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筆記（組詩）

一

我很想擁有一間茅草屋

沒有月亮的夜晚，把遠去的事

變作星星，在屋頂上閃亮或熄滅

再畫上許多鳶尾花

當我獨自面向紫色的花海

用盡所有的水墨等待花瓣凋落

畫板里的海，早已沒有了波浪

只有靜默的海岸線

一支筆從畫紙的背后，推開黃昏的屋門

茅草像廢棄的線條，試圖把天空纏繞

二

這是個偽命題，大海露出刀刃

船的磨刀石尚未誕生。切割燈塔、暗礁

以及海鷗的翅膀，卻無法切割濤聲

陌生人，請告訴我盒子里的秘密

帆布上的塞壬，耳朵里的奧德修斯

請允許我用一行詩，把海峽貫穿

船槳已經凝固，求婚的人跪在

海灘上。預測災難和福祉的人

將在今夜死去。打開你的盒子

大海平息了憤怒，我扔掉了畫筆

三

干癟又瘦小。像一位蒼老的故人

嘴唇干裂，噙住破碎的言辭

而你想要說什么——腐葉擁抱泥土

樹木躺下的時候，根部只是縮小的針尖兒

劃破陽光，縫補黑夜

只有一點點幽光，從橘子的內部醒來

真實和謊言同時開口

橘子瓣，那些沁涼的齒

含著糖也含著酸澀

四

有沒有一朵雪花，是春天的幸存者？

雪崩之后，黃昏的貸款

已被松枝揮霍一空

沒有一片光是無辜的

就算有，大地的褶皺也容不下它

松果綴在光亮下，像個謎語

挽歌，飄過街心花園

松樹從地上站起

加入了合唱團

遠遠的，馬背上馱走

一個局外人。他拒絕合唱

只因他是個啞巴

五

蜘蛛織網，女人在搖動紡車

時間的游戲將要結束，食物鏈

是最穩定的結構

屬于布的皺紋，爬滿陌生的臉

花朵盛開之后，越美麗

心事被裹得越緊。萎謝之前

可對著窗前竹影，抄寫《詩經》

江湖的酒，壇子是裝不下的

有人在廢墟燃起火焰

草原有吃青草的云朵

湖泊有吃云朵的魚群

坐在格子窗前，我寫一封

地址不詳的信，托窗外的芭蕉

帶給你

六

音羽泉終年不絕，汩汩的血液

足夠焦渴的人痛飲一生

人有多混濁，它就有多清澈

卻不能用它清洗傷口

它也不能養活一只木魚

風塵仆仆，在泥土里構建肉身

鐘聲驟響，泉水震顫

時間在此時停下

山水脫下了長衫——

這位老人，在更老的鐘聲里沐浴

七

我在黃昏的花園里坐著

等著和另一個自己

拉近一生的距離

小鳥和蒼穹

讓我感覺美好

不記得從前丟掉的詩稿

如何又出現在手里

落日在水盆里沉睡

水里多了一枚硬幣

刻著遙遠文明的印跡

是在喚醒什么

還是在遺忘什么？

畫中的世界半真半幻

我蘸滿白色顏料的手

不知該放在哪里

八

老調子和咖啡總是般配的

木雕長椅和舊畫總是般配的

我和這斑駁的時光總是般配的

信件落在木樓梯上

玻璃窗折射出一張沉默的臉

月光在墻上寫字：說話讓人愉快

人們總錯過開口的時候

1901年的風聲

它翻開一本舊書

它吹皺一片葉子

它追著一根發絲跑

它望著擁擠但安靜的人群

雷聲隱隱，大雨將至

我站在門口，等郵遞員捎來舊話

九

魚打開身體，海水住進來

誰擁有了一爿疼痛的海

波浪開在魚尾，一滴眼淚懸垂航程的無奈

魚骨指向：前世的海

流動的水或死去的水

皆是追逐和放棄，谷峰和谷底

火焰如能坐在冰里，正像在等一條魚游回來

水路遙遠，我多想和瀕危的魚完成一秒的對視

我看到我們體內有相同的海水，但永不交匯

孔曉巖，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3屆高研班學員。曾獲“新皖軍 新創造”安徽文學創作2022年度小說類副獎。著有詩集《重擊的輕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