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念樓記

夏天

2023年11月22日，我們相約拜望了鍾叔河老。

一行五人。文先國、鄒農耕、唐巍和我，皆《文筆》人，另有吳志星，進賢文港毛筆人。唐巍居長沙，近水樓臺，承歡便利，代為東主。農耕與先生忘年相交近卅年，向執子侄禮。先國、志星和我則是仰慕既久而遲至2007年才有幸識荊。那是第五屆全國民間讀書年會，進賢忝為東道。應農耕之請，先生不顧七十又六高齡且新茹孤鴻失伴之苦，惠然肯顧。那以后，對進賢，對《文筆》，對我們這個小群體，尤為關愛。這回大中風纏綿病榻后，農耕曾來探望過一次，并攜回新出的《鍾叔河文集》簽名本數函，分潤《文筆》諸人。結伴再次探望，也動念近年，但總約不齊時間，遷延至今，總算成行。到念樓進電梯時，文先國提到，人說長沙有讀書界兩道風景，兩座高峰，一為岳麓，一為念樓。大家都有同慨，附和道我們這就是在攀登念樓。

因為在樓下等花店送捧花稍有耽延，我們比約定的時間遲了一點，先生已半躺在床頭搖起的病榻上靜候。我們趕緊趨步上前，一一拜見。志星因為第五屆全國民間讀書年會上只是在外圍做會務，先生對他印象不深。農耕介紹后，先生特意交代小阿姨姐妹中的一個把名字記下來，應該是以備日記吧。寒暄過后，先生吩咐倒茶，讓另一個去取要贈送的新書。交代了書名（《念樓書簡》《今夜誰家月最明》和《隨筆》2023年一月號——其中揭載先生的《壬寅題記二十五則》）后，又讓她從床腳邊的簡易書架上取下《書屋》2023年第六期，讓我們傳觀，封二刊有先生墨跡。

書取來后，先生一一簽贈，均以簽字筆題曰“某先生惠存”。署名之河字，末筆一貫直下，真有長河奔騰之勢。

然后便開始了近一個小時的愉快交流。先生滿臉慈愛地看著農耕，說：我們第一次見，還是在八樓。農耕感嘆：是啊，都快三十年了。我提起第五屆全國民間讀書會年會，先生立接：2007年，我老伴是那年走的。我回憶道：您講了近半小時，坦白自己念出來的很多是別音別字。又提到幼時在萍鄉外婆家，看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不明白“承塵”是什么東西。先生正色道：不是萍鄉，是平江，也靠近你們江西。我暗道慚愧，如此粗疏，難怪一無所成！

聊到身體狀況，先生回憶說，1985年首次中風，此后每隔三四年就有一次小中風，好在都沒留下什么后遺癥。但這回不同了，出血點在腦干上。他捏著兩個手指，大概是比劃那深度吧，接著說：“腦干細胞是不能再生的，偏癱了，語言功能也有了障礙，有點艱難，但也算不了什么。還在獄中的時候，我就發了兩個愿：一是再艱難也要活下去；二是要盡量活得時間更長，做一點他們不愿、不讓我做的事情?！?/p>

這時先生有電話進來，小阿姨遞手機時開著免提。出版社的，一位女孩的聲音，帶著些許忐忑，交涉版稅簽收事務，又請求安排一次采訪。先生耐心地交涉，三四分鐘之久。

我們感嘆先生在病榻上仍在工作，先生說，能做的已經不多了。1979年復出時，已經五十歲了，工作了不到十年。1988年，因為身體，也有別的原因，主動退下來了?！蹲呦蚴澜鐓矔酚媱澇鲆话俜N，當時只出了三十幾種。有遺憾。

大家齊聲稱贊《走向世界叢書》在出版界的影響，文先國提到“北范南鐘”的說法。先生擺擺手，讓小阿姨拿過寫字板和簽字筆，寫了一句話，讓我們傳看：時無英雄，遂使庶子成名。阮籍這話，先生改了一個字，易“豎”為“庶”。我想，先生易一字，主要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底層思維、布衣情懷。

先生接著說：“有人說我有思想。我自己不敢說有思想。只能說人一定要思想，要用自己的腦袋，而不是用別人的腦袋思想。這次大病，偏癱了，說話也有困難了，但好在思維沒受太大的影響。還能思想，還能寫，寫字，寫文章。能做一點就做一點，也就問心無愧，也就無憾了?！?/p>

先生還叮囑我們，要努力做事，也要努力保護身體。

臨別，我們請求為《文筆》題寫一句話。先生欣然首肯。支好寫字板，稍加沉吟便揮筆寫下一聯：“文章千古事，筆墨百年功?！?/p>

次日上午，共同書局陸昊兄做東，招待我們看長沙官窯遺址公園。唐巍賢伉儷作陪?；爻痰能嚿?，農耕忽然想到題詞尚未用印，正商量讓唐巍先拿著，擇日登門請求鈐印一枚，為翰箋全璧。仿佛心有靈犀，先生此時恰來電話，說題詞已重寫了，改了兩個字，且已鈐印，隔日寄往江西。隨后即收到短信圖片，上面文字：“文章千古事，筆墨一生功?！庇疑戏綁侯}印“青燈有味”，左下方款識印“鍾氏叔河八十七歲重經丁酉以后之作”。先生用心如此！“文筆”一聯，是先生對文筆人的鞭策，又何嘗不是夫子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