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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的迷戀(組詩)

2024-04-25 09:33馮默諶
詩歌月刊 2024年4期

馮默諶

剩下的漿果

即將過去的年歲,他用山楂

和石榴的果實擺成。在秋天,

那些黑鳥遷徙到別的地方。這并非來與去的

問題,而是說這些漿果只剩他來啃食。

街道的迷戀

兩個女孩在石階上玩翻花繩。

這不是男孩所熟練的。直至成年,他

仍不知曉這種游戲如何習得、配合。

他在街邊望著行人和掩藏著他們身軀的建筑物。

蟬的自語

從昨天開始,從前天開始,

我就是那只蟬了。汲取些樹汁,

嚎叫聲淹沒于江水中。

你可以網羅我,用手掌或陰影里的哭啼。

憤怒的孔雀

孔雀開屏向他走來:一只孔雀。完美的翎代指自身。

他想孔雀翅下的肉身也是孔雀。赤裸而被忽略的體感。

在公園的拐角,孔雀看透了他的用意,瘋狂追咬,

并再次展示那有力而奇美的翅膀。

跳傘活動

這邊崖岸上有許多跳傘的人,那邊

崖岸上有許多跳傘的人。黑色汽車繼續

沿山繞行,他們按導航指引攀上山頂。

你看見這邊有許多快樂,那邊有許多快樂。

天狼星

冬天晚上在陽臺

或崖岸,向南看那顆天狼星。

它天藍色的溫度

燃燒著最初觀看的你。

為棉花哭泣

他無法發現自己。黑暗里無人察覺的

喁喁聲。行走在連接薔薇花與市區的狹窄山路,

他不能說他不存在,不能說那些來去的

人們是坡上滾石或風下野草。

傍晚,在江水和貨船的混響中,

他穿著布鞋去菜市場挑揀菜蔬,給孩子煮湯。

他閱讀,驚訝于詩人的淚水。一名詩人

在賓館床上看到被子和墊被沒有一絲棉花而痛哭。

只不過他發現那是他自己,無人知曉。

而他內心曾被插滿匕首,早無疼痛和疤痕。

躬身的人

他一個另外遙遠國度的人,喜愛晝夜交替的暮色。

過去天暗前,他常到水邊蹲坐或穿件黑衣

徒步登山。有時被空氣里的沙啞聲吸引,

他便停下腳步搜羅,或迷戀于途中田埂。

野鴨群初始叫著,不久自突變的嘎鳴中消匿;

從江邊或山頭遠望,暮云飾帶涂著廣濟寺

屋頂,那些打黃沙的水泥船緩緩駛過。

這番平常景色。他自頭腦里默寫途中見聞。

所有的外物消褪。一切都在廢墟之上。

何時他發出這般喟嘆,將觀察的目光移向本心?

從那流逝的歲月里無從獲知。遠離了那片景致,

被褐疏食,他重返過往曾涉及眾人的內在生活。

數十年后的某個白晝,涼風掃過院落。策展人

拜訪這位漸老者,并拍攝素材。透過楓樹,

他們見他躬身。攀談時,風吹卷袖口。

不久隨腳步、鏡頭進入屋子,他們看到老子像、

堆壘而泛黃的書……視線久久被案上積墨

緊攥。他們翻閱并拍攝即將展出的畫作。

靜觀年歲這把刷子所遺留的山水,一團緩然

雜生的荒寂,野草滯澀點落其中……他憨笑著

趴在地板蓋章。他們不清楚自身是否窺探了

他的內心與隱秘,這生活變化了的。光線透過窗口。

與朋友在江邊散步

烏桕樹低埋著頭,黃昏沒入江水。

一片人們活動過的風景,他們看到:

昨天、前天。微光里運砂船慢慢駛動,

江心寧靜。他和朋友在堤岸散步。

他們談到了什么,少時貪玩的兄弟、

母親遺容、礦場,誦讀《馬丘·比丘高峰》?

他們在各自城市互訪,珍視所有變化了的嗓音。

(這是無關的插入。我總不免想到一位朋友。

他離異,有個兒子。他告誡我,寫作

首要是帶來愉快,然后辨別、映照生命。

有天難過,我詢問幸福本源,并忘記了

他的答話。在服裝店里談論時,我們經常

啞默,遺忘。停歇后眼睛轉向街道,內心開始

浮現某個深埋之物)盡管容貌嗓音變化。

抓痕

是我自己的存在,也是你的。我們看到的

一樣豐富,盡管它涉及不同時空和觀察尺度:

被草木侵蝕、覆滿的鄉村與插向天空的多維城市,

那為樣態而非價值。所是所非,皆為存在。

我不能說未加以審辨,度過眾多時刻,

在鋸齒生活和紐帶撕裂的浮世,我拾撿我的必需,

遺落我的廢余。在某些瞬間,它們取消或生成個體,

并訝然發現一種土星性格內嵌于命途。迂回、笨拙、

漠然,我經常難以辨別自身和歸指悲喜。去年秋天,

父親站在陽臺臉色悲傷地說,不同親友,你總在

事物的另面,而未進入他們清晰、完整的世界,

譬如娶妻生子。生活要指向哪里?沒有確切答案。

在白晝里游玩,我們經常在公園看到色彩繽紛的

蝴蝶,卻難以將自己置于萬千姿態中。

姿態的容器接容自身。我被生活的名詞填滿。

我的名詞是:地鐵、短視頻、超市和巴赫……

父親的名詞是:祖國、兒女、撲克、公眾……

是我自己的存在,也是你的。姿態就是姿態,

它非評判之物。傍晚的花園里,誰盯凝著四周?

我們同每個人一樣誕生,并擁有許多悲傷。

在一團混亂的真相里,所有人哭泣?;叵肫?/p>

家族史:你的父母痛苦,我的父母痛苦。

夜色低籠,閉眼躺在半截塔公園的草地,身體

被草斜戳,骨頭在碎石上吱響,蚊蟲嗡嗡叮咬。

我喜愛這真實。它無關硬度和柔性,抹除和留存,

在我的生命里。我的存在是我。我在抓。那抓痕。

山樹

他看著路邊山坡上的樹木。它們仍在

嚴酷生長,以一種緩慢而不被察覺的速度。

有時,他樂于走到那里和一堆樹

面對面站著,觀察它們枝葉的生長、模糊

輪廓。那些枝丫沒有規則,穿插蕪雜。

當他久久站立,巋然不動,加入樹木的隊伍,

隱約的山體響著神秘回聲,水流嘩然而下。

幾只鳥自灌木中飛入飛出,熟視無睹。

在苦痛、灰暗大地上的豐腴和灰燼處停下聆聽,

晚風穿過,那些楓樹、松樹操著相同的語言,

在短暫的瞬間里得以渴望和解脫。

無窮的樹木自立于自身的巋然不動里,立于

起著皺紋的群山和破碎的暮光。

在瞬間過去,他疑慮而觸摸著粗糙樹皮,

那形似萬物命途的。思緒混沌,無法描述。

從山路走下,誰承載了它們不被言說的真相,

誰目睹了生命向著昨天行禮,向著未來敞開?

自暮色始的站立者

在晝夜運轉中,傍晚未用完的時辰褪盡,

黑暗的褶皺自遠山邊緣迅速鋪展。

他看到夜色正以秩序遮覆經過的事物:

泛著微光的江水、跛鴨、紫藤花。

在市區,商場的大理石變得冰涼,

民眾結伴觀望噴泉里由程序控制起落的多彩

水柱,萬千水珠濺落在石階。小卵石

鋪成的菱形、圓形過道成為人們或旅客

幸福生活的裝飾,仿佛無聲地高喊著此刻、此刻,

明天、明天。晝夜的逗留有何區別?

當星星出現即為白晝消散。夜下事物

變化了它們外觀的形體。飛行的航班掠過那

蜿蜒、緩滯連通江水的支流,它的尾跡云

隱匿著。臨近林蔭街道的建筑,被立方體

及不規則形狀的夜空吞食。甚至在遠處,

杳無人煙的地方。山上松樹浸潤于幽暗的

潮氣中;面容粗糙的土地奏響它領地上的啼鳴。

邊界交替后,萬物攜帶律動的形體

移動和翻轉了自身的面貌,無關于智慧、

混亂、恐懼和希望。從暮色開始

那默不出聲的站立者,你觀望并想到了什么?

拒絕情詩

在市府廣場附近的服裝店里,他們

三個談論,煙氣低籠著自門口散出。

那位躺在折疊椅的年輕人說:

談談情詩吧。一年前的某個深夜,

翻閱《巴黎評論·詩人訪談》,

一位詩人講到情詩,我離開了那次閱讀。

這早年間寫下的最多玩意兒。

那時不自禁地回想:你曾

給誰寫下,哪種沖動誘使你求愛?

我回憶事件,我給A寫過、我給B寫下。

甚至在察覺自身命途的那刻,

它也是一首,但都不具形體。

我又如何處置那些初始韻事呢?

在旅途中、在圖書館……我寫下了一首,

然后興沖沖地追加給A,

或受情緒波動遞交給B。

實際上,沒有任何一首與她們相關。

而那夜閱讀《巴黎評論》,

我感到一陣驚觸,一種巨大的窒息感,

被其間缺失的真實震懾,枯臥床頭。

這堆虛假而雕飾的文字,

讓我拒絕了真實的十一年。

他的話語略顯激動、含混。

最后,他手托著下巴繼續說道:

我不知道詩歌是否搗毀了生活,

或那些虛假寫作成為過往云煙。

不!我最想說的是,詩歌必須浸潤

親歷者的血淚,像杰克·吉爾伯特。

散游篇

上午沿河邊公園走,

男人往水箱里投捕獲的魚,

小孩們操縱無人機繞圈取景。

背靠欄桿,貨車從橋上駛過

他不知道為何,突然

想看些身影浮游水面。

街道歷史性

夜里九點許

經過昏暗樓巷 他去半截塔街道

垃圾棚丟垃圾

靠近目的地 強烈的光覆蓋四周

旁邊的汽車整齊排列

他并不知為何啞然

身上羽絨服和藍牛仔褲靜靜懸掛

這是在哪里讀過和發生的畫

某日冬夜 天氣清冷

一個黑色人影在垃圾箱旁默然站立

他突然發現這是某歷史的

十多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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