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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洛和康拉德本人的倫理困境

2024-04-22 16:18宋二光
三角洲 2024年9期
關鍵詞:馬洛康拉德庫爾

宋二光

這篇文章回到馬洛的倫理現場,本著這個人物的個性、性格、行事作風來探討馬洛對庫爾茨未婚妻說的謊言的是是非非。馬洛是個現實主義者,既不是假道學家,也不是優柔寡斷的人。馬洛也好,康拉德也好,可能都對殖民沒有什么好感,不過我們這些讀者進一步要求二者譴責庫爾茨的同時,還要贊美被侵略的當地人,這可就有些苛刻了,畢竟馬洛和康拉德都是白人。英國人、波蘭人為什么一定要對受苦受難的非洲人民大加贊美,說到底,誰也不愿意被殖民者蹂躪,但這并不等于說已經被蹂躪的本人就是必須加以贊美的,這種邏輯是政治邏輯,不是美學邏輯。

《黑暗的心》是波蘭裔英籍作家康拉德的名作,在《“水仙號”上的黑水手》的作者《前言》中,康拉德闡明了藝術的忠實問題,他這樣為藝術定義:“通過揭示隱藏在每種現象下的多樣或唯一的真實,一心一意地給可視世界以最高的公正。藝術是一種企求,想從世界的形式、色彩、光亮和陰影中,從事物的種種現象和生活的種種現實中,發現各自主要、持久和根本的東西——一種具有啟發作用和令人信服的品質——它們存在的實質?!遍喿x康拉德,人們驚訝地發現,21世紀以來的國際風云變幻,康拉德在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時候,就已經在其作品中進行了預言和啟示錄式的描寫。主題上的前瞻、技巧上的前衛,都是康拉德成為當代批評界研究熱點的原因。

關于《黑暗的心》敘述者馬洛是否就是作者本人的代言人,歷來評論界有著不少爭論,孰是孰非難以一言定論。就文本內容而言,小說的開頭和結尾交代了“我”和其他幾個人聽馬洛敘述庫爾茨及其象牙、未婚妻、貿易戰等的可怕故事。廷德爾(Tindall,W.Y.)認為這個“我”才是康拉德本人,而馬洛是個并不可靠的敘述者。筆者從小說開始對馬洛的描述來看,這個人物身上還是有著康拉德的自我投射的濃重影子的。

我們最多也只能說他不代表自己的階級。他是一個海員,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流浪者……海員們的故事都是簡單明了的,它的全部意義都包容在一個被砸開的干果殼中。但是馬洛這個人(如果把他喜歡講故事的癖好除外)是很不典型的,對他來說,一個故事的含義不是像果核一樣藏在故事之中,而是包裹在故事之外,讓那故事像灼熱的光放出霧氣一樣顯示出它的含義來,那情況也很像霧蒙蒙的月暈,只是在月光光譜的照明下才偶爾讓人一見。

馬洛的敘事風格既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康拉德的對這種風格的戲仿,而是康拉德的自況??道率俏磺逍训淖晕覍徱曊?,和作品中的馬洛一樣,他在小說開頭就為整篇故事奠定了敘事基調——有明確的啟示意義的寓言故事。至于這寓言故事的諷刺性啟示是指向殖民主義的還是指向女權主義,一樣是眾說紛紜。而筆者認為,《黑暗的心》不是性別小說,與其說康拉德反女權,不如說他是非性別小說、非女權小說,恐怕也是非男權小說的代表作家。部分激進的女權主義者對《黑暗的心》的攻擊,尤其集中在馬洛對庫爾茨未婚妻說的謊言上,這一點我不能茍同。因此,這篇文章就打算回到馬洛的倫理現場,本著這個人物的個性、性格、行事作風來探討這段謊言的是是非非。

談到馬洛的行事作風,有學者認為這個人物求助于其姨母找到船長的工作,但是卻對這個姨母一番揶揄,這便是典型的男權思維;馬洛談到庫爾茨的黑人女伴兒,說她野蠻而又威嚴、神秘而又高傲,這又是殖民者思維;至于最后的謊言,更不得了,所謂真相留給男人,謊言留給女人,不是男權思維又能是什么其他東西呢?然而仔細辨析,這三點看法都沒有確立的足夠理由。

首先,關于姨母的問題。我們知道,馬洛是個跑單幫的海員,可以確認他即使在生死攸關的風暴或者迷航面前,也得依靠自己的勇氣和努力活下去,求助別人還不如祈禱上帝,如果他信上帝的話——康拉德描寫馬洛像一尊講道的菩薩,只是沒有坐在蓮花上,這使我們不得不懷疑康拉德如果有機會的話,就應該不是回避上帝這么簡單了。整個文本都在探討靈魂的問題,偏偏上帝缺席,康拉德對上帝的態度可見一斑。當然,讀者如果因此指責康拉德的話,他可能會推到馬洛這個人物身上。這自然是康拉德敘事技巧的效用,使讀者在上帝不在場的情況下思考靈魂,這在西方,無疑是大膽的。對于一個不提上帝的海員,可能還經歷過若干生死考驗,這樣的人自然會恥于求人,只不過這個被求助的人恰巧是女性罷了。沒有上帝,英國海員馬洛的困境可想而知,這困境聚焦在倫理上,就使馬洛有了自己獨特的行事作風。

那么馬洛的行事作風以及由此反映出來的性格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個性呢?在馬洛的汽船遭遇當地人襲擊的時候,那名黑人舵手不幸罹難,馬洛立刻把他的尸體拋下了船,這看似無情的舉動招致了經理等人的冷眼,我們知道船上的水手中有好多吃人族,如果舵手的尸體留在船上,結局可想而知——吃人族很可能會吃掉這具尸體,局面會變得難以控制。一具尸體應該讓魚吃還是讓人吃,這問題恐怕會讓倫理學家們爭論得面紅耳赤,馬洛處理起來卻干脆利索,他是個現實主義者,既不是假道學家,也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其實在這里,倫理問題是個偽命題,你即使有一百個理由要保護尸體,但同時你仍然有一百零一個理由保護全汽船活著的人,應該說至少有成千上萬的理由這么做。馬洛鳴響汽笛嚇退當地人的舉動也是如此——我們可以想象庫爾茨征服當地人的手腕除了他那動人的語言外,也應該有這些西方的“奇技淫巧”(汽笛、銅絲、玻璃珠子之類),不過馬洛是為了保護汽船上的人,也是為了保護當地的襲擊者。至于庫爾茨耍這些手腕的目的,當然是為了野心的實現和象牙的搜刮。這個細節其實和最后的謊言的情節很相似,馬洛用一個謊言反諷了庫爾茨的遺言,實際上否定了這個野心家的一生,連庫爾茨林中似乎是懺悔的遺言都被馬洛改動了,那么庫爾茨死得就輕如鴻毛了。這個謊言既保護了庫爾茨未婚妻的純潔心靈,也使馬洛省去了許多麻煩。但是,馬洛的隱瞞畢竟使自己如鯁在喉,于是“我”和聽眾們才聽到了這個精彩的故事,這結尾和開頭一段銜接得剛剛好,可見康拉德的用心良苦。至于未婚妻沒有名字,只是馬洛的欺騙對象、庫爾茨的附庸云云,則更是不知所云了,故事發展到這里,未婚妻有沒有名字已經無傷大雅了,沒名字更自然些,以免分去讀者的注意力,以為作者還要引出什么狗血情節,有何不妥的呢?

馬洛對庫爾茨的黑人女伴兒(又是一個沒名字的女人,可是馬洛不知其名是正常的,畢竟馬洛這些白人應該不見得一定要給這個當地女性的剛果名字弄一個英文譯名)的描述如前文所說,這名女性野蠻而又威嚴、神秘而又高傲,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難道僅僅因為她是一名女性,就必須洋溢著贊美之詞才對?難道這樣才是部分女權主義朋友想看到的文學作品?從另一層面來說,馬洛也好,康拉德也好,可能都對殖民沒有什么好感,不過我們這些讀者進一步要求二者譴責庫爾茨的同時,還要贊美被侵略的當地人,這可就有些苛刻了,畢竟馬洛和康拉德都是白人,英國人、波蘭人,他們為什么一定要對受苦受難的非洲人民大加贊美?說到底,誰也不愿意被殖民者蹂躪,但這并不等于說已經被蹂躪的人就是必須加以贊美的,這種邏輯是政治邏輯,不是美學邏輯。我們遺憾地看到,尼日利亞知名作家阿契貝(阿契貝就認為康拉德在為殖民者張目)也陷入了這種政治邏輯中無法自拔。我們已經看到,偉大如莎士比亞,也把英格蘭民族的對手——同樣是偉大的貞德寫成女巫(見《亨利五世》),但那是文藝復興時代的事情了,對古人無法苛責,對阿契貝先生我們也無需苛責,如果康拉德也算是殖民主義作家的話,我們只能說,只要是西方作家,他們都是顯在的或者隱性的殖民者。因為畢竟康拉德的倫理困境——一個波蘭裔英國人擺在那里,也只能把話說到這個程度了,我相信康拉德內心是厭惡侵略者的,無論是來自沙皇麾下的,還是維多利亞女王麾下的侵略者,他是一樣反感的,雖然我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一點。

其次,“如果《黑暗的心》一書的決定性時刻是庫爾茨臨終前對自己道德淪喪的醒悟,那么馬洛未對庫爾茨未婚妻說出實情這一情節又有何重要意義呢?由于馬洛對她說謊,她對庫爾茨感到十分驕傲,而且得以繼續以前的生活方式:馬洛對她隱瞞的黑暗中心的實情,為這個故事打上破壞性反諷的印記。庫爾茨的醒悟是故事高潮,然而反諷卻是它從頭到尾的痛苦媒介?!睂道聛碚f,馬洛不僅是一個重要的敘述者和重要的人物,同時也是一種制造距離的手段,幫助作者控制和塑造虛構材料?!皳Q一種說法,即按照所采用的敘述常規,框架敘述者首先充當受述者,然后接替馬洛的故事向讀者敘述。之所以有必要使用‘敘述常規這一術語,是因為在《黑暗的心》這部小說里,傳統的、簡單敘事的時代已經不存在了?!?/p>

最后,我們回到馬洛和康拉德的倫理困境的問題。倫理困境(ethical predicament) 。倫理困境指文學文本中由于倫理混亂而給人物帶來的難以解決的矛盾與沖突。倫理困境往往是倫理悖論導致的,普遍存在于文學文本中。馬洛不止一次正面提到貿易站的實質,他認為這里的經理“愚蠢地相互拆臺和傾軋以消磨時光,貿易站內彌漫著一種陰謀詭計的氛圍,當然,最終是一事無成?!边@里不僅說明了貿易戰里的真實氛圍,也暗示了殖民者在這場殖民主義活動中的一無所獲,而這些從根本上來講就是因為帝國主義的虛偽本質。

康拉德曲折的人生經歷使他思想的矛盾性成為必然,在《黑暗的心》中這種矛盾性體現在康拉德的模糊性敘述中。事實上,康拉德在《黑暗的心》中并沒有表現出絕對支持或反對某種話語的傾向,如殷耀所述,康拉德的思想具有雙重性,情感只是隨時間前行、事件發展自然發生變化,情感態度復雜難以一概而論。這當然是他的特殊身份造成的,這種特殊身份體現在道德領域中,就呈現為一種倫理困境。

《黑暗的心》作為一部文學作品,本身就是話語權力運作場所之一,在《黑暗的心》中,我們既能看到康拉德對殖民主義行為的“悶聲”譴責批判,也能看到他的反抗由于社會權力機制原因被歐洲主流社會招安的過程。正如??滤?,“不存在一邊是權力的話語,而另一邊是與它相對的其他話語。話語是力量關系領域的策略要素或原因。在同一個戰略中,可能存在著不同的,甚至是矛盾的話語;而且它們不用改變形式就可以在相互對立的戰略之間穿行”??道略凇逗诎档男摹分芯屯昝赖爻尸F了多重話語敘事是如何在同一文本中相互獨立又互相容納的,同樣也是在這多種聲音構成的“復調”對話環境中,康拉德的錯綜復雜的心理和搖擺不定的倫理態度若隱若現。這二者主要體現在對待殖民話語、男性至上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這三方面搖擺不定的態度上。構成了《黑暗的心》富有張力的語言載體,也許這正是這部名作的魅力所在。

作者簡介:

宋二光,南京傳媒學院副教授,男,黑龍江鶴崗人,碩士,研究方向:外國文學、電影、漢語國際教育教學。本文系南京傳媒學院校級課題“中國文學倫理學研究”(項目編號2023KY06)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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