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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之“經史皆集”

2024-04-28 08:29羅韜
書屋 2024年4期
關鍵詞:管錐集部錢氏

羅韜

對于經史子集四部之學,章學誠是“六經皆史”,陳寅恪是“集部皆史”,錢鍾書則是“經史皆集”。

錢鍾書說過:“若經若子若集皆精神之蛻跡,心理之征存,綜一代典,莫非史焉?!本瓦@句話來看,似乎他是“經、子、集皆史”的倡導者,“集部皆史”的繼承者。但他在另一處卻似乎為這段話下一轉語:“與其曰‘古詩即史,毋寧曰‘古史即詩?!奔磁c其說經、子、集皆史,還不如說古史即詩,這個詩是廣義之詩,即無非“文學”也、“集”也。

當然,我們的立論并不是僅僅根據他一兩句話,而是就其全部著述來看的。錢鍾書作為一個文心的探究者,所真正異于前賢之處,還應概括為“四部皆集”,或簡稱為“經史皆集”,這才是他最鮮明的學術特征。

在《管錐編》中,無論對經部的《左傳》《周易》《詩經》,還是對史部的《史記》,子部的《老子》《列子》,作者都與集部的《楚辭》《全漢文》一視同仁,一例將其視作前人“文集”——作為“精神之蛻跡,心理之征存”的文集來看待。這就是錢鍾書的學術氣象所在。

錢鍾書“經史皆集”的學術氣象,與他的家學有很深的淵源,與其父錢基博有一定的承傳關系。錢基博于1936年2月21日有記:“兒子鍾書能承余學,尤喜搜羅明清兩朝人集。以章氏文史之義,抉前賢著述之隱。發凡起例,得未曾有。每嘆世有知言,異日得余父子日記,取其中之有系集部者,董理為篇,乃知余父子集部之學,當繼嘉定錢氏之史學以后先照映,非夸語也?!边@一段文字,對于理解錢鍾書的學術淵源有極大的啟示。一、集部之學是錢家父子相承的家學;二、在錢氏父子心目中,其集部之學是可以與錢大昕的史部之學相提并論的;三、明清文集是集部之學的上溯之基;四、其方法論又與清人的經史之學有聯系。

不少學者都關注錢鍾書對父親學術的“輕視”,但對其家學淵源往往重視不足。其實錢鍾書對集部的重視,其家學可以說起到了奠基性的作用。當然,錢基博“集部之學”與錢鍾書“經史皆集”的學術氣象之間有很大的不同。錢鍾書后來的發展,是將集部抬高到與經史并列的學術地位,甚至以集部之學統領經史研究,并且由中國古典的集部擴大到西方文獻。這就在廣度與深度方面,都大大超越了其父所謂的錢氏家學。

傳統的漢學、宋學,都是經學;到了顧炎武、錢大昕、王鳴盛,可說是以治經之法治“史”;到孫詒讓、章太炎,則以治經史之法治“子”。到了錢鍾書,他既繼承了清人治經史之法以治“集”,更以觀賞集部的眼光看待經、史、子三部,作“經史皆集”的平等觀,這是對古代經典的別開生面的解釋,更是一個對古典的解魅過程。

譬如,錢鍾書在《管錐編》中論中國性情之學時,就有過以下闡釋:自《禮記》標舉七種情感分類——喜、怒、哀、懼、愛、惡、欲,千載未有大的改變。但對于人之情感的復雜性、多樣性,包括經、史、子、集、小說、戲曲,都有曲折深入的描述,總之七情之相互雜糅,更生出無盡的復雜情感來?!墩撜Z·里仁》關于“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記述,就是關于情感復雜性的古例。而《左傳·昭公元年》中關于“樂憂”“樂哀”的描述,《國語·晉語》中“以喪得國,則必樂喪,樂喪必哀生”的情感分析,也都是超出七情分類的情形。錢鍾書一直講到柏拉圖對“雜糅不純之樂趣”,蒙田以蘋果又酸又甘比喻復雜情感。然后他又運用西方心理分析學中所謂的“反作用形成”與對“夢的復雜性的解析”等原理,解釋《水滸傳》潘金蓮的故事與《列子·周穆王》等情節,從而分析了人類心理的多重奧秘。

在這里,錢鍾書引用經部的《論語》名言,史部的《國語》情節,子部的《列子》故事,其關注角度都與傳統的經、史、子學有異,而是把它們放在與小說戲曲一樣的文本地位,僅僅是用作論述情感復雜性的范例。

以集部之眼看待經部,則經部古來所受到的過分尊崇,以及“五四”之后所受到的過分貶斥,都被消解,從而將其還原成為研究古人思想痕跡的文本。這一視角,倒令經部得到了別樣的覺解。

以集部之眼看待史部,則消解了歷史之信疑、褒貶的矛盾,只視之為作者對于歷史的一種表達,作者把握情、事、文三者關系的一種文本呈現。因此,錢氏對于史學文本的看法,既不同于歷史的虛無論,也消解了史家“還原真實”的權威性。

以集部之眼看待子部,更無須傾倒于諸子獨步千古的創獲,放眼開去,往往在不同文明體或不同的文本里,甚至巷語方言中,都能找到與這些所謂“高論”大同小異的呼應。

由是觀之,錢鍾書標榜的“打通”,又豈僅僅是打通了各種文體,打通了中外文學?我理解,于錢氏心目中,不論經、史、子、集,皆與文集一樣,均別無等次地屬于人類運思的“現象”。此與古代的經高于史、史高于子、子高于集的價值觀不同,乃作徹底的“平等觀”,于是便可以通過異同比較,“抉前賢著述之隱”,找出古今中外相通的人心軌跡——正所謂“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也。

宋明之時,治集部之學,多用語錄體,如詩話、詞話、曲話;至清人治經史之學,則多用札記體,這是與樸學興起同步的。

而以札記體治集部之學,則是錢鍾書的方法特色?!墩勊囦洝贰豆苠F編》是繼顧炎武的《日知錄》、錢大昕的《十駕齋養新錄》之后的札記體巨著。很明顯,錢氏的治學方法具有一定的樸學傾向。

清人喜用札記之體,是對宋明人空疏講論的反動。而錢氏的札記之體,則更多是對西方尤其是德國式的體系化思維、唯理化傾向的反動。

錢鍾書說:“許多嚴密周全的哲學系統經不起歷史的推排銷蝕,在整體上都已垮塌了?!薄巴麄€理論系統剩下來的有價值的東西只是一些片段思想?!彼凇吨袊娕c中國畫》一文中又宣稱:“我有興趣的是具體的文藝鑒賞和評判?!彼辉秆芯亢捅硎觥坝袃r值的片段思想”,而絕不會去建設新的體系。

王船山說“有即事以窮理,無立理以限事”,章學誠也以“義理太貫”為學者之患,這種中國的學術傳統,在錢氏身上有很好的回應。

“理在事中”,王夫之、戴震都說過類似的話。理在不事先,也不在事外,故治學應從最基本的事實現象出發,反對馳騖于空洞的概念之中;應通過具體實在的經驗來把握事物,以代替純從思想本身去尋求真理。這是樸學的邏輯起點。

皮錫瑞總結樸學特點為“說經皆主實證,不空談義理”,所以“博學于文”“言必有征”為由顧炎武起的清代樸學家所標榜。錢鍾書于此可謂躬行實踐,他決不以論帶證,反對移的就矢。重視一手材料、采銅于山,重視證據的收集和審察,這是錢氏之學的最堅實的基礎?!豆苠F編》與顧炎武的《日知錄》相似,都是引用語占去全書過半,所下斷語反占少數,但他們的嚴密別擇和審察,使材料都有明確的依歸。且對出處都嚴謹標注,一不掠美,二革杜撰不根之弊?!端膸焯嵋吩u《日知錄》為“網羅四部、镕鑄群言”,完全可以移評于《談藝錄》和《管錐編》。

論必博征,證必多例,這是樸學的特色。錢大昕說“未可執單詞以為口實”;戴震也以“出空言以定其論,據孤證以信其通”為“未至十分之見”。廣求證據,援古證今,必暢其說而后止,這是錢鍾書與清代樸學家相近之處。樸學之中,最樸實的要推音學,如顧炎武之證“行”字古音“杭”、“家”字古音“姑”,錢大昕之證“古無輕唇音”,都分別以六十至數百個例子以證成。而對于錢鍾書,人們也多驚憚于他證據之博之富,動輒取數十例證征引,都與顧炎武、錢大昕不遑多讓。此實非一般人所謂的“炫博”,而正是其樸實之處。

此外,錢氏對證據的審察和別擇也是很重視的?!豆苠F編》四冊出版不久,即有增訂本對原書之“樹義之蘊蓄未宣,舉證之援據不中”處進行增補訂正,到最后增訂部分更衍生為第五冊?!墩勊囦洝返脑鲅a更占新版之半。這種治學為文的嚴謹作風是自清代樸學衰微以后所罕見的。

當然,說錢氏之學是清代樸學的延續,并不足以概括其“經史皆集”的學術氣象。

顧炎武雖然標榜“下學而上達”,而當時人對他已有“長于史而短于經,長于事而短于理”的批評。樸學作為基礎性方法在上達方面是有缺陷的,它只能在證“有”上說真偽,而不能超越實證而辨消長。這是經驗論的缺陷,也是樸學的缺陷,即容易陷入“小結裹”,而短于“大判斷”。錢鍾書對康德的“知識必自經驗始,而不盡自經驗出”之語,有特別的會心。作為一位最重文心的學者,他又怎肯死于句下、死于“文獻實證”之下呢?所以他更看重“‘虛幻的花園里有真實的癩蛤?。╥maginary gardens with real toads in them),虛幻的癩蛤蟆處在真實的花園里,相反相成,才添趣味。絕對唯心論也得假設客體的‘非我,使主體的‘我遭遇抗拒(anstoss)而激發創造力,也得承認客觀‘必然性,使主動性‘自由具有意義和價值”。這段對虛實相涵的生動描述特別值得重視。錢鍾書是既重實證更重妙悟的。

從宋明理學末流的“思而不學”,到清代樸學末流的“學而不思”,這既是兩個學術極端的懸示,又體現了樸學從作為批判的方法到接受方法的批判這一學術衍變?!坝稍~以通其道”在樸學末流中僅是一句空話,而且這句話本身就包含了方法論上的缺陷。錢氏認為“由詞以通其道”雖然說得對,但僅為初桄,而真正的理解尚“須解全篇之義乃至全書之指(‘志),庶得以定某句之意(‘詞),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詁(‘文);或并須曉會作者立言之宗尚、當時流行之文風,以及修詞異宜之著述體裁,方概知全篇或全書之指歸。積小以明大,而又舉大以貫??;推末以至本,而又探本以窮末;交互往復,庶幾乎義解圓足而免于偏枯,所謂‘闡釋之循環(der hermeneutische zirkel)者是矣”。

錢氏的多征博引與樸學的征引方式也有不同,清人多“千百言以明一字一音”式的征引,而錢氏則多用動態的征引,是通過征引來作判斷和發揮。他征引的過程,就是辨析的過程,理出中外古今共通之處。

清人的札記體治經史之學,是為了證其實;而錢鍾書以札記體治集部之學,是為了求其通。他是以沉潛之體治高明之學,以排比之法寄悟解之微。他不是科學的,而是穎悟的,是在別相中求總相,在總相中觀別相。

錢鍾書的《管錐編》著于“文革”期間,這時他選用札記體,另具一種學術風骨。

梁啟超在論札記體時說:“第一流學者所著書,恒不欲有一字余于己所心得之外。著專書或專篇,其范圍必較廣泛,則不免于所心得外摭拾冗詞以相湊附。此非諸師所樂,故寧以札記體存之而已?!泵恳淮忻恳淮咴~套語,1949年以后,學者從“言必稱希臘”,轉而像毛澤東所批評的喜歡“片面地引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個別詞句”,但《管錐編》了無此弊。學者應避免“于所心得外摭拾冗詞以相湊附”,對梁啟超的上述論斷,錢氏的學術實踐作出了新的注解。

五大冊《管錐編》,遍引古今作家載籍,其中有兩處征引馬克思、恩格斯的話。如論述宗教的作用時,引用馬克思說宗教“不啻為人民的鴉片”一語,把它置于李商隱、陸九淵、顧炎武、文廷式,以及西方學者費爾巴哈、李伐洛等的觀點之中,平等地加以論述,到了作結時,錢才說以馬克思語為“最明快”。這種學術平等的態度,可見一斑。他是“中國古典文化在二十世紀最高的結晶之一”(余英時語)。這得益于什么?正在于其“經史皆集”的氣象——無論是儒道之經,還是耶釋之經,抑或其他的“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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