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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書話或書話的閑話

2024-04-28 08:29朱航滿
書屋 2024年4期
關鍵詞:掌故黃裳藏書家

朱航滿

近來編了一冊關于書的文集,本擬名為《書話集》,想起唐弢先生在《晦庵書話》中對書話的闡述,乃是“一點事實,一點掌故,一點觀點,一點抒情的氣息”,并被熱愛書話的朋友奉為圭臬。作為也曾自以為寫過幾冊書話著作的作者,我讀唐弢先生的這個對于書話的定義,感覺頗有道理,但對比時下各種書話作品,卻總是覺得不是滋味。由此想來,書話作為一種特殊的文體,可以看作關于書的紀事,關于書的閑話,關于書的掌故,以及關于書的趣聞,這也便是唐弢先生所說的“一點事實,一點掌故”。對于熱愛寫作的朋友來說,寫作書話,其實并不是難事,難的是有無這“一點事實,一點掌故”。真正的書話寫作,其實并非人人可為,掌握這些“事實”與“掌故”的作者,或者是編輯家、出版家、藏書家,甚或是極有情趣的文人學者。而由此,書話,也才能成為他們在閑余之際所寫的一種特別文章。我以為很少有專門的書話家,因為關于書的“事實”與“掌故”畢竟是有限的。作為藏書家的黃裳先生,晚年也常常會為寫文章沒有材料而苦惱。書話作為一種文體,又因為這“一點”的緣故,多是短的,很少長篇大論;也因為“一點觀點,一點抒情的氣息”,它又是言之有物和活潑可讀的,而絕不是堆砌材料的八股東西。

談起書話,首先想到《晦庵書話》。那么,不妨先來談談這一路的書話寫作。唐弢先生是現代文學研究者,也是著名雜文家,而他的另一個醒目的身份,則是新文學版本的收藏者。唐弢的新文學版本收藏極為豐富,現代文學館的藏書,或有半壁為其捐贈,后來中國現代文學館專門印制了《唐弢藏書目錄》作為紀念。這幾種特殊身份的疊加,讓唐弢在寫作書話時能夠游刃有余,談書作文頗如囊中取寶,而先生又總是平靜而克制的,那抒情的氣息是淡淡的,令人如聞清香。這才是真正讀書人的神采。繼承唐弢新文學書話寫作衣缽的,是供職于《人民日報》社副刊的編輯家姜德明先生。姜先生對唐弢先生極為追慕,除了大量收藏新文學書籍之外,姜先生還善于交游,并能寫一手漂亮的文章。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姜先生散文寫作十分活躍。此外,姜先生早年還專門研究魯迅,并曾就此寫過一部研究魯迅的書話作品。無論是唐弢先生,還是姜德明先生,他們的書話寫作都是建立在對現代文學史料進行深入研究的基礎之上的,由此他們能夠對掌握的材料迅速做出精準判斷,從而寫出一篇篇雋永有味的短文。我把他們看作藏書家一路的書話家。

或許是唐弢先生的書話太有名氣了,追隨者眾,但有大成就者少。黃裳曾寫過《擬書話》,便是對唐弢的書話體文章的仿寫。作為著名藏書家和散文家的黃裳,按說是可以就此寫出一大批的“書話”作品來的。黃裳主要收藏明清珍籍善本,他的關于藏書的文章,卻少以“書話”來命名。其最有代表性的談書文集,一本為《書之歸去來》,另一本應為《來燕榭書跋》,這兩本書都是他人難以寫就的。前者寫他收藏古籍珍本的經歷,有得書的喜悅,又有失書的沉痛,頗有“沉郁頓挫”之味。得書之作,有《西泠訪書記》《姑蘇訪書記》《湖上訪書記》等多篇,皆為云霞滿紙的好文章。失書之作,則有《書之歸去來》等多篇,還有篇談他購讀《藥味集》后又意外失而復得的故事,堪稱奇事。他還寫過不少關于藏書家的記人文章,還寫過一系列談坊間書販的文章,談人亦談書,別有一番風味?!秮硌嚅繒稀肥屈S裳用文言寫“題跋”筆記,讀來頗感文情俱勝,亦可當一種書話來看。

藏書家寫書話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若是能夠有一支妙筆,則能如巖中花樹一般,寂寞的藏書生涯也變得燦爛起來。作為藏書家代表的書話家,除了唐弢、黃裳和姜德明,頗負盛名的還有收藏古籍的鄭振鐸、阿英、葉靈鳳、周越然等名流前輩,其中或以鄭振鐸的《西諦書話》最為可看。鄭振鐸在抗戰中與虎狼之輩爭奪典籍,乃是真正的“虎口奪食”,用他的話來說便是“劫中得書記”,這劫難是民族文化的災難。后來黃裳寫他在“文革”中失書與復得的事情,乃是又一種“劫中得書記”,可謂異曲同工也。鄭振鐸能夠寫一手極漂亮的文章,而他從不掩飾自己哀樂,得書之幸與失書之痛總是躍然紙上。當代藏書家眾,能如鄭振鐸和黃裳這樣寫寫藏書閑話的,卻是寥若晨星。其中首當推舉的,是京城的韋力和謝其章,兩位都是有名的民間藏書家。韋力先生以中國古籍版本收藏享譽,謝其章先生以收藏現代人文期刊著名。兩人也均是著作等身,其中韋力先生的《得書記》《失書記》與謝先生的《搜書記》《搜書后記》堪為佳品?!兜脮洝放c《失書記》多寫拍場上的得失掌故,頗為好看。而《搜書記》和《搜書后記》則是一位民間藏書人辛苦輾轉于冷攤的記錄,其中的喜怒哀樂,讀后令人扼腕。

若論以“書話”為名的著作,除了《晦庵書話》,另一本書話名作應該是周作人的《知堂書話》。周作人是讀書極為博雜的現代文人,他的著作如《夜讀抄》《書房一角》《秉燭談》之類,顯示出濃濃的書齋氣息,但以《知堂書話》來命名,實為鍾叔河先生的手筆。其實,鍾先生的這個命名并不準確。周作人作為極有書卷氣的文章家,創造了一種特別的“抄書體”寫作范式,成為一代文體大家。但周氏的讀書隨筆,很少寫關于書的“一點事實,一點掌故”,可以列舉的,僅有《東京的書店》《廠甸》《舊書回想記》《我的雜學》《陶集小記》等些許篇章。我曾有意搜羅周氏關于買書、藏書、寫書的閑談文字,成一冊真正的書話著作,并擬名為《苦雨齋書話》。周作人的這種讀書文章,我稱之為文章家的讀書記。追隨這種特別的寫作的,最為人稱道的有北京的谷林、蘇州的王稼句和定居紐約的張宗子,谷林的代表作為《書邊雜寫》,王稼句的代表作為《看書瑣記》,張宗子的代表作則是《書時光》。

鍾叔河先生編選的《知堂書話》,已成為當代讀書隨筆的經典文本。而鍾先生作為編輯家,除了大半生為周作人編選文集之外,還曾主編《走向世界叢書》,更是影響巨大。但遺憾的是,作為一生為書操勞的編輯家,鍾先生并未出版過一冊以“書話”為名的集子。后來偶讀鍾先生的書信集,得知先生早年曾有過一冊《念樓話書》未得出版。我有幸得鍾先生允諾,重操此事,并終成一冊?!赌顦窃挄肥且粌躁P于書的書,更是一冊編輯家的書話。在此書的出版選題介紹中,我曾這樣寫道:“本書為著名出版人鍾叔河先生的隨筆,分為四個部分,一為書人書事,二為‘走向世界及其他,三為周作人的書,四為談書一束,分別選錄鍾先生的書話、讀書筆記和序跋文字的代表作,展現鍾叔河先生在尋書、讀書、編書、寫書等方面的成就和追求,將生平經歷與編書生涯編織在一起,是其人生和創作精髓的全景展現?!?/p>

南有鍾叔河,北有三聯書店的范用,但范先生似乎并不擅寫書話文章。我最為關注的是一冊由范先生編選的《愛看書的廣告》,體例特別;后繼者沈昌文先生,出版過一冊《閣樓人語:〈讀書〉的知識分子記憶》,是主編《讀書》雜志的絮語閑話,也算是一本特別的書話。作為編輯的揚之水在《讀書》雜志供職十年,寫過諸多的讀書隨筆,如果要算書話的話,她的日記《〈讀書〉十年》也是特別,其中買書、讀書和編刊的閑話掌故,俯拾皆是。

無論是藏書家的書話,還是編輯家的書話,我都稱之為文人書話,因為他們興趣廣博,性情可愛,文筆雅致。與之相對應的,我想應是學者書話,而這其中最為有趣的,是學者因買書、讀書和寫書所寫的文章。這些文章多是就其研究領域而閑閑寫來,其中不經意間又談及諸多關于學問的點滴心得,涉及學林掌故,讀來令人痛快,這是文人書話所不具備的特點。這樣的書話著作也是極多的,我所留意且欣賞的則是北大的辛德勇先生和浙江大學的應奇先生,前者研究古籍版本和歷史,后者研究政治哲學,都是盡精微而致廣大。辛德勇先生談書的書,頗為繁雜,但若以書話來論,首推他的一冊《蒐書記》,其中最為有趣的,又要算上《東洋書肆記》《大東購書漫記》和《東京書市買書記》等篇章,寫其在日本訪書的經歷,有事實,有掌故,有見識,更有其犀利灑脫的性情,是十分難得的書話佳作。關注應奇先生,乃是讀他的一冊《古典·革命·風月:北美訪書記》,后來又陸續搜集多種,直到最新出版的《讀人話舊錄》,雖然所談都是我并不熟悉的政治哲學類書籍,但他對書的癡愛,買書的熱情,乃是深有感觸。

關于書話的書,并非我的這篇短文所能闡述一二的。除了上面談到的那冊《古典·革命·風月:北美訪書記》,關于訪求域外典籍的書話佳品,我還知道有董橋先生的《絕色》、王強先生的《書蠹牛津銷夏記》、潘小松先生的《書國漫游》、馬海甸先生的《我的西書架》、劉檸先生的《東京文藝散策》等,都是令我大開眼界的??上覍τ蛲鈺儆醒芯?,讀他們的書,就只能嘆為觀止了。對于這些書,我無法領略其中的“一點事實,一點掌故,一點觀點”,更多的只是感受他們筆下的“一點抒情的氣息”。此外,還值得一提的是供職于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我一直認為能在圖書館工作,真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博爾赫斯曾說“天堂應是圖書館的模樣”,但我想說,能說出這樣的話語者,大都不是真正的圖書管理員,而多是一個圖書館的漫游者。故而我能讀到的寫得很好的圖書館員所寫的書話,只有一冊沈津先生的《書叢老蠹魚》。沈津是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善本室主任,曾受教于著名的版本學家顧廷龍先生。他對書的喜愛與見識以及他在海外的見聞與閱歷,寫來都是有趣亦有料的。

如此這般一番粗略梳理,再來回看我寫作的幾本談書的書,雖然有一冊也曾冠名“書話”(《雨窗書話》),但實際并非藏書家的書話,也并非編輯家的書話,更非有所專攻的學者書話,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愛書人的讀書文字罷了。其中的大多文字,都是我寫的讀書隨筆、書人閑話和訪書筆記,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把文章寫得輕松和耐讀一些。而我所談的書,也都是一些尋常的書籍,并非難得一見,故而也沒有離奇的訪書經歷,更沒有稀見的資料掌故。在我,更為重要的是一種書緣與人緣的“抒情”,也正因此,我將自己最新的讀書隨筆集命名為《結緣豆》。之所以如此重視這份書與人的情緣,也是因為我讀周作人的文章《結緣豆》,其中有這樣的讀書人語:“煮豆微撒以鹽而給人吃之,豈必要索厚償,來生以百豆報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見時好生看待,不至悵悵來去耳。古人往矣,身后名亦復何足道,唯留存二三佳作,使今人讀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之所能留贈后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幾顆豆豆,吃過忘記未為不可,能略為記得,無論轉化作何形狀,都是好的,我想這恐怕是文藝的一點效力,他只是結點緣罷了?!焙荛L一段時間,我都把周作人的散文作為范本,更把這些嘉言作為勉勵,我也愿以此與同好者結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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