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默諶
剩下的漿果
即將過去的年歲,他用山楂
和石榴的果實擺成。在秋天,
那些黑鳥遷徙到別的地方。這并非來與去的
問題,而是說這些漿果只剩他來啃食。
街道的迷戀
兩個女孩在石階上玩翻花繩。
這不是男孩所熟練的。直至成年,他
仍不知曉這種游戲如何習得、配合。
他在街邊望著行人和掩藏著他們身軀的建筑物。
蟬的自語
從昨天開始,從前天開始,
我就是那只蟬了。汲取些樹汁,
嚎叫聲淹沒于江水中。
你可以網羅我,用手掌或陰影里的哭啼。
憤怒的孔雀
孔雀開屏向他走來:一只孔雀。完美的翎代指自身。
他想孔雀翅下的肉身也是孔雀。赤裸而被忽略的體感。
在公園的拐角,孔雀看透了他的用意,瘋狂追咬,
并再次展示那有力而奇美的翅膀。
跳傘活動
這邊崖岸上有許多跳傘的人,那邊
崖岸上有許多跳傘的人。黑色汽車繼續
沿山繞行,他們按導航指引攀上山頂。
你看見這邊有許多快樂,那邊有許多快樂。
天狼星
冬天晚上在陽臺
或崖岸,向南看那顆天狼星。
它天藍色的溫度
燃燒著最初觀看的你。
為棉花哭泣
他無法發現自己。黑暗里無人察覺的
喁喁聲。行走在連接薔薇花與市區的狹窄山路,
他不能說他不存在,不能說那些來去的
人們是坡上滾石或風下野草。
傍晚,在江水和貨船的混響中,
他穿著布鞋去菜市場挑揀菜蔬,給孩子煮湯。
他閱讀,驚訝于詩人的淚水。一名詩人
在賓館床上看到被子和墊被沒有一絲棉花而痛哭。
只不過他發現那是他自己,無人知曉。
而他內心曾被插滿匕首,早無疼痛和疤痕。
躬身的人
他一個另外遙遠國度的人,喜愛晝夜交替的暮色。
過去天暗前,他常到水邊蹲坐或穿件黑衣
徒步登山。有時被空氣里的沙啞聲吸引,
他便停下腳步搜羅,或迷戀于途中田埂。
野鴨群初始叫著,不久自突變的嘎鳴中消匿;
從江邊或山頭遠望,暮云飾帶涂著廣濟寺
屋頂,那些打黃沙的水泥船緩緩駛過。
這番平常景色。他自頭腦里默寫途中見聞。
所有的外物消褪。一切都在廢墟之上。
何時他發出這般喟嘆,將觀察的目光移向本心?
從那流逝的歲月里無從獲知。遠離了那片景致,
被褐疏食,他重返過往曾涉及眾人的內在生活。
數十年后的某個白晝,涼風掃過院落。策展人
拜訪這位漸老者,并拍攝素材。透過楓樹,
他們見他躬身。攀談時,風吹卷袖口。
不久隨腳步、鏡頭進入屋子,他們看到老子像、
堆壘而泛黃的書……視線久久被案上積墨
緊攥。他們翻閱并拍攝即將展出的畫作。
靜觀年歲這把刷子所遺留的山水,一團緩然
雜生的荒寂,野草滯澀點落其中……他憨笑著
趴在地板蓋章。他們不清楚自身是否窺探了
他的內心與隱秘,這生活變化了的。光線透過窗口。
與朋友在江邊散步
烏桕樹低埋著頭,黃昏沒入江水。
一片人們活動過的風景,他們看到:
昨天、前天。微光里運砂船慢慢駛動,
江心寧靜。他和朋友在堤岸散步。
他們談到了什么,少時貪玩的兄弟、
母親遺容、礦場,誦讀《馬丘·比丘高峰》?
他們在各自城市互訪,珍視所有變化了的嗓音。
(這是無關的插入。我總不免想到一位朋友。
他離異,有個兒子。他告誡我,寫作
首要是帶來愉快,然后辨別、映照生命。
有天難過,我詢問幸福本源,并忘記了
他的答話。在服裝店里談論時,我們經常
啞默,遺忘。停歇后眼睛轉向街道,內心開始
浮現某個深埋之物)盡管容貌嗓音變化。
抓痕
是我自己的存在,也是你的。我們看到的
一樣豐富,盡管它涉及不同時空和觀察尺度:
被草木侵蝕、覆滿的鄉村與插向天空的多維城市,
那為樣態而非價值。所是所非,皆為存在。
我不能說未加以審辨,度過眾多時刻,
在鋸齒生活和紐帶撕裂的浮世,我拾撿我的必需,
遺落我的廢余。在某些瞬間,它們取消或生成個體,
并訝然發現一種土星性格內嵌于命途。迂回、笨拙、
漠然,我經常難以辨別自身和歸指悲喜。去年秋天,
父親站在陽臺臉色悲傷地說,不同親友,你總在
事物的另面,而未進入他們清晰、完整的世界,
譬如娶妻生子。生活要指向哪里?沒有確切答案。
在白晝里游玩,我們經常在公園看到色彩繽紛的
蝴蝶,卻難以將自己置于萬千姿態中。
姿態的容器接容自身。我被生活的名詞填滿。
我的名詞是:地鐵、短視頻、超市和巴赫……
父親的名詞是:祖國、兒女、撲克、公眾……
是我自己的存在,也是你的。姿態就是姿態,
它非評判之物。傍晚的花園里,誰盯凝著四周?
我們同每個人一樣誕生,并擁有許多悲傷。
在一團混亂的真相里,所有人哭泣?;叵肫?/p>
家族史:你的父母痛苦,我的父母痛苦。
夜色低籠,閉眼躺在半截塔公園的草地,身體
被草斜戳,骨頭在碎石上吱響,蚊蟲嗡嗡叮咬。
我喜愛這真實。它無關硬度和柔性,抹除和留存,
在我的生命里。我的存在是我。我在抓。那抓痕。
山樹
他看著路邊山坡上的樹木。它們仍在
嚴酷生長,以一種緩慢而不被察覺的速度。
有時,他樂于走到那里和一堆樹
面對面站著,觀察它們枝葉的生長、模糊
輪廓。那些枝丫沒有規則,穿插蕪雜。
當他久久站立,巋然不動,加入樹木的隊伍,
隱約的山體響著神秘回聲,水流嘩然而下。
幾只鳥自灌木中飛入飛出,熟視無睹。
在苦痛、灰暗大地上的豐腴和灰燼處停下聆聽,
晚風穿過,那些楓樹、松樹操著相同的語言,
在短暫的瞬間里得以渴望和解脫。
無窮的樹木自立于自身的巋然不動里,立于
起著皺紋的群山和破碎的暮光。
在瞬間過去,他疑慮而觸摸著粗糙樹皮,
那形似萬物命途的。思緒混沌,無法描述。
從山路走下,誰承載了它們不被言說的真相,
誰目睹了生命向著昨天行禮,向著未來敞開?
自暮色始的站立者
在晝夜運轉中,傍晚未用完的時辰褪盡,
黑暗的褶皺自遠山邊緣迅速鋪展。
他看到夜色正以秩序遮覆經過的事物:
泛著微光的江水、跛鴨、紫藤花。
在市區,商場的大理石變得冰涼,
民眾結伴觀望噴泉里由程序控制起落的多彩
水柱,萬千水珠濺落在石階。小卵石
鋪成的菱形、圓形過道成為人們或旅客
幸福生活的裝飾,仿佛無聲地高喊著此刻、此刻,
明天、明天。晝夜的逗留有何區別?
當星星出現即為白晝消散。夜下事物
變化了它們外觀的形體。飛行的航班掠過那
蜿蜒、緩滯連通江水的支流,它的尾跡云
隱匿著。臨近林蔭街道的建筑,被立方體
及不規則形狀的夜空吞食。甚至在遠處,
杳無人煙的地方。山上松樹浸潤于幽暗的
潮氣中;面容粗糙的土地奏響它領地上的啼鳴。
邊界交替后,萬物攜帶律動的形體
移動和翻轉了自身的面貌,無關于智慧、
混亂、恐懼和希望。從暮色開始
那默不出聲的站立者,你觀望并想到了什么?
拒絕情詩
在市府廣場附近的服裝店里,他們
三個談論,煙氣低籠著自門口散出。
那位躺在折疊椅的年輕人說:
談談情詩吧。一年前的某個深夜,
翻閱《巴黎評論·詩人訪談》,
一位詩人講到情詩,我離開了那次閱讀。
這早年間寫下的最多玩意兒。
那時不自禁地回想:你曾
給誰寫下,哪種沖動誘使你求愛?
我回憶事件,我給A寫過、我給B寫下。
甚至在察覺自身命途的那刻,
它也是一首,但都不具形體。
我又如何處置那些初始韻事呢?
在旅途中、在圖書館……我寫下了一首,
然后興沖沖地追加給A,
或受情緒波動遞交給B。
實際上,沒有任何一首與她們相關。
而那夜閱讀《巴黎評論》,
我感到一陣驚觸,一種巨大的窒息感,
被其間缺失的真實震懾,枯臥床頭。
這堆虛假而雕飾的文字,
讓我拒絕了真實的十一年。
他的話語略顯激動、含混。
最后,他手托著下巴繼續說道:
我不知道詩歌是否搗毀了生活,
或那些虛假寫作成為過往云煙。
不!我最想說的是,詩歌必須浸潤
親歷者的血淚,像杰克·吉爾伯特。
散游篇
上午沿河邊公園走,
男人往水箱里投捕獲的魚,
小孩們操縱無人機繞圈取景。
背靠欄桿,貨車從橋上駛過
他不知道為何,突然
想看些身影浮游水面。
街道歷史性
夜里九點許
經過昏暗樓巷 他去半截塔街道
垃圾棚丟垃圾
靠近目的地 強烈的光覆蓋四周
旁邊的汽車整齊排列
他并不知為何啞然
身上羽絨服和藍牛仔褲靜靜懸掛
這是在哪里讀過和發生的畫
某日冬夜 天氣清冷
一個黑色人影在垃圾箱旁默然站立
他突然發現這是某歷史的
十多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