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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馬哈魚

2024-04-21 05:08徐永輝
翠苑 2024年1期
關鍵詞:兒媳婦風鈴大姐

風? 鈴

“童星,童星——”娘的口齒更不清楚了,總是把弟弟的名字喊成含混的另兩個字,但風鈴明白意思。她正在外面洗衣服。主要是娘和兒媳婦的。她怕兒媳婦嫌臟,不敢把她們的放在一起洗。風鈴想不通,現在的年輕人怎么那么愛干凈,衣服穿不了兩天,一點都不臟,一點味兒都沒有,非要洗。但風鈴不敢表現出來。

“咋呼啥?又咋呼啥——”風鈴一邊往樓房里跑一邊大聲喊,“來了來了?!?/p>

娘坐在半封閉式的小型電動三輪車上,側轉身子看向門外,口涎從左嘴角垂下來。她對面墻上掛著的電視機里,一個老人陰沉著臉嘟嘟囔囔。

風鈴抓過沙發上的衛生紙,撕一塊給娘擦干凈嘴,隨后扳過她的身子,“看魚,看……你不是看魚的嗎?魚呢,那一大群魚呢?”

風鈴進出的時候往屏幕上瞥過幾眼,知道播放的是大馬哈魚去幾千公里外產卵的事。這一段在人與自然節目里播放幾次了,娘總看不夠。有一次無聊,風鈴陪著娘從頭看到尾,才知道,大馬哈魚每年去目的地產卵遠比唐僧到西天取經經過的磨難多,兇險得多。更讓她震撼的是,產卵后的大馬哈魚不僅會死掉,還成了后代的食物。風鈴不由得多看娘幾眼,又沒來由地想到自己老了以后,心里涌起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

娘依然望著風鈴的臉,“童星,童星——”

風鈴的臉拉長了,卻不得不耐著性子說:“娘,是我,不是俺兄弟?!卑抵斜г?,眼里只有你兒,他咋不侍候你?想到這里,委屈猛然膨脹幾倍:推給我都不管了,你忙她忙,我天天閑得打滾?以前不必說,現在兒媳婦懷孕了還都裝憨,有這樣的嗎?

因為照顧娘,風鈴記不清男人嘟囔多少次了,輕了裝作聽不見,惹火了就訓他。不過,人家說的不是沒有理。特別是去年麥季娘摔斷腿,住十天院她侍候八天,錯過了收割的機會,麥子都霉了。

“風鈴?”娘直直看著她的臉,似乎在想什么,然后“哦哦”兩聲,“你星弟呢?鵝回家?!彼昧ε由碜?,口涎再次從左嘴角垂下來,又細又長,嘆號似的晃晃悠悠。

風鈴又給她擦干凈,一邊說:“好好,走,這就送你回家?!北荛_娘的眼神,風鈴朝她努努嘴。能吃能喝的,啥時候是個頭?都一窩老小,誰能天天這樣哄著你?如果像俺爹似的一口氣下不來……這個念頭里吐出一根刺,扎得風鈴一哆嗦,看向娘的眼神便柔和許多。

本來,姊妹幾個說好,今天回娘家商量怎么侍候娘的事。但風鈴怕兒媳婦突然之間有需求,不想去那么早。自從兒媳婦懷孕,風鈴什么都不讓她干??墒悄锖芄虉?,特別在回家這樣的事上,更是沒商量。氣急了風鈴就想,不如孩子呢,惹煩了能抽兩巴掌。她只得慢慢把電動三輪車推出來,一邊想著怎么拖延時間。兒媳婦解了圍。她挺著明顯凸起的肚子出現在樓上的欄桿邊:“媽,我有點餓了,想喝雞湯?!?/p>

風鈴一迭聲說:“好,我馬上給你熱去?!?/p>

這幾個月,兒媳婦吃飯就不定時,還特別挑食,不對胃口的吃了就吐。為了讓她多吃點,風鈴沒少費心思。像雞湯這樣比較費時的,她就事先用砂鍋燉好。砂鍋是新買的。風鈴聽說,砂鍋燉的湯味道好,營養不流失。

娘嘿嘿笑兩聲,用沒心沒肺的腔調說:“活雞湯,活雞湯?!?/p>

風鈴心里一松,隨后又縮起來——雞湯剩得不多了,不夠兩個人喝。略一猶豫,她決定先滿足兒媳婦,再看看娘,心里很不是滋味。昨天去買雞的時候,風鈴盤算了一路,最后還是決定買一半,連肉加湯燉半鍋,只給娘盛半碗。心里憋屈,晚飯后給在外地干裝修的男人打電話。男人說活還是少,三天兩頭閑著,欠的債估計今年還不上,兒媳婦生孩子還得花錢,不儉省咋辦。

仿佛是昨天的翻版,風鈴先盛一碗送到樓上。她用湯匙輕輕攪拌著,同時撮起嘴吹,感覺不燙了才遞給兒媳婦。風鈴不希望她喝完,鍋里還有半碗,加在一起給娘喝。又希望她喝完。

兒媳婦來到一年多,風鈴已經把她摸透了。處好了怎么著都行,不高興,天王老子都不給面子。風鈴時時賠著小心。男人也勸她,現在的孩子都慣壞了,還能像咱那時候似的?還舉例說明,張三家的兒媳婦更厲害,李四家的兒媳婦更不講理。不用他說風鈴也明白,老了全靠她呢,能不像敬佛似的?

眼睜睜看著漸漸空下去的碗,風鈴問:“還想吃啥,我兒?等會給你買來。雞?排骨?羊肉?”猛然想起來娘還在等著喝雞湯,她轉身下樓了。走得急,在樓梯上不小心踩空,身子一個趔趄差一點滾下去。她極力壓制住往上翻涌的酸楚,繼而發狠,今天不管咋著都得有個說法。又把槍口對準二姐,看孫子看孫子,娘就不該管嗎?

來? 娣

公交車像一條大魚,在陽光閃爍的柏油路上撲撲啦啦往前沖。來娣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上,眼睛看著外面。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她周六上午回家,周末下午回城里。除了給留守在家的男人刷刷洗洗,里外打掃一遍,還要把娘接過來,以便小妹能緩口氣。

想起娘,來娣就愁得不行??纯慈思胰竽?,比她大幾歲還喂羊呢,不指望你干啥,能照顧自己也好啊。就這樣了,還偏偏惦記她兒子。來娣重重嘆著氣。那是兒嗎?是禍害,是冤孽。好像爹娘就在眼前,來娣說:“都是你們慣的,從小舍不得動他一指頭,要你們的心肝都扒出來給他,這下好了?!彪S后又抱怨娘,不能動還活那么結實,自己受罪別人跟著賠罪,不如死了呢,哭一場完事了。想到這里,心像被誰猛然掐了一把。

一個聲音打斷了來娣的思緒:“麻煩停一下,師傅,我們該下了?!?/p>

車沒停穩,坐在前排的那位小女孩就站起來蹦蹦跳跳往前走。

“慢點,別心慌,小心摔倒了?!眿寢屧谏砗筇嵝阉?。

來娣心頭一顫,恍惚中看到了幼年的自己,從四十多年前的公交車上走下去,娘在身后一聲聲提醒她。娘對她的疼愛剎那間被喚醒了,亂紛紛涌到眼前。特別是那次患重感冒,她渾身酸疼,躺在床上一動不想動。娘一會兒過來問她吃藥了嗎?一會兒問她喝水不?轉眼間又過來摸摸她的額頭,問好些了嗎?問還難受嗎?一股溫熱涌上來,來娣覺得很愧疚,也自責。唉,如果不是孫子,也能在家多照顧娘一些。

上周末兒子有事,來娣沒能回老家,便打電話問風鈴娘咋樣。明知道幫不上忙還是想問。卻讓風鈴搶白一頓。她哪兒能咽下這口氣,姐妹倆大吵起來,最后約定,這個周末都叫到一起商量個辦法。其實,她和風鈴都清楚:大姐不能指望;弟弟?想都不要想;唯一能動員的只有三妮。再說,有些話她是賭氣說的。如果真的一家一個月侍候,孫子咋辦?啥也不如孩子要緊啊。想到這兒,來娣心里裂開一道縫,說不清的復雜感情從里面冒出來。

孫子原來由親家帶,后來親家帶自己的孫子去了,來娣便丟下家,丟下老娘來到兒子家。兒子和媳婦一早上班去,傍晚回來,臨走前再三叮囑,換尿不濕之前一定先給孩子洗凈屁股。小家伙能吃也能拉,兩個屁股蛋和大腿根沾滿了屎,來娣絲毫不覺得臟。他還能折騰,除了睡著那一會算老實了。臥室、客廳里到處扔的都是玩具,她前腳收拾好后腳又扔滿了。他要喝奶,她馬上燙溫熱拿給他。沒喝兩口又要喝果汁。果汁沒打好又要吃餅干。來娣簡直忙暈了頭,卻依然滿心歡喜。特別是孫子喊奶奶的時候,聲音里飛出一朵朵云,托著她幾乎能飄起來。

這之前,來娣嫌棄娘流口水,嫌棄她不聽話,嫌她要這要那不讓人安生。實際上,和孫子相比,娘安穩多了。來娣知道娘拉扯她們幾個不容易,那些辛酸的往事以及娘對她的疼愛不時會隨著一些念頭涌上來。但是,那一抹厭煩的痕跡依然擦不干凈。有時候,來娣恍惚中看到自己坐到了娘的三輪車上,不由得一陣恐慌。她要給孩子做榜樣,給娘一個交代。不過,也不能總讓三妮當甩手大爺?!叭荨边@兩個字里釋放出一股怨氣。來娣罵,死妮子,這么多年不管不問,這次說得天花亂墜都得套上她。

鳳? 麗

鳳麗正在撲向兒子的學校。電動自行車的油門一路加到底,碼表的指針始終定格在三十五碼,她還是嫌慢,恨不能胳膊變成翅膀,一撲扇飛到學?!綍r的車速不會超過三十碼。

剛才班主任來電話,說她兒子嫌難受,讓過去一趟。鳳麗正在窯廠往汽車上裝磚,沒等老師的話說完腦袋就炸了,把裝磚用的夾子一扔,來不及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塵,就瘋了似的跑向電動自行車。一聲聲驚呼在她身后響起:“慢點——”“別那么快,小心點——”

鳳麗沒聽到。擔心和猜測烏云似的在眼前翻滾,堵住了她的耳朵,攪亂了她的神志。咋會突然難受呢,吃涼東西了?昨天晚上蹬被子了?后一個問號里勾出一連串埋怨:學校真是的,十幾歲的孩子,非讓住校,還兩個星期才回家一次。她的心整天懸在半空里,怕孩子吃不好睡不好,怕有人欺負他,怕……兒子很生氣,讓她別瞎操心,說班主任看到她的手機號就頭大。兒子的話刺傷了鳳麗,隨后又抱怨老師不該亂說。一陣子想不開,她不想讓兒子再上學了,會寫自己的名字就行唄,以前那么多不識字的,也沒餓死一個。

“滴,滴滴——”突然響起的喇叭聲嚇得鳳麗一激靈,趕緊往前看。一輛貨車正在奔自己沖過來。她的魂都嚇飛了,趕緊剎車。正要質問人家,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有你這樣騎車的嗎,眼長哪兒去了?”

鳳麗懵了,看著貨車慢慢繞著她過去,才想起來看路況。自己逆行。

“寶貝呀,謝謝你,這輩子誰讓我愛上你……”鳳麗的手機響了。手機持續響著。離學校不遠了,她忍住不接。她一秒鐘都不想耽誤。停頓片刻,手機又開始唱歌。鳳麗急了:誰呀這是,不知道人家有急事嗎?有心不理會,又怕是兒子班主任打來的,便放慢車速掏出手機。是陌生號碼。鳳麗以為又是推廣電話,更火了,雜七雜八罵一通。手機執拗地唱著歌:“今生不夠來世我們再……”鳳麗的心懸起來。根據以往的經驗,那些人不會反復持續打過來。疑惑中,她按下接聽鍵。

“三妮?!?/p>

鳳麗一愣,聲音很耳熟,猛然間沒想起來是誰。

“是我,又辦一個新號?!?/p>

這次鳳麗聽出來了,是二姐,不由得一陣嘀咕。來娣本打算用原來的號給妹妹電話,怕她不接。自從結過婚,三妹和這個家的人幾乎完全脫離了關系。十幾年來,只有那年娘還清醒的時候去過她家一次,沒過兩天就吵架,把娘氣病了。更可氣的是,三妹黑天半夜給四妮打電話讓她接走。姊妹三個氣得不行,如果不是怕人笑話,就找她去了。

來娣就在電話里一次次給鳳麗吵,說她心黑,說她沒有人味,自己也兩個孩子呢。這些道理鳳麗當然懂,思想也不是沒松動過,可是她憋著一口氣。她還有自己的小九九。娘失去自理能力以后,鳳麗更少和她們來往了——怕照顧娘耽誤打工。男人就屁大點本事,一年掙幾個錢?孩子上學,以后還得買房子、娶媳婦,咋辦?這些話鳳麗當然說不出口,可有能說出口的理由。

“我不知道養活孩子不容易嗎?自己的娘,但凡有一點人心眼能不管嗎?想想以前她行的那些事,我一會都不能活。論長相,論本事,青云哪一樣不行,她咋就是看不順眼?都懷孕了非逼著我打掉。她給找的這個龜孫怪好,個子沒有四指高,還吃鼻涕屙膿。你看青云過的啥日子,我過的啥日子,抓撓慢一會就得丟人現眼?!?/p>

來娣的語氣軟下來:“過去的事了,老提它干啥?自己吃飯還咬舌頭呢,誰能一輩子沒有錯處?她不是年紀大了思想古板嗎?”心里同樣埋怨娘糊涂,鄰居咋的了,自談咋的了,這樣的事還稀罕嗎?非得拆散她。又怪妹妹心眼窄,不管咋說,你是娘生養的,就憑這些,天大的事都得擔待。

鳳麗不服,說她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沒經過這樣的事,當然會耍嘴皮子。有時候,鳳麗甚至慶幸娘給了她不照顧的借口。只是,每每想到這里心都一顫。

鳳麗和來娣只相差兩歲,從小就爭吃的,爭喝的,爭玩的,爭衣服,用她娘的話說,除了狗屎不爭?,F在,來娣依然是鳳麗的對頭。

“我快到家了,你等一會到咱娘那兒去,咱幾個商量商量咋辦,不能光靠四妮一個人?!?/p>

鳳麗正擔心著兒子,沒有閑心跟二姐啰嗦,隨口答應下來。

兒子在傳達室門口,看到鳳麗過來及早迎出來。她的目光直撲過去,從頭頂到腳尖,又從腳尖返回到頭頂,沒發現兒子有絲毫異樣,心里略微寬松一些。鳳麗正想問咋回事,兒子的話堵住了她的嘴:“看看你,渾身都是土,也不洗洗換件衣裳,讓人笑話?!?/p>

話里飛出幾根針,扎在鳳麗胸口上,不過,眨眼間又讓擔心彈出去了。她一連問了幾遍咋回事,兒子一聲不吭只是往前走。鳳麗再次緊張起來:讓人打憨了?看樣子不像。讓人嚇傻了?也不像。便上前拽住兒子的胳膊:“到底咋回事?說呀,你上哪兒去?醫院在那邊?!?/p>

兒子一把甩開她,“咋呼啥?你除了瞎咋呼?!?/p>

還是往前走。

鳳麗吃不消了,走到前面攔住他。兒子扭回頭看看離學校遠了,才往路邊靠靠站住腳,說出讓她來的原因。原來,那邊街口上新開了一家運動鞋品牌折扣店,有走讀的同學買了一雙,他很喜歡,但沒有錢,也出不去學校,就想到這一招。

鳳麗長長吐口氣,緊繃的神經徹底松弛下來。她瞥一眼兒子,又瞥一眼,神情很復雜,語氣中充滿無奈:“多少錢一雙?”

“二百八?!?/p>

“???”

“啊啥啊,新百倫的,原價五百多呢。給我錢趕緊走吧,看看你那一身?!?/p>

鳳麗還是傻子一樣張著嘴。

“快點?!眱鹤訌堥_手伸到她眼前。

“哦,嗯……”

“哼唧啥,又不貴,真煩人?!?/p>

不貴?裝半天磚,累死累活才掙一百多。給人打工,起早貪黑掙不到一只鞋,現在的孩子……

“沒聽見嗎?快點?!?/p>

鳳麗依然怔怔看著兒子,在他的又一次催促中才回過神來。鳳麗太了解兒子了,只得把手慢慢伸到衣兜里,掏出一卷錢,取開。她的手一直在哆嗦。兒子一把奪過去,挑了兩張一百,兩張五十的,其余零錢塞回到她手里。鳳麗本想賭氣走開,又不放心,便提出陪兒子去鞋店挑選。他堅決不同意,還一臉不耐煩催促她快走。鳳麗無奈,只得推著電動自行車轉過身。她覺得腿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

路邊的超市門臉大開,礦泉水及各種飲料、零食紛紛往鳳麗眼里跳,挑逗著被她忽視的饑餓和口渴。她這才想起來,從黎明到現在一口東西都沒吃,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不由得一陣心酸,便暗中發狠,買去,不就是幾塊錢嗎?都省給這個冤孽他也不知道。

兒子剛才的舉動讓這個念頭重新拉回到鳳麗眼前,并喚醒了一些沉睡的往事。那天相中一件處理的褂子,六十,我轉悠幾圈都沒舍得買,他一雙鞋卻接近三百。我吃不舍得吃,喝不舍得喝,他一個月零花錢卻一百多。還要那么氣勢,像欠他的一樣。鳳麗更難過了,使勁抿著嘴眼淚才沒流出來。她再一次下決心,買去,不疼自己才憨呢。

到超市門口鳳麗又站住了,私下盤算,不大會兒就回到窯廠了,有自己帶的饅頭,涼開水隨便喝,多花這些冤枉錢干啥。涼開水三個字里立即蹦出一連串懊悔,剛才咋忘了囑咐那個冤孽,別吃涼東西,別喝涼水,早晚還是冷,別忘了加衣裳。她想給兒子打電話,怕他煩,便準備在微信上留言。畢竟心里還有疙瘩,又不想理會他。終究沒忍住。唉,為了要這個禍害,受的罪一火車都拉不完。

那時候抓得緊,生下女兒以后,村里的相關負責人要求鳳麗做節育手術。她便和男人躲出去到處流浪,好多年后生下兒子才敢回家。是兒子給了她勇氣和希望。本以為這么疼他能得到回報,看看那樣。兒子以前類似的行為被激活了,接連涌現出來。拉扯這樣的孩子干啥,老了能孝順?孝順兩個字里伸出一雙手,把娘推到了鳳麗面前。

協? 議

來娣本來說中午她買菜,大姐不同意,說以前孩子多沒有功夫照顧娘,這幾年都離開,手腳又得了這種病,只剩下半個身子,有心無力,多虧兩個妹妹,她有愧。

不到十二點飯就做好了,依著來娣和風鈴,給鳳麗留點就行,不用等她。大姐不愿意,并一再強調,吃飯期間任何人不能提娘的事。

接近一點鳳麗才來到,還是穿著去學校時的那身衣服,同樣沒洗手和臉。大姐一臉心疼,過去幫她拍打身上,同時說:“三妮,該干的干,該歇也得歇著,啥都不如有個好身體,看看我?!币还蓽責釓镍P麗腳底下直沖上來??吹浇忝脗冊诘人黄鸪燥?,更是感動,不由得多看她們幾眼,多看娘幾眼。

娘正在看電視。為了掩飾和分散注意力,鳳麗的目光也投到屏幕上。一眼看不到邊際的森林中,一群身上只裹著樹葉或獸皮的人在樹木間穿行。走在最后的是一位白發垂到腰間,走路磕磕絆絆的老人。她和人群很快拉開了距離。旁邊的大樹后面藏著一位赤裸上身的男人,雙手握著一根木棍,輕手輕腳繞到老人背后,劈頭砸下去。老人慘叫一聲倒下了。

鳳麗的臉失了色,問怎么給娘看這種電視。其他姊妹有點吃驚,目光都轉移到電視上?!罢Φ?,咱娘就好看人與自然?!?/p>

鏡頭已經切換,一位長鼻子深眼窩的洋人嘰里咕嚕說著什么,他面前坐著那位拿木棒的男人。在洋人說話的間隙,響起一個普通話的聲音:“這是亞馬遜雨林里一個遠離現代社會的原始部落,生存環境惡劣。為了節省食物,他們會把年老體弱或身體有殘疾的人殺死……”

來娣說:“弄得啥這是?!蹦眠^遙控器把電視機關上了??赡切┊嬅胬p上了鳳麗,特別是最后幾句話,在她耳朵里來回穿梭。老天爺,咋這樣呢,辛辛苦苦一輩子就這下場?隱隱又認為那位原始人的話有點道理。終究還是覺得太殘忍,偷眼看看娘,一個念頭突然跳出來,如果都不管不問,不是比那種人的下場還慘?

大姐要喂娘吃飯,風鈴和來娣不同意,說她摸不清娘的脾氣,其余沒敢多說。大姐哭了:“知道你倆的心思,咱娘辛辛苦苦養大我,一天都沒侍候她,拉扯這樣的孩子有啥用?”

鳳麗卻認為那話是沖她來的,臉上一陣發燒。來娣和風鈴的眼睛濕潤了,爭著勸大姐。她還是堅持自己的意思,用湯匙盛一塊雞肉,抖抖索索送到娘嘴邊:“娘,吃飯,快,趁熱?!?/p>

娘嘟著嘴:“我看人驢四然?!?/p>

“好好,先吃飯,吃飽就看人與自然?!?/p>

“我看人驢四然?!薄?/p>

無論大姐怎么哄,勸,娘就是不理會。風鈴笑了:“咋樣?還是給我吧?!?/p>

風鈴左手端著碗,右手捏著湯匙送到娘嘴邊。她還是嘟囔著要看人與自然。風鈴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你吃不,不吃是吧?我喂那只老貓去?!蹦锼坪跻惑@,扭著脖子四處張望。風鈴指指她背后,“那里那里,你看嘴張多大,咱可不給它吃?!蹦锖斓卣f:“嗯,不給它?!眮礞烦脵C勸:“你快吃你快吃?!比欢?,只吃兩口,娘又不配合了。大姐甩著那只靈活的右手:“這咋弄,老天爺,你說這咋弄?!?/p>

風鈴沖她笑笑:“別急,有法子?!彼み^頭看一眼門外,“喲,慶慶來了,這是你奶奶的,可不能給你吃啊??禳c娘,快點,慶慶來了,來搶你的了?!?/p>

來娣也大呼小叫,說慶慶別過來啊,等你奶奶吃完再來??粗镆豢诳诔韵氯?,大姐直搖頭,“愁死人,吃個飯跟打仗一樣?!彼兑粔K衛生紙把娘的嘴周圍擦干凈,然后一眨不??粗?,憂愁、無奈、心疼在臉上互相重疊。娘不理會,使勁扭動身子。風鈴便轉動三輪車,使她面向大門外。娘忽然喊,“童星,童星——”

姊妹四個幾乎同時沉下臉。大姐說:“別喊了,娘,這就是冬生家。他喝酒去了,一會兒就回來?!?/p>

鳳麗翻著白眼小聲咕噥:“眼里只有他,如果不是嬌慣還不能這樣呢?!边@句話無意中觸動了自己的心事,低下頭不再吭聲。

她們都知道今天聚在一起的原因,一時間反而不知如何開口。屋里陷入沉默,壓抑和尷尬趁機涌出來。

來娣打破了僵局,意思是娘一點不能自理,光靠四妮一個人肯定不行,她在車上想好了,寒、暑假她回來照顧,其余時間,三妮、四妮每家一個月。大姐剛張開嘴,鳳麗的話搶在了前頭,“又不是光咱仨,憑啥?”她還是不抬頭,兩只大拇指互相摳來摳去。在路上她曾想,我就是不管,怎么著?一個問題緊跟著跳出來,她們如果告我咋辦?三爺爺家二閨女就是例子,讓民警抓到派出所,訓得灰頭灰臉,回到家,把以前沒侍候的都補回來,傳揚的十里八村都知道,丟死人了。

大姐變了臉色:“三妮,你別害怕,算我一個,咱娘一輩子不容易,不能老了再受零落。不能讓她學俺那兒的大娘,四個孩子呢,比著不孝順,像話嗎?你們不知道,脊梁骨都能讓人搗爛,還有臉見人嗎?唉,十個孩子不嫌多,一個老娘沒處擱,要孩子要孩子,要了干啥?!?/p>

大姐得過腦梗之后說話慢了,個別字也吐不清晰,但妹妹們聽得懂。最后一句再次刺中鳳麗,并勾起她兒子的諸多行為,本來就不牢固的思想更松動了??伤幌脒@么快服軟,便轉移話題:“我又不是說你的?!?/p>

來娣和風鈴反復給大姐強調,你一天不侍候沒有可說的,咱爹死得早,如果不是你幫手咱娘能撐起這個家?弟弟妹妹哪個不欠你的情?你現在身體不好,注意自己就行了。大姐不理會她倆,沖鳳麗說:“不愿意侍候拉倒,我們保證不告你。對老的就是各憑各的良心,各盡各的心意,但別扯上咱兄弟,更不能攀來喜。咱娘沒生養人家,不侍候沒說的。再看看咱兄弟,有個人樣嗎?一天天不回家,沒有本事掙錢有本事揮霍,還凈戳大窟窿,賭博輸了房子,喝醉開車撞人,哪一次來喜不受牽連?她不鬧離婚就是咱祖上燒高香了。如果她真甩手走了,孩子依靠誰,還不是咱們的心事?”

話鋒一轉,大姐沖鳳麗說:“三妮,我知道你心里的疙瘩。這件事是咱娘不對,可她有難處。咱爹死得早,她又要強,處處怕人家看不起。她知道青云好,能干,你倆也般配,可怕鄰居嚼舌根子,還怕影響四妮說婆家。你不知道,把你倆拆撒她難過的好幾天吃不下飯?!?/p>

這些話戳到了鳳麗的痛處,她哭了,聲音一起一伏,肩膀一抖一抖。其他姊妹的眼眶也紅了。

姐妹幾個只顧說話,忽略了仰靠在電動三輪車后背上的娘,她睡著了。娘頭大、側扁,眼睛小、嘴巴大,此時像只碩大的大馬哈魚,在均勻的呼嚕聲里,臉上覆蓋著嬰兒一般的純凈。

作者簡介:

徐永輝,江蘇省作協會員。作品散見《芒種》《海燕》《蓮池文學》《大觀東京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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