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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短篇小說)

2024-04-18 14:23江在涵
椰城 2024年4期
關鍵詞:小囡三中宿舍

江在涵

小溪春深處

萬千碧柳蔭

不記來時路

心托明月

誰家今夜扁舟子

長溝流月去

煙樹滿晴川

獨立人無語

驀然回首

紅塵猶有未歸人

春遲遲燕子天涯

草萋萋少年人老

水悠悠繁華已過了

人間咫尺千山路

——陳幸蕙 《浮生千山路》

1

“五、四、三、二、一!好, 我要睜開眼了!”我大聲喊著,放下了蒙在眼睛上的雙手,周圍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

“出來吧,我看見你了!”我一邊找,一邊虛張聲勢地說。這幾個家伙,都躲在哪里呢?哼,別看你們躲起來了,我可知道你們會待在哪里。

“這里有一個!”我翻開土臺邊緣的灌木叢。果然,軍軍縮著身子,躲在里面。

“這里又有一個!”在土臺的臺階下,剛剛正蹲著,被我發現,就笑著出來了。

“我看見你們了,快下來!”最后,我仰著頭,沖著大榕樹喊去——小武子和弟弟騎在樹椏上,嘎嘎地笑了起來。

“哈哈,我又贏了!”我得意洋洋。

“不玩捉迷藏了,每次都是你贏。我們來玩 ‘木頭人 吧!”軍軍提議道。

木頭人的游戲也好玩。我們齊聲高喊:“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說話不許動!”然后,就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緊閉著嘴,像木頭人一樣。要知道,誰要是先動一下,或是先說話,誰就算是輸。

正在我們較著勁兒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一位年輕的阿姨。她手里抱著一個小孩子,從四宿舍后面的大梨樹林里走出。她漆黑的長發披著肩,一身白衣皎白如雪。一陣風吹過,晶瑩剔透的梨花紛紛落了下來,就像雪花一樣地在空中飛舞著。阿姨抱著孩子,從這潔白的花瓣雨中向我們走了過來。

可能是看到我們幾個男孩鼓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樣子好笑吧,她懷里的小孩子“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小囡囡,儂笑個介開心呀?!卑⒁痰拖骂^,用手指輕輕地點了點小女孩粉嘟嘟的小臉蛋,用上海話逗著孩子,然后抬起頭,柔聲地問小武子:“你奶奶在家嗎?”聲音就像春風吹拂著風鈴一樣輕柔動聽。

“在家呢?!毙∥渥右膊煌婺绢^人游戲了,對著阿姨說道。

阿姨微微一笑,“謝謝你了?!鞭D身裊裊娜娜地向四宿舍小武子家走去了。

“她是誰???”等阿姨走遠了,我們忍不住問小武子。小武子不無炫耀地說:“她是師專的音樂老師,是胡老師的愛人,現在把小孩子送給我奶奶帶哩?!?/p>

胡老師我知道,他不是在小學教音樂嗎?哥哥前幾天還跟我說過,有個年輕的男老師,拉著手風琴教他們唱《松柏萬年青》 呢。哥哥學會后,還老在家里大聲哼唱:

“紅梅傲雪報新春,高山松柏萬年青,馬列主義光輝普天照,毛澤東思想暖人心,啊,毛主席,教導我們團結起來爭取勝利……”

哥哥自己唱得是高興,可就是一直跑調,害得我和弟弟以后只要一聽哥哥唱歌,就連忙掩著耳朵,跑到門外去玩。

“男老師教音樂?”媽媽聽說后有點詫異。

爸爸笑了,他說:“小胡我知道,上海來的知青,前幾年在鄉下勞動,去年才調回城,蠻有才華的?!?/p>

回到家中,爸爸媽媽正在廚房忙忙碌碌地炒著菜,聊著閑話。

“小胡剛調到三中來了?!卑职终f。

“三中不是已經有音樂老師了嗎?”媽媽問道。

“他是來教政治的?!卑职只卮鹫f,“小胡聰明著呢,什么都會兩下子?!?/p>

“難怪。我剛才看到一個年輕女子抱著個小女孩去小武子家,我們都不認識。是不是就是胡老師的愛人?”媽媽問。

“對,她也是上海知青,是搞音樂藝術的?!卑职忠贿呎f著,一邊麻利地把鍋里的菜倒入碗里?!俺燥埩?,小峰小涵三元,今天加餐!”爸爸大聲說。

我們都興奮地跑到桌子前,看見桌上擺著一個瓷碗,里面有著好幾條“黃牙郭”(一種小魚,嘴唇上長著兩根黃色的像胡須一樣的東西,因此得名),是爸爸用紅辣椒炒的,發出誘人的香味,我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媽媽給我們一人分了一個小碗,每個碗夾了一條“黃牙郭”, “一個人就一條,慢慢吃?!笨次覀兂缘媒蚪蛴形?,她和爸爸都高興地笑起來。

“真好吃!”

“這頓飯吃得真香??!”

“要是每個星期都能加次餐,那多好呀!”我不禁感嘆地說。

“你想得美!一個月能加次餐就不錯了?!备绺绯靶ξ艺f。

“這就要等你們都長大了,我們家天天都可以加餐?!卑职謰寢尞惪谕暤卣f。

2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太陽明晃晃火辣辣的。早上醒來,滿頭大汗,我就跑到四宿舍后面的水龍頭下,沖了一個涼水澡,這才涼快下來。

“小武子,小武子!”剛吃完早飯,我就興沖沖來到了小武子家,推開了門,大聲叫著他。

“小武子還沒醒來呢,你坐在那里等他一會?!绷帜棠膛み^頭來對我說。她系著圍裙,手里端著一個小碗,正在喂那天見到的那個小囡囡?!皝?,乖菲菲,張大嘴,吃飯飯?!毙∴镟锎┲绦涠萄?,站在竹圍欄里,卻閉著嘴巴不肯吃,兩只黑眼睛盯著我,滴溜溜地轉動著。

“你看你一來,小囡囡就不吃飯了?!绷帜棠坦制鹞襾?。

“媽,那是天氣太熱了,給她擦擦汗,她就會吃了?!毙∥渥拥膵寢?,我們叫丁阿姨的,從里屋出來,手里拿著一條毛巾。

“吃飯有什么難?”我很不理解,我們在家里,吃東西可是搶著吃的。趁著林奶奶和丁阿姨去外面找臉盆,我就跑到小囡囡前,端起小碗,先裝模作樣地大吃了兩口,然后用小勺子喂囡囡。小囡囡“咯咯咯”地笑著,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喲,菲菲怎么這么聽小涵的?”林奶奶和丁阿姨端著個臉盆進來,奇怪地問。

這時小武子睡眼朦朧地從里屋出來了,一見到我,就拉著我往外跑。

“你快回來,還沒吃早飯呢!”林奶奶在后面喊著。

我們才不管呢,跑到土臺小操場的荒草地里去,那里多有意思啊,軍軍和剛剛早已在那里了。我們先找了根細竹竿,在竹竿頭上粘上揉搓成圓球的蜘蛛網,爬上樹上去粘知了。又在草叢中轟螞蚱,粗壯的綠螞蚱嚇得飛起來,不過它們飛不遠,一會就會停了下來,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看清楚螞蚱藏在哪顆草葉上之后,就一把抓住。不一會,我們手上就抓滿了知了和螞蚱。

“小哥,我要知了!”弟弟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跑了過來,指著我的手討要。我不給,他就滿地打滾地哭鬧起來。我只好把知了給了他。

“唉,弟弟真難纏!我要有個妹妹該多好啊?!蔽也唤?。

一會兒我們玩得滿頭大汗,就跑到小武子家去喝水。林奶奶照例在里面打盹兒,屋里靜悄悄的。我們知道林奶奶在外屋有個大茶罐,里面總是有一些涼茶,可能是用什么草藥熬出來的,可解渴了。我和小武子就一人一口氣喝了一大碗。

“可可,可可……”小囡囡看見我們了,站在竹圍欄里,手舞足蹈腳起來,指著我的手??吹叫∴镟镞@么著急,我就跑上前去。

“囡囡,你要什么呀?”我問道。

囡囡指著我的手,“出、出……”地叫著。

我低頭一看,原來是我手里抓著的一只綠色的大螞蚱,難怪囡囡這么興奮。我就順手把螞蚱遞給了囡囡。囡囡手里拿著大螞蚱,“咯咯咯”地直笑。突然間,她把螞蚱塞進嘴里去了。

“哎呀,這可吃不得,小囡囡!”我連忙想去奪回來,可囡囡咬著螞蚱就是不肯松口。

“好囡囡,乖囡囡,快把蟲子吐出來,我給你玻璃珠子玩?!蔽亿s緊從口袋里掏出兩個玻璃珠給囡囡看,我不想林奶奶責罵我。囡囡果然把螞蚱吐了出來,又指著我的手,“噗、噗”地叫著。

我可舍不得把玻璃球給囡囡,轉身就跑了。沒想到,“哇”的一聲,囡囡在身后哭了起來,哭著好傷心。

“看看你們這些淘氣的孩子,又把我家囡囡惹哭了!”林奶奶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來了,責備我們,然后抱起小囡囡,輕輕地拍著:“囡囡不哭,囡囡乖?!?/p>

囡囡不哭了,一雙眼睛盯著我們不放,滴溜溜地轉動著。她不哭的時候,粉嘟嘟的臉,烏溜溜的黑眼珠,手臂像蓮藕一樣,真可愛啊。

“囡囡,我下次給你帶一盒玻璃珠來,不過你可不能吃了它們?!蔽遗艿洁镟锩媲?,答應她說。

囡囡好像聽懂了,又“咯咯”地笑起來,真是個可愛的小囡囡啊。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小武子時,手里還拿著一盒玻璃珠,想給囡囡看。小武子還沒起來,林奶奶在廚房忙碌著。我就偷偷溜了進去。

“囡囡,你瞅瞅,玻璃珠好不好看?”我打開盒子。早晨的陽光正好照在玻璃珠子上,發出了彩虹般的光芒。

“唔……”囡囡興奮地叫著,手腳都舞動起來。她伸出雙手,抱住我的脖子,想從竹圍欄里爬出來。我用力把囡囡抱了出來。摟著小囡囡,給她一顆一顆地看這五彩繽紛的玻璃珠。

“可可……”小囡囡突然親了我頭上一下。

“哎喲喂,看看你們這兩個小家伙,好親近啊?!倍“⒁滩恢裁磿r候從里屋出來,笑著說。

“我看他們兩個滿般配的,就像一對金童玉女?!绷帜棠虖膹N房進來,笑呵呵地說。

我也不知道丁阿姨林奶奶說的是什么意思。正好小武子起來了,我們就一溜煙跑了出去。

“可可,可可……”小囡囡在后面急得又叫了起來。

傍晚的時候,天空布上了繽紅色的晚霞,我們在小武子家,拿著一只螳螂逗囡囡:“囡囡,你看蟲蟲,有兩個大鋸子,這可不敢摸?!编镟镏钢?,“出、出”地叫著。

這時,囡囡的媽媽來了,林奶奶從里屋迎了出去。

“楊老師,你下班了?”

“林奶奶,辛苦你了。囡囡好不好?”

“她好著呢,正和小涵小武子他們玩呢?!?/p>

楊阿姨走進來,伸出雙手:“囡囡,跟媽媽回家了?!编镟飬s把頭藏在我身后,“可可,可可”地叫著。

“你看看,玩得都不想回家了?!绷帜棠绦χf?!皸罾蠋?,你看看囡囡和小涵,好投緣哦。他們看著是不是很般配呀?”

楊阿姨含笑打量著我,點點頭?!巴獗砜雌饋淼故呛馨闩??!彼⑿ξ撵o地說著。阿姨笑起來,眼睛彎彎的,臉上兩個淺淺的酒窩,真好看。

“說不定將來還會成為兩口子呢?!倍“⒁滔掳嗷貋砹?,也笑著說。

楊阿姨又微微笑起來,說:“那就要看他們以后的緣分了?!?/p>

楊阿姨抱起囡囡,正好,胡老師也來接她們。胡老師是個英俊瀟灑的青年,穿著一身白襯衫。他們一家三口,就一起慢慢地往他們居住的三宿舍走去。

金色的落日就像一把巨大的扇子,灑開一道道紅橙色的晚霞,余暉照在他們身上,這多像一幅美麗的圖畫一樣啊。

3

清晨,學校的廣播又放起了音樂。以前,廣播里的音樂要不是“接過雷鋒的槍,千萬個雷鋒在成長”,要不就是 “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就從這幾個月,開始會放一些別的樂曲了。

我迷迷糊糊地睡著,在樂曲中,我感覺自己抓著柳樹垂下的枝條,隨著風兒在一上一下地蕩著秋千。突然看見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坐著草地上,對我“咯咯咯”地笑著,伸出手,叫著:“哥哥!”

我想過去抱起她,卻發現自己手腳都動不了,我急得大叫,嘴卻怎么也發不出聲音。我用力大吼一聲,卻從夢境里驚醒了過來。

“要是我有個妹妹該多好啊?!蔽易似饋?,心里有點悵惘。這時弟弟跑到我面前,對我說:“小哥小哥,我想去護城河里撈魚?!?/p>

“等吃過早飯再去吧?!蔽覒醒笱蟮卮饝艘宦?。

弟弟是三年前出生的。那天爸爸帶著我和哥哥,去醫院看媽媽。媽媽躺在床上,身邊卻有個包裹,里面裹著一個小人兒,一動不動,就像一個熱水瓶般大小。

“這就是你們的弟弟?!卑职謰寢寣ξ液透绺缯f。

弟弟一天天長大了,卻一天天淘氣起來。他整天纏著我帶他去玩。玩就玩,我也愛玩??伤罱瓷衔业膶氊惲?,一會要我的香煙盒,一會要我的玻璃珠子。我不給,他就滿地打著滾兒,

“我要嘛,我要嘛?!?/p>

“你是哥哥,就讓讓弟弟唄?!卑职謰寢尶偸沁@么說。

在爸爸媽媽面前,我只好委委屈屈地讓著弟弟,心里卻想,“這個弟弟,真叫人討厭!唉,我要是有個妹妹就好了?!?/p>

那天晚上,爸爸帶著我去禮堂看節目。

“你老說爸爸媽媽偏心。我們是偏心,偏的卻是你?!卑职謱ξ议_著玩笑?!澳憧?,看節目我就只帶你,媽媽和哥哥弟弟都還在家里待著呢?!?/p>

我們一會就來到老禮堂前。老禮堂今天可熱鬧了。里面燈火通明,坐得滿滿的,喧嘩聲不停地向外傳出來,外面還有很多人站著。幾個高大的男生神氣地站在門口,檢查著每個人的門票。

“還要查票呢?!?/p>

“不知道了吧。今天師專的老師學生也要來表演,水平可高了?!?/p>

“難怪!”

幾個叔叔在門口進不去,就站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爸爸拿出兩張票,遞給了門口的男生,帶著我走進去。我們的座位在前排,我一坐下,就看見胡老師抱著囡囡在第一排坐著。他笑著向我們揮揮手。一會,他抱著囡囡,彎著身子過來了。

“江老師,”他給爸爸打招呼,“我一會要和小楊上臺,麻煩你和你家小涵幫我看著小囡囡,我家的小囡囡就服小涵?!彼χf。

“沒問題,小囡囡就放在我們這里。小涵,你就抱著小妹妹?!卑职譂M口答應著。

小囡囡坐在我懷里,好奇地東張西望著,手里一會指著這里,一會指著那里,“呀呀”地叫著。我對囡囡說:“囡囡,你爸爸媽媽要表演節目,一會你可別再叫了?!编镟镞@回很聽話,慢慢安靜了下來。

禮堂的燈光暗了下來。一位臉上涂得紅撲撲的大姐姐從紅色的帷幕中轉了出來,站在話筒前大聲說:“聯合晚會現在開始。第一個節目,由贛南師專楊老師指導,師專音樂藝術系學生表演舞蹈:草原女民兵。伴奏:師專楊老師、三中胡老師!”

帷幕徐徐地拉開,胡老師和楊阿姨坐在后面。胡老師吹著笛子,楊阿姨拉著小提琴。在悠揚婉轉而又優美的旋律中,一隊穿著蒙古民族服裝漂亮的大姐姐翩翩起舞,一個美麗的大姐姐舉著紅旗領跳。她們一會緩慢,一會快步;一會悠揚,一會激昂,可好看了。小囡囡看得出神,不吭氣了。

“爸爸,那個舉旗幟的大姐姐,好像是你以前的學生?!蔽逸p聲對爸爸說。

“是,她叫怡冰。咦,你怎么什么都記得?!卑职峙ゎ^看了我一眼。

在黑暗中,我得意地笑了笑。哼,我當然記得住,就是幾年前弟弟出生的事,我不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嗎。

一會舞跳完了,禮堂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胡老師拉著楊阿姨的手,和跳舞的姐姐們一起彎腰給大家謝幕。

小囡囡也興奮起來,指著舞臺直叫著:“爸爸,媽媽?!彼蝗换剡^頭來,對著我 “咯咯咯”地笑著,清晰地叫了我一聲,“哥哥?!?/p>

我不由地一陣心潮起伏,忍不住親了一下小囡囡花瓣一樣鮮艷嬌嫩的小臉蛋,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

“囡囡要是我妹妹,那該多好啊?!蔽也唤蛋迪?。

4

好幾天沒看見囡囡了。我不禁有點著急,就跑去問林奶奶,“林奶奶,囡囡怎么不來了?楊阿姨怎么也不來了?囡囡還想看我新買的玻璃珠子呢?!?/p>

林奶奶搖搖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小涵,你還是別問了。你還小,不懂得大人間的事情?!鞭D身就要走。

我真著急了,追著林奶奶問:“林奶奶,這到底怎么回事呀?”林奶奶只是嘆氣,不停地搖著頭,卻什么都不說了。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坐在小床邊上,越想越不甘心。對了,囡囡家不是住在三宿舍嗎?那我就去三宿舍找她去。

我手里拿著一盒新買的玻璃珠,跑到了土臺那一側的三宿舍,見到胖胖的汪老師正坐在宿舍門口的大桉樹下面乘涼,我就問:“汪叔叔,你知道胡老師住在哪個房間嗎?”

“你這個小家伙,今天來找胡老師干什么?胡老師現在可不太好。不過,他應該在家?!蓖衾蠋熣f著,然后指著二樓說:“二樓左邊第三個房間?!?/p>

我跑上了二樓,敲著第三個房門,大聲叫著,“胡叔叔,胡叔叔?!?/p>

敲了好久,房間里才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房門打開了,胡叔叔雙眼又紅又腫,頭發又長又亂,眼神迷茫地看著我。他看上去和以前好像很不一樣呀。

“胡叔叔,我來給囡囡看我剛買的玻璃珠子?!蔽遗e起手中的盒子。

“囡囡……她回上海了,跟著外公外婆了?!焙迨宓吐曊f。

“啊,”我不禁大吃一驚,“那囡囡什么時候回來呀?”

胡叔叔眼睛里流下淚來,“囡囡,也許不會回來了?!?/p>

我盯著胡叔叔,久久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我又問道:“那楊阿姨去哪里了?”

“她……她永遠都不會回來了……”胡叔叔轉過身,雙肩一抖一抖,無聲地抽泣起來。

我垂著腦袋,手里拿著的這盒玻璃珠,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走回家,在四宿舍小武子家門口,幾個阿姨在和丁阿姨輕聲說著什么。

“是宮外孕?!?/p>

“宮外孕就這么奪人命呀?”

“楊老師這么年輕,說走就走了……”

“囡囡真可憐!”

“可不是嗎!外公外婆連夜趕來了,抱著女兒的遺體大哭,后來,就把囡囡帶回上海去了,說是再不能把孩子放在偏遠落后的山區,再不能失去外孫女了?!?/p>

“大城市是更好。要是在上海,楊老師也不會死?!?/p>

什么?楊阿姨死了?小囡囡再也沒有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幾句話,就像驚雷一樣,把我一下子打懵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小床上,一閉上眼睛,就好像看見小囡囡“咯咯咯”地笑著,伸出手,向我搖搖擺擺地走過來。

正在書桌前備課的爸爸聽見我翻來覆去的聲音,就走到我的小床前,輕輕地拍著我。

“爸爸,人死了會怎么樣?還能見到家里的人嗎?” 有爸爸拍著我,我感覺舒服多了,眼睛半睜半閉的,卻忍不住問。

“小涵,人總會死的。人死了,就會飛到天上去,變成一顆星星,在天上望著自己的家人?!?爸爸低聲安慰道。

那就太好了。楊阿姨現在一定就在天上,變成了一顆美麗的星星,望著囡囡呢。我一下子放心了,迷迷糊糊,漸漸睡著了。

5

轉眼四年過去,我們已經進入了八十年代。三中廣播里整天放著歌,要么是 “屬于你,屬于我,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要么就是“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也戴上了紅領巾,每天和院子里的剛剛、軍軍、穎子、陳怡、小惠他們一起上學。小學里也來了個新的劉校長,胖胖的臉,整天笑瞇瞇的。

電影院里也放一些悲傷的電影,再也不僅僅是打仗或抓壞人的故事了。我記得爸爸帶我們看過《燕歸來》《巴山夜雨》《傷痕》《勿忘我》 等,許多人在電影院就哭泣了起來。

胡老師又開始出現在人群中了。他的眼里還是有著淡淡的憂傷,但每天夾著講義去上課,拿著飯盒去食堂打飯,基本上已經像個正常人了。

那天,我哼著剛學會的歌,“小溪流水響叮咚,一路撒滿笑聲,早晨迎著光明的太陽,晚上拜會月亮和星星。映著農民樸實的笑臉,傾聽那洗衣姑娘的歌聲;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剛要跨進家門,卻聽到爸爸媽媽在廚房里說著話。

“怡冰比他小十幾歲吧。還是他的學生,怎么就看上了他?”那是媽媽的聲音。

“你不知道吧。怡冰開始就很同情他,現在是非常愛他。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學生又怎么了?你以前不也是我的學生。他們都喜歡音樂,可以說是志同道合,而且情投意合?!卑职忠贿叧粗?,一邊說。

“這確實是真正的愛情?!眿寢屢哺锌卣f。

我站在門口,腦袋里卻快速轉動著。爸爸媽媽在說誰???對了,一定在是說胡老師!

我突然想起來,有一天夜晚,我從四宿舍后面的梨樹林旁青石路走過,聽見有人在輕輕地哭泣。借著路燈仔細一看,原來是胡老師,哭得很傷心。怡冰姐站在胡老師面前,用雙手摟住胡老師的頭,輕輕地撫摸著。我有點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就連忙跑開了。

“爸爸媽媽,你們在說胡老師嗎?”我推開門,問道。

媽媽嚇了一跳,“你這小家伙,又在聽事兒。大人的事你別管,你又不懂?!?/p>

我哈哈大笑起來。誰說我不懂,胡老師的事情,我就懂。爸爸前幾天拿著一張報紙,激動地哭起來,還擁抱著媽媽,說是“戴了幾十年的地主愁帽,終于能拿下了”,我也看見了,也懂,就是不說罷了。

不久,胡老師和怡冰姐就結婚了。大家都去祝福,都說他們是郎才女貌的一對。以后,每當我經過三宿舍的時候,總能聽見二樓的房間里傳來優美的笛子和小提琴合奏的聲音。

“那是胡老師和愛人在一起呢?!贝蠹叶歼@么說。

我們那時剛搬家,搬到由以前的教學樓改裝的七宿舍,住在二樓。怡冰姐每天下班回家,都是從三中的后門進來,從我家樓下經過。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怡冰姐姐的肚子比以前大了許多,微微的凸顯出來。

“有幾個月了?”樓下住著的黃阿姨熱情地和怡冰姐打著招呼。

“五個多月了?!扁隳樣行┪⑽l紅。

“要注意啊,我告訴你,不要……”黃阿姨聲音低了下去,說完,還呵呵笑了起來。怡冰姐姐臉上卻更紅了。

那段時光里,我總能看見胡老師和怡冰姐在大操場散著步。大操場現在也變了。以前的大操場是東西走向,去年拆了幾棟房子,把大操場改成了南北走向。不過,大操場上依然是綠草茵茵,是散步休閑的好地方。胡老師攙扶著怡冰姐,怡冰姐就緊靠著他的肩膀。

“多么溫馨的一對啊?!贝蠹铱戳?,都感慨地說。

怡冰姐的肚子是越來越大。她每天都挺著肚子,幸福而又驕傲地慢慢走過七宿舍的樓前。

有一天,我沒有看到怡冰姐。媽媽說,她去醫院生小寶寶了。

“那真有趣。我現在就想看看怡冰姐生的小寶寶?!蔽也挥傻糜袔追峙d奮,有幾分期待。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又想起了囡囡。

“要是怡冰姐的小寶寶能像囡囡,那該多好啊?!?/p>

可是,我終究沒能看到怡冰姐的小寶寶。后來卻聽說,小寶寶在醫院里就不幸夭折了。

“好可惜啊,據說還是個男孩子?!贝蠹叶歼@么議論著,嘆著氣。

過了一段時間,怡冰姐又出現在大家面前。她和胡老師眼睛微微發紅,卻微笑著和大家說著話。然后,又相互攙扶著,慢慢地走開了。

“唉!”爸爸望著他們的背影,長長地嘆息著。

6

初中的時候,胡老師還教了我們兩年政治。那時候,他經常身穿夾克,西裝褲,腳上一雙皮鞋,頭發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的。我們都說,胡老師有種與眾不同的氣質。

初中的學生有時還是很頑劣的。我們坐在后面的學生,像鐘衛權、朱衛東、邱江斌、我,總是趁老師不注意就嘻嘻哈哈,打打鬧鬧。這時候,胡老師就會轉過身來,用明亮而又嚴厲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們一看到他的眼神,就馬上老實了,安靜下來。

“胡老師從來不發火,但往那里一站,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氣概,你就不由自主地想聽他講話?!蔽疫@幾個朋友好像有些佩服。

有一次,胡老師在課堂里講辯證法,說:“什么事情都要一分為二,沒有絕對的真理”,我那時逆反心理強,故意搗亂,就舉手站起來,說:“既然沒有絕對的真理,那么那句‘沒有絕對的真理的話,就不一定是對的?!?/p>

胡老師微笑地揮手讓我坐下,然后從容不迫地說:“小涵同學的思考很有道理。既然沒有絕對的真理,那就是說,任何話,任何道理,即使現在聽起來非常正確,將來都有可能發現是錯的。比如,以前的地心說,后來的日心說。就是我現在說的話,也不一定就是對的。你們記住,永遠不要盲從,永遠要敢于懷疑和挑戰權威?!?/p>

這些話,對尚為保守的八十年代的我們而言,堪諦為醍醐灌頂。

過年的時候,我和同學們一起去給老師拜年。那個年代我們都去給老師拜年,在老師家坐一坐,陪老師說說話。

我們來到了胡老師家,怡冰姐正好不在,胡老師端出上海產的大白兔奶糖,讓我們吃。我們要告辭時,胡老師卻讓我留了下來。他拿出一張照片,“這是囡囡現在的照片,你看看吧?!?/p>

我接過照片,是一位美麗的小姑娘,一身白衣,手里拿著一把吉他,靜靜地坐在綠綠的草地上。

我凝視著照片,眼睛卻不知不覺間模糊起來。我仿佛看到一個小女孩“咯咯咯”地笑著,伸出蓮藕般的手臂,向我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我低下頭,不想胡老師看見我眼框里的淚水。

“囡囡還記得在三中的事情嗎?”過了好一會,我才嘶啞地問。

“還記得一點。上次回上海,她說,還記得有個小哥哥,對她特別好?!?/p>

我的眼淚止不住掉了下來,趕緊低下頭去。

“你將來上大學,要是去上海,沒準就能見著囡囡了?!焙蠋熌曋?,緩緩地說。

“我會努力的?!蔽业吐曊f道。

7

“三中的老師同學們,快出來,我們一起去南門廣場吧!”一天,我們正在校門后面的老教學樓教室里緊張地準備高考,卻聽到校門口一片大聲喧嘩聲。

“出了什么事了?”我們不禁面面相覷。

“那是冶院醫學院的學生在游行,要去南門口靜坐呢?!庇袔讉€是冶院子弟的同學,很有把握地說。

這下子,我們都坐不住了,紛紛跑下樓,跑到校門口前看熱鬧。還沒到那里,就看到青年路上人山人海,各色旗幟標語招展,大學生們都在激動地說著什么。

“快回教室去,快回教室去!”正在這時候,謝書記出現在校門口。他滿頭白發,神態很嚴肅。他和門衛范師傅一起,飛快地把校門緊緊地關上,然后,站在校門里面,揮動著手臂,“都回去!不要再站在這里了?!彼舐暫爸?。

我們聽話地回到了教室,卻再也無心學習,紛紛議論起來。

“哎呀,再這樣下去,會不會影響高考???”小敏不無擔憂。

“我看會?!比A明從容淡定地說。他一向是很冷靜的。

在高考前,三中推薦我去復旦大學,我也填報了我當時最喜歡的物理系。這天,爸爸找到了我,嚴肅地對我說:

“你不能再報復旦了。復旦大學今年的錄取名額減了三分之二都不止,你的高考成績,有點懸了。再說,復旦新生以后都要軍訓一年,這太耽誤時間了?!?/p>

“那我報什么學校呀?”爸爸是老教師,這方面當然是權威。

“我看你啊,并不適合學理論。你的感情太豐富,太細膩了!學理論的人,最好冷漠些,才有可能坐在冷板凳上幾十年,最后做出點名堂。你還是學工科更合適。我建議你報考西安交大,西交大是老交大的底子,工科僅次于清華;地方遠,報考的人不會太多。你去了,還可以分個好專業?!?/p>

我拿過爸爸遞給我的大學介紹,仔細看了看,無可奈何地同意了。

在西安交大待了四年,我又去了北京中科院讀研究生。然后,又直接從北京來到了美國讀博士。在美國,我遇到一位溫柔善良的女孩(也就是現在的妻子),就愛上了她,和她組建了一個幸福的小家庭,后來又生了三個可愛的孩子,每天都幸福而又忙碌著。

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一個人躺在床上,不禁會想,囡囡現在在干什么呢?她一定遇上了心上人,一定已經成家了。說不定,已經成為媽媽了吧。囡囡,自從你幼年失去母親,離開三中,我們就沒能再見面了??磥?,這就是命啊。我現在已經能接受命運的安排了。人,確實是抗不住命的。

8

前幾年,父母來美國,幫我們帶孩子。有一次,我問起胡老師和怡冰姐來。

“胡老師已經去世了?!卑职钟行╇y過地說。

“什么?胡老師不才五十來歲嗎?他怎么走得這么早,”我大吃一驚,“怡冰姐呢?她一個人,這可怎么辦?”

爸爸緩緩地說:“以前三中有不少上海知青。他們都是在文革時期,上山下鄉來到贛南的。遠離家鄉,遠離父母,吃了不少苦。他們思想新,見識廣,給三中,甚至給整個古城,都帶來了很多新的東西。你還記得吧?王老師、單老師、賀老師、沈老師。當然,還有你的胡叔叔、楊阿姨。

“九十年代后,三中就剩下一個胡叔叔了,其他的上海知青,都一個一個地回上海了。我問過胡叔叔想不想回去,他說,他已經是贛州人了。這里就是他的家了?!?/p>

“那時候,胡叔叔和怡冰姐每天都手拉著手,在校園里散步,就像一對神仙眷侶。胡叔叔還跟怡冰姐學會了說贛州話?!?/p>

“可是有一天,胡叔叔突然病倒了。他得的是不治之癥。怡冰姐竭力照顧他,一次次地把他從死神手中奪回來?!?/p>

“可人還是抗不過命啊。你胡叔叔還是去了。他是躺在怡冰姐懷里,平靜安詳地走的?!?/p>

“怡冰姐現在怎么樣?”我著急地問。

“她就一個人過。來你這里前,我遇到過她,她說,她已經習慣了,認命了。唉!” 爸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個不幸的消息,讓我難過了好幾天。我在想,囡囡,你童年時就失去了親生母親,現在又失去了父親,你怎么會這樣命苦啊。還有怡冰姐,多么溫柔美麗的一個姐姐,現在就孤零零的一個人,叫人多么心酸!命運之神啊,你的安排怎么會如此的殘酷呢?

在一個秋日里,我回到家鄉,來看望久別的父母、親人和師友。

我徘徊在三中熟悉而又陌生的校園里。三中,我童年的樂園,童年的搖籃,這些年,你變得是越來越漂亮,漂亮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木校門,變成了可伸縮的鋁合金大門;舊教學樓都不在了,變成了現代的高樓;護城河早已經不見了,上面卻蓋著樓房;大操場里也沒有草地了,全變成了塑膠跑道。梨樹林、柚子林、老四宿舍、三宿舍、二宿舍、一宿舍、土臺、大桉樹、老榕樹……這童年時代的一切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三中現在的老師,我基本上都不認識了。只有后門的生活區,還有三棟舊教學樓改裝的宿舍,仍然聳立在那里,還有些熟悉的叔叔阿姨,依然住在那里,還能讓我找到童年的記憶。

那一天,我一個人又在三中后門徘徊著。遠遠的,走過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怡冰姐嗎?

怡冰姐也顯老了,以前流光溢彩的臉,現在看著是那么憔悴,頭發里也有一些白發了。

我迎了上去?!扳?,你還記得我嗎?”我大聲問道。

怡冰姐仔細地打量著我,突然驚叫起來:“這不是小涵嗎?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你變化真大。在我印象里,你就是個頑皮的小男孩?,F在完全是個山東大漢的樣子。讓我再仔細看看,哎呀,你居然也有白頭發了啊?!?/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問道:“怡冰姐,你現在過得好嗎?”

“還好,還好。我就一個人,無牽無掛。來無牽掛,去也沒有牽掛了。已經習慣了。這,就是我的命?!?/p>

怡冰姐就一個人,慢慢地走遠了??粗陋毤拍谋秤?,我的眼睛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一陣陣秋風刮了起來。一片一片的梧桐樹葉子飄落了下來。望著這漫天飛舞的黃葉,恍惚之間,一個小女孩“咯咯咯”的笑聲在我耳邊回響起來。我仿佛見到一個長發飄飄的阿姨,抱著小女孩,從潔白如雪的梨樹花瓣雨中向我走了過來;小女孩“咯咯”地笑著,伸出蓮藕般嬌嫩的手臂,一聲一聲呼喚著:“哥哥,哥哥……”

我無聲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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