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之象，正與邪的較量（評論）

石凌

如果冉阿讓從獄中逃出來，經過奮斗成為令人敬仰的市長，《悲慘世界》只是講了一個咸魚翻身的故事；如果雨果只是通過冉阿讓的眼呈現了底層世界的悲慘景象，《悲慘世界》就不會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讓《卡拉瑪佐夫兄弟》停留在父子為了女人與財富內斗傷亡，人死財散，而沒有安排法庭辯護及卡拉瑪佐夫兄弟與他們的情人在悲劇發生后進行懺悔，《卡拉瑪佐夫兄弟》就不會是一部偉大的小說。如果托爾斯泰沒有安排聶赫留朵夫在瑪絲洛娃被捕后為她伸冤奔走，目睹底層亂相，抨擊俄羅斯司法腐敗，《復活》就不會是一部偉大的小說……縱觀世界文學長廊中的杰出小說，故事無非愛情與陰謀、懸疑與推理、背叛與救贖，能打動人心、震撼心靈，讓人經久難忘的作品大都彌散著愛的光輝，通往心靈懺悔與靈魂救贖。

在評論高雨欣的小說《紅毛線臘腸》之前繞這么大圈子，是因為高雨欣還很年輕。年輕小說家往往沉迷于虛構離奇的情節，通過炫技引起編輯與讀者注意，從而忽略對現實生活的描述與人物內心世界的開掘。高雨欣的小說《紅毛線臘腸》超出了年齡對作者視野的限制，一篇不足萬字的短篇小說里既有生活的景深，又有人物心中正與邪的較量；既展示了社會邊緣人的悲慘遭遇，也發掘出了小人物內心深處的光，從而構筑起了一個以七里橋殘疾人張占富為中心的悲慘世界，并讓主人公張占富源自本性的生命之光照亮了讀者的眼眸與心靈。

小說是特定時空交織出的藝術品，如何處理時間與空間的關系，一直是令小說家棘手的問題。熟讀西方現代小說的高雨欣在《紅毛線臘腸》里以現在進行性表現張占富坎坷的人生境遇與內心的焦慮所在，用意識流手法讓張占富的過去在當下呈現。小說開頭，寫張占富拖著跛腿往家跑，“他這腿壞了有二十年，像今天這么起勁用它的次數不多，他能記起的，一次是前一個老婆跑的時候，一次是現在的老婆第一次回家的時候，但這次，哪個老婆都不為，為的是他掛在屋檐下的臘腸?！绷攘葦倒P，既概括了張占富的前半生，也交代了張占富當下的焦慮所在。一個被損害的殘疾人，為了幾根臘腸心急火燎，除了生活艱辛害怕損失以外，是否還有別的原因？臘腸在這里既是線索，也是懸念。

小說圍繞紅毛線臘腸展開故事，一層一層地剝開張占富的生存景象與內心世界，展示了欲望生發、突變以及與之相伴的人性下沉與升華。小說前半部分展示了一個被損害被欺凌被拋棄的邊緣人絕望陰暗的內心之象；后半部分讓意欲害人的張占富通過一系列救贖行為獲得心靈的安寧，從而擺脫社會多余人的陰暗心態，呈現出清新明快的心靈之象。

紅毛線臘腸是一條貫穿小說的紅線。小說從張占富晾曬的紅毛線臘腸屢屢被偷，引出以張占富為首的社會邊緣人的悲慘遭遇，癡呆的阿桂嫂、無力治病只能等死的小朱丈夫、精神麻木的鄰居……生活在這個環境中的張占富也是一個心中缺乏光明與溫暖的人，因腿部殘疾，他的第一任妻子跟人跑了，第二任妻子之所以不嫌棄他的跛腿愿意跟他生活，是因為她的第一任丈夫身亡，她必須找一個人愿意接納并撫養她的兒子。張占富接納了他們母子倆。小說以意識流手法再現了張占富的過往，他滿懷期待與正香組合新家，用房租供劉輝念書、成家，劉輝卻始終拒絕瘸腿的張占富當自己的父親。少年劉輝始終不讓張占富進他的房門，成家以后也拒絕張占富前去享受天倫之樂，這使本來就備受生活打擊的張占富內心更加寒涼。張占富在家庭中被邊緣化，必然讓周圍的人瞧不起，他想去劉輝所在的北邊城市，“不僅是為出一趟這輩子都沒出過的遠門，還為了少看幾眼后院人看可憐老狗的眼神?！备冻鰶]有回報，被人瞧不起，張占富的生活中沒有光。小說多處描述張占富回到屋里的感覺：暗黑、陰冷，這是他內心世界的真實投影。即便如此，張占富仍然遵照妻子的囑咐一遍又一遍地割肉做劉輝愛吃的臘腸。一塊石頭捂在懷里日子久了也會暖熱，何況人心！張占富之所以在臘腸被偷以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割肉重做，是因為他心里還存有希望，他相信付出總會得到回報，生了兒子的劉輝終有一天會明白一個繼父的不易。他生活中微薄的希冀就是去北邊圓夢，臘腸是他圓夢的橋梁，正香一再強調，只要張占富做了劉輝愛吃的臘腸，就有可能允許他去城里一起過大年。然而，張占富晾曬的臘腸卻接二連三地被偷。小偷每次偷走的不只是買臘腸花費的三百多元錢，而是他想去城里與妻子、繼子團圓過個大年的心愿，是他內心的希望之光。一個內心無光的人什么都干得出來，這為后文他把老鼠藥拌入臘腸做了鋪墊。

底層互害模式的形成不是底層的人有多壞，而是生活在底層的人看不到光明。抽走他們內心之光的往往是離他們最近的人。年關漸近，臘腸再次被偷，張占富的耐心達到了極點，他從打死一只老鼠這件事上受到了啟示，他決定對一切打擊他侮辱他傷害他的人進行報復。張占富拿起一包老鼠藥拌進臘腸里——他想毒死誰呢？有可能是他付出得不到回報的繼子，也有可能是偷了臘腸的人家。人性是一口古井，怯弱了半輩子的張占富絕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變成一個想置人于死地的人。

毛姆說：“若想讓無情的事實煥發出生命的光輝，就需要賦予其情感，改變其性質?！薄都t毛線臘腸》的價值就在于，作者讓人物在走投無路可能作惡的時候及時止損，從而讓下沉的人性煥發出生命的光輝——年關將近，張占富放了老鼠藥的臘腸再次不翼而飛，他去北邊過年的計劃徹底落空。就在悲劇即將發生的時候，故事發生了逆轉。街坊互相請客吃年飯，飯桌上看見臘腸喚醒了張占富內心深處的良善因子，他發瘋般倒掉了盤子里的臘腸。接下來的時間里，他著魔一般撲進人家院子，把人家掛在屋檐下的臘腸聞來聞去。作惡只是一個閃念，救贖卻需要長長的一生。這場救贖對張占富來說，簡直是一個人的戰爭。找不見放了鼠藥的毒臘腸，他一刻不得安寧。當他被鄰人視為不可理喻的瘋子拒之門外后，無路可走的張占富來到橋墩下，一方面接受良心的炙烤，一方面對著被污染的河流梳理他的前半生，他曾經單純過，也曾經勇敢過，然而，生活像一條泥沙俱下的河流，在遭遇了傷殘、離婚、再婚，被繼子拋棄后，張占富心里的光一點一點地熄滅了。

是沉淪還是毀滅？在人人團聚過年的時節，張占富在橋墩下面蹲了三天，一場大雪暫時覆蓋了河面的惡臭氣味，大雪融化了，河流會不會恢復原來的模樣？要突顯人性的光輝，只有把人物逼入絕境。底層本來沒有光。如果要從冰天雪地里掘出一爐火，從漆黑的屋子里找到一盞燈，除非把自己點亮，讓自己燃燒。絕境中準備自殺的張占富看見一個年輕女人跳河自殺，毫不猶豫地撲進河里救了她。救人就是自救。他的人性之光在救人的一剎那實現了升華，他的夢境中“拿著鎖鏈勒住他手腳的人”消失了，無時無處不在的恐懼感消失了，內心有光，脫胎換骨之后，他的夢中有了“金色的陽光”“干凈的空氣”……“這個美麗的夢，讓張占富閉著眼睛笑出了聲?！闭龖饎倭诵?，張占富的內心呈現出安寧之象。

小說的結尾，街坊鄰居給救人英雄張占富送了很多臘腸，“鐵鉤子、綠膠線、黑毛線、藍毛線……紅毛線呢？怎么沒有我的紅毛線？”這既是人們對英雄的獎賞，也是小說留給讀者回味的余地。紅毛線臘腸哪里去了？也許已經被人分而食之，因毒藥分散沒有造成傷害；也許偷了臘腸的人看見張占富的反常行為后自己拿出去扔了?？傊?，悲劇沒有發生，人性之光戰勝了人性之惡。讀者從中受到了啟示：讓一個人保持內心安寧的不是你擁有什么，而是你做了對他人有用的事情。從此以后，張占富即使不去北邊，也能安然地獨自享受生命之光的普照。

高雨欣深諳現代小說的秘篤不在于故事跌宕起伏，而在于能夠通過故事揭示人物內心的孤獨、苦悶、恐懼與焦慮。小說圍繞紅毛線臘腸揭示了現實對人物心靈之光的掠奪，人性在極端環境下的異化與回歸。臘腸既是線索，也是人物內心隱秘的象征。張占富對大年之際與妻子團聚的念想因臘腸而起，又因臘腸不斷丟失而滅。以至于當他聽到女記者問他救人之后想得到什么獎勵時，他毫不猶豫地說出“臘腸”。臘腸的后面隱含的是他對愛與溫暖的渴念。從意象的設置與語言的把控上看，高雨欣能夠比較熟練地駕馭現代小說的敘述技法，從而賦予每個意象豐富的寓意，圍繞意象展開故事，以開放的結尾收束小說，留給讀者回味的余地。

但從更高層次上審視，這篇小說還有一些開掘不到位的地方，小說中出現的另外一個人小朱男的，從生病到自殺與臘腸丟失是兩條平行線，張占富始終沒有搞清楚小朱在干什么，這個男的得了什么病，為何選擇在大年夜自殺！如果作者能像雨果一樣，對這條線進一步開掘，讓人性之光照亮這個租客一家的悲慘生活，或者對小朱的生活做進一步剖析，呈現資本與權力對底層的壓榨，增強小說的批判性，讓小朱男的遭遇與張占富的遭遇形成互文，這篇小說的主題就會更深邃一些。遺憾的是，作者對這條復線幾筆帶過，既沒有剖析造成小朱一家悲劇的社會根源，也沒有交代這個人的死與張占富丟失臘腸的關系。如果小說能安排張占富在橋墩下梳理自己半生遭遇的時候交代一下他傷殘的原因，以及小朱男的自殺對他心靈上造成的巨大震懾，寫出他內心深處的恐懼、矛盾與不安，人物形象就會更豐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