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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

2024-04-25 09:45趙正
美文 2024年8期
關鍵詞:橘樹大院橘子

趙正

這篇小說取材自我的家鄉。古城南門外,有大片民居拆遷后的廢墟,靜置兩年,無人打理。我喜歡去里面游逛,殘存的幾條小路,通向幾家釘子戶,四圍破敗,環繞一方小院,門前纖塵不染。我偶爾會想發生在里面的故事,那些拿到拆遷款的人家經歷如何。于是,我動筆寫下了這篇故事。

這是一篇離去與歸來的小說,我試圖借它厘清自身與過去的關系,得到再次出發的動力。同時,又渴望探尋纏繞在現代青年身上的困境,有些困境似乎總是隱含的,倘若不刻意發掘,它會包裹在一片霓虹中靜靜流逝,是那般悄無聲息,直到把一個個空洞留在身后,再回首已經失去了它的名字。那些困境來自過去,堆積了我們的骨頭,生成了我們的紋理。能夠回望過去,是一種幸運。像小說中的三個人物,分離后,走向了三種不同的命運?;秀倍嗄?,他們有幸能夠再次相遇,回到曾塑造他們的廢墟,將一些空洞填補或丟棄,是一種失去,也是一種坦然。我想,每個人的過去都會有這樣的空洞,應該以某一種方式直面它,新的塑造才會開始。三個人物歸來后,或許會再次離去,或許依舊停駐原地,亦或許沉湎到更早的時光。無論如何,那都將是一條區別于以往的再次離去。

范小小消失八年,再見面,我已回到家鄉,一座北方古城,經營咖啡館?;臼琴r錢買賣,憑父母給的費用維持著。拆遷后,父親開始做建材生意,越搞越紅火,人都油光起來。他按月給我打錢,說,啥時候玩膩了,就跟著他干。

古城旅游不景氣,大部分商鋪都在勉力支撐。隔壁原先是手工藝店,賣布偶、陶人和手工瓔珞之類。店主姓林,我叫她林姐。林姐比我大幾歲,人很好,愛笑。她教會我打手鼓,作為回報,我在她店里購買了很多捕夢網風鈴,用作咖啡館進門懸掛的裝飾。林姐在古城待了三年,臨走前送給我很多小玩意。

我一個人,吃住都在店里,城外的房空置著。買房時,父親出錢,咬定要買大面積,沒考慮我獨自住,太冷清。店鋪進門左手,有隔間,是我的臥室。落地窗臨街,地上擺放花盆,月季,紅海棠,還有我最喜歡的夏菊。游客旺季,我會采摘幾束,插在餐桌上的白陶瓶里。有時不留神,花束不見了,我懶得管,少了再去添一束。我用白漆在木板上寫,客留隨意、勿擾他人,然后釘在大門上。

女友讀研,放假來找我,也住店里。戶部巷生意寥寥。女友問我,為什么不在主街上盤家店面。她看向窗外,小巷了無行人,晚陽直直地鋪來,遇不到絲毫阻礙。我喜歡戶部巷的風景,它不工整,臨街店面瓦檐殘缺,門框沒有刷統一的紅漆,沒有掛同款的商旗,這讓我感到心安。晴朗的早晨,我可以倚靠窗邊躺椅,看陽光慢慢鋪過青石磚,再睡個回籠覺。我回答她的是另一個理由,這里安靜,人少但是不忙。

租金也低,我補充道。

女友點點頭,好像總能理解我。

范小小推門進來,我正低頭串珠,心想多串些撒在魚缸里。圓珠的孔隙太小了,每次穿線都很費勁,瞇眼皺眉,好不容易塞進線頭,手一滑,珠子啪地掉落。

抬頭。她站我面前,掩著嘴笑。

我問,要喝點什么。

她不說話,睜大眼睛看我。

她的眼睛好看,似有靈物,吸引我也看她。越看越狐疑,越驚訝,也越熟悉。我看她的臉,還沒想起什么,直到她的卷發傳來清淡的橘皮香味。我跳起來喊,范小小。

串珠蹦落,在地板上跳躍。范小小笑著說,看來還記得我,沒忘嘛。

我不會忘記她獨特的發香。它和長方磚臺下的千頭菊、石桌旁的橘子樹,共同構成了我對一個院落的記憶。小小有獨特的洗發秘方,她收集橘皮,洗凈曬干,等待變成陳皮。她用陳皮泡水,紅白紋臉盆置在磚臺,低頭,長發沾水,白凈的脖頸暴露日光下,像涂了淡金色的膩子。陳皮在水盆里晃晃悠悠,清澀的香氣跟隨漾動。我看到氣味像水,鑲了金邊。

她伸手說,幫我拿毛巾。

我和文江就拽著一條毛巾,塞到她掌心。

現在,她穿露肩碎花長裙,挎著白色針織包,人和那時一樣清爽,更好看了。

我曾有許多疑問,她為什么不辭而別,文江為什么要鋸倒那棵橘樹……這些事文江從沒告訴我答案。它一直鮮明地擺在那里,指向文江,指向小小,也犀利地指向我??梢姷剿?,回憶反而淡漠,疑問像水泡一樣破散了。

我遞給她咖啡,請她坐下,正尋思如何開口。她手指身后,示意來了游客。戴紅色旅游帽的中年大叔踱步進來,四處閑看。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開店。她說,緣分,本來打算閑逛,一扭頭,看到你在串珠。我撓撓頭,珠子還在地上散著,像過去的日子一樣零碎、散漫。她說,你沒變化,我一眼認出來,差點嚇一跳。我說,你也和以前一樣。她笑笑說,是嗎。又問,開店幾年了。我說,四年,大學畢業就回來了。她微微點頭,猶豫片刻,抿一口咖啡,拿起桌邊的手賬本,隨意翻看幾頁,說,蠻有意思。我說,沒別的,就想聽聽別人的故事,覺得自己活得挺那啥,說不清楚。我繼續說,你看這個,烤魷魚串的小堯,和銀飾店的涵哥,兩個人有過節,他們在手賬本上以記錄的形式對罵了十幾頁。那些天,我的收入穩定。小堯中午來,點一杯拿鐵,坐著寫,洋洋灑灑,咖啡很快下肚,他走后,涵哥立馬到了,他先批評拿鐵的無趣,然后品咂著冰美式,寫得字斟句酌而洋洋得意。兩人的爭論為后來的游客提供了樂趣,他們分析辯駁,那十幾頁不大的紙,很快寫滿了紛紜的意見,再往后便無處下筆。興致盎然的游客不知當事人早已和好,他們矛盾的起因大概在于涵哥嫌棄小堯烤的魷魚串難以下咽,而和好的動機是因為小堯想給他女朋友打一對銀手鐲。

范小小眼神飄忽,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我沒再過多介紹。過了一會,她扭頭望向窗外,說,

文江呢。文江是我發小,拆遷前,住我家對面的大院。小小在我家左鄰。

文江長得挺帥,瘦高,板寸烏黑,緊貼頭皮,臉龐棱角分明,左眼角有顆黑痣,整個人痞痞的。他常咧著嘴,對理發師傅說,再短點,更狠。他的狠由心而發。打架,從小學一路打到高中。高一剛入學,新鞋被人踩了,照臉上去一拳,把人鼻梁打塌。那人捂著鼻子,倒地不起。他蹲在旁邊,說,想想為什么挨打。

文江爸趕到操場,身上還套著圍裙。他是搬磚工,手掌厚,打人孔武有力。沖上前,一巴掌撂倒文江,罵道,上了高中還不給老子省心,哪天殺人償命,老子親自把你打死。他照文江肚子狠踹一腳,要繼續踹,被老師攔下。半空中,全是他圍裙上騰起的磚粉。

操場沒鋪橡膠。文江側躺著,手捂肚子,臉面沾灰,像瀕死的魚,獨留眼神清明。

傍晚,我在操場看臺見到文江。他左臉浮腫,黑痣都胖起來。小小正往他臉上涂抹藥膏。他看到我說,我考第一,他就沒理由揍我。我說,瞎扯淡。但文江無疑是我們仨中最聰明的。高中三年,除了高考,他每次都考第一名。

我很早發現文江打架的規律,集中在新生入學那段時間。打一兩個月,打出威風,再往后,打架就少。把人打趴下,他照例問,想想為什么挨打。于是,混混們叫他想哥。他是獨狼,打架多半單挑,遇到一對多,不喊人,拿起棍子,穩、準、狠,從不吃虧。

只有兩次例外,他邀了幫手。

高二入夏,文江領頭了轟動全縣的斗毆事件。那時,期末成績剛掛上紅榜,天氣郁熱,人心都往窗戶外飛。文江糾集了一中大半的混子,在三中門口擺開架勢,兩伙人械斗起來。警察到場后發現,人群多半是皮肉傷,只有被文江踩在腳底的青哥,長青疤的小腿骨斷了。文江拒不承認是他動的手。警察問在旁觀望的保安大爺。大爺揉揉眼,擺手說,年紀大了,沒看清。

我和小小聽聞消息,趕到警局,文江正坐大廳里,由一名警察看管。他眼角挨揍,瘀斑青黑,受影響,那顆痣看上去有些發紫。他一邊和警察嘮嗑,一邊向我們揮手。小小擰開藥膏,擠一點在指尖。警察問,小女朋友。文江臉頰倏地漲紅,他拿過藥膏,說,我自己來。

文江爸后面進來,圍裙拿在手上,短袖貼身,浸透了汗。范小小湊上前,說,叔,文江又考了第一。我看到他臉色陰晴不定,站在離文江幾步遠的地方,盯著他看,拳頭握緊又松開,沒說話,轉身走進了調解室。我曾聽他吹噓,在與我父親喝酒時,他說,我生了個好兒子,又能打架,又能考試。說完哈哈地笑,忽然嗆了嗓子,猛咳出幾滴眼淚。

我想起文江也曾打聽過范小小。那時,我在成都念大學,文江剛從麗江旅游回來,帶給我一盒鮮花餅。我們坐在火鍋店里,點了幾盤羊肉、毛肚涮。文江按照我教的方法,七上八下,吃得滿頭汗。我讓他嘗試折耳根,蜻蜓點水般在他嘴里轉了下,呸一聲吐得老遠,急忙拿啤酒漱口,一邊給我比大拇指,說,一股爛魚味。吐槽還沒夠,他繼續說,還有這蘸碟,我還是喜歡北方的麻醬,不像你,到哪都能適應。我說,你嘴刁,不知要錯過多少美味。又涮了兩片,文江放下筷子,說,不吃了,走,接著喝酒去。

我們去了春熙路上的酒吧,我不會喝酒,大多數時間是他自斟自飲。他掏出手機,向我展示他拍攝的旅途照片。一張麗江古城,一張玉龍雪山,第三張后面,全是酒吧舞女。絢麗的燈光打在舞女的腳背、腰臀或脊骨,角度考究,充滿情欲。

他用手指戳我腰眼,說,是個好地方,讓人不想離開。

我不理解,覺得哪里都一樣。后來談了女友,才逐漸明白。文江在各地旅游,經常傳照片給我。女友嘖嘖稱奇,她滑動屏幕,說,她們看起來都像大明星。最后,她總結道,你要是有他一半拍照水平就好了。

喝到一半,文江說,我爸又病了,找我拿錢。

他話趕話地問,你有她消息嗎。

我搖搖頭,說,錢在你手里。

文江嘆口酒氣,說,好歹他養過我,至于我媽,我早把她刪了。

我對文江的母親有點印象,是因為大院拆遷。她不知哪里得到消息,突然站在了院門口,身材高挑,戴頂粉色遮陽帽,很是扎眼。聽我媽說,文江剛上小學,她就跟別的男人去了外地,再沒回來。

文江打開門,愣住了。他以為忘記的面孔,出現眼前,如此清晰,以至于他不需要反應,就辨認出來。母親看到他,摸了摸他頭頂,擠出一絲笑容,然后走進里屋,關上門。童年的爭吵聲翻山越嶺,又響在他耳邊。

那些天,文江一直住我家里。大清早出門,很晚才回來。我母親心疼他,怕耽誤高考,每天做好飯,囑咐我帶去。路過村口小賣部,我用零花買罐可樂,也帶給他。母親以為文江在上學,其實大部分時間,他躲在麥場里。我放下飯就走,小小捎來零食,偶爾和他說幾句話。他心情不好,不想讓我們久留。

有次我來晚了,遠遠聽到他們吵架??次疫^來,兩人閉上嘴,小小扭頭走了。文江一把攬住我,說,走,哥們帶你去打電動。那天文江的勢頭很猛,一手八神庵打得我不能近身,拳頭哐哐砸下,按鈕噼啪作響,他整個人俯身向前,臉色興奮得像被砸紅的手,嘴里喊著,操,再來再來,我練練招。直到店老板拎住后領把他提起來,說,搞壞了機子,你賠得起啊。他才翻身甩開,啐一口說,我們走。

幾個月后,文江高中畢業,沒參加高考。拆遷款,他父母各拿走五十萬,剩下的錢,全劃在他名下,包括一套房產。他告訴我,考第一是為了離開,現在他自由了,不會再考試。我為他的成績惋惜。他說,我不想看到他開心。

夜場才開始,文江酒喝多了,他靠著我,不知道因為什么抽泣起來。

音樂逐浪而高,舞臺燈光閃爍,舞女扭動著腰肢。我拿出手機,調整角度,嘗試像文江一樣按下快門。

我剛準備回答范小小。進店的中年大叔叫嚷起來,他說,小伙子,你不能這么做生意。我沒理會,朝范小小挑挑眉。大叔說,我給你點忠告,顧客就是上帝,我進店你都不招待,這樣下去要倒閉的。我說,我倒閉不關您事,不喜歡可以走。大叔說,我這是好心勸你。我說,不需要。誰想他忽然惱了,說,狗咬呂洞賓。罵人的話,即便有妥協的意味,我也從不忽視。媽的,你罵誰?我邊說,邊起身上前,揪住他衣領,三兩步拽他出店。

關上店門,我轉身對范小小說,他,全世界旅游,快活得很。

范小小拍著手笑,說,打架這方面,你倆挺像。

我說,這算哪門子打架,和文江比,差得遠。

大院拆遷前一天,文江第二次邀請幫手。

我倆坐在村廣場的石凳上,吃同一袋辣條,天空清澈、遼遠而明亮。文江說,我想揍個人,你去不去。我說,我不會打架。文江說,你不用出手,如果我打不過,你負責把棍子扔給我。我說,你能不能不打架。文江看了看我,說,他欺負小小。

我隱約知道文江打架的原因。斗毆事件后,事情便浮出水面。以前自覺遭文江冤打的人,都想通了他莫名其妙的提問。他們和青哥一樣,不該招惹小小。

我只是好奇,為啥這次喊我。

文江頓一下,說,我知道你也喜歡她。

我感覺臉頰慢慢發燙,氣勢卻忽然豪邁,把辣條扔到腳底,問,那人是誰。文江說,省城來的,路數不清楚??粗莻€塊兒。我說,要不要多喊點人。他站起身,拍拍我肩膀,說,不用,好兄弟,白瞎了一包辣條。

約架定在村北麥場,等到黃昏,不見人來。文江啐罵,說,膽小鬼。我問,接下來怎么辦。文江說,去找小小。走到村口,遠遠望見柳樹下站立一個陌生面孔,白襯衫牛仔褲,肌肉健碩,像練過健身的身材。他從胸口掏出紙巾,要給小小擦汗,小小側臉躲過去。

文江憋氣從我身邊猛沖出去的時候,我看到他發紅的眼,和通紅的痣。他罵完人,然后飛起腳,一瞬從那人兩腿間踢上去,像鋼鞭般猛烈。

柳樹下響起兩聲尖叫,一個聲音哀嚎著倒下去,另一個聲音很熟悉。

小小扶著臉,難以置信地說,文江,你瘋了。

范小小趕回去上班,她離開后,我給文江打去電話。聽筒那邊音樂嘈雜。我說,小小回來了。沒人回應。我說,她想回大院看看,問你有沒有空。打碟聲漸漸變小,文江的聲音傳來,說,明天,我去找你。沒等我再問,電話已被掛斷。

拆遷后,我再沒回過大院,文江也是如此。不知何時起,大院成為我們鮮少交流的話題,偶爾觸及它,會像觸到荊棘,快速回避。大院在古城南門外,周末騎車,我會與它擦肩而過。它被一大圈藍漆鐵片包圍,至今仍是廢墟。風化日久,漆皮剝落,遠遠看去,像是古城灰色的城墻。

范小小的朋友圈,顯示三天可見。頭像是只戴橘子頭套的貓。幾分鐘前,發了動態,一張我拍攝的照片。藤椅悠然,她半躺著,手捧復古棕的寬口咖啡杯,上面有我重新雕的花,心形。窗外晚陽斜照,她側面而望,嘴唇紅潤,鼻梁高挺,紅粉墨鏡帶有眩目光澤,發絲粼粼閃爍。身后,捕夢網色彩斑斕,風從門外搖進來,吹響一片鈴鐺。臨出門,她對我說,你一點沒有變,還是以前的性子,什么都不說不問。對了,她晃晃手機,說,我在超市上班,有事微信聯系。

第二天,生意依舊冷清。到了晌午,隔壁張老板拎著烤鴨來找我敘談,他知道我不喝酒,只給自己拿了一瓶。他接手林姐的鋪面,開酒吧,順帶租下了后面相連的合院,正房住宿,西廂存酒,東廂用作自釀。我受邀參觀過釀酒坊,里面門窗緊閉,垂掛厚實的雙層黑簾,片光不漏,打開小燈,才能看見三只酒桶,它們列成一排,隱約聞得到麥香。他來找我,多半帶自釀酒,由于量少,從不與人分享。我的小店是他品酒的安全島。我們無所事事地聊,烤鴨店的老板娘離異且單身,張老板經常去照顧生意。有次我問他,你結婚了嗎?他像是自嘲地笑,來古城的人,沒有過去,不問未來。我承認,他多少有點文藝細胞。我想起文江的吐槽,沒有正常人會在戶部巷開店。吃飽喝足,張老板預備回店打理東西,恰巧遇見進門的游客,打趣道,喲,生意不錯。我邊收拾垃圾邊說,去你的。

文江沒來找我,他直接去了大院。我和范小小趕到時,他掀開脫落的鐵皮邊角,我們鉆了進去。許久不見,文江還是老樣子,頭發短到緊貼頭皮,沒有一丁頭屑,像是剛剛打理過。大院是簡稱,拆遷前,廢墟曾有近百家大院。我以為只要找到那棵橘子樹樁,就能找到范小小家的舊址,可大院早已失去分界線。廢墟無人打理,夕陽落下,余暉散盡,清冷的月光微明了斷壁殘垣,晚風拂過半身高的瓦礫、磚塊和水泥,簌簌有語。大院定格在我們最后見它的樣子。它用過去的語言和我們打招呼。

范小小長裙外披了一件薄衫。她收緊裙子,小心地走,說,沒想到自己還會回來。我忽然覺得身邊有許多事情捉摸不定,記憶在一堆碎石間起伏,曾經的堂屋把我們舉起,曾經的院子讓我們落下。我們是難得返鄉的舟船,那些打造我們的木屑遺留在這里。范小小感慨,幾年不見,大院也陌生了。我心里暗自反對,事實上,大院倒塌的那一刻,才變得真正熟悉。我們向深處前行,沒有道路。文江踩空了,手掌被斷磚劃破,滲出血珠。他罕見的沒有罵娘,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范小小從包里拿出創可貼,遞給他。

我想這是個好兆頭,自他們見面,兩人沒說一句話。

走到大概的位置,眼前憑空多了許多樹樁,辨認不清哪棵是橘樹。范小小站上一小塊平整的高地,環顧四周,努力回想,發絲清香,隨風飄動,卻始終無法與過去連接。她站累了,坐在樹樁上,微微出汗。月光照射,清淡的橘子香味忽然馥郁,我仿佛看到樹木重新生長,她又站在橘樹下,我和文江也在那里。那時,小雨微朦,樹皮濕潤,浮泛清光。

六月,橘樹已經出果,青綠色,正逐漸膨大。小小說,再難找我家這么好的橘樹了。文江說,有啥好,北方的橘樹,能看不能吃。小小柳眉緊蹙,瞪眼說,你懂什么,你真對大院沒一點感情。我很少見到她生氣。文江說,錢,錢就是感情。小小的聲音尖銳起來,說,你沒有感情,拆遷后,我家就搬到省城了。說到最后,帶點哭腔。

省城路途遙遠,來回火車,將近一天。即便是我父母,生活半輩子,去省城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我余光瞥見文江幾次吞咽口水,想說點什么,或者想收回點什么,但最終和我一樣,保持了沉默。我的胸口逼仄,大院仿佛從四面圍攏,天井變得狹小,風難以吹灌,院門洞開。我清晰地感受到一種流逝,我看著橘樹苦苦支撐,我的腦袋削尖,身體拔高,在橘樹撐開的天空中作逃離式的追尋。我覺得有點冷,不適宜地打了噴嚏。

小小走近橘樹,微雨潤濕了頭發。她輕撫樹皮,忽然換了明朗的語氣,說,以后有錢了,有啥打算。我說,開咖啡館。她點點頭,看向文江說,你呢。文江張張嘴,說,不知道。

月末,家具在幾天內陸續搬空了,沒用的多數賤賣。拾破爛的老翁通曉拆遷戶的心情,即便是一點小錢,他們也急于收入囊中。我父母尋了一處廉租房,作為暫時的落腳地,等待安置房的落實。我對母親說,范小小要搬到省城了。母親忙于收拾碗筷,她把它們用布包好,裝進箱子。我說,她們去省城住哪里呢。母親說,你把這個提出去,小心點,別摔壞。轉身抱起另一個箱子,見我還站著,想了想,問,你說什么。

那段時間,左鄰右舍的相互問候,全是有關金錢的計量,無外乎誰家拆得多,誰家拆的少,拆多的隱忍不露,拆少的只能暗自慪氣。早在三年前,有關拆遷的小道消息流出,涌動的暗流慢慢化作明目張膽的大河,從村長擴建開始,各家各戶動土施工,統一把院墻向外挪移半米,加蓋南房,有四合院的,把天井一縮再縮,拼命擴大居住面積。東口李大爺,把天井全掩了,四合院變成不見天日的單屋。黑屋潮了三年,李大爺患上風濕病,整日坐在門階曬太陽。但今天,李大爺走出門,弓腰叼煙,笑紋全揚在臉上,他用力拍拍腿,說出那句讓圍觀者敬佩又艷羨的話,這風濕病值得喲。

挖機推倒第一堵墻時,我離得太近,土灰塵暴般撲涌,我的頭發全黃了,皮夾克上滿是細微的土粒?;艁y的撤退中,我看到開挖機的工人,躲在嚴絲合縫的窗內笑。他頭戴黃色工帽,手桿一搖,挖機的大臂一擺,撞向另一面墻,像是在進行無聊的游戲。

這天,除少數敏感的婦女不愿見狀感傷,大人小孩無一缺席。我母親沒有跟隨圍觀的人流,她獨自留在舊房內檢點,擔心遺漏有用的物什。母親記憶力不好,懷疑一對金耳墜不見了。父親給予否定,從來沒有金耳墜。母親是不打耳洞的。

挖機停在小小家門前,我才見到她,站在離我不遠的花池旁。

我沒見到文江。

我喊小小,和她打招呼。她好像沒聽到,自顧和她父親說話。

拆遷隊的人圍了一圈,對橘樹指指點點。挖機工跳下車,點了根煙,溜達到陰涼處,等候指示。煙快燃盡,他打開備箱,驚奇道,我電鋸呢。

沒人關心這一遺失,它或許被忘在什么地方,很快會被找到。在挖機難得熄火的時刻,人群轟地喧囂起來。午后陽光直射大院,灰塵漂浮,還未落地,亮閃閃的,受驚的蟬蟲恢復鳴叫,昂起觸須觀看這難得的奇景。人們躲在較遠的樹蔭下,或站或蹲,討論挖機、老房、錢、祖輩和未來。談到錢,較為隱晦,有時藏在羞澀的笑里,有時又很張揚。賣冰棍的老婆婆手搖蒲扇,被一群孩子圍著,到半下午,鏟斗會破開她家漏風的木窗。

工人們喊,誰在拉電鋸。沒人回應。工人們又喊,不是我們的人,誰在拉電鋸。人群安靜幾分。有人扭頭,把在遠處玩耍的孩子叫回身邊,大部分人只是略作停頓,以示聽到了,喧囂聲又逐漸起高。我注意到小小四處張望,似乎有些緊張。

猛然,一聲暴烈,殺了所有聲音。

人群被嚇一跳,豎起耳朵,院內傳來電鋸成功轉動的突響。挖機工去拉院門,由內鎖了,反復拉拽不開,伸腳要踹。施工隊長說,別過去,這樹砸不死人,能砸傷人,倒你身上誰賠。

這時,電鋸遇到阻礙,格愣愣的,往后聲音就順滑。灼熱的摩擦聲清晰,波紋穿透院墻,推開一圈圈空氣。我看到橘樹的頂端越過院墻,枝葉顫顫發抖。抖動愈發劇烈,好像坐在了巨大的機器上。有葉片抓不牢,紛紛落下來。未成熟的橘子掉地,像石頭般發出生硬的悶響。那么高掉下來,只破一點皮。

小小也在顫抖。她緊咬下唇,眼睛睜得很大,臉色說不上是難過,還是其他什么情緒。她站得筆直,渾身繃著力,微抖的裙角出賣了她。我才發現,她手里緊攥著一顆橘子。一顆青綠色的未成熟的橘子,被她緊緊攥在手心。橘樹每歪倒幾分,她的關節就用力幾分,白皙的手背變得通紅,手指慘白得嚇人。

她的橘樹即將倒下,以后她去哪里找橘皮曬制呢,別的橘皮的香味,會和眼前這株一個味道嗎。我期盼橘樹盡快倒下,又想它永遠立在那里。

行不行啊,挖機工跑到一處空場,高聲催促。話音剛落,戰栗倏然止歇,嘎啦一響,像掰斷截生澀的脊骨。終于,橘樹緩緩傾倒,樹干砸塌院墻,枝條折斷,噼噼啪啪像放鞭炮。涌動的土浪平復時,橘子已很少掛在樹上,它們沾染塵土,似大地結出的果實。

文江從坍圮處走出,半身全灰了,黑痣也被掩埋,看不仔細。他左右瞧,目光跳躍,快速閃過,然后看到我,露出潔白的牙,朝我揮手。施工隊長一激靈,煙頭一扔,說,怎么是個小孩。

所有人都看到一道身影,小小沉默地沖出去,在人們反應過來之前,她的手高高揚起,橘子狠狠地砸在文江胸膛,聲音像擊破一面戰鼓。她埋頭尖叫,向前伸出兩只胳膊,推倒文江,自己也向后倒去。土灰撲滿白裙。她流淚坐在地上,一顆接一顆,抓起手邊滾落的橘子,砸向文江。近旁抓不到了,撲向更遠的橘子,接著砸。她的淚水很多,哭喊聲歇斯底里,我聽不清她在喊什么。

文江被推倒在斷墻邊,小臂劃開長長的口子,得意的表情消失了,任由橘子砸在額頭、眼角、鼻子和更多地方。相隔數米,我仍能清晰感受到橘子的堅硬質地,文江被砸過的地方,裸露的肌膚留下淺紅色的小坑。小小被她父親扶起時,文江兀自坐著?;蛟S是因為不自在,他的臉色煞白,手掌下意識摩挲粗糲的沙石。他站起身,避開小小,一步步向外走,繞過我,走出人群,即將走過轉角時,我看到他猛擦了眼眶。

范小小笑著說,怪我當時太金貴那棵樹了。

文江不知何時站在一截樹樁旁,胳膊抬起來又放下。他招招手,喚我們過去。他手指年輪,我湊近去看,上面刻劃了范小小的名字,字跡模糊但尚可辨認,像爬蟲般扭曲,明顯當年刻字人用盡了力氣。范小小叫起來,說,文江,謝謝你。

月光被云擋住,我看不清他的臉色。

廢墟之行沒幾天,父親提瓶茅臺來找我。我說,這是咖啡館。他古怪地看我一眼,走進里間。我跟著進來,倒出一盤花生米。他喝酒,花生咬得脆響,說,你該結婚了。我給他滿上。他說,處對象沒。我說,沒有。他說,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我說,沒有。酒快見底,他熱絡起來,說,你跟你媽聊聊,把門打開。我說,你能不能放過我媽。他突然伏案痛哭,說,哪個兒子敢對老子有意見。

哭累了,我扶他躺下,蓋好被子,想起明天約了朋友聚餐,得去超市買點零食,又想起范小小說過在超市上班,給她發去微信:你在哪個超市。好半天,不見回復。我想文江可能知道,問:她在哪個超市上班。文江回:誰。我說:范小小。隔了幾分鐘,文江發來大段的消息:

其實,拆遷前一天,我揍的是她表哥。開始我也不知道,她家上省城,要暫住她表哥家。打完人后,小小找到我,讓我道歉。我為她打了那么多架,讓我道歉,是頭一回。我說,你表哥不是什么好人,離他遠點。她說,不用你管。我說,他還想摸你臉。她好像生氣了,說,你道不道歉。我那時覺得,她像變了一個人,處處維護表哥,把我忘了。我倆沒吵出結果。反正拆遷后她要跟表哥走,走就走吧,我一氣之下把橘樹砍了。

文江說:挺幼稚,是不是。

然后,他傳來一張照片。范小小側著身子,橘黃色燈光打在她裸露的脊背,她輕咬舌尖,手指撫過半掩的胸,小腹平坦雪白,肚臍小巧可見,臀部后翹,高腰短裙飄起,黑紅高跟鞋把小腿繃得很直。她站在臺上,仿佛隨音樂扭動,曲線起伏,充滿迷幻的情調。

我想象不出她舞動的模樣。

文江說:她爸賭博,把錢全輸光了。

我忽然感到乏味。父親鼾聲如雷。

我想再回趟廢墟。店外月光彌漫,似一籠大霧。隔壁張老板的酒吧閉店歇業,他的自釀酒出了問題,食物中毒,人在醫院尚未清醒。我裹緊棉服慢慢走。廢墟,瓷磚破碎散落,腳踩上去吱呀有聲。有的瓷片仍固執地貼緊門柱,它們團聚一起,蒙上灰塵,沒有光亮。遠處黑影幢幢,我聽到沉重的呼吸,像巨獸起伏。走近看,是廢墟中的人家,八年過去,釘子戶仍釘在原地。門前潔凈,大紅燈籠高掛,垃圾桶滿滿當當,果皮、廢紙,還有燃燒后的煤塊。

我恍惚回到未拆遷的大院,我、文江和小小站在橘樹下。我想起小小撫摸樹干,說,再沒有我家這么好的橘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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