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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十四歲(短篇小說)

2024-04-18 22:07
青海湖 2024年3期
關鍵詞:媽媽

嘉 木

真不知道星級酒店的服務也這么差勁,明明前臺沒有幾個人排隊,一直微笑的服務員把入住手續辦得比蝸牛還慢。

在酒店大堂無聊地等待時,我的眼睛四下掃視,瞥見了那個女孩?。她坐?在大堂中央的沙發背上,手垂在膝蓋上,也在四處張望?。?明明沙發里面是空?閑的,她卻不去坐?。她穿著醒目的動漫服裝,淺黃色的假發,發箍上豎著兩?只長長的耳朵,白色長袖襯衣、藍色背帶裙?。?她的身旁是一個巨大的行李箱?。她也看見了我,直直地盯著我。

出于對陌生人的防備和警惕,我把眼神躲開了?。好在媽媽終于把入住手續辦好了,拽著我進了電梯。

房間在酒店三層,窗外就是蔚藍的游泳池和清翠高大的棕櫚樹?。像刮?風一樣轟隆轟隆的聲音有節奏地傳來,媽媽說:“聽出來了嗎?是大海,離得?特別近?。先休息一會兒,咱們去趕海?!?/p>

媽媽努力做出的情緒高漲和毫不心疼錢的樣子讓我并不舒服?。但我知道,此刻我要擠出一個笑臉,來回報她為我做的一切。

我只不過是想在有海的地方度過我的十四歲生日,并不在乎是哪里的海,誰想到她竟然把我帶到遙遠的三亞。

“想吃什么,我點外賣?!眿寢屨f。

“?隨便?!?/p>

“?怎么能隨便呢??真沒想到,竟然什么都能點,麻辣香鍋、椰子雞、海鮮??粥、叉燒、羊肉鍋,還有老北京炸醬面呢,快說,想吃什么?”媽媽坐在椅子上,一邊在手機上滑動著外賣界面,一?邊揚頭看著我,臉上是一副急需得?到我回應的迫切的笑容,卑微得有些低三下四。

“真的隨便?!?/p>

我真的覺得媽媽的過度殷勤毫?無必要,只想趕快結束這無關緊要?的選擇??晌冶涞恼Z氣估計讓她?嚇了一小跳,她臉上努力做出的笑?容分明凝固了兩秒鐘。但她很快又?化解了尷尬,依舊用虛假而高漲的?語氣自言自語,“那咱們點一份麻辣?香鍋,兩碗米飯,再來份甜點,當地?特色的清補涼吧!?

然后,我就在床上睡著了。

等我朦朦朧朧醒來時,聽到媽?媽在衛生間打電話。她簡直是在憤?怒地咆哮,而且口吐臟字,根本不像?一位讀過大學的知識女性:“那個王?八蛋,緋緋生這么重的病,他就這樣?一直不聞不問!?……這個陳世美,?這個混蛋王八蛋!????

跟媽媽打電話的是她的律師,?她口中的緋緋是我,而那個讓她恨?得咬牙切齒的當代陳世美和混蛋王?八蛋就是她的前夫?,我的親生父?親。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過他,

都不記得他長什么樣了。

我有一半是被自己肚子咕嚕嚕?的聲音吵醒的。酒店所在的三亞灣?根本沒有飯館,外賣要從七八公里?外送過來?,F在是旅游淡季,游客少,飯館的工作人員也少,外賣竟然花了一個多小時才送過來。

吃完味道一點不地道的麻辣香?鍋,媽媽問我:“去海灘??

我搖搖頭:“不想去了?!?/p>

“你不是一直嚷嚷著想去看海??嗎?怎么都到海邊了,又不想去了???媽媽小心地問。

我搖搖頭:“就是不想去了?!?/p>

“走吧走吧?!眿寢尠胧侨鰦?,半是哀求,想拉我起來。

我現在一點力氣都沒有,連拒?絕她的力氣都沒有,像個軟啪啪的?橡皮人一樣?,被她半拖半拽離開房間。

海就在酒店對面,穿過一條馬?路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海,而且?海根本不是清澈透亮的藍色,而是?壓抑的灰色,水質渾濁似的。再加?上天氣有些陰,根本看不到太陽,海?水的顏色更顯暗沉,并不讓人覺得驚喜。

媽媽和我脫了鞋子,在沙灘上?邊走,邊撿貝殼。沙灘也讓我意興?闌珊,根本不是細軟的沙子,而是夾?雜著一塊塊粗糲硌腳的石頭和鵝卵?石。我走了一會兒,覺得腳疼,就停下來。

“我想歇一會兒?!蔽艺f。

媽媽看了看我,點點頭。

媽媽興致很好,像個少女一樣在沙灘上跑著。出酒店前,她特意換上一件?拖地印花長裙,肩上披了一條長紗巾,她一?邊跑,一邊用兩只手把長紗巾揚起來,海風?就把長紗巾吹得搖曳飛舞。海浪涌上來,她?的裙角被打濕了,但她根本不在乎,迎著浪?向海水深處跑去。她少女一樣興奮地大喊大叫,好像第一次見到大海。

我看著媽媽,就像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看著自己頑皮天真的小孫女?,欣慰中充滿憐愛。

如果不是我生病了,媽媽是可以快樂許多的,就像今天這樣。

我的病不但費錢,還費時、費精力。除?了按時吃藥治療?,還要進行精心療養。因?此,她不得不去屈尊找她的前夫、我的親生?父親。原本,以她的倔強和傲骨,是可以跟?他老死不相往來的。他不但沒出來見她,還?請他公司的保安把她趕走。媽媽情緒失控?了,完全沒有了知識女性的自尊和矜持,發?瘋一樣在他公司里大喊大叫、大哭大鬧。然而,他還是沒有出來。

前妻的突然出現,對于一個家庭幸福、?父慈子孝的中年男人簡直是一個猝不及防?的噩夢。而且前妻去鬧的地方還是他的公?司,讓公司幾百個人都看到了他的笑話,這比當眾凌遲的羞辱性還強。

而我,就是這一切鬧劇的根源。

我正看著媽媽漸漸變成遠處的一個小?點,一個人影站到我面前。我一抬頭,是一個?穿著動漫服裝的女孩,粉色的齊耳短發,夸張?的粉色眼影,粉色的緊身短裙。這張稚氣的臉很陌生,但看她臉上的神情,分明認識我。

“今天的酒店大堂?!迸⑻嵝训?。

我終于想起來了,她就是那個今天酒店?大堂,執意要坐在沙發背上的女孩。

“你跟我是同樣的情況嗎?”女孩徑直問。

“什么?”我不喜歡別人用居高臨下的語?氣問我問題?,比如那些自以為是的心理醫?生。對于這個唐突的問題,我雖然感到有些?厭煩,但她的坦率還能讓我平心氣和地跟她說話。

“就是,休學呀?!迸⒖粗?,風輕云淡地說。

她專注的注視讓我無法逃避?,便點點?頭。其實一點不難猜,現在不是假期,也不是?周末,中學生模樣的人不在學校里學習,卻在

三亞的海邊放空,只有休學這一個解釋了。

“你是為什么?”女孩說,“爸爸媽媽把我?當成一條狗那樣管,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定要這樣?,一定要那樣。他們越是逼我學?習,我越不想學?!迸⒄f。

我冷笑一聲:“起碼還有人管你?!?/p>

“他們不管你??

“我不到一歲,他們就離婚了,此后我幾???乎沒見過爸爸這個人。一年前,媽媽去外地???工作,我就像垃圾一樣被扔進了寄宿學校?!?/p>

我聳聳肩。

我的眼睛看見了正在遠處跟海浪追逐玩?耍的媽媽,覺得跟一個陌生人這么說好像有?點冤枉他們了。這些年,爸爸雖然沒跟我見?過面,但他每個月的撫養費會按時打過來;媽?媽呢,她是因為缺錢才接受了那個外地的工?作。畢竟,我長大了,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

這一切還是因為我。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女孩竟然走上前,抱了抱我。

“他們一方面覺得我就是一條狗,任由?他們馴化,另一方面,他們又覺得我什么都?不行,連一條狗都不如。我就想離開家,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要不就要活活憋死了。?我真想到天涯海角去,離家越遠越好,這樣?他們就不能再逼我了。你知道三亞有個地方就叫天涯海角吧?”女孩說。

我懂了,這是她出現在這里的原因。

我的話還沒說完?!凹乃迣W校也把我當?垃圾,他們說我生病了,”我努力對女孩解釋?著,“不是身體上那種病,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叫心理醫生的醫生吧??

女孩一副很懂的神情。

“我對媽媽說,想在一個有海的地方度?過我的十四歲生日,誰承想媽媽把我帶到了這里?!?/p>

女孩點點頭,空氣突然沉默了。

輪到我向她提問了:“他們讓你一個人?出來??

女孩說:“我媽也跟我來了。我說冷,我?媽去酒店給我拿外套了?!?/p>

她這么一說,我也覺得冷了。天氣越發?陰沉,海浪發怒一樣翻滾著。聽說這些天將?有一股影響全國的寒潮入侵三亞,會帶來大幅度的降溫。

媽媽大笑著從遠處的海灘走過來,她的?花長裙已經濕了一半,濕答答地裹在身上。

女孩見狀,跟我擺擺手,離開了。

媽媽走近了,一臉好奇地問我:“你認識?她?你們剛才在聊天??

我說:“剛剛認識的,她跟咱們住同一個?酒店?!?/p>

媽媽激動得都要哭了,一只手緊緊攬住

我的肩膀:“緋緋,就得這樣。你打開你的心?門,學會跟別人溝通,陽光就會照進來。抑?郁癥一點不可怕的,就是情緒的小感冒,你?一定能戰勝它的?!?/p>

她的語氣好像那些自以為掌控一切的?心理醫生,我感到有些厭煩,便把她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拿下去。

早上醒來,我覺得渾身乏力,連從床上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緋緋,快起床,時間不早了,咱們還要出去玩呢?!?/p>

“我不想出去了?!?/p>

“?出來玩一趟,怎么能天天在酒店里睡?覺?我給你買早飯回來,面包、牛奶、蛋撻,?吃完了咱們就出去,好不好??

“我真的不想出去了,我生病了?!弊蛱?傍晚可能在海邊著涼了,我的頭暈暈的、蒙蒙的,鼻子也發塞。

“好寶貝,快起來?!眿寢屢琅f保持著耐?心,但她顯然并不相信我的話,“咱們一會兒?去天涯海角,來三亞不去天涯海角,不是白來了嗎?好寶貝,聽話,乖?!?/p>

我聽到“天涯海角”幾個字,身上有了幾絲力氣,掙扎著起床。

那個女孩不是喜歡去天涯海角嗎,說不?定她也會在那里呢。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看來寒潮真的要來了?,今天雖然有太?陽,但風很大,還涼,海上也不太平,波浪一波一波地推過來,轟轟隆隆的,撞到岸邊的大石頭,嘩地撞碎了,濺出一層層白色的雪?花。冬天是旅游淡季,游客稀稀拉拉的。我?被媽媽擺弄著,在各個打卡點前拍照。媽媽?還要擺弄我繼續拍照,她的電話響了,她一?接聽,臉色慢慢變了,脫口罵道:“我要告他,?一定要告!這已經不是錢的事了,我讓他身?敗名裂!這個混蛋王八蛋……”

不用說,是她的律師打來的電話。

媽媽不想破壞度假的氛圍,便到岸上的?樹林里去打電話了??稍揪筒辉趺锤邼q?的度假氛圍已經被破壞了。我渾身沒有力氣,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

媽媽一直就是這樣,她做事似乎不為得?到結果,而只是為了經歷宣泄情緒的過程。?如果媽媽放下尊嚴,好聲好氣地跟他說我的?病,說不定不會鬧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只不?過是一個公司的小職員,而且還有另外兩個?男孩要撫養,并沒有多少錢。這么多年,他從?不來見我,并不是不想見我,是害怕見我吧。

尤其是現在我生病了,他感到更害怕了。

媽媽的電話還沒有打完。我站起身,慢?慢向前走,轉到一塊大石頭背后。那里正朝?著大海,視野開闊不說,幾塊石頭利劍般矗立著,還能擋風。

我剛走過去,就看見一個咆哮的中年女?子,旁邊靠著石頭、垂著頭的,應該是她的孩?子吧。中年女子一望可知是體面人,風把她?優雅的燙發和衣裙吹亂了,憤怒讓她面目全?非:“你鬧夠了沒有?你到底還想怎么樣?我?班也不上了,家也不管了,跟你出來一個多月?了,你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究竟還想怎?么樣?你說,你說!”母親氣得跺腳,“你不想?認我們就別認了,你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干嗎干嗎,我們不管你了,行不行!你走,你走!?

小孩穿著動漫服裝,男生裝扮,藍短發,?黑襯衣,黑褲子,靜靜地靠著石頭,承受著母?親的狂風暴雨,沒有走。中年女子說完嗚嗚?嗚地哭起來,哭了一通,她氣狠狠地拿起地上的雙肩包,扔下小孩,獨自走了。

小孩抬起頭?,我看到一張淚水漣漣的?臉。天哪,是那個女孩。她臉上的妝已經花?了,黑色睫毛膏化開,臉上流著一道道污濁的“小溪”。

女孩看到我過來?,用手抹抹臉上的淚?水,問道:“你說,人和人之間為什么不能相?互理解呢??

我想了想,說:“有的能,有的不能?!?/p>

女孩吸吸鼻子:“她說天氣涼,讓我快回?酒店,我不想回去;她讓我穿上外套,我不想?穿?;她說晚上吃肯德基?,我說想吃麥當勞。?然后她就爆發了。我就是想多吹吹風,我并?不覺得冷。帥氣的動漫服裝外面套上臃腫?的外套算什么呀?我想吃麥當勞的麥樂雞,?怎么就不行??

我跟她并排靠著石頭,用沉默陪伴著她。

媽媽急吼吼地過來了,見到我,臉上巨?大的焦灼終于卸下了:“緋緋,你在這兒呢!?我打完電話,發現你不在了,要嚇死了!風?好大,咱們回去吧?!?/p>

媽媽拉起我要走,估計想起剛跟女孩很?親密的樣子,就自作主張問她:“小朋友,我?們要走了,你家大人呢??

我小聲對媽媽說:“讓她一個人待一會?兒吧?!?/p>

我跟著媽媽離開了?,游客比剛才還稀少,景區一片蕭索。我們走到刻著“天涯”二字的大石頭處,看到了女孩的母親。她抱著肩膀,孤獨無助地等在那里。

我知道她不認識我,但還是對她說了一句:“她就在那兒呢,你去找她吧?!?/p>

女孩的母親愣了一下,似乎不確定我是?否在對她說話。我看著她,用手指了指遠處?大石頭的方向。她依舊一臉茫然?,但我知道,她已經接收到了我給她提供的信息。

媽媽摟住我的肩膀,一臉感動:“緋緋,?我真高興!?

媽媽在高興什么?是覺得我竟然主動?跟陌生人打招呼了嗎?其實我一直是有這?種能力的,只不過不想跟很多陌生人打招呼?罷了,比如寄宿學校的老師、同學,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人。

去天涯海角這一趟,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我躺在酒店的床上,盡情享受著黑暗和孤獨帶給我的安全感。

就在這時,門鈴響起來。我沒有力氣爬?下床把門打開,希望它響一會兒就會自動放?棄,但沒想到,它比我還要執著,鍥而不舍地響下去。

我不得不起來了。說不定是忘記帶房?卡的媽媽,要是我一直不去開門,事情肯定?會鬧大的。不但整個酒店都會知道,警察、?消防員也會接踵而至,破門而入,說不定還會上社會新聞。我掙扎著起身,把門打開。

門外竟然是那個女孩。這次她的動漫?服裝是紫色的頭發,紫色的裙子,耳朵上戴著兩個又長又尖的假耳朵,像魔幻電影中的精靈。

女孩徑直進來?,啪地把門廳的燈打開了,刺眼的光線讓我躲閃了一下。

“別睡了,快起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p>

女孩說。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房間號的?”我問。

我問出這個問題,并不是反感她的貿然闖入,而是純粹感到好奇而已?!拔抑滥憬芯p緋,就找前臺問呀?!?/p>

我笑了,原來星級酒店從不泄露顧客信息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房間?”我又問。

“你不在房間能去哪兒?寒潮到了,氣?溫驟降七八攝氏度,大家帶的衣服都不夠。?酒店包車把大家拉到奧特萊斯買厚衣服去了。我媽去了,我想你媽媽也會去?!?/p>

我這才想起來,我迷迷糊糊中,似乎確?實聽見媽媽跟我說她要去買點東西。真沒?想到,就在我昏睡這段時間,天地間已經發生了如此巨大的改變。

“你要帶我去哪兒?”我問。

“去了就知道了?!?/p>

女孩帶我去的地方并無多少稀奇之處,?不過是酒店七層的一個咖啡館??Х瑞^的?裝潢雅致私密,沙發又高又深,還有一叢叢?綠植遮擋著,偏暗的燈光又增添了幾絲曖昧?的氛圍,非常適合洽談商業機密和青年男女?約會。一個寒潮降臨的寒冷的上午,在這里待一會兒,也是不錯的選擇。

這里除了咖啡,竟然還賣奶茶。女孩點?了一杯芋泥奶茶,我點的是珍珠奶茶。

“上次我問你,人和人之間為什么不能理解,你說,有的人能,有的人不能?!迸⒄f。

“是呀。人跟人之間的差異有時比人跟?動物都大。比如我寄宿學校的老師和同學,?他們對我為什么不能像他們那樣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心理醫生裝作能理解我的樣子,實際上也并不?!蔽艺f。

“當試圖讓不能相互理解的人變得相互?理解,便是痛苦的開始。就像誰都沒有辦法讓蘋果變成梨?!迸⒄f。

“但我們可以去嘗試理解不理解我們的?人,這樣我們就能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對他?們進行鄙視和嘲笑?!蔽艺f。

女孩哈哈笑起來:“對,當我們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就能看清那些人的虛弱和搞笑。?爸爸媽媽的歇斯底里和氣急敗壞,不過覺得?我沒有長成他們希望的樣子,丟了他們的臉?罷了。我還知道顧及他們的臉面,而他們從?來沒想過,我愿意長成什么樣子,我能否成為?他們希望的樣子。他們寧愿我一輩子帶著偽

裝生活,也不愿意、不能接受我真實的樣子?!?/p>

“別人的理解對我們來說很重要,但也?沒有那么重要。就像苔蘚生長靠的是空氣?和水,陽光都可有可無,更不用說鳥兒的歌?唱了。一株苔蘚的使命就是默默生長,跟其他有什么關系呢?”我一口氣說了很多。

“你太酷了!”女孩對我豎起大拇指,“也?很勇敢!?

我的臉羞得發燙,是嗎,我竟然是一個?很“酷”很“勇敢”的人?在那些人的眼里,我?一直是萎靡病態、虛弱無力的。但我知道女?孩沒有在騙我,因為她的眼睛是那樣澄澈單?純,閃著粼粼的光。

“你也很可愛?!蔽艺f。

女孩一臉不可思議:“真的嗎,他們一直說我是一個惡魔?!?/p>

我倆相視而笑。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苔蘚開花?后,一定會有蝴蝶光顧吧?!迸⒑攘艘淮罂谀滩?,說。

女孩蓬勃的樣子,真像一朵花。

一個服務員的出現把我們打斷了。她?竟然端上來一個小小的紅絲絨蛋糕。我正在好奇,女孩笑著對我說:“生日快樂?!?/p>

我又驚又喜,臉紅了:“謝謝。不過兩天?后才是我的生日呢?!?/p>

“那提前兩天祝你生日快樂?!迸⒄f。

不知道是不是女孩的把戲,咖啡廳里竟?然響起了“祝你生日快樂”的音樂,我的臉紅通通的。

我和女孩一人一口?,把紅絲絨蛋糕吃完了。

我剛回到房間,媽媽也大包小包地回來?了。她開始打包行李,不止是把剛從奧特萊?斯買回來的毛衫、衛衣和厚外套裝到行李箱?里,睡衣、外套、拖鞋、洗漱用品,也統統裝進行李箱。

媽媽一臉愧疚的笑:“緋緋,對不起,咱?們得換家酒店了……”

我懂了。我們的錢不允許我們一直住?在昂貴的星級酒店里,即使旅游淡季,星級?酒店的住宿費比平時便宜很多。更何況,我?們臨行前沒想到寒潮要來,媽媽又多花了一筆買厚衣服的錢。

剛才跟女孩的談話雖然耗費了我很多力氣,但也讓我覺得愉悅,于是我跟媽媽一?起打包行李。媽媽看著我昂揚忙碌的樣子,感動得幾乎要哭了。

酒店的退房時間馬上就到了,媽媽已經?訂好了一家便宜的快捷酒店,我們立刻就搬到那里去。

媽媽在前臺辦理退房手續時,我猛然想起,我還沒有跟那個女孩告別呢。

糟糕,我根本不知道她住哪個房間,甚?至連她叫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相遇這幾

次,我都沒想起來問一下她叫什么呢????

我的腦袋轟地炸開了,一團紛亂無比的?毛線纏繞著我?,讓我呼吸急促?,無法思考。?媽媽訂好的出租車已經到了,她已經辦好退房手續,催促我快走。

我快步沖到前臺那里,喘著粗氣對服務?員說,我需要一張紙和一支筆。服務員臉上?帶著職業性微笑,禮貌而客氣地把紙和筆遞?給我。我在紙上匆忙寫下幾行字,然后遞給服務員:“如果有人找我,就把這個給她?!?/p>

這沒頭沒尾的話,讓服務員十足詫異,?但她還是對我露出一個職業性微笑,收下了?那張紙??吹侥菑埣埳系膬热?,她臉上的詫?異更濃烈了。

快捷酒店果然沒有辦法跟星級酒店?比。狹窄逼仄、裝潢陳舊、家具素樸不說,我?剛坐在床上,就發現枕頭套上有一根黑色的?頭發,那頭發是短短的,草茬一樣,我敢肯定?不是我的,也不屬于媽媽。

在我們進來前,房間的窗戶就大開著,我覺得冷颼颼的,但還是能聞到一股潮濕黏膩的霉味。

媽媽似乎已經沒有拆開行李箱的念頭,?呆呆地坐在床的另一側。剛才在出租車上,?媽媽就情緒低落,一句話都沒說。突然,她抽泣起來。

她的抽泣越來越頻繁,已經完全止不住?了,終于成為痛哭流涕。媽媽邊哭邊說:“緋?緋,對不起,媽媽沒有錢,不能讓你一直住星?級酒店……媽媽太想有錢了,所以才接了那?份外地的工作……媽媽忽略了你的感受,是?媽媽不好。這一切,都是媽媽造成的……媽媽對不起你……”

我不能再無動于衷了?,上前擁抱了媽?媽。我有很多話想跟媽媽說,它們爭先恐后?想搶先從我的嘴里擠出來,但彼此爭搶,導?致了交通的嚴重擁擠,最終的結果就是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就那樣靜靜地抱著媽媽。

“緋緋,我不是故意要把你送進寄宿學?校的。我在外地還沒有站穩腳跟?,擔心你?跟著我吃苦受罪……媽媽錯了?,媽媽對不?起你……”媽媽靠在我的肩頭?,嗚嗚哭著?,?像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她的淚水把我的衣服都打濕了。

我有很多很多話想跟媽媽說,但它們爭?先恐后往外擠,又發生了交通阻塞。我費盡力氣,只說出兩個字:“媽媽……”

媽媽,我根本不在乎星級酒店……

媽媽,你沒有對不起我,相反,我要謝謝你……

媽媽,我要對你說對不起……

媽媽,我沒事,你不是說,我的病是一次情緒的小感冒嗎,過段時間就會好的……

媽媽,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永遠愛你……

我們倆靜靜地抱了很久,媽媽終于把我?松開了。她擦擦眼睛,不哭了,爽朗地笑著:?“沒有什么困難是一頓美食解決不了的,咱?們點外賣,吃完外賣好好規劃一下后續的行?程?!?/p>

媽媽點了一頓豐盛的大餐,烤雞、薯條、?冰激凌面包、奶昔?,我和她吃得都犯困了。?她收拾完垃圾,看到手機上蹦出的消息,因?為寒潮來臨,海上風大,出海項目都停了,森??林公園也臨時關閉。我和媽媽同時打起了?哈欠?,媽媽說:“要不咱們下午哪兒都別去?了,就在賓館睡覺吧?!?/p>

我說:“好?!?/p>

我們行李箱都沒打開,就拉上窗簾,蒙?著被子倒頭大睡。濃重的睡意襲來,我很快就進入黑甜鄉。

等我迷迷糊糊醒來時,周圍一片黑暗,厚?重的窗簾嚴密地拉好,一絲光都透不進來。?我不知道是什么時間,摸了摸身旁,媽媽正在?沉睡。她的呼吸輕微、均勻、平靜,蜷縮著身子,像一個嬰兒。我翻了個身,繼續睡。

我好久好久沒有睡得如此酣暢淋漓了,?仿佛自己是在一條船上,又像在太空里,四?肢漂浮著,沒著沒落。偶爾我的身體會激靈?一下,巨大的眩暈感襲來,身體仿佛成了旋?轉的星體,在虛空中飄移、飛舞。周遭是徹底的黑暗和寂靜,讓我覺得享受和安全。

等我再次醒來時,房間里的燈大開著,?亮堂堂的。媽媽起床了,正把行李箱里面的?物品一樣樣拿出來,牙刷、毛巾、洗面奶放進?盥洗室?,睡衣、外套、手機充電器放到桌子上,一副日子要繼續過下去的樣子?!熬p緋,外面在下雨,溫度還是很低,要不咱們在賓館里再待一天吧,免得感冒著涼?!?/p>

我說:“好?!?/p>

我這次只是想看看海罷了,而且已經看了兩處海了,已經很好了。

于是,吃完早飯,我和媽媽就在賓館里看?電視。我們并排躺在床上,先看動畫片,再看?紀錄片,再看電影和電視劇。我們把賓館電?視中每個頻道的節目都看了,看得昏天黑地,看得忘記了時間,看得不在乎明天是否來臨。

媽媽的手機響了,是她的律師打來的。?我就在媽媽旁邊,聽得清清楚楚。律師在電?話里征詢媽媽的意見,問她哪天去開庭。媽?媽說:“算了吧,撤訴吧,我不告了,就這樣?吧?!睕]等律師回復,媽媽就把電話掛斷了,

我們繼續躺在床上看電視。

迷迷糊糊中,媽媽把我搖醒了。她一臉?興奮:“緋緋,寒潮過去了,天晴了,咱們可以?出去玩了?!?/p>

“去哪兒??

“?咱們去南山吧,那兒有全世界最高、最?大的觀音像。今天是你的十四歲生日,咱們去觀音像前許個愿?!?/p>

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為了我的十四歲生日,于是我說:“好?!?/p>

寒潮過后的天空藍得更加透徹清爽,云?也白得更有質感和層次。遠遠地,就看見了?聳立向上的南海觀音像。但想走近它,必須?穿過整個南山公園。離得越近,越能感受到它的高大巍峨,等真正走到它跟前時,會發現它簡直是一個不可方物的龐然大物。

它矗立在大海的邊緣,背后就是浩渺的??南海?。?晴朗的天空下,大海終于是我想象中??的藍色,還帶著一絲翡翠和玉石的綠色?。似??乎感受不到風,海上的波浪卻溫柔地輕輕搖??晃,海水一點點推到岸邊,又一點點退回去,?濺起一朵朵白色的細浪。

前面排著長長的隊,彎彎繞的龍蛇陣一?般,都是要登到觀音像的觀景平臺上的?。媽?媽要拉我一起排隊,被我拒絕了?。我只想看?看海?。媽媽說:“那我上去了,你別亂走,我?下來后來這兒找你?!?/p>

我正在看海,肩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回過頭,發現是那個女孩?。這次她的動漫服??裝是銀白色的頭發和大紅色的裙子,頭頂兩端有兩個白色的發髻,像哪吒。

“你怎么也在這兒?”我問。

“我媽一定要來這里拜拜,我就跟她來??了?。我還想呢,說不定你也會在這里,畢竟,?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說過的,你想在海邊過你的十四歲生日?!迸⒄f。

我說:“謝謝你?!?/p>

我們并排站著看海?。海的盡頭變成了?天,連一絲連接線都看不到,白色云便像從?海里長出來?。海水粼粼波動,遠處的船漂在?水上,黑色的浮標一般?。幾只飛鳥張開白色?的翅膀,低低地飛翔???罩羞€有一只白色的大鳥,是飛機。

女孩說:“我明天就回去了。?出來一個月?了,我要去尋找自己的陽光、空氣和水了?!?/p>

我跟她相視一笑,我知道,她拿到我留給她的紙條了?。我在那張紙上,就是這么寫的——致一朵花:努力尋找屬于自己的陽?光、空氣和水。

“你的媽媽呢?”我問。

女孩指指高大潔白的南海觀音像:“去?上面拜了,估計不敢相信我這么快就改邪歸正吧?!?/p>

“我應該很快也就回去了?!蔽艺f。

我們又并排站著看海。

我的手機“嗚嗚?”響了,是媽媽在叫我。

她已經從觀景臺上下來了。

我跟女孩告別:“我媽媽在喊我了,我要?走了?!?/p>

女孩跟我揮揮手:“再見?!?/p>

我剛走出幾步,猛然想起,我還沒有女?孩的聯系方式呢,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怎么總是想不起來要她的聯系方式?呢??可當我回頭時,發現洶涌的人潮已經把?女孩淹沒了,我怎么也找不到那頂戴著兩個?小髻的銀頭發。

一瞬間?,我眼前一黑?,急得都要暈倒?了?。?繼而,我讓自己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幾?下,又漸漸平靜下來?。沒有聯系方式就沒有?聯系方式吧,只要我們曾經在各自的生命中?出現過,并在未來一起努力,就任何時候都不會失聯。

我繼續往前走,手機的微信界面上出現??一個小紅點,我點開來,是陌生人想要加我??為好友的申請,申請備注里寫的是“爸爸?”。?我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不一會兒,我的手??機“嗚嗚?”地響起來,是爸爸給我發來的微信:女兒,十四歲生日快樂?。還有,對不起。

我笑笑?。從今天開始,我就十四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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