夜。萬福不會說普通話,她得親自打電話咨詢和預訂鋁合金門窗和瓦,這些她從沒接觸過的建筑材料沒有一點溫度,她對它們既不喜愛也不厭惡,她只是不得不狂熱地在網站上搜索,學習規格型號,懂得不同利弊,進行品牌價格對比,計算新房的門窗面積,在自己可以承受的預算范圍內挑選產品。

萬紫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無法信任商家,在已有的建筑經歷中,她發現人們處處體現缺乏誠信與職業道德的品性。上市公司的品牌產品質量有保證,這意味著她要投入更多資金。漏雨的童年記憶使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線品牌的琉璃瓦。因為小時候門窗都單薄不嚴實,會被風推搡得發出怪異的聲響,她經常做怪物破門而入的噩夢。她不允許再有刺骨的寒風從門窗縫隙中灌進來,門窗要牢固堅實,擋住噩夢中的怪物,連八級臺風也不能撼動它。

鋁合金門窗和琉璃瓦總價超出預算一倍。別墅大門的預算更是由五千元飛升至一萬五。那款非洲進口沙比利木質大門彰顯質感與格調,想象母親每天清晨打開這扇結實厚重的大門,同時開啟一天的美好心情,她咬著牙付款預訂。這是佛山一個專做木門的廠家,也是網上找到的,雖有第三方保證資金安全,產品可退換,但萬紫仍不放心,和銷售經理進行了無數次溝通對話,銷售經理非常有耐心,不斷給她發送車間生產視頻,堆放原材料的倉庫,各種客戶訂單、出貨票據,甚至與其他客戶的聊天記錄、付款信息,盡一切可能打消她心中的疑慮。

“你不要老是這么不相信人。這樣你會活得很辛苦的?!?/p>

萬紫承認銷售經理說得對,她的辛苦有一半是因為她對人缺乏信任造成的,或者說是人們普遍不誠信造成的,前半句說的是主觀自己,屬于自作自受,后半句說的則是客觀現實,是人性帶來的負面影響。建筑工程包工包料,并不意味著省事省心。整個施工過程,萬紫同各行各業的人所洽談的內容,可以出一本巨著。在買琉璃瓦的事情上,她經歷了巨大的誠信挑戰與考驗。瓦的廠家也在佛山,是她在網上聯絡的。瓦商發來產品圖片,根據建筑面積計算出用瓦數量,給了些有益的建議。與其說是經過了幾天的洽談,不如說是萬紫一直在質疑、查閱、求證、觀察和判斷之中,以確保對方不是虛假詐騙。最后商家給出一個銀行賬號,要她付清全款才發貨。就這樣將幾萬瓦款打到一個陌生人的賬戶里,這需要絕對清醒的頭腦。萬紫不敢這么做。她要求預付部分,貨到付清尾款。瓦商說他們從不這樣做生意,都是一次性付清,運費另付,他們可以推薦提供貨運聯系人,她也可以自行安排。

“你相信我就打貨款過來,不相信就不要打?!蓖呱套詈髞G下一句話不理她了。

這之后萬紫陷入了激烈的反思。她在尋找癥結。這反思甚至是痛苦的,尖銳的。她其實被自身的多疑困擾已久。這種多疑的正面效果是,迄今為止她從沒上過當受過騙。這顯示她的聰明和理性。但也不排除有人容易相信別人,也從沒上當受騙。也許她應該選擇相信別人,即便是上當受騙,人生當中失去的肯定遠沒有她得到的有價值。萬紫抱著背水一戰的心情將錢打給了瓦商。四天后果然一輛超長的大卡車將瓦送到了工地,瓦的品質和宣傳的一樣,數量準確無誤。后來的沙比利木門同樣也沒讓她失望。

九邊緣托梁

監控視頻里的天空漸漸發白,聽到公雞打鳴,狗吠,母親咳嗽和洗臉刷牙的聲音。天全亮時,視頻由黑白跳到彩色,高清畫面可看到很多細節。小馬走在橋板上,雙手縮在袖子里,手臂直直地垂在身體兩側。他的低智舅舅褲腳一高一低,為了將那兩輪斗車調頭,在泥地里碾來碾去,他罵斗車不聽話,也罵弟弟給錢太少,一百五十塊錢一天,什么都要他干,他自己卻待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烤火。小馬伸出手來幫了一把低智舅舅,一直將斗車推過橋板。他的任務是將幾個衛生間的坑洼填滿,為做地面硬化和防水打基礎。此時離過年還有一個星期,一層混凝土樓板的澆筑工程推遲,王總說工人都回家過年了,只能等到年后。而天氣好得讓人心痛,陽光明亮,濯洗著殘缺的建筑物和空蕩寂寥的工地,有種眼睜睜地看著工期推延的惱怒。萬紫重申了逾期罰款的警告,王總卻拎著兩袋子禮物來給母親拜年,母親留他吃了一餐飯,說眼下沒有什么是比過年更重要的了。

二月底,破房子開始零星漏雨。鄰居有裝修過的房子空置,全家人在廣州做生意,讓母親搬進去,但母親說房子就要建成了,懶得挪來挪去,直到有天晚上大雨傾盆,屋里漏得無處安身,連睡覺的地方都泡在水里,這才大半夜撤離。萬紫是第二天知道這個事的,母親遭受這樣的磨難,她遷怒于王總,因為工程已經逾期兩個月了。這時候新房子已經澆筑完斜坡屋頂,一棟漂亮的建筑如出水芙蓉,線條流暢飄逸,顯出靈動和生機。萬紫的脾氣發不出來,反倒感謝王總慢工出細活,對建筑贊不絕口。

相比于造房子,裝修工程要簡單得多,但是更瑣碎。萬紫原本就認識幾個裝修老板,經過洽談比較,最終把工程包給了鐘老板,十年前她在城里的房子就是他裝修的。從建房子開始,她就在同步構思室內裝修的內容風格,早已醞釀成熟,定調為原木色侘寂風。她在網上挑選了燈具、電器等東西放進購物車,也與櫥柜衣柜訂制商溝通完畢,談妥了款式與價格,提前完成了裝修內容。

她是四月回鄉的。本打算和母親一起居住,給母親做飯,兼顧裝修。在視頻中見過寬敞整潔的房間,河水在窗外蕩漾,寧靜詩意,似乎是理想的居住空間,住進來才覺得簡陋不便,廚房沒有熱水,冷水喚醒了手上的風濕,手指隱痛。房間里有一股無人居住的陳年霉味,到處是蛛網。床上沒有席夢思,厚薄不均的老棉被像石頭一樣硬,里面還藏著饑餓的跳蚤。最要命的是沒有空調,四月已經熱起來了,蚊子早已活躍,白天在廚房做飯,都要遭受它們的攻擊。

她只好在城里租了一套三居室。晚上打開浴室鏡前燈,鏡子里突現一尊觀音菩薩,嚇得她魂飛魄散。心想將菩薩放在臟污的衛生間,只能是為了避邪,說明這房間里發生過不好的事。她搬到客房睡,還是感覺有股寒毛倒豎的陰涼,勉強挨了兩夜,不得不求助萬紅帶小孫女來做伴。

她租的自己熟悉的小區,在萬莉家對面的樓里,就近去她家拿自己原來的床上用品。阿桂和萬莉在客廳里逗孩子,萬紫說明來意,阿桂屁股不挪窩,不緊不慢地問:

“要新的,還是要舊的?”

雖已嫁人生子,侄女萬莉還是她母親的影子,毫無主見。她木然地笑著,仿佛與眼前這個遠親并不相熟。

“無所謂新的舊的?!比f紫已經感覺不太舒服。

“去拿舊的吧,反正她都要買的?!卑⒐鸱愿廊f莉。

萬莉這才應聲而動,轉身去了房間。

萬紫無心落座,站在那兒看著屋子里熟悉的一切,心里忽然一陣刺痛。家里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她親手挑選布置的,原木書柜里還有她沒有搬走的書,酒柜里放著她的酒具和酒,她精心挑選的立式空調還是嶄新的,套著她買的蕾絲邊碎花塵罩,她在宜家購買的沙發和地毯也是原樣沒動……這些東西換了主人,也不認得她了,也都冷冷地一聲不吭。她像個乞丐一樣,站在這個持續了十年大家庭聚會的屋子里,等著新主人施舍一床被子和枕頭,沒有一絲家人的熱情,更沒有她對她們那樣的慷慨。她也想到萬莉從小就穿著她買的衣服,村子里沒有誰比她穿得洋氣。畢業后給她找工作,鼓勵她自考本科,給她交學費,出錢給她辦出國旅行的簽證,給她去廣州面試的交通住宿費;也曾不遠千里趕回來,幾宿不睡處理她個人感情上的麻煩事……

萬紫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不拂袖而去。

十范圍蔓延

泵車澆筑坡屋頂時,萬福在屋頂上,穿著長靴,手里拿根東西戳來戳去,測量混凝土的深淺,與工人發生幾句爭吵之后,索性拿起工具和他們一起扒整屋面。但是混凝土最終仍是厚薄不均,又重新澆筑了一遍,施工蓋瓦時發現仍不達標,高低不平,東邊比西邊厚了幾公分。蓋瓦的包工頭手拿卷尺站在屋面上罵屋面澆筑的亂搞,這意味著他們必須先鑿掉高出的混凝土,低洼處用水泥補平,盡量降低偏差,即便這樣,蓋瓦時仍然有許多需要調整的地方。他抽著煙在屋頂走來走去,最后撥通了王總的電話,大聲批評了一通屋面澆筑的人不負責,他蓋過那么多房子,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這樣子施工難度太大,并表示這個活他接不了,要王總另請高明。王總很快趕過來,上了屋頂,和蓋瓦包工頭一起檢查測量,情況使他的表情越來越凝重。王總與蓋瓦包工頭討論整平屋面的費用,蓋瓦包工頭仍是推卻不干,說這里頭的活幾乎是看不見的,他不想讓王總覺得他在誆他。但王總彈掉燒到指尖的煙,利落地接受了蓋瓦包工頭的要價,在屋頂再抽了一支煙便走了。蓋瓦包工頭吩咐工人工作的時候,萬福已經在鑿凸起的混凝土,電鉆機狂躁作響,水泥灰飄散。

以上是萬紫在監控視頻中看到的。因為工程進展與施工的種種問題,她已經與王總有過無數次電話溝通與微信討論,有幾次甚至發生了不愉快的爭執。大部分情況下,王總都同意按照她說的去做,但往往要經過很長時間的扯皮、理論,他會使用疲勞戰術,用源源不斷的詞語,滔滔不絕的自說自話(這一點和他低智兄長很像),使用狡辯、偷梁換柱、移花接木甚至死打爛纏等手法,企圖把理扳到他那一邊,或是用話語將她繞暈。有時候她會在厭惡與精疲力盡之間做出讓步,但絕大多數堅持死磕。王總從沒遇見過這樣的對手,她腦袋里面裝著超強的邏輯與清晰的思維,而且有理有據,甚至能將幾個月前的聊天內容截屏作為證據,弄得他啞口無言。

他們還沒正式見過面,王總的樣子基本符合萬紫的想象,如果用地域來形容他,那就是城鄉結合部的樣子,戴著金項鏈的小麻雀,努力像鳳凰那樣華麗地飛翔。和他的低智兄長眉目挺像。說不清是倔強還是僵硬的脖子上面頂著一個小腦袋,身板也是直的,皮膚很黑,舉手投足間顯得經驗豐富,利索果斷里也有股狠勁,不拖泥帶水,做決策毫不猶疑,的確像干大事的——這副樣子在鄉村的確是能唬住人的——乍一看,與她所接觸的那個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可以無休無止啰唆不斷的形象截然不同。

她和他曾經為了各自的目的互相說著違心吹捧的話,她夸他專業懂行施工質量好,只不過是為了獲得更好的工程質量;他夸她容易溝通合作愉快,是為了讓她手不攥那么緊,指縫間額外漏下些碎銀來,或者在工程結束后慷慨地獎勵紅包。完成屋頂澆筑后,王總常說的話就是這個項目進入了虧損狀態,他大可以立刻停工止損,但他要履行承諾,在這里虧的,在別處賺回來,無論如何要在這里建起一個漂亮的樣板樓。在萬紫看來這都是聰明過頭的話,她也懶得戳穿他。只要能盡快竣工,她樂意忍受這些虛偽的言語。

曙光即將刺破云層。不料下午接到母親的電話,說萬福又和別人起爭執,蓋瓦師傅不做了,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場。萬紫第一反應是不能再次延誤工期,立刻驅車回來。

瓦工們在屋頂抽煙等她。萬紫望了眼屋頂,二話沒說,就從鋼管架起的樓梯爬了上去。站在屋頂,萬紫才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連微風也在破壞她的身體平衡,她腿腳微顫,不敢朝下看。

“你們都知道,這房子從去年到今年,建了很長時間了,真的再也耽誤不起了。有什么問題,我們坐下來談談?!彼p松愉快地說道,雙腳暗自努力穩住重心。開闊視野中,她重新認識了她的村莊。第一次河對岸的村莊田野,甚至更遠處的城市。

“萬紫,你不記得吧,我是你老同學?!鄙w瓦包工頭靦腆地說道。

萬紫使勁回憶,終于從他滄桑的面部搜索出寶貴線索,認出他就是經常拖著兩條鼻涕蟲的小學同學張太山。三四十年過去了,他臉上的肌肉還保留著抽吸鼻涕的運動習慣。

“是你啊,老同學,那我就放心了?!比f紫和包工頭握手致意,“這里有什么困難需要我解決的?”

“你哥說我們不曉得搞,他比我們懂,我們搞他的不好?!崩贤瑢W指了指萬福,他正在破房子門口洗手。

“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說,我們來商量決定?!?/p>

張太山抽吸了一下鼻子,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因為彼此溝通不到位,萬福不信任他的技術,用貶低的話刺傷了他的自尊。萬紫下屋找萬福做思想工作,說她以前也不信任別人,總是在疑慮,擔憂,結果把自己搞得很辛苦。她在建房過程中,慢慢學會了相信別人。建筑不像裁剪衣服,容不得有一分一毫的偏差,建筑體積龐大,有時幾公分出入并不明顯,也不會影響美觀。整個施工過程中,事實上每個地方都沒有精確到圖紙的數據,有的地方甚至出入十公分,現在房子不是照樣好看,大家都很滿意嗎?

萬福到屋頂與張太山握手言和。蓋瓦繼續。

十一找平

王總與萬紫在工地見了面。在長達八個月的頻繁溝通博弈中,似乎成了老熟人,都沒有第一次見面的寒暄客套,直奔主題。王總帶了色卡,請她選定外墻漆顏色型號,然后要她再付一點工程款。萬紫認為外墻漆還沒刷完,按合同是工程竣工才付清尾款,扣除一萬五作為維修保證金,工程沒問題則一年后全部退還。

“你要我提前支付工程款,這是合同以外的要求?!比f紫說。

“萬總,你這個項目,我真的虧損很大,屋頂我都給你澆筑了兩遍混凝土,防水保暖也都做的最好的,絕對不會漏雨?!?/p>

“這個我要說清楚,你澆筑兩遍,是因為第一遍不達標,蓋不了瓦,而且澆兩遍也沒有解決屋面不平的問題。說實話,你額外澆那么多混凝土,我還挺擔心承重問題的。房子不漏雨,難道不是施工最基本的標準么?至于工程虧或賺,那都是你的生意。我們是簽了合同的?!?/p>

“我真的虧得不行了。蓋瓦這里的工錢都是一兩萬,他們完工了,我也得給他們錢吧?!蓖蹩傉f道,“我本來是想虧一點就虧一點,只要把項目做好,讓客戶滿意……但是現在虧得太多了,現在連蓋瓦的工錢都沒有了。這個項目返工次數太多……為了讓你們滿意……我真的是不計成本在做……”

“你的蓋瓦工錢,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并不曾欠你一分錢工程款?!比f紫有點惱火,他開始了那種絮絮叨叨的話語進攻術,他的目的就是想讓別人失去耐心,圖個清靜趕緊滿足他的要求,但她偏又喜歡以理服人,“項目多次返工,是施工方的原因導致的,合同里注明了施工方承擔全部返工的損失,你不要把糾正施工錯誤說成無私奉獻?!?/p>

“買外墻漆也需要錢,我可真是拿不出來了,”王總啟動拖延新戰術,掐住她急于竣工搬家的弱點,“只能等下個月,另一個項目付我工程款,我才有錢買漆?!?/p>

她嗅到王總開始耍賴的氣味,知道合同對他已經失去約束力,撕破臉只會使竣工在即的工程陷入僵局。尾款還有四五萬,只要王總無理停工三天,她就有權終止合同,自找外墻工程,能節約一兩萬塊。付出時間和精力,她會贏,但這樣扯皮,不是十天半個月可以終結的。權衡再三,她最終妥協,提前支付了一萬油漆款。

“對了,散水什么時候做?”當初討論工程項目時,她還不知道散水是什么東西。

“合同不包括散水項目。我不做合同以外的事?!蓖蹩傉f道。

萬紫拿出合同,指出散水工程在清單里,王總指出散水后面的價格欄是零元,零元代表不施工。

“我們的工程是打包一口價,清單中項目的標價高標價低沒有任何意義,但出現在清單中的項目,就是工程必做項目?!?/p>

“沒有,沒這個項目,我不做合同以外的事?!?/p>

“你口口聲聲不做合同以外的事,怎么就要我做合同以外的事,提前付工程款呢?散水一直在項目清單上,價格修改過好幾次,最后你由兩千多修改為零元的,因為后來是工程總款一口價,我就沒在意任何單項價格了。你現在這樣狡辯,只能說這個零元價是你挖的坑?!?/p>

“我們都是這么處理的,不施工的項目,價格欄里就是零元?!?/p>

“這個附件明擺著寫的是《施工項目清單》,更何況那么多不施工的項目,為什么沒在這個清單里備注零元,偏偏只有散水?”

“我做了這么多年工程,從來沒出現你這樣的情況?!蓖蹩偲x主題,“散水是合同以外的工程,我可以做,但是你要支付散水工程款,我一分錢都不賺你的?!?/p>

“好,王總,我們現在就來按合同辦事,這樣公平。我現在請你做散水,要多少錢你說了算。另外,工程已經逾期四個月,按合同罰款三萬,還有延誤的每天罰款累積,你也仔細算算?!?/p>

王總閉上嘴巴,半晌說道:“這么著你是不想付尾款了?”

“你放心,我是要臉的人。該我付的錢,一分不會少?!比f紫態度堅決。

王總拿手機計算器算了點什么,面孔突然軟化松弛,笑得像老友重逢。

“算了,散水我來做,我虧就虧了。挖埋排污管道是我做,還是你自己請人做?”

“什么?你建一個房子,不做管道排污?那房子怎么使用?”她察覺到他又在?;ㄕ?。

“這些不在施工范圍內,合同里沒有寫?!?/p>

“我理解你做一個工程也不容易,從沒想過按合同罰你的款。合同里有好多東西沒有寫,需按常規施工的都沒有寫。你是內行,哪一個建房子不考慮排水排污,這是最基本的工程。我真的不理解,你這么大一個老板,怎么到最后為了幾千塊錢要如此絞盡腦汁?”

“要不是虧得太多……”

“行了,你就說要多少錢吧?!彼龥Q定吃虧讓步,一秒鐘都不想待下去了。

“管子加人工,三千八?!?/p>

“沒問題。我出?!?/p>

爬出令人不快的泥沼,甩掉王總那副無賴的嘴臉,萬紫還是像吞了蒼蠅似的難受。她沒料到會要如此直接、正面地和包工頭接觸糾纏。在他們挖就的池塘里撲騰,不可避免要嗆幾口臟水。王總是農民,不管業務做得多大,見識與思想里也還是農民的本質,腦海里并沒有法律意識,合同只是廢紙,或者是農民式的狡黠,知道建新房的人求平安順利,不愿惹上官司的晦氣,工地癱瘓不吉利,都會選擇退讓息事。

萬紫帶著狗到了田間,大口地呼吸。

裝修老板來電話,他認為主體沒有完全竣工,裝修不宜進場,同時施工會造成某種混亂。母親似乎度過了最焦慮難熬的階段,變得從容了。她可以笑著談論施工過程中的曲折風波,說裝修也是大事,不爭這幾天,一切要從容有序。萬紫知道自己還遠不到輕松解放的地步,室內裝修是另一個高峰和折磨期,她得重整行囊,繼續攀登。

十二防水層

屋面蓋瓦通常一個星期可以完工,但這個屋面整整花了二十天才告一段落。萬紫多次爬上屋頂檢查施工情況。這個屋面讓小學畢業的張太山傷透了腦筋,但他什么都敢接,他的經驗就是這么摸索積累的,鋪錯瓦修改了幾次,浪費了不少材料,萬紫礙于同學情面,主動承擔了損失,追購補貨。

萬紫最后一次上屋頂驗收蓋瓦工程,她承認老同學張太山算得上天才,最終能把瓦鋪得如此整齊美觀。她指出了一些需要修整的小問題,比如缺了角或掉了色塊的瓦,需要涂上瓦色漆,煙囪的油漆沒做到位,屋脊瓦下裸露的水泥遠觀一道白,破壞了瓦景,瓦檐下的水泥天溝壁刷上瓦色漆,最后清干凈瓦面的水泥漿和臟東西。老同學張太山高興地抽吸著無形的鼻涕,開始滔滔不絕地描繪以往鋪瓦的速度和這次施工的難度,聲稱沒有他不會鋪的瓦。

來自文化前沿上海的建筑設計圖紙,一個不發達省份的小村落能有這樣的完成度,這是值得稱贊的。這是萬紫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來做的,建筑預算最終膨脹到了一百萬。房子與效果圖一樣,明媚大方,由于抬高了一米的地基,即便是大平層,仍顯出幾分巍峨,顯得高高在上,襯得周圍民居渺小寒酸。母親整日笑瞇瞇的,背著雙手走來走去。路人都要停下來打量一陣,紛紛贊嘆。

過去十年間,萬紫曾經夢想有一棟這樣的房子,種菜養狗,寫書畫畫,遠離塵世喧囂,但她夢想的地點不是這里,而是在大都市旁邊,或者歐洲某處。萬紫心懷驕傲,一種微妙的情緒在胸腔彌漫,她感到自己和房子有著直接的血緣關系,這是她付出全部生活換來的,是她生產出來的孩子。

端午節那天,阿桂終于帶萬固回來了。這是建房以來萬固第一次露面,但他就像昨天就來過似的,沒有任何新鮮事物能使他表情波動。

“這下好了,再有人給萬固介紹對象,就回來這里相親?!卑⒐鹦ξ靥裘济徰?。

萬紫知道阿桂又在使用旁敲側擊的話術,也聽出了話外音,眼前浮現阿桂與兒孫輩在這個房子里唱主角的情景。

“萬固相親,應該去你們現在居住生活的地方,向對方展示真實的家庭狀況?!比f紫認為年輕人要自己打拼自己的世界,“這個房子,是母親和兄弟姐妹養老的地方?!?/p>

阿桂沉了臉,沒有反駁。

過幾天萬紫帶菜回來,給母親做了午飯,母女倆沉悶無聲地吃完,到洗碗的時候,母親終于說話了:

“聽說你不許侄子在新屋里做婚房,不同意他在這里拜堂?”母親冰冷尖刻,“這是萬紅的主意吧?我就知道是她會在中間挑事?!?/p>

萬紫明白阿桂不敢直接頂撞她,暗地里添油加醋,借母親的力量,煽動母親為孫子爭取利益,柿子找軟的捏,拿萬紅開刀。

“你們不能冤枉萬紅,這不關她的事。我是為你建的房子,也是我們養老的地方,大哥大嫂是沾你的光。難道你想要四世同堂?”萬紫一字一頓說得很大聲,一半是因為母親耳背,一半是惱怒阿桂拿母親當槍使。

“祖宗牌位在這里,他不在這里拜堂,到哪里去拜堂?”母親繼續質問。

“我哪有資格不讓他們來拜祖宗牌位?”萬紫說道,“阿桂的話你不要全信,你不是不知道她牙齒稀。還有,你聽力很差,有些話你可能只聽了一半,傳來傳去,只會造成更多的誤會?!?/p>

母親沉著臉,噘著嘴,抹起了無聲的眼淚。

母親總是用哭做武器。在與父親漫長的婚姻中,萬紫沒少目睹母親在地上撒潑打滾,呼天搶地。他們的戰爭給孩子蒙上了巨大的心理陰影。萬紫討厭母親的哭相,她年輕時有陽光明媚的笑容,牙齒潔白整齊,嘴邊兩個小酒窩,但她偏不輕易展示這些。

母親使勁擠動臉部肌肉和眼睛,讓眼淚滾出眼眶,以便手抹過去時不會撲空。

“你為什么要哭呢?”萬紫說道,“你想要四世同堂?你們三世同堂時,不是吵得天翻地覆嗎?你孫子性格那么懦弱,未來的孫媳婦要是厲害,不通文墨,不孝順老人,你怎么辦?我建個房子是讓你享福的,不是受氣的?!?/p>

母親似乎在回憶過去婆媳間那些撕破臉的爭吵,兒子和兒媳共同對付她。后來他們到城里打工,住得遠了,少了眼前的利益紛爭,回鄉像客,婆媳關系才慢慢好了起來。

“你說得也對,萬固讀了大學,是在城里工作的,應該在城里買房置業,他住到這鄉旮旯里來做什么?”母親想明白了,抹干眼淚,“他也是太不爭氣,想想你二哥的兒子萬明,只比他大一個月,自己在廣州闖得多好,去年就掙了二十萬,回來買了房?!?/p>

“萬明的性格膽識是放養出來的。父母越是死管,包辦,孩子就會越無能?!?/p>

“他和你有聯系嗎?”談到另一個孫子,母親就想到死去的兒子,眼淚又流下來,“萬明伢子長得好呢,講話、聲音都像他爸爸,笑起來兩個酒窩?!?/p>

“一直有聯系?!比f紫對母親撒謊。實際上,在萬壽的葬禮過后,阿桂通風報信,說萬明對萬福態度惡劣,萬紫心想萬壽都沒這么做過,怎么輪到你一個晚輩這么無禮沖撞了?她沒有問阿桂一句為什么,直接批評了萬明。本來聯系就少,這么一來,就完全斷了聯絡。

萬紫在現代化的大都市里讀書工作,有著一套完全不同的思維與價值觀,也一直游離于家族紛爭之外,偶爾充當他們的調解員,秉持公正。沒想到回鄉建房這個簡單的想法,卻踏進了鄉村倫理俗世,掉進他們的倫理價值規則的泥沼,這里面開著是非的花朵,長著清除不凈的利益雜草,只有金錢衡量并暗自推動著他們的情感與行為。村里的事情萬紫知道一些,比如有個患癌的母親在家里等死,七個兒女沒有一個人送她入院;一個孤獨的老人癱瘓了,兒女們因為輪流照顧的日程爭吵不休,毫不掩飾期待老人死亡。萬紫隱隱感覺,這一類的世俗紛爭,已不可避免地纏上了她,她的心在漸漸發疼。

想到阿桂對萬紅的態度;想到久久地站在萬莉家中,等著她拿出一床曾經的舊被單;想到萬固的冷漠麻木;想到萬福的大吼大叫;想到假如年老時回到自己辛苦建設的房子,不過是投靠在阿桂家族的屋檐下,進不進得了門都尚未可知,萬紫越發意識到有必要未雨綢繆,認真考慮房產歸屬的問題。

她編寫了一條淺顯易懂的信息發給阿桂,內容如下:

阿桂,有幾件事情,我覺得有必要跟你溝通商量。

1.關于房產證署名問題,我經過綜合考慮,希望加上我和母親的名字,三方各占的份額比重為:你們占20%,母親占20%,我占60%。

2.我的新書出版不了,裝修款無法落實,部分裝修區域可能顧及不到。

3.我舊債未還,建房又添新貸,壓力很大,無力獨自承擔母親的生活。希望你們理解我的難處,盡力在經濟上贍養老人,每個月給她兩三百生活費。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死,太累了?!卑⒐鹗堑诙旎貜偷?。

“什么意思?”萬紫不知道阿桂受了什么刺激。

“我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p>

“我說了,要在房產證上加我和母親的名字?!?/p>

“加你們的名字可以……為什么要寫這么多東西?”

“怕你不明白。說清楚些好?!?/p>

“如果硬要這么講,還是不明白?!?/p>

“什么不明白,盡管問個明白,什么死啊活的?你為誰累?我為誰累?你的命運不是我造就的?!?/p>

“給母親出份子錢,要出就都出?!?/p>

“你還要誰出?要死了丈夫的阿桃出?”

“那倒不是?!?/p>

“還有誰必須出?萬明嗎?那萬固是不是也得出?”

阿桂像往常一樣懷著一肚子不同意見沉默下去了。

十三挑檐

事情就是這么擰巴起來的。阿桂若還是從前的阿桂,擺出一副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豁達,表現人親骨頭香的信任,萬紫是根本不會想到要在產權證上加名字的,正如當初申報建筑時,她主動要阿桂當戶主一樣,意思很清楚,房子屬于阿桂。這么多年,阿桂理當了解萬紫的糍粑心,她每次坐飛機前,都會把幾十萬房款打到阿桂的賬戶上,免得飛機掉下來,影響房子的竣工。阿桂是被房子的美麗蒙蔽心智,一心為自己的家族盤算,計算到家,不料越算計獲得越少。

阿桂的陰陽怪氣促使萬紫盡快做房屋財產切分。明確產權是第一步。阿桂自然不同意份額的分配法,嫌她占的比重太少,盡管這比她實際投放的比重要多。她也擔心母親那一份將來留給孫子萬明,到時她阿桂家族恐怕連祖屋地基都保不住。萬紫是家族的女性,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一個外人卻占著房子的大頭,意味著她還是家族的話事人,未來還得臣服她家族主心骨的地位,這對自認為出人頭地了的阿桂來說,是絕對不能接受的。萬壽去世后,連家人團聚做飯這件事,阿桂想甩手不干了,何況她自己的家族已經枝繁葉茂,撐起了一片天空,她彎了半輩子的腰,能夠直起來了。

阿桂撕下臉面,挑明了對抗萬紫。

房子還沒竣工,財產戰就拉開了序幕。

萬紫從國土部門的朋友那兒了解相關情況,鄉村房屋產權署名有法律規定,署名人的戶籍須在本村,但朋友也留了一個活口,說會研究研究,看看有沒有可能打政策擦邊球。

這一天,萬紫帶菜下鄉給母親做飯,剛到家門口,就看見一個穿寬橫條紋T恤的中年男人正與母親聊天,一邊在本子上記錄什么,抬頭見到萬紫,熱情地迎上來握手:“我是鎮國土所的李主任,很榮幸親眼看見家鄉的名人呀?!彼f遵照領導吩咐,就萬紫的房屋產權署名問題,先來熟悉了解一下情況,再看看怎么操作。陪同李主任的村主任也握手打招呼,他們都像對待一個大人物似的,分寸掌握在熱情和小心翼翼之間,萬紫說話時,李主任在本子上記了點什么,表現他盡職盡責的工作態度。末了李主任合上筆記本,請萬紫去鎮里吃飯,還有村支書和村主任作陪,具體在飯桌上再聊。

鎮上的餐館沒有任何格調,就是一吃東西的屋子。圓桌上面鋪著一次性薄塑料,顯得非常低廉,菜譜上卻盡是野味珍奇,也沒有標價格,顯然來的都是知曉內情的熟客。李主任根本不看菜單,隨口報出幾道菜名征求萬紫的意見。村主任似乎也是這里的???。萬紫對野味珍奇沒有興趣,要求普通家常菜就行,最后李主任硬要加上一道紅燒腳魚,不然這餐飯吃得太簡陋,他過意不去。

飯間李主任再次聊到萬紫的戶籍問題,在法律上有難處,不過他也向上級匯報了,看怎么能協調好這種情況。他也提出了建議,比如產權證可以署母親的名字,由母親寫遺囑,指定她為繼承人,這是最便捷的辦法。萬紫覺得這不吉利,建個新房子,卻讓母親寫遺囑,她內心也有忌諱。李主任說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在村里再拿塊地,以大嫂子的名義申請。萬紫覺得這個可以考慮,即便他們不愿意在那塊地上建房子,多一塊地總歸是好的。有沒有合適的地,還是個未知數,萬紫想著等到事情有了眉目,再和阿桂商議。李主任當即讓村主任通知熟悉情況的隊長,約好隊長一起在村里選地,但隊長在醫院,只好另作安排。

萬紫回來告訴母親喜訊,“也許能拿到一塊好地皮?!?/p>

“哪里有地皮拿?”母親問道。

“村里的地皮,暫時還不知道在哪一塊?!?/p>

“拿地皮干什么?”

“看阿桂他們喜不喜歡再說?!?/p>

滿肚子意見但沉默不語,這是萬氏家族的風格特征。母親偏過頭假裝打瞌睡。她對這個女兒有幾分畏懼,她多年來對家人的無私奉獻以及見識智慧在家里樹立起來的權威,是連有霸權地位的父親都會服從的。母親不露聲色,和阿桂進入史上最親密、互動最頻繁的時刻,稱得上婆媳關系的蜜月期。這兩個曾經吵得撕破臉,惡語相向,在同一個屋檐下仇敵般互不理睬的女人,一個為了兒子,一個為了孫子,在面對一個共同的強大敵人——女兒、小姑子時,秘密結成了同盟。政府工作人員下來,母親已經留了心眼,提防萬紫利用關系,瞞著兒子和兒媳婦,在房子和地基方面做手腳。

裝修已經開始了,萬紫隔天就要回來一次。她喜歡在沿河的無名公路上開車。穿過城市拐上江邊長堤,江水遼闊,淹沒了俗世的嘈雜與喧囂。在船笛聲中行駛片刻,駛入河流邊的芳草長堤。這是萬紫最喜歡的河流,秀美可親,聽得見魚尾弄出的聲響,看得見細小的漣漪一圈圈蕩開。河邊有垂釣者。河里橫著漁舟。河堤已經鋪了混凝土,路面有不少新老補丁,會車時需要慢下來才能通過。通常道上沒什么車。萬紫聽著歐美流行音樂,音響開得很大,低音炮中座椅震顫。有時也聽英語新聞。她熟悉這條路上的每一個坑洼,知道哪家養了條馬犬,哪家有個拄拐的殘疾,哪里會有一片蘆葦,哪里會有一棵古樟。經過聲名遠播的百米雙橈龍舟棲息的地方,她會想一想不久前的龍舟盛況。水中泊著數十尾龍舟。天上盤旋著無人機。比建筑物還高的巨大的屏幕里進行著現場直播??待堉鄣娜藬D在河邊,像河邊種了一排薄薄的綠化帶,不是小時候十里長堤水泄不通的壯觀。

萬紫一般不走正式公路,有意繞開鎮子里的混亂與堵塞。自打古橋被人為破壞之后,鎮里就沒有她喜歡的事物了。村子里似乎也沒有她眷戀的,除了母親。但午飯時關于地皮的事讓萬紫有小小的興奮,即便不建房子,在那塊地皮上種點什么也是很不錯的。

車拐彎下了江堤,進入市區主干道,萬紫立刻繃緊了神經。這里的人開車經常不打轉向燈突然拐彎,有時是忽然快速擠到前面,還要提防斜刺里沖出來的摩托車。這個城市的人總是在爭分奪秒。

“萬福說什么你做初一,他做十五,要你在中國都不得安生,什么事情這么嚴重?”手機顯示萬紅的信息。

萬紫腦袋一熱,踩了一腳剎車,電話撥過去,“發生什么事了?”

“電話里說不清,等你回來當面講吧?!比f紅說道。

天氣高溫悶熱,一整天在裝修工地,汗水遍身流淌,還要做飯洗碗,給母親搭配營養,疲憊不堪地開車回城,一句“在中國都不得安生”的話,將本已奄奄一息的萬紫擊得粉碎,就像一槍打爆一個瓜。萬紫知道這句話的分量,萬福不是隨便說的,是阿桂給他遞了刀子,過去萬紫跟阿桂分享的個人秘密,都成為了阿桂手中的黑材料,她認為把這些當作武器,可能斷萬紫的財路,毀她的事業,甚至能讓她失去人身自由。

“他們是為了什么?要干什么?”萬紫握著方向盤,呆呆地望著前方。

暮色漸漸凝重。

后方的汽車鳴著喇叭,從她的車邊繞行過去。

十四尺度

萬紅的第三任也來了。他們的夫妻關系有點任性,基本上是第三任配合萬紅的脾氣,要他滾就滾,要他回就回。這一輪戰爭持續時間最長,以第三任向萬紅上交兩萬現金獲得“保釋”為結果,太陽照常升起。這一次苦頭吃得最大,除了長久的精神折磨,對自己一毛不拔的第三任,吸取了兩萬塊血的教訓,發誓不再和女人聊天,刪掉了一批潛在的“危險分子”,生活中也不再隨便和女人搭訕了。

萬福和第三任的關系一直不錯,他的信息是往第三任的手機里發的。

萬紫查看所有信息,聆聽語音播放。她的心臟被一只手死死地揪住了。

“從上面壓下來做手腳,要把我們趕出去,我們還蒙在鼓里……她做初一,我做十五,我要讓她在中國不得安生?!?/p>

“我們沒想要建房子。拆了我們的舊屋,要給我們賠償。我在工地做了七八個月,工錢一分都少不得……”萬福以一種吊兒郎當的腔調說著這些,似乎還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愉悅。背景是“打官司,一定要打!”的叫囂,很難想象那因歇斯底里而破嗓的聲音,是從身高一米五,滿臉苦相、柔弱無爭的阿桂嘴里迸發出來的。

看完所有信息,聽完所有語音,萬紫明白是母親制造了這場矛盾。當她從鎮里吃完飯回來,告訴母親可以多拿一塊地皮的喜訊之后,母親別轉頭假裝瞌睡,但是背地里迅速“通知”阿桂,自己的女兒要霸占宅基地了。

萬紫一陣暈眩。建筑之事耗盡了她的心血與能量,連續奔波工地裝修,原本酷愛開車的她一想到要開車上路就惡心,身心俱疲到了崩潰的臨界點,如果不是為了母親這一信念支撐,她早垮掉了。

“我怎么生在一個這樣的家庭中?”萬紫渾身發冷,從心底蹦出了這句話。被母親歪曲其意后的出賣,阿桂他們歇斯底里的表現,一件子虛烏有的烏龍事件,成了人性的試金石。

萬紫徹底散了架,癱倒在沙發上。

萬紅的火暴性子上來了,打通阿桂的電話,一通劈頭蓋臉地斥罵:

“你們有沒有一點良心,說什么她要趕你們出去,讓我搬進來住。她是這樣的人嗎?我會住進去嗎?她為了這個房子有多辛苦你們不知道?沒想到啊,你們終于有出息了,真的有種了,要和幫了你們一世的妹妹打官司了,還要讓她在中國不得安生?你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嗎?為什么把她想得那么卑鄙無情?她干了什么對不起你們的事?舊房子拆了要她賠,非要這么說的話,你忘了拆舊房是你們自己在現場指揮的,妹妹在幾千公里以外。再說了,你忘了建舊房時你們求她幫忙解決資金?忘了生病時找她要錢?忘了救命也找她拿錢?忘了你們現在住的房子是誰幫你的?誰把你的兒子扶到寫作的道路上來?誰給他介紹了工作?爛泥扶不上墻是他自己的責任吧?別人不可能一次次地給他找工作吧?爺爺和父親去世,醫藥費、葬禮,你們作為長子長媳,沒讓你們掏一分錢。母親一直是她贍養的吧?她做了什么對不起你們的事情,就值得你們要這樣置她于死地?”萬紅一口氣數落下來,手都在顫抖,“誰害妹妹,我殺他全家。我反正也不是長命的了?!?/p>

阿桂沉默著。

“不是妹妹有一千萬,拿一百萬出來建房子,而是在負債的情況下做這件事。你們想想,為什么她現在要在產權證上加署名字?就是因為你們沒良心,對你們失望,你們太讓她寒心。你忘了每次坐飛機前,她都要把幾十萬房款打到你的賬戶?她怕飛機掉下來,怕房子爛尾,怕母親沒地方住。你們竟然一點都不明白她的心思。你們現在在爭什么?你們要什么,打官司打什么?你們現在過來說清楚!”

“我不知道萬福說了那種話?!卑⒐疠p輕說道。

“你不知道?那電話里叫囂著要打官司的堂客們是誰?”

“那是有上下文的?!?/p>

“幫你們建房子,犯了法?!?/p>

“我什么都不要?!?/p>

萬紫吐出一口長氣,拿過電話:“阿桂,有些東西不是你張嘴就能要到的,得看別人是不是心甘情愿地給你?!?/p>

“我沒想要房子?!卑⒐鸬吐曊f,“但宅基地是我們唯一的家?!?/p>

“知道農夫與蛇的故事吧?”萬紫說道,“你們現在過來,我們把一切都說清楚,我不想和你們有任何財產糾葛?!?/p>

阿桂在萬莉家,她很快就過來了,進門就抹眼淚:

“你們都知道,萬福一向是口無遮攔的,他又不會真的那么去做。當然他說出那樣的話肯定不對,一個妹妹這么辛苦地幫家里,只有感激的,我已經罵過他了,回去我還會跟他談。老這么信口開河傷人心,要不得?!?/p>

“讓我在中國不得安生,對你們肯定是有好處的吧?”萬紫已經不相信阿桂的眼淚了,“我馬上降級裝修水準,你們房間的木地板和衛生間裝修,資金也到不了位?!?/p>

“他是嘴上厲害,心里軟?!卑⒐鸺傺b沒聽到,“你都不曉得他是怎么罵孩子的,罵得比這惡毒得多,好在兒女都不記恨他……這是你們兄弟姐妹之間的事,你們是血親,我也不好說太多?!?/p>

“這不是我們兄弟姐妹之間的事,這是我和你們家的事?!比f紫糾正道。

阿桂開始數落丈夫的毛病和缺點:“又沒本事,又不會溝通,脾氣又暴躁,開口就罵人,盡挑傷人的話說,說完又后悔,我太了解他這個人了。要不是看在兒女分上,要不是知道他心底是好的,我早就和他離婚了。你們不知道,我被他氣得出走、住院的事都有。但有什么辦法,看著他那么刮瘦的,身體又不好,在外面做一天苦力,又沒吃什么好的,也沒享過什么?!?/p>

阿桂打出苦情牌,所有人都沉默了。

萬紫心里涌起一股憐憫。如果他們老老實實的,不那么精明地計算著房屋財產,對萬紅寬容友善,房屋產權自然全部是他們的。她明白阿桂在力爭獲得新房子更多的權利,她眼里只有自己的生活,只想著自己的兒孫滿堂。她過于用力,暴露了她對親人的無情冷漠。阿桂是一個可憐的女人,為了自己的家庭埋頭苦干,在城里當了幾十年保姆鐘點工,依舊家徒四壁,屋子里的爛家具舊電器全是別人的施舍,一年到頭她都在工作,切掉子宮沒完全恢復就開始出去做事。萬福瘦得下巴像錘子,環衛工人、筑路工人、保安、搶險員,哪里要他去哪里,還要經常與體內的血吸蟲抗爭。

萬紫驚覺自己墮落到和可憐人爭吵的境地,羞慚萬分。她從來沒有這么真實地卷入過鄉村家庭的內部生活,她沒有拿過任何人的東西,也沒想過拿,她只是停止一味付出的模式,決定在經濟上和他們劃清界限。他們不習慣她的改變。和他們相比,她是強者,他們也認為她是強者,她比他們富有,比他們有文化,比他們見過世面……她理所當然地為他們付出。他們不懂她,她應該懂他們,甚至理解他們,因為她是研究人、分析人的,她有更高的思想層次。

但是當萬紫在自我反省中,對阿桂他們的情感趨向友善緩和之時,卻發現他們已經編織了強者欺負弱者的故事在親戚當中傳播。弱者天生站在道德制高點,強者自然會遭受不公平的譴責,連平時聯絡稀少的親戚都說:“阿桂委屈?!?/p>

十五截體

母親褻瀆了萬紫對她的愛。那一天她離母親那么近,母親半靠在床頭吹風扇,萬紫坐在床沿,懷著一種向母親撒嬌的小女孩心理,分享她帶回來的好消息。地皮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拿的。她想讓母親知道,過去老是要看各級領導干部的麻木臉色,現在村干部領導干部都要請她吃飯了,以后沒有人敢欺負萬家人了,女兒可以保護母親了。她以為母親會開心??墒悄赣H把這些看作女兒與權勢勾結,欺負兒子的情報,偷偷地通風報信了。

李主任又來調研。萬紫看見母親與他在屋后說話抹淚。她還沒來得及告訴母親,她的烏龍情報,導致了一場巨大的沖突,阿桂肯定也沒提。她可以猜到母親在和李主任說什么,她正以偉大的母愛阻止一場兒子宅基地被奪走的陰謀,毫無顧忌地損害女兒的尊嚴與名譽。

萬紫感到屈辱與羞恥。

“你還不過來,你喊的上面的人,又來做調查了?!蹦赣H黑著臉。強調“你喊的”,敵我分明。

萬紫心里咆哮著,對母親那張哭過的陰郁的臉涌起一股厭惡。

她笑著和李主任握了握手,問母親哭什么。她多希望有一個慈愛的、知書識禮的媽媽,有能力化解家庭矛盾,至少不會制造矛盾。

“沒有,她是眼里吹進了沙子?!崩钪魅魏苈斆?,逗留了一會兒就走了。

“你應該把事情搞清楚了,再去通風報信?!比f紫對母親說道。

“我不該告訴他們?”母親流著淚護犢子,“上面都來這么多人了,只有他們都還蒙鼓里?!?/p>

“什么事情蒙在鼓里呢?你為什么要把我想得那么壞?說什么我要把他們趕出去,讓萬紅住進來,心得有多狹隘才會這么揣測別人啊?!蹦赣H的臉臟兮兮的,眼睛只剩一條縫,滿臉皺紋,萬紫真不忍心吼她,可是不吼她又聽不見,“不要什么都怪罪于你那個可憐的窮女兒,她太無辜了,你知道她要養病,老天保佑她不是癌癥吧?!?/p>

萬紫想起萬壽,一股悲傷襲來。

母親一扭頭走開了。這是她的習慣動作。不知道是不懂表達,還是不屑一說。她總是無法把一個事情說透,無法水落石出,每次溝通,總是隨著她脖子一扭宣告終結。只有和阿桂聊天,對于東家長西家短的事情,她才有滔滔不絕的見解和評析。

萬紫不知道此刻母親心里在想什么,她有沒有反省,有沒有對大女兒心生憐憫,產生一點愧疚,有沒有為自己并不準確的情報,給子女間造成了誤會和矛盾感到不安。她有沒有想過,原本是書齋中的小女兒,放下自己舒適的生活,放下賴以為生的電腦,像個男人一樣頂著烈日在工地上指揮、勞動,曬得黑黑的,忍受因陽光過敏帶來的皮膚刺癢,只是為了給她建房,為了家族團聚。她為什么不留著錢過自己的日子,去世界各地游山玩水?

萬紫面向菜畦呆立。母親的菜種得很好。那原是個洼地,是母親找她要錢填起來的。萬紫覺得自己在此地的忙碌就像一個笑話,一個并不逗人發笑的笑話。她感到窘迫,可又無法一走了之。她還要負責外墻的漆面驗收,和王總結賬。無論如何,她要保證房子按原計劃完工。她已經沒有心思計較室內裝修。裝修師傅和她商量什么,她都由師傅自行處理。全屋鋪木地板的計劃改為鋪瓷磚,取消了吊頂,取消玻璃淋浴間,洗手臺由三千一個降到一千五,即將動工的園林圍墻也暫時不做了,屋子周圍的土也不填了,綠化園林自然不會考慮。

外墻漆已經做完了。一個黑壯的河南人從王總手中包下了這個項目,然后將工作交給了兩個本地的年輕人。萬紫這才想到應該檢查外墻效果,隨便轉了一圈,發現施工毛躁,噴得厚薄不勻,邊界線不直,有幾個地方還弄錯了顏色。她打電話告知王總整改。隔天過來,只見咖啡墻面打著幾個白補丁,王總說油漆工已經撤走了,補丁是小馬打的,沒有咖啡色油漆了,所以用白色的填補。

“你家的黑衣服會打白色補???這么大工程都做完了,幾個小地方就不能好好收尾?”如此敷衍了事,萬紫覺得不可思議。

“你買油漆來,我免費給你刷?!蓖蹩傉f道。

“你又蠻不講理了,對吧?做好外墻漆,是你的責任,咖啡色上打白補丁,我相信你心里明白這是個笑話。我不可能驗收?!?/p>

王總以虧損為由不斷狡辯,雙方在電話里糾纏了很久,最后萬紫說,這幾個地方的顏色不處理好,工程驗收通不過,無法竣工,延期將要追加罰款。

“萬總,我已經通知你驗收了,三天之后你驗不驗收,工程都會竣工。砌墻和蓋瓦的工錢我還沒付,你欠我的尾款數目差不多,就由你支付給他們吧?!?/p>

“你欠農民工的工資,和我沒有關系。你得按合同辦事?!比f紫覺得這世界到處在和她作對。

“我跟你說了,這個項目我虧損,你不要太欺負人了。有好幾個地方你要求返工,我都沒收你的錢,是不是?你要是不承認,我就去把返工的地方砸了?!?/p>

“你敢損毀我的私人財產?有沒有一點法律知識?只要是甲方的責任需要返工的,我都承認,那幾個小地方返工,不過是一兩個工的事,我就給你三個工,九百塊錢。你還有什么要算的?我給你算合同違約金了嗎?遇到我這樣的甲方,算你走運?!?/p>

王總說工程逾期是客觀的,天氣不好,陸續下了很多天雨,工人又輪流感冒,有一段時間因為管控,工人還不能離開本地……他不顧一切地狡辯,漸漸露出下三濫和混混兒的蠻不講理,言詞中還帶著某種隱隱的威脅。

萬紫掐掉了電話。

第二天,瓦面包工頭張太山和泥工師傅來找萬紫,說王總交代了,工錢在她的手里。萬紫如實相告,尾款不多,扣除質保金款,并不能夠付清他們的工資,而且王總無權轉移債務。萬紫請他們放心,如果王總不付工錢,她會幫忙聯手告他。

當天晚上,萬紫發了一條信息到建筑群里,通告王總工程爛尾,以及拒付農民工工資的情況。一直沉默的榮總也在群里勸王總好好收尾,不要引發更大的麻煩。

王總沒有回復。

兩天后,萬紫發出一份關于乙方拒不履行合約,甲方保留法律解決途徑的書面通知。尊敬的乙方(王總):

甲方別墅工程逾期四個月尚未完工,兩次通知乙方,修補外墻漆,完成洗手間防水,盡快竣工驗收,但乙方拒不執行合同,反復商談無果?,F甲方最后書面通知乙方,務必在周一八點之前,解決處理工程爛尾事宜,如仍拒絕履行合約,甲方將即日通過法律途徑維護權益。

1.報案。惡意拖欠農民工工資,不付房東水電租金跑路。

2.起訴。工程逾期四個月,嚴重違約,造成巨大損失,須按合同賠償。

時限三天。

甲方:萬紫

2023年8月4日

十六散水

萬紫的生活從來沒有這么混亂,這么充滿無力感。家人的態度,工程爛尾,包工頭耍賴,裝修電工埋錯了線,瓷磚老板為了銷貨故意發錯顏色,產品型號也不對,仍然狡辯那就是她要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這一瞬間全部涌來,萬紫無力應對,退一步將錯就錯。不去計較瓷磚顏色、裝修樣式,來的什么,就安裝什么。她也厭倦了這些小商小販,厭倦了他們防不勝防的欺騙,厭倦了他們巧舌如簧的坑,厭倦了在毒辣的太陽天出門,為這樣那樣的事繼續奔波,卻沒有人在乎。建房子是她一個人的事。他們認為她無所不能。是的,她是無所不能。離開這么多年,她從來沒有要求過家人的任何幫助,沒傾吐過苦水,沒訴說過悲傷,沒表現過脆弱,她比鋼鐵還堅固。沒有人主動打電話給她,關心她,問候她,屈指可數的電話,都是要錢,生病,或者發生了別的事情,以至于她看到他們的來電,心跳就急劇加速。

她又想起了二哥萬壽。如果萬壽活著,很多事都可以推給他來做。他辦事她放心。她后悔沒有回來參加萬壽的葬禮,沒有關心過他的兒子萬明。從阿桂那里聽了太多關于阿桃的負面信息,比如阿桃外遇,不關心萬壽,萬壽在家里喝了很久的粥,病得連粥都咽不下去,才肯花錢到醫院看病,聽起來簡直是個蛇蝎心腸的女人。

萬壽的死,萬紫是怪罪阿桃的。阿桂說什么,萬紫都信了,不容分說便拉黑了阿桃。萬明聰明開朗有魄力,比陰郁魯鈍毫無主見的萬固更受歡迎,阿桂樂見萬紫拋下這對孤兒寡母,將焦點放在她的家庭。

無眠長夜,萬紫心頭涌起對阿桃母子的愧疚,尤其是當阿桂一家如此無情,扳著手指頭能數過來的親戚,眼看著就扳不了幾下子,她忽然想重新拾起阿桃這頭親。所有關于阿桃的動態都是阿桂說的。什么矢志不改嫁,自稱永是萬家媳婦的阿桃找到了男朋友,然后是阿桃同居了,阿桃結婚了,阿桃要帶新人回去見母親,母親拒絕了。已經過去七年,時間改變了一些固有的東西,萬紫發現自己早已諒解了阿桃,同情阿桃千瘡百孔的生活。在萬壽診斷出癌癥晚期前兩年,她自己經歷了一年多的化療,與死神近在咫尺,病中信仰基督,病好后成為忠實的信徒。

萬紫想好好地祝福阿桃,她是苦過的女人,她理當追求幸福,獲得幸福。她記得萬壽第一次帶阿桃來家里,阿桃雙腳踩在門檻上玩?,F在想起來,阿桃應該也是一個率真的人。她又想起某年回家,萬壽將兩歲的萬明放在她的床上,要姑姑帶著睡,說是“再不抱他就長大了”。第一次見面,萬明一點都不認生,好像知道這是很親的親人。

想到這些,萬紫忍不住淚流滿面。

她決定去見阿桃。

天氣持續高溫。萬紫的脖子和手臂冒出密密麻麻的紅色顆粒。她一直沒空去買抗過敏藥。擠入自私與粗魯的車流,嗅著焦躁而自大的氣息,她想回到自己北方的家。她在這里像一個可笑的蠢貨,掉進了漆黑的陷阱,在他們的倫理價值觀念包圍中,感受到自己的失敗,承受他們對一個老單身女人詭譎的眼光與揣測。母親也是其中之一。母親從來不和她談任何個人問題,她喜歡和阿桂在背后議論她,就像談論某個鄰居家不正常的女兒。

一輛比亞迪車不打轉向燈忽然往左橫去。萬紫猛踩剎車,爆了一句粗口,自己也吃了一驚,短短幾個月,她由一個說話緩慢的文明人,變得如此急躁暴戾。

她腦海里又出現“在中國不得安生”的聲音,還有阿桂變聲的吼叫,“打官司,一定要打”。她曾經感動于每次回鄉阿桂買菜做飯,萬福殺雞剖魚,他們是她的親人。她也想好了請阿桂在家照顧母親,她付她薪水,她會照顧他們沒有退休金的晚年,當然也包括萬紅。

她心里始終裝著他們。

可是……

一股凄楚擁堵在她的喉嚨口。

“在中國不得安生……”

“親情是什么……親情就是金錢和物質的總和……”

眼淚涌出來,滿臉爬行,她漸漸泣不成聲。

“我沒有自己的家庭,在我心里你們就是我的家人……既然是出口傷人,為什么不來道歉,為什么不向我道歉?”

萬紫突然感覺左側傳來刺耳的鳴笛聲,她本能地將方向盤往右猛打,一個巨大的陰影覆來,一輛龐大的油罐大卡車擦著車尖飛過,輪胎因為緊急剎車摩擦出濃烈的青煙。

命懸一線。

從油罐車呼嘯而過的陰影中回過神來,她意識到自己活著,腳還聽使喚,雙手在方向盤上,沒有血跡,渾身上下沒傷一根毫毛。

也許是二哥的庇佑。

她花了些時間平復這幕驚險帶來的沖擊,緩慢地開到鎮餐館。

阿桃已經在這里了。一見面就抓著萬紫的雙手,眼睛瞬間紅得像兔子,眼淚汩汩外涌,沖刷著涂著白粉的臉,露出皮膚老化的底色,顯得不太潔凈。萬紫沒想到自己也會哭,就像盼著家人,替自己出氣的小時候,終于見到了二哥,滾下委屈的眼淚。

做了幾十年姑嫂,還是頭一回這樣親近。兩人在能容納十幾個人的大包廂里時哭時笑,好半天平靜下來,菜也快涼了,兩人一邊吃,一邊從容地說些體己話。

萬紫談起來自阿桂他們的誤會與傷害,越來越感覺阿桂是“老驥伏櫪”,扮豬食老虎。阿桃倒是有些為嫂的氣度,勸萬紫別往心里去,家里只剩這么些人了,要和和氣氣地住新房,讓母親開心。但她也會說起過去的不快,比如萬壽剛落氣時,阿桂就發號施令,要按鎮里的習俗辦喪事,她不同意將萬壽葬回村里,萬明就是因為這件事頂撞了他們。

阿桃云淡風輕地說了很多她似乎早已看開的往事,有些事情與阿桂的說法截然相反,倘若阿桃沒有撒謊,那么阿桂就算得上一個城府很深的有術之人,她掌握了萬紫愛憎分明的性格,灌輸了許多阿桃的負面信息,成功培育了萬紫對阿桃的厭惡之苗,萬紫相信阿桂的每一句話,這么多年被牽著鼻子走,斷了阿桃這頭親,疏遠萬紅,最后只守著阿桂一家轉。

萬壽在世時,阿桂曾經對萬紫說,萬壽他們想回來分宅基地和祖屋。但阿桃說他們從沒有過那樣的想法。萬紫相信阿桃說的,這就是阿桂典型的旁敲側擊的話術,一為試探萬壽他們是否真有此念,二是看萬紫對此的反應與態度。如今面對新房子,她張牙舞爪,同樣是害怕宅基地被萬紫瓜分。

萬紫為自己的頭腦簡單感到羞愧。

“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阿桃含淚而笑,“一家人永遠是親人?!?h3>十七雨篷

與阿桃見面,冰釋前嫌,這肯定是善意的,于情于理都應該彌合這道裂縫。事實上萬紫夸大了內心的歉疚,她并不欠阿桃的。她曾經在救治萬壽的事情上全力以赴,得到消息便立刻找人安排入住省會醫院,并且提前結束了在歐洲的旅行趕回來。她強有力的支持給了萬壽活下去的信心與希望。萬紫和兄弟姐妹住在醫院旁邊的酒店,陪伴他治療了兩個多月,她負擔了所有的開銷,付出了近十萬的醫療費用。阿桃與萬紫姑嫂多年,從來沒有建立單獨的聯系和私人感情,經常一兩年不通音訊。

不過,萬紫邁出這一步的動機應是更復雜一點。有那么一霎那,因為阿桂一家的言語和行為態度,萬紫忽然間產生了勢單力薄和眾叛親離般的惶恐,因此特別懷念二哥萬壽,而阿桃是萬壽的象征。也許這是推動萬紫去見阿桃的深層因素。也許萬紫在這次見面中有建立同盟的企圖,但因雙方相互缺乏基本的信任基礎,又有關于阿桃厲害的傳聞,萬紫不會在悲喜交集的眼淚中掉以輕心。

阿桃只是另一個版本的阿桂。萬紫依舊不喜歡阿桃,甚至覺得見面是多此一舉,家長里短的無聊瑣事,弄得沉滓泛起。無非是提供了一次彼此宣泄的機會。她們原本是不同價值觀世界的人。這一次并不完全信賴,甚至暗藏戒備的交談,將是兩人此生唯一的一次,她們的交情也終將只是在做紅白喜事時往來的親戚,不會溢出。

不過,她們畢竟見面同哭,萬壽泉下有知,多少會有些欣慰吧。

下鄉的路上,萬紫的心情明朗了許多。

太陽一早就釋放出辛辣。天氣預報顯示最高溫四十度。黑狗看見萬紫歡欣吠叫。萬紫牽著它在田間遛彎。黑狗嚼著葉子細長的青草。狗不舒服會自己找草吃,萬紫也想嚼一種青草治療不適。她內心忐忑,給王總下了強硬的書面通知之后,不知道形勢會朝哪一面發展。她真的無力再應付任何節外生枝的事情。假設王總來了,她就通知張太山過來,他們打算扣押王總的車,逼他現場付清工資。如果王總不來,她就得帶領張太山他們采取法律手段。打官司是最壞的結果。

“現在誰都不敢欠農民工工資了,這是犯法的。只要去勞動部門一告,很快仲裁,資金就直接從包工頭的賬戶劃撥出來了?!睆執綄Υ蚬偎静⒉槐^。他抽吸著無形的鼻涕,說起去年承包的工程,施工時有一個工人摔死了,被判賠十二萬。他對這條路很熟悉,律師都是現成的,和他們打交道不是一次兩次了。

農民工懂得使用法律維權,這出乎萬紫的意料,自己免于拽拖進官司的泥沼,心里略微輕松。建筑工程剩下的幾個小施工項目,裝修師傅答應完成,衛生間做防水,涂掉外墻漆的白補丁。如果王總不來,等于放棄尾款和質保金。但他人不在本地,張太山討薪也沒他說得那么容易,拿不到錢,終歸會牽扯到東家,橫豎是件麻煩事。

萬紫心里正七上八下,只見一輛黑亮的豪車停在了堤邊上,王總和小馬下了車。萬紫發信息通知張太山,拴好狗,在工地等著。

“今天咱們把所有問題都解決好?!蓖蹩偼ㄖ镱^走,小馬拿著賬本跟著,“你來說清楚,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整?”

“天花板已經開裂,看到了嗎?”萬紫指著屋頂幾條細長的裂痕,“但我不想追究責任,我請裝修師傅處理這個事情。工程太馬虎,有個房間的天花板一頭比另一頭高五六公分,只好通過吊頂來整平。至于衛生間做防水,以及外墻漆修補這兩項,你現在就可以計算一下費用,我們今天做一個徹底清算。你用工程尾款減去這八個月的施工水電費三千六,由我母親墊付的,減去衛生間防水及外墻修補費用,再減去質保金一萬五,我要付你多少?”

“行。防水工程加外墻漆修補兩項就算八百塊錢吧?!蓖蹩偮耦^計算,很快得出結果:“你總共還要付我三萬九千六,再加上上次提到的九百塊錢返工費,一共是四萬零五百元?!?/p>

“按照合同約定,扣除質保金一萬五,一年以后退還?!比f紫說道,“你不能要我做合同以外的事?!?/p>

“萬總,不能這樣,這都不夠我付泥瓦匠的工錢,”王總懇求,“要不剩下的工錢,我讓他們一年后找你拿?!?/p>

“你欠誰工錢,和我無關。我現在馬上付清工程尾款?!比f紫打開手機轉賬,“我已經全部履行了合約責任?!?/p>

“這不行啊,我欠著別人的錢還不清,你怎么能欠著我的錢不給呢?我的血汗錢啊。你不給,我今天就跟著你走,你走哪,我就跟到哪?!蓖蹩傔呎f邊無恥地貼近萬紫。

“按照合同規定,質保金一萬五一年后退還。你不要耍賴?!蓖蹩偪康媚敲唇?,涎著一副下作的嘴臉,做出侵犯的姿態。他身上散發出不潔的氣味和劣質的氣息,萬紫迅速地避開這團臟污的東西,往長堤上走。王總緊跟在后,嘴里念念有詞。

萬紫疾步前行。

王總如影隨形。

萬紫猛地停步轉身,甩了他一耳光。

“打人了,打人了呀!”王總幾乎是欣喜地叫了起來,扭頭尋找自己方面的人,見小馬垂著手木然旁觀,厲聲問道:“你拍呀,拍了沒有?”

小馬不情愿地拿出手機,開始拍攝。

萬紫恍然大悟,原來找打正是王總的目的,挨了打,他就獲得了進一步鬧騰的籌碼。

小馬的手機對準了現場,王總的表演開始了,他繼續逼近,幾乎要貼到萬紫的身體,擠眉弄眼,肢體挑釁,企圖再次激起她的憤怒。

萬紫克制著,只能用冷冷的眼光射殺這頭野獸。

但野獸的皮早已厚到刀槍不入。

已經有不少村民圍觀。屋角邊。樹蔭下。三三兩兩的。男人抽著煙。女人搖著蒲扇。神情閑淡。

毒太陽像舞臺燈光,照著一對男女主角。

小馬的攝像頭準確地捕捉著演員的肢體動作與表情。

“你敢再碰我一下?”男女主角的臉相距不過一巴掌寬。男主皮膚油汗泥濘,身體不動,運用面部表情和眼神肆無忌憚地挑釁,羞辱、刺激,忽而鄙夷,忽而邪惡,忽而輕佻,“你再打我一下試試?”

被冒犯的女主眼里是憤怒、厭惡、絕望、孤立無援,如果導演安排她手里有一把西瓜刀,男主就會捂著肚子倒在血泊中。

一個外地人敢在村里這樣撒野,這是過去歷史上從來不曾發生過的,更莫說這樣明目張膽地欺負女人,左鄰右里早過來揍趴他了。但是,這個年代的這一刻,一個外地人對本村女性肆無忌憚地冒犯與羞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把這個潑皮拉開,沒有人出面秉公論理,更沒有義憤填膺的拳頭砸過去。

好戲開場,人們在外圍靜靜地觀賞,小聲議論,探討故事的來龍去脈。背景是一棟新鮮明媚的別墅,蜘蛛還未來得及織網,塵埃還沒有積滿窗臺,煙囪口還不被油煙污染,瓦縫里還沒藏下一片落葉。它一塵不染,在陽光下散發出厚厚一沓新鈔的清香。

長達八九個月的建筑工程,王總掌握了萬福膽小怕事的特點,熟悉了村里的人際關系,但凡萬家有一個硬漢,他也不敢如此放肆。

萬紫的眼里漸漸貯滿了淚,失望與心酸替代了心中的厭惡與憤怒。她沒想過向萬福求助,她心里還回響著“在中國不得安生”的刺耳聲音。圍觀者中沒幾個她認識的,他們對她更加陌生。

她慢慢恢復了理性與冷靜,清醒地意識到眼下的村莊,已經不是她那時的村莊,她不過是一個外地人,村民們圍觀的,是兩個外地人的紛爭。

無計可施中,萬紫打電話給萬紅,叫她和第三任“帶些人來”。這話是說給王總聽的,她想暫時挫一下他的囂張,擺脫眼前的困局。

王總像一只斗雞,緊盯著對手。

“你別欺負一個女人?!边@時候張太山來了,連扳帶推逼退王總,“有話好好說?!?/p>

“我沒欺負她,是她打人!”王總向周圍人求證,“你們剛剛都看到了吧,是她打人?!?/p>

沒有人回應。

王總望向小馬,小馬低下了頭,這個年輕人脖子都羞紅了。

“你們的事我不管,今天你必須結清工錢?!睆執秸f道。

王總的車被圍住了。有人喊把輪胎卸了。有人喊打殘欠薪的人。

見形勢不妙,王總友好地搭著張太山的背:“哥們,你放心,你的錢我一分都不會少……只要萬總的尾款一付,我立刻轉給你……由她直接給你也行?!?/p>

“一碼還一碼,我不管你那些啰里吧嗦,今天你就得把工錢給我付了,我的工人在等著呢?!睆執讲怀赃@一套。

“保證一分錢都不會少你的。這個項目我虧大了,真的沒錢……”

“沒錢你還換了新車?”

“我的車壞了,這是臨時借的……”

“不給錢,那就扣車?!睆執胶敛豢蜌?。

王總掉轉矛頭,手指萬紫:“大家看吧,她欠著我的血汗錢不給,我們辛苦做了這么久,虧本做的這個項目……”王總又死皮賴臉地逼近萬紫,“你還我血汗錢,還我血汗錢……”

這時一輛摩托車咔嚓停下,是萬紅和第三任,他們真的帶人來了,“人”就是萬紅懷里那個一歲半的孫女。

三個人來勢洶洶。

“你干什么,欺負女人算什么東西?老子一耳巴掃死你個雜碎?!比f紅騰出一只手來直指王總。

本已蔫巴的王總頓時來了精神,將右臉朝萬紅跟前一伸:“你打,你打呀!”

話音未落,他便挨了“啪啪”兩巴掌。

“你敢動我老婆一根毫毛,老子兩根手指拈死你?!蓖蹩傔€沒反應過來,第三任已經擋在面前。

“拍到了嗎?”王總轉頭問小馬。

小馬點點頭,“都拍到了?!?/p>

“我要報警,這里暴力打人?!蓖蹩傂臐M意足地打通了110。

母親忙完事情從屋子里出來,看到堤上聚了些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見到王總也在,連忙客氣地迎上去,問他要不要在家里吃午飯。

十幾分鐘后,來了兩臺警車,四個警察,胸前都別著微型攝像機,落地猶如四大金剛。

“誰報的警?”高個警察問。

“我?!蓖蹩偦卮?。

“誰打的人?”高個又問。

“我打的?!比f紫說道。萬紅回屋給小孩換尿不濕去了。

“不是她,是那個抱小孩的女人?!蓖蹩傉f道。

“走吧,都隨我們去派出所做記錄?!备邆€說道。

人們堵在王總的車前,說不能讓他走,他還沒付清農民工工錢。

高個警察說他們只處理打人的事。

“他的車留下,人可以跟你們走?!睆執届`活。

“我也是當事人,我跟你去?!比f紫說道。

“要打人的當事人去?!备邆€警察很嚴肅。

“我姐姐在帶嬰兒,而且她暈車,去不了?!?/p>

“那我就只能強制執行?!备邆€警察威容難抗。

“你敢!你得先搞清楚事實?!比f紫厭惡這冷血的執法,“是那個包工頭逼過來,我姐姐出于本能要保護孩子?!?/p>

黑壯警察叉開腿堵在萬紫面前,警告她這是在妨礙執法,眉目兇惡。

“收起你這副嘴臉吧,別對著基層老百姓作威作福,你是來為人民服務的?!北煌蹩偠伦?,萬紫心中的厭惡感到了極點,這會兒被黑壯警察堵住,瞬間覺得自己強大起來。對潑皮無賴,她沒有辦法,但對警察,她可以運用文明社會的禮法和邏輯,“你要知道你是納稅人養的,我也是納稅人,所以你也是我養的。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

黑壯警察愣了一下,沉著臉用手扶了扶攝像頭。

頭腦靈泛的圍觀者被萬紫那句一語雙關的罵人話逗得笑了起來。

“你們聽著,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如果和他有肢體上的沖撞,那也是為了保護孩子。他是個壯年男人,他那么情緒失控地逼近她們,很容易傷到一個柔嫩的嬰兒?!比f紫開始了她擅長的雄辯,“而且,今天最主要的事情是,他不給農民工工資。警察是抓壞人的,這里明擺著有個壞人,真正違法的壞人,你們不去管,卻要對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強制執行什么,請問你們的執法里面有沒有一點人性?你們這是在變相幫助壞人。我可以告訴你,你無權強制我做什么,如果你要求我配合,那你還得對我客氣一點?;鶎用窬瘓谭槭裁催@么野蠻?為什么這么機械僵化?你聽著,我現在就向你們的領導投訴?!?/p>

萬紫真的撥通了電話,她用的是免提。

人們靜下來。警察也豎起了耳朵。

“伍哥,我鄉下建房這里出了一點麻煩。包工頭拒付農民工工資,在這里撒野。我姐姐抱著小孩和他發生了沖突,他報警說我姐打人?,F在鎮里的警察過來要強制帶走我姐姐,卻不管違法欠薪的包工頭。伍哥,你們的基層民警辦事能力太差,執法水平太低,太野蠻,連是非都分不清楚。我不接受濫用職權的強制,請伍哥派市里的警察來處理?!?/p>

“好,你別著急,我馬上打電話?!?/p>

此時已是上午十一點。圍觀者堵在長堤上,影響了車輛通行,一個警察不得不臨時當起了交警。

看上去空蕩蕩的村莊,一出事竟然能湊齊這么多閑人。世界一片混濁。萬紫感到荒誕,感到羞恥,沒想到離開幾十年,竟以這種方式給人們提供了一頓免費的盛宴,供他們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沉浸在閑適迷人的田園風光之中。

她立在沼澤中。四周霧氣氤氳升騰。陽光刺激下,皮膚上有更多的顆粒冒出來,痛癢的面積在漸漸擴大。

兩三分鐘后,高個警察的手機響了,他邊接邊走到僻靜處,所有目光齊刷刷地望向他。十分鐘后,又來了兩臺警車,后面一車全是著黑色便衣的警察。

一個帽子有點緊的警察跟萬紫握手,自我介紹了之后,轉身朝人群大聲說道:

“鄉親們,請安靜一下。這里發生的情況,我都已經了解了。我們也不欺負外地人,全過程請大家隨便監督、錄像,我們保證實事求是處理。請問,誰是萬女士建筑工程的包工頭?”

“我?!蓖蹩偯?,表示他受了傷。

“哪些人被欠薪了?”

“我們?!睆執胶湍嘟嘲ゎ^站出來。

“有沒有憑據?”

“有?!睆執胶湍嘟嘲ゎ^遞上票據。

“欠條是不是你打的?”帽子有點緊的警察問王總。

“是的。但是……”

“別廢話,立刻把農民工的錢付清?!?/p>

王總面如死灰,默默地掏出手機,開始微信轉賬。張太山和泥匠收到錢,朝帽子有點緊的警察豎了豎大拇指。群眾鼓掌,稱贊帽子有點緊的警察是個辦實事的。

“那她打人的事怎么辦?”王總問。

“那是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你是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一個弱者,一個強者,弱者為了保護孩子,發生了肢體碰撞,也是情理之中的。我問你,你有沒有孩子?”

“有?!?/p>

“那我相信你更能理解我剛才這番話了?!泵弊佑悬c緊的警察拍拍王總的肩,語重心長地說道,“伙計,在外面做工程不容易,和氣生財,了結了這個工程,回家去抱抱孩子吧?!?/p>

王總脖子僵直,像是噎住了。

這時又來了一輛警車,是鎮長和鎮里的派出所所長。

村里頭第一次集中出現這么多警車。

十八分水線

“阿桂,我得告訴你事情的來龍去脈。母親實在是不愿在別人家住下去了,我想著提前把她的東西搬進新屋算了,即便還沒鋪地板,住起來也還是要舒服很多。天氣那么熱,頂著中午十二點的太陽,我一趟一趟地搬。有些東西我搬不動,我只能喊你丈夫幫忙搬。只要是我能做的,我絕不會麻煩他。施工隊已經竣工撤離,屋邊的橫排水管被運泥車壓壞了,你丈夫在挖開檢查,準備換新管子。我喊了他幾回,他才扔掉鏟子,不是很耐煩。

“搬完東西,我正在搞衛生,供電所打電話告訴我,他們在別的工地勻出人來了,馬上來給我們挖洞埋電線桿,工人已經在路上了。我趕緊放下手上的事,問你丈夫電桿埋在哪里,都定好位置了沒有,確定不要影響砌圍墻。他就放下鋤頭,走到化糞池邊上,腳踩中電線桿位置。我說你的定位正好在分界線上,而且太靠溝邊,一挖洞溝邊的水泥塊也會垮掉,電線桿正好在圍墻線上,而且影響終端做圓柱造型。你丈夫焦躁不安,狡辯著說沒在圍墻線上,他定在那個位置的原因,一會兒說是避開排水溝,一會兒說線在空中要拉成直線。

“我讓他解釋一下,排水溝在哪里,從哪里排的?他要是說得對,我肯定要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單純地要反對我,不愿承認我總是對的,他悶聲不吭地走了,繼續去挖他那邊的水管。我是一個講道理的人,以理服人對不對?他采取這種態度是表示抗議嗎?我朝他喊,位置都沒定好,怎么就跑了?既然你提到了水溝,你連這個事情都解釋不清楚嗎?他就在那邊發火,不知道他心里積著什么怨。我累得像條狗,也失去了耐心,我極度厭惡跟他合作,太難溝通,太擰巴。我們就隔著一個地坪大聲吵了起來。他說我一直欺負你們,最后甩掉手中的鍬,大聲罵我:‘你是小人。

“阿桂,我過去真的一點都不了解你的丈夫。他說要讓我在中國不得安生,我可以原諒他的有口無心,但這劃下了傷痕。這一次又罵我是小人,這是要把我的人品踩進泥地里,讓我沾一身污。三只叫雞公早就預示了這些不順。避免反目成仇,我們不應有任何利益關系,我考慮如何切割房產?!?/p>

萬紫一口氣說完,表示要請律師走法律程序。

“哎呀,你莫聽他的,他講話跟放屁一樣?!卑⒐鹫f道,“知道你們吵了架,我也很生氣,狠狠地罵了他,給他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我說,妹妹和阿桃這么多年沒聯系,現在見面是很正常的事情,哪里會有別的什么目的,家里還剩幾頭親呢。死去的死去了,活著的要珍惜啊?!?/p>

阿桂又以旁敲側擊的方式提到萬紫與阿桃的見面,透露這件事觸動了他們敏感的神經,他們懷疑這里頭有某種陰謀,因此給她扣上“小人”的帽子。

“幸虧我給了阿桃一個說話的機會,我現在知道了,什么是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币还山^望的、厭惡的、污濁的怒火堵在萬紫的胸口,夾雜著累積已久的悲傷、痛苦、寒心,這兩股力量推動她與他們拉開距離,劃清界限。

萬紫受夠了這些令人唾棄的雞零狗碎。離家闖蕩三十年,走遍東西南北,正是自己的努力與人格贏得了尊重,回到自己的家中卻遭受親人的侮辱、藐視、懷疑與敵對,聽信他們的一面之詞。無所謂阿桂是怎么知道她和阿桃見面的,也不去想阿桃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這對曾經的妯娌,究竟是對手還是盟友,萬紫已經意識到該如何與這些親戚保持距離,她決定和阿桂切割房產(關系),永遠擺脫這糾纏不清的局面。

切割談判定在星期一。萬紫請了彼此信任的林主任作公證人,便于雙方發生爭執時調解,他曾經為村里的筑路項目出過力,阿桂住的廉租房,也是他幫的忙。

切割房產唯一可行的辦法,只能是萬紫出一筆錢,阿桂放棄房子的權利。

太陽熾熱,陽光透過駕駛室車窗烘烤著裸露的手臂,萬紫根本沒有時間處理皮膚過敏的問題??吹阶约旱男蜗蠛椭車囊磺?,都在這個夏天變得面目全非,她悲哀地感到自己活成了一個笑話。

林主任帶了一位律師朋友。萬紫請他們在條桌邊坐下。上茶。廚房是開放式的,阿桂在洗碗。她說這事兒她不管,隨她丈夫怎么辦。一貫當家作主的阿桂,在這等重要的事情上忽然放手交權,傻子都知道她玩的是垂簾聽政。萬福在外面勞動,聽到阿桂喊,就從后門進來,側身坐在椅子上,仿佛椅子瘸了腳,需要他用身體平衡。他的身體語言顯示了內心的怯懦和心虛。他不自在地笑著,含著靦腆,衣服上還有剛剛勞動留下的泥漿,手上也有些泥土。

萬福的樣子讓萬紫感到一陣辛酸。

有什么不太對勁。

但談判已經開始。

萬紫雙肘擱在桌子上,以前所未有的嚴峻說道:“今天林主任在場,我先說幾句心里話。沒建房子之前,我們兄弟姐妹的關系是最和睦的。在建房過程中,隨著更多的接觸與更深的了解,我們家里不斷發生矛盾與沖突。毫無疑問,房子是一切矛盾的源頭。我認為,只有徹底解決房子的問題,才能避免親戚關系惡化,反目成仇?!?/p>

“我很感謝你們的信任?!绷种魅蝿窈?,“我今天就像你們的一個兄長來參加你們的家庭會議。你們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常到我辦公室喝茶。他是很為兒女們驕傲的。萬紫為家里做的貢獻大家都有目共睹,她是最小的,是理當被呵護的。你們的家庭其實相對簡單,像我們家族,還有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成員更多,親戚關系也更復雜,作為長兄,我也處理過家里大大小小的矛盾。值得欣慰的是,我們所有的家庭成員都認同一點,那就是,要有愛,愛是凝聚家庭和社會的力量?!?/p>

一陣沉默。

愛是黃金,窮人家早當掉用來吃飯穿衣了,哪里存得住。

“我是這么考慮的,”萬紫硬著頭皮往下說,“你們也知道我的經濟狀況,我仍然會盡我的承受極限,想辦法拿出四十萬給你們。各自為安。我拿這筆錢,不代表我有錢,更不代表這個村旮旯的地皮值錢。你們也知道,鄰居家的那棟樓房賣給親戚,只收了三萬塊?!?/p>

在廚房緩慢擦碗的阿桂一直豎著耳朵,聽到萬紫開出的數目,人瞬間凝固,微張著嘴,呆呆地望向窗外。她在掂量這個數目的分量,心里飛快地計算它的用途,能在城里買一套什么樣的房子。萬紫將房款暫存她賬戶的時候,她每天翻查利息,作為一個月薪兩千多的保姆,她從沒見過這么多錢。

“要得。都依你?!比f福站起身說,“沒別的事吧,我繼續去干活了?!?/p>

事情迅速地了結,仿佛一個急剎車。

萬紫回城時,看到萬福還在即將不屬于自己的土地上忙碌,心里一陣凄楚。她想到父親當年砌紅磚固定分界線,擔心萬福老實被別人侵吞宅基地。父親保護未來屬于兒子的土地,她卻在用金錢將父親的兒子“逐出”家園。雖然阿桂做夢都想有這么一大筆錢,萬紫仍然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殘忍的事。她并不想成為那棟房子的主人。那不是她想生根的地方。她就是不甘心。

萬紫一夜難眠。對阿桂他們怨恨一陣,憐憫一陣,時而又自憐一番。想到自己無人體會的艱辛,想到相繼離世的父兄,樹倒猢猻散的家族,又想到枯瘦的萬福穿著泥靴,一輩子沒直過腰的勞苦姿態。也許上天指定自己成為這個家庭中最有出息的小女兒,同時也指定了她照顧家人的責任。她想起萬壽在世時對萬福的關照與尊重,萬壽不滿阿桂將兒女攏在自己的陣線,一起蔑視與孤立自己的丈夫——因為他賺的錢沒她多,還常常生病——這是非常傷人自尊的。也許這就是萬福性格暴躁暴力的癥結所在。萬壽去世后,萬紫對萬福倍加關心,她的車留給他開,信用卡給他每個月刷用一定的額度,經常給他買衣服?;貋砗筮€在想給他買一臺新能源車。但是不斷發生的沖突打消了她的積極性,他們對待萬紅的態度也讓她灰心。

紛亂的塵埃在破曉時分沉落下來,萬紫睡了過去。但很快從夢中驚醒,睜開眼就給阿桂打電話,說萬福愛土地,那些土地屬于他,她無意霸占。阿桂說她丈夫也后悔了,回來一直唉聲嘆氣,失了魂一樣,晚上一夜沒睡,說土地沒了,鄉下回不去了,這可怎么辦。

“唉,看他累得那個樣子,我想罵他也罵不出來?!卑⒐鹂蘖似饋?。不管她是不是通過編造情景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想法,她的態度總歸變了,她在退步,示弱。

萬紫心里又是一陣悲憫,于是暫時擱置方案,沒多久發現這是阿桂的話術,她是嫌四十萬太少。

十九天溝

萬紫買了很多除甲醛的東西。搬家的良辰吉日已經選好。母親似乎并不開心。建房過程中她也過于操心焦慮,在破房子里歷經寒冬酷暑,已經變得又黑又瘦,再加上整日嘴巴緊抿,嘴角下垂,像一顆干棗,再也沒有顯露出嘴角的小酒窩。

好友寄來幾十餅普洱茶祝賀喬遷之喜,每一餅包裝都印著燙金的賀詞。萬紫想到母親一個人在家,買米、換氣、交電費等諸如此類的瑣事,都是鄰居幫忙,對于經常關照母親的人,她都送上一餅茶葉,沒幫過的,甚至略有齟齬的,也送了點小禮物。與母親實際往來的鄰居不多,也就三四家,萬紫想著入伙那天,也請上這些關照過母親的鄰居一起吃飯,表示感謝。萬紫還不知道自己對村里人的善意引來了家人的暗中猜忌,喧賓奪主出手大方,顯然是有所圖謀的,因為鄉里人不會平白無故送人好東西。

母親心里有事。通過她這么陰郁的表情,不難猜出阿桂在母親面前說了什么。

萬紫一心為母親,如果母親反過來對她不滿,她也不快樂。建房、矛盾、心碎,她疲憊不堪的心繃得緊緊的,變得堅硬,失去了彈性。母親的黑臉讓她更加灰心與絕望。母親絕不會在萬紅面前壓抑她的情緒,肯定早就直接開撕了。父親病危住院期間,她們當著父親的面吵起來。萬紅翻了一通舊賬,指責母親重男輕女,心里只有兒子和孫子,見到外孫連笑臉都不肯給一個。萬紅的理由是自己沒被娘家人重視,因此遭到婆家欺負。母女間的惡語相向讓萬紫感到震驚,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與母親大動干戈。

母親當家做主強勢慣了,在新居里得聽萬紫的安排,心里別扭。比如出浴室要在地毯上蹭蹭鞋底,不要將水帶到木地板上;萬紫扔掉的爛東西,母親又會撿回來;萬紫要求東西用完放回原位,便于下次使用;拖把分區域使用;切肉刀和水果刀分開。母親在她自己的現代化衛生間放置塑料桶儲有機肥料,萬紫沒管這些,她并不試圖改變母親的私人習慣。

但所有這些都不至于令母親臉色這么難看。

萬紫買回家具、電器,淘汰的舊東西寄存在破房子里。母親事不關己地看著她進進出出。阿桂他們的房間里始終空空蕩蕩,萬紫連窗簾都沒給他們裝。她最后運回十幾幅專門為新居畫的油畫,將父親、母親以及小萬紫的巨大合影放在客廳壁爐上。

“看得出這都是誰么?”萬紫笑著對母親說,她以為母親至少會夸她一句。

“是誰?”母親瞟了一眼畫,冷淡地說,“不認識?!?/p>

萬紫由頭涼到腳,心里打起了寒顫。

想到自己用滿腔的愛,仔細描繪母親臉上的每一道皺紋,涂抹她因勞動而變形的手指關節,想到母親并沒有享過什么福,她邊畫邊流淚,心里愧疚,發誓要寵著母親,照顧她,保證她那個秘不示人的盒子里永遠裝滿現金,讓她不再為生活有一絲擔憂。

母親又一次輕蔑地褻瀆了萬紫的愛,她感到胃里一陣發燒。

將大油畫肖像放在客廳,意味著父母是房子的主人,對于母親來說,父親早已變成牌位住進了祖宗神龕,兒子萬福才是這房子的主人。

“不認識么……那是我沒畫好?!比f紫勉強穩住精神。打算把畫藏到母親看不到的地方。

“我好像聽誰說到,萬紅想要那張舊餐桌?”母親忽然問道。

“她家那么小,應該放不下。我問問看?!?/p>

萬紫打電話問萬紅,她的確需要舊餐桌。

“她要就給她吧?!比f紫對母親說道。舊餐桌是萬紫一年前買的,她忘了可以折邊收縮。

“給她干什么?那么好的桌子,還新得很呢?!蹦赣H脫口而出。

“不給她給誰呢?反正這里用不著?!比f紫震驚于母親對萬紅赤裸裸的嫌棄。

“他們要放到雜屋子里去,以后有用?!?/p>

“他們要什么東西,他們自己去買!”萬紫音調高了起來。

“只曉得買,他們哪里來的錢買?”母親也露出厲害臉色。

“媽,你怎么能夠這樣,情愿這張桌子給兒子存到雜屋子里落灰,也不給你的女兒?你不知道她家里的樣子,我知道!她現在的飯桌矮小得跟過家家一樣,你這里有她用得著的東西,為什么不高高興興地給她?這也算是幫她??!”

“哎呀,拿去拿去拿去,要什么都拿去?!蹦赣H不耐煩地揮手。

“媽,我是在給你說道理。你一定要認識到這個問題,桌子給她,一定是要你真心實意地,你高高興興地給,她才會高高興興地收。萬紅很可憐不是嗎?她又沒上班,哪里來的錢?”

“賭博幾萬幾萬地輸,誰有她那么多錢?”

“那是她過去犯的錯誤。我們都要寬容她。她現在不是在辛苦地帶孫子嗎?省吃儉用貼補小孩子生活費。我們要力所能及地幫她,而不是笑話她?!?/p>

“行行行,給她吧。你大哥抹得干干凈凈的,全都整整齊齊地擺到那個破屋子里了?!?/p>

聽到“干干凈凈”與“整整齊齊”的詞句,萬紫眼前便浮現萬福擦拭桌子時的認真與愛惜。他也是家徒四壁的人,結婚時添置的幾樣家具早就東倒西歪,搬出去便散了架。萬紫不覺對他也心生憐憫,一時間不知道桌子到底應該留給誰。

“家里還有九條長高凳,十把椅子,兩張小方桌……”母親自顧自計算起家里的老財產,那都是些瘸腿裂面的爛東西,只有劈了做燒柴用。母親執著于舊物,似乎對新東西不屑一顧。

二十空心墻

萬紫回北方開會期間接到母親的電話,她說黃昏時隊里來了五六個人,他們懷疑花園圍墻越過了界線,占用了公共馬路,在家門口拿鐵棍戳,用尺子量,最后說西邊角侵占了三十公分的馬路,要求整改。萬紫知道這個情況,為了拉直前圍墻,她騰后了一米寬的宅基地,西端的角仍然伸進了馬路,但她計劃將整個馬路向外側用混凝土拓寬九十公分,實際馬路會比原來寬敞得多。母親已經告訴了他們這個施工計劃,他們不同意,有一個人還說,就算你馬路拓寬一百米也沒用,這邊就是不能越界。

萬紫嗅到一股蠻橫無理的戾氣。拿著鐵棍到家門口到處戳,這本身就是羞辱與挑釁,也算是欺負萬福軟弱。過去父親為了分界線,曾經和鄰居打得頭破血流,幾十年相安無事,如今又有一種死灰復燃的意味。

萬紫只能采用文明手段,給鎮長電話,請他安排協調處理。第二天村支書和村主任到了現場,測量記錄,承認拓寬馬路便利了村里交通,從此再也沒有人來指手畫腳。

萬紫在喬遷之日前一天坐早班高鐵回來,行李都來不及放下,直接開車去超市準備水果、堅果、一次性紙杯,彩紙禮炮,更重要的是檢查禮儀公司的現場布置,氣球、燈籠、彩幅、音響設備——為詩歌朗誦會準備的,還要掛匾,蓋紅綢,粘繡球,每一件事她都得親自到位,沒人關心這些。

驅車到鄉下已是下午四點。房子周圍一圈巨大的紅燈籠,散發著張燈結彩的喜慶。新房美得像新娘。阿桂在搞衛生,明顯有了隔閡與拘謹。萬紫有意化解,叫阿桂一起粘繡球,一起忙到很晚才大致安排妥當。萬紫這一天馬不停蹄,累得不能開車回城,晚上和母親擠一床睡了,翌日一大早就爬起來,清掃地坪,擺桌椅,分果盤,為喬遷儀式和朗誦會做準備。

這一天小雨淅淅瀝瀝,交織著爵士樂的纏綿與輕愁。友人陸續到齊。喝茶吃瓜果。朋友們輪番發言祝賀。這一天母親相當高興,頭發梳得整齊順溜,穿著萬紫特意從北方購買的玫紅色外套、布鞋,步履也顯得輕盈愉快。她揭匾時,在梯子上揮手,笑容燦爛。鞭炮撕扯著地面,花炮直搗著天空。建筑的勞累在歡樂的氣氛中似乎也隨風飄散。一切似乎圓滿順利。沒有吵架,沒有爭執,人們看到的是一個和睦歡樂的大家庭。

這種假象很快被一次更尖銳的爆發打破。

距離母親生日半個月,萬紫張羅在酒店訂兩桌,給母親過一個特別的生日。一桌是自己家里的,一桌請村里經常幫助母親的。母親是情愿的,一起仔細商量了請哪些人,核實了名單,萬紫最后加上了五保戶鄰居,還有一個瘸腿殘疾人。母親雖不喜歡無緣無故地請人白吃白喝,但也勉強同意了。萬紫對鎮里不熟悉,請教阿桃哪家飯店最好,約了阿桃一起去現場看。包間算得上寬敞,沒什么格調,但有一窗河流與漁船,這會使氣氛美好一點。

萬紫回到家,一進客廳就聽到母親在房間里和阿桂講視頻電話。母親說話的私密語氣讓萬紫感到震驚,心里也涌起一陣嫉妒:母親和阿桂像一對老閨蜜。她們顯然早就結成了聯盟來共同對付她。

“……那張餐桌萬紅要,給她算了,莫眼淺她們的?!蹦赣H已經把萬紫和萬紅捆綁在一起,視為敵對勢力。

“她要拿就拿去吧,那床也是她妹妹原來買的,問她要不要,都搬走吧?!卑⒐鹫f道。

“她家里那么小,都不曉得她要了給誰去?!?/p>

“可能是給她兒子用吧?!?/p>

“不是我們萬家的人,我看見都不愛……”母親不喜歡外孫是明顯的,在阿桂面前赤裸裸地說出這番話,有些諂媚的意味?!澳阒腊?,我的生日,她說不在家里搞,要到飯店里搞兩桌呢?!?/p>

“那估計是要請她那些城里的朋友了……”阿桂吸氣時濕漉漉的牙縫里發出嗞嗞的響聲。

“不是的,村里的人她都要請一桌。我懶得管,反正我是不會去請的。她要請,她自己去請。你不要去吃,算了吧,你們都莫去?!?/p>

“嗯,我們提前一天回來給你過生日?!卑⒐痦憫?,“你隨她怎么搞去吧,反正她做事不商量是搞慣了的……”

“以為請村里人吃飯,送東西,村里人就會喜歡她?!?/p>

“……前一陣她跑阿桃那里說了很多事,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

“阿桃當時就跟我講了!”

“她討好左鄰右舍,只怕是打算老了落葉歸根?!?/p>

萬紫聽得渾身顫栗,悲憤交加,忍不住快步沖進母親房間,大聲喊道:

“我聽見了,我全都聽見了!劉桂枝你個混賬東西,我警告過你,不要總是在母親面前說我!你少他媽的自作聰明,躲在背后起拱,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對你們一直心懷良善,是你逼我再次和你們切割?!?/p>

母親像見到鬼一樣嚇蒙了,但迅速反應過來,將平板電腦往床上一扔,耍起母威:“你搞得好啊,聽起壁腳來了。我們說你什么壞話了?”

“你開著免提,我在客廳聽得一清二楚。媽,你怎么能這么狠心?我這么辛苦,這么無私地為你,照顧你,每一粒米,每一滴油,你從里到外的衣服,住的吃的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給你準備的。我是在報答你的養育之恩,但是你為什么這么冷血?你為什么從來都不心疼我?為什么我從來得不到你的夸獎?

“你過生日,請誰不請誰,我都是和你商量定下來的。請鄉里人,是感激他們對你的照顧!鄰里關系搞好,不也是為了你們嗎?你要阿桂他們不參加你的生日聚會,你是要丟我的臉是不是?要讓我難堪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這是砸你自己的場子,丟你自己的臉?你這是團結子女嗎?你這純粹是挑撥離間,火上澆油!

“我為什么要討好村里人?我有什么必要討好誰?我又不是這里的農民,我又不需要他們抬喪,我燒成灰也不會撒在這個角落里。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你們,我這一輩子都在想著讓你們過好。你怎么能這么詆毀你自己的女兒?劉桂枝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我有跟你說過她的不好嗎?當我請她盡力給你一點生活費的時候,她說她想死。這就是你的閨蜜。還有阿桃,阿桃做了你幾十年兒媳婦,她給你買過一雙襪子嗎?她們給你傳宗接代有功,女兒就不是你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嗎?”

連母親都在往自己身上甩污泥,萬紫徹底崩潰了,她聲嘶力竭,所有壓抑的憤懣、痛苦,如排山倒海。她豁出去了。

“我不要誰給生活費,我自己有撫恤金,活得不會比別人差?!蹦赣H強詞奪理。

“你那幾百塊錢能干什么?要不是我每個月給你錢,你會活得像個乞丐!你會是全村活得最差的!我為你蓋這么大的房子,你覺得很容易是嗎?”

“我沒要你建房子!我的舊屋還住得,漏雨只要修補屋頂?!蹦赣H的話和萬福的話如出一轍,“我寧愿住在舊房子里……子女不和,我住得不開心?!?/p>

“怪不得你每天對我黑著臉……”萬紫的憤怒沒有了,深深的悲涼占據了整個胸腔,“你們都沒想要建房子,是我在作賤自己……太難了……如果能掀掉新房,還原舊屋……”

“掀了就掀了?!蹦赣H的耳朵好像只能捕捉某些關鍵詞。

“好,那就掀了。你們的舊屋值多少錢,我賠?!比f紫動真格的。

母親傲慢地擠扭五官,將眼淚趕下來。

“以前我們家是最和睦的大家庭,現在四分五裂。為什么?因為利益。房子讓人現了原形。是我在爭奪你們的財產嗎?可惜你們一無所有?,F在,是你們逼我拿走屬于我自己的那一份產權。我從十四歲起就沒用過你一分錢對吧,實際上你都沒有把我撫養成人。打我當童工起,你們誰也沒有關心過我的死活。我有點成就了以后,你們打電話就是要錢?!?/p>

“我們哪里找你要錢了?”母親不肯低頭。

“媽,你說話要憑良心?!比f紫震驚于母親睜眼說瞎話。

“你把大哥趕出去,你有良心?”母親指著父親的牌位,“你父親在這里看著,你跟你父親說你有沒有良心?”

“我真希望父親在這里?!比f紫心里更委屈了,“至少父親尊重我,尊重知識,只有你們,把我當農村婦女看待,你絲毫不了解我。父親曾經流著淚,后悔沒送我讀更多的書。父親都向我道歉了,媽媽,你為什么還要這么說傷人的話……你不覺得你也應該說聲對不起嗎?”

母親啞口無言,突然拉長音調,捶胸頓足地哭喊起來,“啊呀……我的老倌啊,你為什么不帶我一起走???”她幾步跑到神龕前撲通跪下,“老倌呀,你怎么丟下我一個人呀,我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啊……”

萬紫冷冷地看著地上的婦人,心里想這個人怎么會是自己的母親。除了外貌,她們之間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她們是房子里兩堵平行的墻。

母親不認輸,不講理,撒潑打滾,還有一招以死相逼的殺手锏。她開始玩命。膝蓋因風濕僵硬跪下去痛得直叫喚,在祖宗牌位前呼天搶地,失控的情緒刺激血壓,臉色立刻變得通紅,馬上就要昏厥過去。

萬紫想到母親的高血壓,如果她就這樣發生意外,那是最大的悲劇與諷刺,她的余生將會活在懊悔與內疚當中。

她妥協了,像哄小孩一樣安慰她,承認自己脾氣不好,好不容易把母親從地上抱起來,挪到沙發上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水,小心伺候她喝下。

“我要立遺囑,房子將來屬于萬福?!蹦赣H眼淚一抹,得寸進尺。

母親竟然知道立遺囑指定繼承人,萬紫知道是阿桂在背后教唆。

“媽,我會比你先寫遺囑,一碗水端平,房子由萬福、萬紅、萬明平分?!?/p>

“這是我的房子,不可能給萬紅,”母親拍了一把茶幾,“憑什么要給她一份?”

“我花錢建的房子,你們誰也做不了主?!叭f紫望著母親那張皺紋密布的臉,話不再高聲,這使她的話聽起來更嚴肅,也更有分量,“萬紅是你的女兒,我的姐姐,她是我們家的一員。今后誰欺負她,就是欺負我?!?/p>

母親癱軟在沙發里一動不動。

已是午飯時分,鍋冷灶涼,萬紫肚子餓得慌,胸口被堵得密不透風,沒有任何胃口。但做飯是一種態度,這表明爭吵終結。她轉身去了廚房。母親的權威受到了挑戰,這一仗她打輸了,輸在離家三十年的小女兒手里。

萬紫希望母親能意識到自己做得太過分,“我是你的娘,錯了也是對的”,理論上成立,但任何一個明事理的母親,不會將這句話當作母女關系的真理,更不能無所顧忌地傷害自己的女兒。

承認自己不受歡迎,在這里還有點丟人現眼的意思,萬紫心如刀刺。

她取消了母親的生日酒席。

第二天清早,萬紫聽到菜園里傳來母親和鄰居聊天的聲音。昨天的爭吵很多人聽到了,房子外圍有好幾個人欣賞這對母女的戰爭,但沒有人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鄰居老太太一早到了母親的菜地,假裝弄幾棵白菜,不經意間打探到了某些虛實,不免提高了一點音量,說道:“沒想到她也真是個沒用的家伙呢,實在是出去了幾十年了,怎么還這么不曉得世事?”

村婦們本來就擅長并沉迷于撥弄是非,只要有新的內容加入,就能像禿鷲一樣撲向這塊美味腐肉,啄啃,咀嚼,撲打著翅膀叫囂。母親竟然還在外人面前敗壞自己,萬紫立刻起床,隨便披件外套,趿著拖鞋,快步到書房拎起父母合影的油畫,到了路邊的垃圾焚燒地。她的手顫抖著。引火費了些時間。但火苗終于升起?;鹧嫜杆偻淌芍嬛腥宋?。她懷著深深的愛意畫下的“全家?!?,在晨風中漸漸化為青煙。

父親親手種下的槐樹,已經遮天蔽日。人們嫌棄它落下的果子使路面變臟,建議砍掉,萬紫卻修起了圍欄保護它?;睒涫歉赣H的身影。畫這幅畫時,她甜蜜地幻想著自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們寵愛她,呵護她,她在他們的懷里撒嬌。她在這幅畫中傾注了她這一生對他們最完整、最深刻的情感。過去她像孤兒般四處漂泊,她很堅強,她不需要他們。但現在沒有人理解她的脆弱,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他們,需要他們接受她的照顧,需要他們分享她的生活,需要他們的溫暖與陽光,需要他們為她能照顧一家人而感到驕傲。她要告訴父親,不必對她內疚,她感謝生活中的每一個溝坎成就了她。

鄉村社會是泥沼、漩渦、攪拌機……萬紫回房間迅速收拾行李,大箱子扔進車尾,一腳油門駛離了這個令她心力交瘁的地方。

二十一封頂

萬紫沒有哭。眼淚在心里奔涌。車內音樂咆哮。沒有詞語能夠描述她此刻的感受。車輪在坑坑洼洼的路面起落。這是她從廣闊走向狹窄的必經之途,從光明進入幽暗的唯一道路,是一條遠方連結家園的情感鋼絲,她在這條鋼絲上來來回回半輩子,最終絲斷墜落。她想起房間里的飛蚊尸體,在黑夜里為了屋子里的那一點暖光拼命鉆進紗窗,清早成批地死在地上。

她把車停在小區里,打的士去機場。她感到世界一片空洞。人們拖著行李離開,返回,煞有介事。什么在終點。她不去想了。不去想那苦心孤詣造的房子,里面有多么冰冷;也不去想母親如何抹殺一切,將她當作一件萬能的工具。

逃離了泥沼,就是得救。她知道必須盡快把自己的精神也從那泥沼中拯救出來。

萬紫告訴萬紅,她與母親頭一回發生了激烈的沖突。萬紅怒火沖天,當即就要打電話給母親,質問她為什么一碗水不端平,制造矛盾。萬紫知道萬紅說話不分輕重,那一次在醫院當著父親的面罵母親“心黑心毒”,萬紫便覺得過分。萬紫本能地保護母親,說母親已經潰敗,不能再打擊她了。

托運行李。過了安檢?;赝砗?,萬紫感到自己用真實的肉身演繹了一部小說,獲得了仿如虛構的躁動與悲傷。她反思事情為什么到了這個地步,她是依戀母親,一心要讓母親快樂的。她想起與母親拍桌子對峙的情景,自己那一刻的執念,就是要把母親的威風打下去,讓躲在她背后的阿桂現出原形。

母親不知道萬紫已經離開,她登機前接到母親的電話,說政府來了幾個人,好像是關于產權的事?!八麄兇蚰汶娫挍]人接。我打給萬紅,她以為是你大哥找人來落實產權的,那個兇哦,把我一通刮,我哪里曉得他們是誰叫來的?!蹦赣H的聲音突然變了,有著前所未有的衰弱,以及顫顫巍巍的怯懦。

萬紫的心立刻懸了起來。

在這場沖突中,萬紫知道,自己的態度肯定也傷害了母親。她想起母親長久地癱坐在沙發里,眼睛腫成一條縫。背影是萎縮的,稀疏的白發凌亂。她做好了飯,母親才勉強起身。坐到桌子前,她們都沒吃什么。但坐到一起吃飯,也代表著某種和解。

只是兩人都沒再說話。

萬紫在飛機上。底下是萬里晴空。與母親的物理距離越來越遠,心卻又倒退著靠向母親。

回到自己的家,萬紫依然無法平靜。心不在焉地搞衛生,東擦西抹,仿佛某個喜歡的物品被打碎了,心里空落不安。晚餐勉強吃了點蔬菜粗糧。腦海里晃動母親幾近蹣跚的身影。稀疏的白發。溝壑交錯的臉。搖搖欲墜的門牙。她晚上吃的什么?她還在傷心嗎?她會不會病倒?她是那種死倔死不開竅的人,會不會氣得神經錯亂?她一個人在家里,會不會有什么危險?

萬一母親有個三長兩短,槐樹下再也沒有母親等候的身影,園里不再有四季常青的蔬菜,空蕩蕩的房子里再也沒有母親應聲而出……萬紫胡思亂想起來。越想越急,越想越不放心,越想越內疚,她拿出手機想打母親的視頻電話,但是內心的委屈、寒心、不甘、郁悶、悲傷……這些東西被瞬間召集起來,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止她這么做。

她又變回那頭受傷的小動物,蜷縮在自己的黑洞里,舔舐著滴血的傷口。

夜里,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大雨中,母親在低矮昏暗的廚房里做飯,往泥灶里塞稻草,年輕的面孔在青煙中隱約。她身材豐腴,雙腳靈巧地避開接漏的盆碗,熟練地瀝干米湯,將米倒入鍋中……忽然間風雨大作,青煙亂舞,母親無助的臉皺紋密布,眼睛腫成一條縫,地動山搖中,她向萬紫伸出了雙手……貧窮烙下的心理陰影轉化為夢,萬紫無數次在夢里保護家人,拯救他們,她尤其不會讓母親受一丁點傷害。

就憑兒時的夏夜里躺在母親的懷里乘涼,母親一只手臂像上了發條一樣不斷地搖著蒲扇為她驅蚊降暑;就憑著她害怕走月光下的獨木橋,母親將她背起來走到對面;就憑母親自己假裝不餓為了讓孩子們安心吃飽;就憑母親把她生得這么健康,撫養長大……就憑這些,她就不應該生母親的氣,不應該把母親逼到角落。

萬紫被巨大的愧疚和擔憂襲倒。挨到天亮時分,估摸著母親已經醒來,急切地撥通電話,是萬福接的。他說母親在醫院,半夜接上來的。萬紫腦袋里嗡的一聲炸了。

母親從來不去醫院,有點病痛都是熬過去的。

萬紫想母親真的是被自己氣倒了??蓱z她失去了一個兒子,緊接著又失去了丈夫,孤單一人度過了多么艱難的時刻,在悲傷中迅速老去,卻沒有人陪在身邊。萬紫的心被什么揪住了,她指責自己活到這個歲數,仍像年輕時一樣沖動,不計后果,這跑來跑去的狼狽也是自討的,她本應當陪母親過完生日再離開。

萬紫沒有猶豫,即刻啟程飛回小城。

趕到醫院,母親半躺在病床上,眼里濕漉漉的,見到萬紫笑容滿面,露出了嘴角的漂亮酒窩。

“孩子呀,你不生媽媽的氣了吧?”母親使用了從未有過的溫柔和稱謂,“媽媽老了,明年就八十了,老糊涂了呢,你莫怪媽媽?!蹦赣H的臉眨眼間就瘦了一圈,剩下一巴掌大了。

“媽,是我不對,我遺傳了爸爸的壞脾氣?!比f紫很想擁抱母親,很想握住她關節粗大變形的手,但這種情感外露的表達,對萬家的人來說都太不容易?!澳隳睦锊皇娣??現在感覺怎么樣?”

“昨天晚上腸子絞痛,胃也絞痛,就好像被人抓住,擰干衣服一樣,緊一把,松一把,痛得我哦,衣服都汗濕了幾套?!蹦赣H有點虛弱。她對腸胃痙攣的描述與比喻具有文學色彩,“……還有惡心,頭暈,一晚上拉了十幾回稀……醫生說是食物中毒……現在好了,只是胃里面還有點發燒……你大哥半夜里非要用摩托車拉我來醫院……我這輩子沒住過院呢……這一下打破我的歷史紀錄了?!?/p>

“昨晚上吃了什么?”萬紫對大哥心存感激。母親這把年紀來一次食物中毒,太危險了,要是兒女都生活在千里之外,她必然會煎熬一夜,誰知道熬不熬得過去。

“開了一包新米,炒了一把白菜秧苗,還有你買回來的豬肉,就這些?!蹦赣H覺得是白菜秧苗的問題。

“米給雞吃,豬肉不要了,白菜秧苗全部扔掉?!比f紫清理一切嫌疑食品。

母親問她昨天去哪里了,“夜里等你回來,門都沒關?!?/p>

萬紫沒有說自己回了北方。

“中午你姐姐送的南瓜小米粥?!蹦赣H頭一回顯示她的幽默感,“要不是住院,我哪里吃得到這么好吃的東西?!?/p>

這時阿桂進了病房,訕訕地笑著,將親自做的飯菜擺在床頭柜上。

萬紫聞到菌湯的味道。她明白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在她遠離故鄉的歲月里,是阿桂他們在身邊照看著父母。

天空飛過執念與虛妄的鳥。

斜輝映射窗前,將粉色三角梅濯洗得清新悅目。

2023年11月25日初稿于

桃花江美人谷山莊

2024年正月新春修訂完畢

作者簡介:盛可以,上世紀七十代出生于湖南益陽,后移居深圳。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北妹》《死亡賦格》《野蠻生長》《息壤》《女傭手記》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德等十五種語言在海外出版單行本。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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