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樂器（組詩）

◎拉瑪安鴿

[樹木和疾病]

誠然，我需要必要的沉睡

取火的樹脂，青綠的山寨

需要一無所有，需要錯過

一切與我無關的消融

需要在愛里任性、偏執、分離、求和

然后禱告宿降。需要一座閣樓

吞吐云朵，也吞吐一個世紀里

不同顏色的時光。需要

在雪山下等你，天一亮就打開窗戶

看一看，每天被重新拆封的人間

需要，孩子的眼睛

替我指認星辰

告訴我，先祖的照耀

多少次寒冬在側，清理枯敗

草垛和馬廄讓黃昏上升

我不得不搖曳骨節的碎響

不得不交出老者和他們的權杖

交出樹木和疾病，交出

泥土的濕氣和種子，交出

胸腔里的屋脊和哭喪辭

最后一次允許自己

——長跪不起

多少次在心間迷路

任憑字跡發怔，洶涌的命運

裸露人間。多少次

我坐在任何一個疲憊的門檻

拿出兒時的火柴盒

從火焰中掏出最潔白的花朵

護送蔥郁的歡樂涌入林間

我追隨萬格山，回到火塘邊

回到父親的肩膀。微風吹拂

馬尾下有青鳥飛出

[半空中的房間]

和叢林一起，在人間迷路

多少次，順著夢里的天梯

——往上爬

下面，是陳舊的谷倉

中間，是生活的口岸。穿過去

就會看見：我們逝去的親人

坐在半空中，一間

虛掩著的房間。像所有

等待接受禮物的孩子

一樣幸福

人間——

是他們昨日的櫥窗

閃著微光的銅器

[海的樂器]

我是詞。位于沙中

百花受風，海浪將至

立志在對立的詩行里

尋：最后綻放的位置

用等待捕捉的關節

制造最后的炙熱

海的樂器奏響

漸次：詩行消失

浪的翅膀展開

語言覆蓋海洋

海藻叩響水面

云層搬運潔白

被盜的海島

涌入街市

一只失明的鳥兒

裹著瀑布。在空中

折射所有：

來自大地的目光

[給過的愛，是森林]

馱行，馱行。抑或

我們生活的帆布袋，早已

在人世間的運河里

漂流了太遠，太遠

這一生，和大地一起

在高山擁戴的墓群下

認領重復的糧食與心愿

在轟響的絕望與希望中

面不改色地活著

千百次捶胸與敲鐘

只有被礁石擊破的浪花

替我，一次次從霧中奔跑又返回

一次次，如筍般探出頭來

木筏順流而來。金沙江送來古老的催眠術

天色已晚，又一次深陷于昨日的鞋子

又一次附身于前人將逝的片刻

替他們，豎一桿秤。一端是自己

一端是散落了三五親人的人間

替他們，走到眼睛的對角處

成為自己的身外之物

此刻，和所有沉艙之物一起，渴望著——

我給過的愛是森林，是森林里的一座圖書館

和它的窗戶外縈繞著的鳥語花香

你恰好給我讀完一封信的時間

我愛的事物完整地將我的今日填滿

即使，我不得不熄滅體內的寫字樓

向黑暗，交出一個留白的你

你也要用百花的手指

替我升起晨間的云海

替我暈染黃昏的醉霞

終于相信：人的逝去

是另一種分娩。也因此

我的心，總是在慶典和葬禮之間

一遍遍交出致謝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