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輩子的春天(長篇連載)

2024-04-30 06:55洼西
貢嘎山 2024年2期
關鍵詞:波齊副縣長書記

洼西

8

扎布和嘎里中擁上任的第一件公事,就是隨冕中杰去處理一起械斗事件。扎布發現自己當選副縣長后,冕中杰也沒辦法太疏遠自己。

那天一早,扎布就坐在他那間向陽的辦公室里,面前簡易的木桌上放著幾本書和一些印著漢文的紙張。雖然這段時間他天天去夜校學習漢語,但除了學會幾句常用的話,對這些復雜而別扭的方塊漢字,還沒有什么概念。他心里說:不知道你們認不認識我這副縣長,我可不認識你們。

百無聊賴之下,他信步走出辦公室,來到屋外鋪滿陽光的草地上。一地枯黃的秋草,煥發出一種與時令無關的生機,從牛羊嘴下逃過一劫的殘莖碎葉,都是一副平和從容的模樣。它們沒有必要留戀春夏季節里屬于它們的蓬勃,因為,一切都會重來,而且,無須等待太久。

冕中杰從身后叫了兩聲,扎布才回過神來。冕中杰一臉笑容,說的卻是一件難事。他說:“任飛書記得到消息,巴貢寨央得家和曲乖家打起來了,還傷了人,讓我趕快去調解一下,還特意要求你和嘎里中擁跟我同去?!?/p>

扎布知道桑麥寺現任堪布格西青真就是央得家的,而曲乖家和嘎里中擁又是近親,這事處理起來很復雜,任飛讓冕中杰親自去調解,有他的道理。扎布說:“大哥,按理,您只要吩咐一聲,我帶人去就行了??墒?,這兩家的事,我去,肯定解決不好?!?/p>

冕中杰說:“我知道,你跟我去便是了?!?/p>

扎布帶上手槍,騎了馬,跟著冕中杰直奔巴貢寨而去。一路上又與嘎里中擁、旺堆及10余個民警隊隊員會合。嘎里中擁只對冕中杰點了點頭,正眼也沒瞧扎布一下。扎布已經習慣了嘎里中擁的態度,也沒往心里去,只管跟著隊伍行進。

離開縣城半個時辰左右,他們就到了沙稱河下游的巴貢寨。央得家和曲乖家剛好就在寨口毗鄰而居。此刻,兩家碉樓頂都有四五個漢子藏身于土墻后高聲對罵,偶爾露頭朝對方放一槍??匆娝麄?,槍戰才停止。

冕中杰下了馬,理理衣服,直接走到兩座碉樓之間的巷子里,摘下圓盤禮帽拿在手上,仰頭喊話:“央得家和曲乖家的都聽好了,我是冕中杰,過去的土司,如今的縣長。你們兩家自古便是鄰居,不管今日有多大仇怨,都必須就此停手,否則,會給子孫后代留下無盡的孽債?,F在,你們有兩個選擇:一,由我冕中杰和縣政府的人居中調停,斷個公正,了結恩怨;二,我們就此回去,你們繼續拼殺,死上一堆人,爭個輸贏強弱?!?/p>

扎布和嘎里中擁跟在冕中杰身后,旺堆和一幫民警隊隊員持槍在手,把他們圍在中間,警惕地朝頭上張望。

兩邊樓頂都安靜了,但沒人搭話。冕中杰又喊道:“我還道你們是多么英勇的好漢,原來都是些啞巴。你們趕快商量,我們可沒有閑工夫?!?/p>

央得家樓上有人說話了:“只要你們公平對待,我們愿意談判?!?/p>

嘎里中擁的親戚曲乖家樓頂一片靜默。嘎里中擁忍不住大罵:“你們這群不知好歹的貨,中杰縣長親自來調停,還磨嘰個屁!”

曲乖家樓頂終于有人接話了:“我們也愿意聽冕中杰縣長的。但是,我們已經重傷了一個人,這個賬可不好算?!?/p>

央得家樓上回應道:“有啥好算不好算?是你們挑釁在先,我們這邊也有人中槍!”

冕中杰笑瞇瞇地看看兩邊樓頂,說:“好吧,不管傷了幾個,既然你們給我面子,就由我來主持公道吧!從現在開始,誰要開槍,那就等于是沖著我來的,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先讓民警隊和他較個高下!”

這時,巴貢寨的鄉親也來了不少,紛紛跟著勸說兩家人停止槍戰接受調停。扎布責問其中一位須發盡白的老人:“一個寨子里住著的鄉親,你們怎么現在才想起來勸說?是不是真像老話所說,都盼著鄰居家的??焖篮梅贮c牛肉吃?”

老人苦著臉說:“扎布副縣長這話言重了!兩邊一開始就是槍來槍往,誰還敢出來勸?”

扎布問道:“他們結的啥仇?”

老人說:“其實也沒深仇大恨,就是曲乖家在四樓筑墻建廊檐,擋了央得家的陽光和風,協商不成,鬧到今天這個局面?!?/p>

扎布抬頭一看,果然曲乖家樓頂有一堵只筑了一半的新墻,恰好在央得家風窗南側,上午太陽在東南方時,會把陰影投到央得家院子里。

冕中杰叫手下用腳步丈量了兩家之間的距離后,再卸下十幾匹馬的鞍墊,不偏不倚拼鋪于兩家之間,圍起一個臨時的談判席,招呼扎布和嘎里中擁坐下,并讓人去通知兩家人派代表前來。

央得家和曲乖家各來了四五個人,曲乖家還來了一個中年婦女,被冕中杰趕走了。冕中杰說:“織布梭永遠不能和戰刀放一起。調停槍戰命案,豈容女流多嘴?”

兩家人相對而坐,冷眼相向。冕中杰黑了臉罵道:“你們這些只敢和鄉鄰較勁的男人,我真替你們害臊!其實你們和被我趕走的女人也沒啥區別!沙稱河谷的古話,我相信你們都聽說過——一等男人抗外守土,二等男人保村衛寨,末等男人居家顧己。得罪問一下,你們屬于幾等男人?”

兩邊都不說話。冕中杰接著又是一通劈頭蓋臉的痛罵,直罵到自己都開始喘粗氣。歇了一會兒,他指著扎布說:“他叫扎布,同嘎里中擁一樣,如今也是沙稱的副縣長。你們也許都聽說過,幾年以前,我們之間有著深仇大恨。我伯父冕多則和嘎里中擁的表兄扎西嘎殺了他舅舅,而他又殺了他們。如今新社會了,我們都在縣里召開的大會上當眾握手言和,不僅盡棄前嫌,還成為了同事和朋友。這不,今天還一塊兒來調解你們的事。你們兩家世代相鄰,我不相信會有比我們還深的仇?!?/p>

說到這里,冕中杰看看嘎里中擁,問了一句:“對吧?”

嘎里中擁毫無表情地點點頭。

接著,冕中杰讓兩家分別陳述結仇緣由。

原來,一個月前央得家擴建院子,未經曲乖家同意,占了兩家之間的一小溜通道。曲乖家的人說:“他家仗著桑麥寺堪布格西青真的勢,欺負鄰居?!?/p>

而昨日,咽不下這口氣的曲乖家,便加高頂樓土墻建廊檐,成心擋住央得家的陽光和風。央得家的人說:“他們仗著嘎里中擁是他家近親,欺負鄰居?!?/p>

冕中杰聽了很久,一直沒說話,直到兩邊吵了起來。嘎里中擁坐在冕中杰身旁,一言不發。扎布也不說話,靜看冕中杰如何處置。

等兩家人吵得言盡詞窮,幾乎又要動起手來了,冕中杰才喝住他們,起身出了談判席,手搭額頭看看曲乖家樓頂,又到央得家院墻邊走了一圈?;氐秸勁邢?,他坐下來陷入沉思。所有人都看著他,沒人說話。

最后,冕中杰長嘆一口氣,說:“你們兩家既然愿意聽從我的調解,我就說一個盡量公正的調解方案。不管你們哪一方有不滿,都得咽進肚子里,否則,我就不管這個事了。我知道無論我提出什么意見,都會有人覺得不公。但是你們想想,如果事情不解決,任由你們如此胡鬧下去,你們都會是輸家,而且會貽害子孫?!?/p>

他犀利的目光掃過兩家參與談判的每一個人的臉。兩家人相互觀望,誰也不肯先吱聲。嘎里中擁狠狠地瞪了曲乖家幾個人一眼:“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還是幾世修好的鄰居。我代表曲乖家表個態,無論冕中杰縣長有何意見,都一概聽從?!?/p>

一聽嘎里中擁這樣說,央得家的人也不好再猶豫了,說:“我們也愿意聽從中杰縣長調解,希望縣長還我們一個公道?!?/p>

冕中杰臉上浮起笑容,說:“我的意見很簡單。一,央得家拆掉院墻,曲乖家拆掉廊檐,一切都恢復到以前的樣子。你們不要忘了古訓——鄰里相處,屋外的一切,包括地、路、樹,甚至水、風、陽光都是共有的,誰也無權獨占或者擅自改變現狀。就是平地修一座新房,也得考慮一百步外的人家,何況你們還是近鄰。我看你們的祖輩比你們有智慧,也比你們有胸襟,多少代人一直相安無事。把一切恢復到祖輩留下來的那個樣子,不就好了嗎?二,今日之爭,曲乖家重傷一人,央得家有一人輕傷。如果傷者不死,兩家各自療養,互不賠償;如果有傷者死了,沒死人的那家賠付對方300藏洋。三,今日始和睦相處。老話說遠親不可斷,近鄰不可疏,我相信你們的祖輩一定是要好的朋友,也一定共歷過不少事,否則不會把房子修在一塊兒。仇恨不能帶來任何好處,不要再給祖宗丟臉了!現在我把路指出來了,上不上路就看你們的了?!?/p>

冕中杰瞪著眼睛一個個打量兩家人。兩家人都板著臉不吭聲。冕中杰用眼角瞟瞟嘎里中擁,嘎里中擁不得不第二次表態:“不管傷者是死是活,曲乖家都不要賠償了!兩家相爭,其實就是賭氣,以后還要共同生活在巴貢寨,誰也搬不走,何必為了一口氣而害人害己?”

央得家的人一聽,也表態愿意服從。冕中杰把巴貢寨的村長叫到跟前,吩咐道:“你馬上組織巴貢寨男丁,帶上工具,當著我們的面,天黑前拆掉院墻和廊檐?!?/p>

那巴貢寨的村長是個明事人,知道此事如若耽擱,難免夜長夢多,一會兒工夫就叫來幾十人,喊著號子,利利索索就把院墻與廊檐都拆掉了。冕中杰滿意地背著手踱步查看,扎布幾步跟了上去。

扎布說:“大哥,您真有一套,如此棘手的問題,這么簡單就化解了。

冕中杰邊走邊說:“哪是我有本事,他們也只是一時頭腦發熱鉆進牛角尖了,早有悔意,又礙于面子不肯服輸,正盼著有人來調和呢。其實這個問題要任由兩家追根溯源,那一定非常復雜,就憑咱們,沒個十天半月是解決不好的。所以有時候簡單處理,反而是大家都能接受的?!?/p>

扎布:“要不是您親自來,這調停怕是很難呢?!?/p>

冕中杰說:“我有個土司和縣長的虛名,他們好借這個名頭下臺階。不管怎么說,他們肯聽從規勸,總是一件好事?!?/p>

扎布由衷地說:“跟著您,可真長了見識?!?/p>

一行人從巴貢寨回去時,天色漸晚,抬頭遠眺,可以看見一抹紅霞掛在桑麥寺背靠的巴姆山頂。最搶眼的是山腰的冷杉林和桑麥寺的金頂,晚霞把它們的金黃洇染成夢幻般的褐紅,平添了一股仙氣。

扎布騎著馬,看著前面的冕中杰,心里生出感慨來:土司和縣長的地位雖然得益于他死去的伯父,但他身體里,卻似乎天生就流著領導者的血液。

9

扎布和嘎里中擁的矛盾,在巴貢寨事件的第二天就爆發了。這是冕中杰續任縣長以后,緊急處理的第二件公事。直到這時,新任的三位正副縣長居然沒有單獨坐下來開過一次會,商量過一件事。

一早,扎布就從邊麥寨趕到縣政府,參加任飛書記召集的會議。會上,任飛充分肯定了昨日處理的巴貢寨事件,說要為縣政府向地區請功。但到了最后,他卻話鋒一轉:“以后,凡是這樣動了槍傷了人的事,不能像昨天那樣調停了之,要在縣政府之下再設立公安局,由公安局去追究殺人者,該罰的要罰,該關的要關?!?/p>

扎布看了看冕中杰,從他臉上,絲毫看不出對這話的反應。任飛講完以后,冕中杰也講了幾句。他說現在是共產黨領導下的新社會,過去的做法,都要慢慢轉變過來,縣政府的工作離不開縣工委領導,以后處理類似事情,請縣工委和任書記多多指導。他說這次就別向地區請功了,也沒有功勞可請。

散會時,任飛把冕中杰留下了。扎布和嘎里中擁、旺堆等人出了會議室,來到門外的草地上。

嘎里中擁抽出手槍,往槍口里吹口氣,向眾人發問:“今天閑著也是閑著,有人敢和我比試槍法嗎?”

眾人都知道嘎里中擁是出名的神槍手,他家門前的古碉土墻上裸露的小石頭,幾十年來都被他練槍法打沒了,沒人肯應戰。眾人口里對嘎里中擁說著奉承話,眼睛卻都在偷瞄扎布。扎布無意與嘎里中擁較勁兒,埋頭往辦公室走,卻被嘎里中擁叫住了:“扎布副縣長,你不會也像他們一樣認慫吧?”

扎布停住腳步,擠出笑容,回過頭說:“都說嘎里中擁副縣長槍法沙稱第一,我認輸便是?!?/p>

嘎里中擁拍拍手槍:“槍是一樣的槍,子彈是一樣的子彈,人也是一樣臉上有著幾個窟窿的人,比都還沒比,哪有認輸的道理?”

扎布四顧眾人,沒人搭腔。他看看旺堆,旺堆微微頷首,示意他不要露怯。扎布沒有退路了,笑道:“好啊,既然嘎里中擁副縣長執意要比,就比一下吧,輸給神槍手也不丟人。你說怎么比?”

嘎里中擁說:“要玩就玩個新花樣,把咱們的手槍輪流擺到30步外,看誰能一槍把子彈打進槍管!”

眾人一片嘩然。這樣的比法,可是從來沒聽說過。嘎里中擁的一位隨從附和道:“好啊,這才是讓人開眼的比試,不愧是兩位副縣長!”

扎布心里一驚,臉上卻不露聲色。他面帶笑容地說:“好吧,看來嘎里中擁副縣長是明擺著要讓我丟人啦!”

扎布一應下來,嘎里中擁反而顯得有些緊張。他脫下長袍袖子束在腰上,說:“扎布副縣長可是沙稱有名的好漢,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誰先來?你定吧!”

扎布說:“既然是你提出來比試,那就你先來吧?!?/p>

扎布從腰間抽出手槍,往草地那頭走去。走到十幾步時,聽見嘎里中擁扳開槍機的聲音,心跳突然開始加速,后腦勺頓時生出一股輕癢,像夏日牧場上被牛虻叮咬了似的。他心頭升起不祥之兆,卻又不好回頭,只能握緊手中的槍埋頭前行。

好不容易數到30步,他彎下腰,剛把手槍放上露出草地一尺多高的一截樹樁,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槍響。他頭皮一麻,抓起手槍就蹦到一旁,回頭看時,只見嘎里中擁已被旺堆撲倒在地,手里的槍還朝著自己的方向擺晃。旁觀的人們,包括嘎里中擁的手下都是一臉驚懼。

扎布跺跺腳,甩甩頭,確定自己沒有中彈,趕緊推彈上膛,朝嘎里中擁跑去,卻被醒過神來的人們七手八腳攔住了。聽見動靜的冕中杰和任飛也跑了出來。冕中杰大聲喝問:“怎么啦?怎么啦?”

被旺堆死死摁住的嘎里中擁大叫:“我的槍走火了,真是走火了!”

扎布漲紅了臉吼道:“大家都長著眼睛,誰會信你的瞎話!”

冕中杰臉色鐵青,奪下扎布和嘎里中擁手里的槍扔出去老遠。眾人這才放開他倆。

任飛黑著臉罵道:“我看是我們瞎了眼,選你們當副縣長。這樣胡鬧,別說副縣長,就連一般群眾的覺悟都不夠?!?/p>

冕中杰讓旺堆擋住扎布,逼問嘎里中擁:“你說槍走火了,為什么早不走火晚不走火,偏偏這時對著扎布走火?”

嘎里中擁昂著頭回道:“我倆在比試槍法,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火了?!?/p>

冕中杰問:“那你敢不敢到桑麥寺大殿去發誓賭咒?”

嘎里中擁脖子一梗:“我又沒打中他,干嘛要發誓賭咒?”

旺堆從一旁說:“要不是我推開你,這一槍可不就是瞄著扎布去的?”

嘎里中擁攤攤手,一臉的不羈:“你們要都這么說,我也沒辦法?!?/p>

此時扎布已經有所冷靜了,指著嘎里中擁說:“你不就是要替你的表哥報仇嗎?要不這樣,咱們今天就當著眾人做個了結,用槍用刀隨你挑!”

盛怒的任飛打斷了他的話:“真是些不開化的莽夫!現在什么年代了,你們以為還可以為所欲為嗎?都給我滾回家去好好想想,明天再到我和中杰縣長這兒來?!?/p>

嘎里中擁激動的情緒剛有所平復,冕中杰卻突然向他發難:“你不是說過想帶家人去拉薩朝圣,一直苦于沒有時間嗎?”

嘎里中擁紅了臉,喘著粗氣,驚訝地問:“你這是要趕我走?”

冕中杰面無表情:“朝圣這種事,只要心里發了愿,就最好趕快實現,否則會折壽的?!?/p>

任飛困惑地看著冕中杰。冕中杰轉頭對他說:“任書記,他一直有這個心愿,跟我說過不止一次。我看,不如盡快安排他去,也好讓他清醒清醒?!?/p>

任飛皺眉問道:“那得多久?”

冕中杰說:“一來一回加上朝拜各大廟宇,至少大半年時間?!?/p>

任飛聽了,不說話。氣氛一片沉靜。

過了一會兒,嘎里中擁突然撫掌大笑:“也真是奇了怪了,往日來去自由的時候,沒時間去拉薩朝圣,如今當了這個副縣長,倒是被人逼著去??磥聿蝗ナ遣恍辛?,免得在這里礙手礙腳的。行,過幾天我就帶著家小,去了卻我未了的心愿?!?/p>

嘎里中擁指著扎布呵呵笑,隨從把被冕中杰丟到草地上的手槍撿回來,拽著他離開。他們走了許久,那笑聲還是斷斷續續地傳來。圍觀的人們也一個接一個離開,最后只剩下任飛、冕中杰、扎布和旺堆。

任飛和冕中杰詢問事情緣由,旺堆作了詳細的講述。任飛點起一支紙煙,一句話也不說,撇下他們三人,徑直走了。扎布和旺堆對視一眼,不知所措。

冕中杰拍拍旺堆的肩,說:“今天多虧了你,好樣的!”

扎布感激地用肩頭碰碰旺堆:“兄弟,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旺堆靦腆地笑了。

冕中杰對旺堆說:“你送扎布回邊麥寨,我去和任書記談談?!?/p>

扎布說:“我也去?!?/p>

冕中杰擺擺手:“你不用去,今天這事不怪你。你回去好好休息,這幾天別來縣政府了。但就算在邊麥寨,也要特別注意安全。嘎里中擁離開沙稱以后,我會派人通知你,到時你再回來??磥?,以后我的副縣長,就只有你了!”

扎布歉意地說:“對不起,大哥,我給您添麻煩了。我知道嘎里中擁是任書記推薦的副縣長,今天鬧成這樣,還不知任書記會怎么想呢?!?/p>

冕中杰擺擺手:“這哪是你的事?咱們在拉薩時我就對你有過保證,沒想這嘎里中擁是個一根筋不識相的貨。任書記不是小肚雞腸的人,嘎里中擁和他之間也沒有任何特殊關系?,F在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離開縣政府,至于去不去拉薩,以后回來不回來,都由著他?!?/p>

扎布擔心地說:“任飛書記對您的這個安排好像不太滿意?!?/p>

冕中杰說:“實話告訴你吧,任飛書記讓你倆一起當副縣長,本意是相互有個掣肘,以免辦事有偏頗?,F在看來,你們這一掣肘,遲早會鬧出不可收拾的禍事。我找任書記好好聊聊,相信他會理解?!?/p>

事實證明,任飛對冕中杰還是充分信任的。五天后,嘎里中擁就帶著家小去了拉薩。

扎布那因為嘎里中擁而緊繃的神經,終于可以松弛下來。他帶著貢措搬到了縣政府的平房里,免得每天從邊麥寨來回耽誤時間。任飛和冕中杰一商量,給貢措安排了個為工委伙食團做飯的活,每月也可以像扎布一樣領工資。

扎布帶著感激,毫無保留地聽從任飛和冕中杰的指派,勤勤懇懇工作,贏得了大家的贊賞。有一次,甚至獨自帶隊,代表沙稱縣赴桑都縣進行了一次草場糾紛談判。

那次談判異乎尋常地順利。桑都縣帶隊的是一位比扎布年輕的漢子,叫向久,也是副縣長,一聽談吐,就知道出身非富即貴。見到扎布,這位副縣長完全顧不上草場紛爭,只繞著彎子問詢扎布和冕中杰的恩怨情仇,似乎要把傳聞一一證實。扎布不得不禮節性地回應。真正談到草場分界時,向久出乎意料地說:“扎布大哥,我敬你是位頂天立地的好漢,這分界的事,你發個話,我絕無二話?!?/p>

向久的眼光不像是談判對手,倒像是至交好友。一聽這話,他倆手下的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氣,紛紛找熟識的人熱切交談,還不時把期待的眼光掃向扎布。

這倒讓扎布措手不及。草場分界關系到兩邊百姓能否長期和諧共處,是大事,怎能以一家之言定之?對方說出這樣的話,按理自己也應推讓,反請對方來定。但是,他又怕對方順勢提出不利于沙稱的分界意見,不便辯駁。

扎布心里明白,對方這樣抬舉自己,其實也是不想過多糾纏,只要自己做出相對公正的裁決,于人于己,于挨著這片草場的兩縣百姓,都是一件好事。比起各執其詞逞勇斗狠,倒不如就此做個明斷。

扎布心里有了主意,拉著向久的手說:“兄弟,感謝你對我的錯愛。但是,如果由我一個人定下界線,不管合理與否,以后萬一再發生點事,你在桑都百姓面前都不太好說。要不這樣,咱們今天辛苦一下,從草場中間走過去一遭,不管多遠,每人輪流確定500步界線,一直拉通。你看如何?”

向久一聽,拍掌哈哈大笑:“扎布大哥果然名不虛傳,是個痛快人。行,就聽您的,咱們一塊兒把這多事的草場走穿,壓壓它的邪乎勁兒?!?/p>

于是,桑都、沙稱的兩位副縣長談笑著走在前面,后面跟著一幫人,順著他們的腳印打樁定界。

被初冬的薄雪蓋住頂部的矮丘一個連著一個,于缺少熱度的陽光下,靜默如安睡。草地也只有表面一層被陽光曬軟,一踩上去,腳底瞬間便可感知頑固而廣闊的凍土的存在。

扎布和向久并肩前行,聊的都是些和分界無關的閑話,身后一名隨從大聲數著步子。數到5400步時,他們走累了,草地也到了盡頭。一時紛爭叢起血光暗藏的草場,被他們輕描淡寫地分了界。

事后扎布向冕中杰匯報時,感到有些忐忑,問:“大哥,這樣做是不是太輕率了?”

冕中杰笑答:“有時所謂紛爭,更大程度上是人心和面子之爭,簡單反而更好。那位桑都縣的副縣長,是個人物呢!”

冕中杰說得確實有理。從此,那片草場就再沒發生過大的糾紛,那條用腳走出來的貫穿草原的分界線,被喚作“扎布向久線”,虛無卻管用地存在了很多年。

此后,任飛和冕中杰對扎布越來越放心,交辦的事也開始越來越多,越來越棘手。

10

扎布上山進行邊界談判那幾天,古甲扎洼陪同秋茸仁波齊來到了沙稱。

他們是去遙遠的漢地北京參加了一個什么會,歸返時特意繞道沙稱,在桑麥寺住了一晚。

扎布回到家里時,他們已經離開兩天了。

扎布扼腕痛惜。他有個強烈的預感,這次錯過古甲扎洼,可能就是一生的錯過。后來的日子里,他們果然沒有再見面。

貢措告訴他,古甲扎洼一行到來的那天下午,由于消息還沒傳開,秋茸仁波齊下榻的桑麥寺略有些冷清。迎接他們時,任飛書記和勒谷仁波齊在寺院里給他們敬獻了哈達。

隨著消息不斷擴散,連夜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逐漸填滿了偌大的寺院。人們在桑麥寺眾僧的安排下,魚貫進人大殿,覲拜秋茸仁波齊,接受摸頂加持。這個過程從入夜一直持續到天亮。秋茸仁波齊竟然一夜沒睡。

天黑之前,貢措帶著古甲扎洼的父母在院子里排隊,古甲扎洼穿過烏壓壓的人頭找到了他們。古甲扎洼和父母流淚相擁,被好奇的人們團團圍住。

母親顫顫巍巍地用手擦拭古甲扎洼臉上的淚水,問:“我的兒啊,都到了家門口,你不回去看看嗎?”

古甲扎洼回道:“我也很想回家,但我一步都不能離開秋茸仁波齊。這是格東寺交給我的任務?!?/p>

父親也含混地問:“你怎么不請仁波齊也屈尊到家里坐坐?”

連說了兩次,古甲扎洼才聽明白父親的話。

他拉著父親的手,眼淚又下來了:“我請過他,他說他要是去了我家,一定還會有別人邀請他去家里,這次時間太短,就哪都不去了。仁波齊讓我代問你們兩位老人家好?!?/p>

看見貢措,古甲扎洼也給了她一個擁抱。貢措長這么大,第一次被一個出家人擁抱。她有些奇怪,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自己怎么一點也不覺別扭?

她對古甲扎洼說:“扎布去了桑都草場,他回來一定會后悔死?!?/p>

古甲扎洼:“我聽冕中杰縣長說過了。他干得不錯,都當了副縣長,是個官了?!?/p>

貢措忐忑地說:“我們和你失約了,自己先回了沙稱,心里一直不安,也給你帶了信?!?/p>

古甲扎洼:“我收到信了,打心眼里為你們高興。你告訴他,不用有絲毫的不安,這都是命運的安排?!?/p>

貢措:“你就不能多住幾天等等扎布?”

古甲扎洼一臉惋惜:“我也很想念他,但明天必須走,秋茸仁波齊的日程,是一點也不能變的?!?/p>

貢措和古甲扎洼父母都很失望,但也明白古甲扎洼如今身不由己,只能無奈地接受這個現實。

這時,不斷有親戚和朋友過來和古甲扎洼拉手寒暄,一派熱鬧場面,倒把他父母和貢措晾在了一邊。

一個滿頭大汗的小僧人急匆匆找到古甲扎洼,說秋茸仁波齊讓他過去。

古甲扎洼再次擁抱了父母,留下一句話:“明天,你們一定得來送我?!?/p>

直到夜半時分,貢措和古甲扎洼的父母才得到了秋茸仁波齊的摸頂加持。貢措向仁波齊多求了一根護身繩結,壯著膽子對他說:“仁波齊,我是扎布的妻子。就是您在拉薩見過的那個扎布?!?/p>

仁波齊聞言一笑,只說了一句:“好,好!”

貢措還要接著說,被站在仁波齊身邊的僧人推開了:“快走,后面還那么多人等著!”

走了十幾步,貢措心有不甘,回頭望了望,卻嚇了一跳——仁波齊也正滿面笑容地在看她呢!見她轉頭,仁波齊微微點了點頭。用貢措的話來說,那一刻,她頭上“嗡”的一聲,身體好像飄了起來,大殿里的嘈雜人聲、僧人們手里的法器聲都忽然消失了,眼前的世界,一下成了一個無聲的畫面。

她感到無比幸福,也感到無比平靜。

當晚,她和兩位老人都沒回家,守在桑麥寺東門外,等著給古甲扎洼送行。很多已經覲拜過仁波齊的鄉民,也和他們一樣,在東門外圍著篝火坐了個通宵。

秋茸仁波齊和古甲扎洼離開桑麥寺的時候,太陽已經照進寺院。任飛書記帶著一幫人來送行。任書記安排勒谷仁波齊、冕中杰、旺堆等十幾個人,把秋茸仁波齊一行送出沙稱縣境。

臨別,古甲扎洼抱著父母痛哭,惹得在場的人都掉了淚。秋茸仁波齊握住兩位老人的手,說:“古甲扎洼跟著我,二老請放寬心?!?/p>

二老要跪下磕頭,被秋茸仁波齊拉住了。他說:“昨夜在仁波齊座上,您二老磕頭,拜的是佛陀,我可以消受。今天在這里,我雖然還身披袈裟,卻是古甲扎洼的兄弟,受不起如此大禮?!?/p>

他分別和他們觸碰額頭道別。

古甲扎洼給了貢措一個小布袋,說:“這是秋茸仁波齊用過的佛珠,是我特意求他賜給扎布的?!?/p>

貢措流著淚囑咐他:“你多保重,你多保重!”

古甲扎洼說:“你告訴扎布,一定要做一個造福河谷的好人。我們還會有相見那一天!”

道別之后,貢措一直注視著古甲扎洼的背影,內心一陣陣酸楚。背影消失了,她覺得整個河谷都空空蕩蕩毫無生氣。

扎布聽完,對貢措說:“看來古甲扎洼把你的心都挖了一半走?!?/p>

貢措若有所思:“是的。我當時的感覺就好像他是我的兄弟或者孩子。說也奇怪,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有時并不取決于血緣,也不取決于見過多少面說過多少話?!?/p>

扎布說:“古甲扎洼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作為我的妻子,你有這樣的感覺并不奇怪。對我來說,這樣的好兄弟,這輩子也許交不上幾個了?!?/p>

扎布找到旺堆,側面打聽送行的情況。

旺堆說:“我們走了半天就翻上巴姆山,在山頂的草壩里和他們分手?!?/p>

扎布問:“秋茸仁波齊和中杰大哥說了些什么?”

旺堆說:“一路上都是些平常的話。到了山頂,秋茸仁波齊把中杰大哥和勒谷仁波齊叫到一旁,避開我們交談了約一個時辰。至于說了些什么,中杰大哥沒告訴我,我也不敢問?!?/p>

扎布又問:“就沒發生一些特別的事?”

旺堆想了想,說:“沒有。除了仁波齊臨行之際,我們都給他磕了頭,請他再摸一次頂。只中杰大哥一個人直挺挺站在一邊,不磕頭,也不接受摸頂?!?/p>

扎布感到奇怪:“這是為什么?”

旺堆說:“返程中我悄悄問了他。他說他是一縣之長,再大的仁波齊也不能跪。這可能和任飛書記的交代有關。行前他在寺院東門下單獨給大哥說了些話?!?/p>

秋茸仁波齊和古甲扎洼走了不到半個月,這個話題就慢慢在沙稱淡去了。而扎布和嘎里中擁之間的那次比槍事件,卻甚囂塵上,在民間傳得走了樣。

扎布在邊麥寨聽到的版本是:嘎里中擁把他的手槍擺到百步之外作為靶子,扎布抬手一槍就從槍管里打了進去,把嘎里中擁的愛槍給打壞了。嘎里中擁氣急敗壞,奪了隨從的槍就向自己開槍,被旺堆推開射偏了。任飛和冕中杰趕到之后,痛罵了嘎里中擁,并撤了他的副縣長,把他趕出縣政府。嘎里中擁出了丑,無顏在沙稱待下去,舉家遷往拉薩。

一開始,扎布還去糾正他們的不實說法,但后來發現,他越去糾正,傳聞卻越是夸張離譜。民間傳聞的締造和傳播者們,本來就不太關心事實真相,他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可以借題發揮的由頭。后來,扎布也不再去理會了,畢竟這個傳聞比起事實本身,會讓他贏得更多的叫好聲。而這種叫好,對當下的他,沒什么壞處。

11

搬到縣政府家屬院居住以后,扎布的事可比以往多了不少。白天奔忙勞累不說,有時到夜里,還被任飛和冕中杰叫去開會議事。

才開始時,因為新奇,扎布沒覺多累,但隨著夜會頻率的不斷增加和事務的愈發嚴峻復雜,身體里漸漸堆積起一層層的疲勞,權力的煩惱也開始顯現。

這時,任飛對冕中杰和扎布的倚重,已經成了沙稱盡人皆知的事。

有時,扎布在說話辦事之前,也會揣摩任飛和冕中杰的意圖,盡量不說錯話、不做錯事。他發現冕中杰在任飛面前,也顯得謹小慎微。時間一久,三人之間也有了一種只可意會的默契,情誼也隨之慢慢積淀。

但扎布心里卻壓著一塊巨石,始終不能落地。他深深懼怕冕中杰所言的上山的日子來臨,也懼怕自己到時扮演不好周旋于任飛和冕中杰之間的角色。

他知道那是玩火,但似乎又別無選擇。夜不能寐時,他回想起往事的點點滴滴,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會懵里懵懂走到這樣一個境地,雖成了沙稱位高權重的人物,卻像站到了一個浪花四濺的渡口,渡不過河去,也回不過頭來。

一天夜里,扎布去冕中杰的官邸里,見到冕中杰,對他說:“大哥,看如今形勢,上山一定是沒有前途的,要不您干脆別想這個事了?”

冕中杰問:“你害怕了?”

扎布連忙否認:“我只是擔心您?!?/p>

冕中杰說:“是不是也擔心我走以后你的處境?”

扎布不說話。

冕中杰一笑:“告訴你,就算陷入絕境,我也不會輕易拖累你。雖然我知道你怕的并不是這個?!?/p>

扎布急了:“大哥,您可不能這樣說……”

冕中杰擺手制止他:“你別急。咱兄弟說好的事,不能變?!?/p>

扎布直視著冕中杰的眼睛,問道:“您想過沒有,和土司頭人們的約定并不值得用命去履行。說不定你們中還會有第二個去推翻這個約定呢!”

扎布看見一絲悲涼從冕中杰眼中一閃而過。很多年以后,扎布一想起這個眼神,都會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回旋于心底,久久難以消弭。

冕中杰很快恢復了平靜。他說:“我也何嘗不想過安定的日子。但和他們的約定可是代表沙稱河谷,一諾豈止千金?你想想,雖然眼下看來,上山不是個明智選擇,但若干年以后呢?任書記他們會不會因為水土不服,或者別的原因離開康區?”

扎布搖頭:“我不知道!”

冕中杰笑了:“其實我也不知道。別說這個了,心煩,咱們聊點別的?!?/p>

兩人坐到了天亮,往油燈里添了幾次燈油,卻沒說多少話。他們之間,突然隔空多了一層生分。

這是扎布和冕中杰在一起的最后一個晚上。扎布后來回想,那時,冕中杰其實已經做好了上山前的所有準備,只是沒有告訴他。

他還記得不久前的一次會上,冕中杰曾向任飛進言,說受幾區各寨頭人之托,請求工委把從他們手里收繳的槍支發還,用以自保。因為局勢動蕩的周邊地區,時常有人越境騷擾,對沙稱構成了極大的威脅。

任飛開會征求意見,沒有人明確表示反對。因為這是縣長的提議,同不同意,最終還得書記拍板。扎布記得很清楚,任飛抽著煙猶豫了很久,最后,同意發還部分槍支,但要求把每支槍的去向都做好登記,領槍者必須通過嚴格審查,還要有至少兩名干部或者積極分子提供擔保。

那些拿回曾經屬于自己的槍支的大小頭人們,都紛紛稱頌任飛書記心胸寬廣,說既然他如此信任沙稱人,沙稱人也絕不能負他。奇怪的是,扎布沒聽到冕中杰有一句這樣的話。任飛發還槍支,與其說是對沙稱人放心,倒不如說是對冕中杰的信賴,也是給冕中杰的面子,要說感激,冕中杰才是最應該感激任飛的人。而他的反應,卻有點反常。

深深的不安涌上扎布心頭。他猜想冕中杰上山的日子臨近了,費盡心思做了幾次試探,冕中杰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一點口風都不露。

扎布知道冕中杰是為自己好,但對冕中杰的擔憂卻與日俱增。有一次他做了個噩夢,夢見冕中杰掙扎在血泊中,周圍全是荒蕪的巖山。他覺得這是個不好的兆頭,想要阻止冕中杰,卻又無從下手。這種無奈,幾乎令人癲狂。

好幾次,他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走到任飛門外,忍不住想去敲那扇熟悉的木門,把他的擔心和盤托給任飛,利用他來阻止冕中杰。但是,他也知道,一旦事情捅破,結局不一定如自己所愿。這甚至都不是任飛所能控制的。而冕中杰一定永遠不會原諒自己。進退維谷的他,最終沒有敲開任飛那扇隨時可以敲開的門。

他這樣安慰自己:既然現實如此,就讓老天決定一切吧!

如此一想,心里好受了,鼻頭卻發酸。

坐在門前的陽光里,扎布抬頭看遠山。冬日的霧靄盤留在山頂與天幕交接處,像彌漫的炊煙,讓人無端對山那邊的世界產生向往。他想,如果那是一個與世隔絕沒有煩惱的地方,自己就帶上貢措去那里,重新開始生活。就是苦點累點,也總比眼下好很多。

扎布不由得為自己的天真想法笑了。這一笑,霎時又讓他回到了現實,那股糾結的煩惱又涌上心頭,把一切美好幻想都趕得遠遠的。

扎布深吸一口氣,又把它長長地吁了出來。

動蕩

1

春節剛過,扎布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

扎布后來回想,那年春天的確不同于往年。巴姆山頂的溝壑間,殘雪一直沒有化盡,沙稱河畔的山桃花開得零零星星,看起來是那樣的漫不經心,似乎只是踩著冬天的足印走走過場。河谷兩側的寨子外,冒出地面的青稞倒是長勢向好,一方方不規則的田地鑲嵌在陽光下睡眼惺忪的群山間,透出張揚的綠意。

在扎布印象里,這年春天凌亂破碎,像是老天撒下一把小石子,石子散落的地方,才有春天。也像是春天在向還磨磨蹭蹭不想離開的冬天發起攻擊,拼命撕扯卻毫無勝算。

冕中杰有十幾天沒給扎布安排事情了,照面時也只匆匆打個招呼,沒有太多交談。扎布有幾次專門到他辦公室和家里找他,都被他三言兩語打發走,有一次甚至被旺堆攔在門外。越是這樣,扎布的心就越揪得慌。

那天清晨,扎布還在家里和貢措喝著早茶,門就被人敲響了。

開門一瞧,是任飛書記的通信員小李,身后還跟著兩個全副武裝的民警隊隊員。小李滿臉通紅,喘著粗氣,一看就是跑來的。扎布有些詫異,卻也不好多問什么,客氣地請他們進屋喝茶。小李婉言謝絕。

小李說:“扎布副縣長,任書記請你馬上到工委開會?!?/p>

扎布說:“好的,我就到,你們先回去?!?/p>

小李面露難色:“任書記讓我們一起過去?!?/p>

貢措一看這情形,嚇得站起身來拽住扎布的衣角。扎布隱約預感到可能是冕中杰的事,心里也是一緊。

他定定神,撫撫貢措的手,安慰道:“你緊張什么,不就是去開個會嗎?”

小李也說:“沒事嫂子,縣里領導都去了?!?/p>

扎布跟著小李三人出門,沒走多遠就是縣工委辦公區。院門口已經有民警隊隊員站上了崗,表情嚴肅,讓扎布交出了隨身攜帶的手槍。

進入那間熟悉的會議室,里面已經有了十幾人,有縣醫院的張芳院長,有貿易站的歐珠站長,有糧油站的夏春明站長,有軍郵站的趙達瓦站長,還有縣工委、縣政府幾個部門的負責人。任飛臉上陰云密布,面向大伙兒坐著抽悶煙,看見扎布進來,只抬了抬眼皮,沒打招呼。

扎布一到,任飛就吩咐人關上會議室門。他把煙頭丟在地板上,用腳踩滅,聲音有些沙?。骸皩Σ黄鸶魑涣?,由于今天凌晨我們縣里出了點事,按規定,在座各位都得接受審查。這不是不相信大家,是必要的組織程序,請你們理解?!?/p>

扎布環顧四周,沒看見冕中杰和旺堆,問任飛:“中杰縣長在哪里?”

任飛抬眼看看扎布,兇巴巴的樣子把扎布都嚇了一跳。他板著面孔,一字一頓地說:“我也不清楚我的這位好兄弟好搭檔到底去了哪里,正想問問你呢!”

任飛像是一夜沒睡,凌厲的眼神沒能掩蓋眼中滿布的血絲。來時對冕中杰上山的預感,此時得到了印證。

扎布嘆口氣:“我怎么會知道?”

任飛問:“那你嘆什么氣?”

扎布說:“我一直擔心他會受人蠱惑。外面早有傳言,說他遲早會上山!”

任飛的目光像刀鋒一樣銳利,厲聲道:“既然你聽到傳言,為什么不向我報告?你是不是也參與密謀了?”

會場里的所有眼光都透出濃濃的狐疑。扎布心里很清楚,別人的懷疑都是合理的,畢竟自己和冕中杰的關系非同一般。何況,在他上山這件事上,自己多少也算知情,還對他有不為人知的承諾。他知道這個時候越是掩飾,就越會說不清楚,不如由著性子應付一番,剩下的事都聽天由命。

扎布把手一攤:“任書記,我是什么樣的人您最清楚了。憑著毫無依據的傳言和猜測就告發中杰縣長,這是我能干的事嗎?我如果與他有密謀,現在還敢留在這里嗎?既然今天要挨個兒進行審查,我也不用解釋什么,您第一個就審查我!”

好一陣之后,任飛才把眼神從扎布身上移開,轉而對大家說:“今天凌晨,冕中杰縣長給我留了一封信,帶著600多人槍上山了,還把五個區的區長都帶上了。他們帶走的槍里有一部分是在他的提議下發還下去的。我已經向地委發報匯報了此事,地委很快就會派平叛部隊來??h長都能帶著一眾區長上山叛亂,我現在還敢相信誰?所以請你們都把最近一段時間的思想、活動都想清楚,說清楚,自己的清白自己證明。同時,對別人有什么懷疑,都講出來,組織會把一切都搞清楚的,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p>

會場上出奇地安靜,人們都十分配合地跟著民警隊隊員,分別往工委的各個辦公室走。扎布被小李帶進任飛辦公室。

扎布問小李:“任書記要親自審查我?”

小李平日和扎布很熟,也很尊敬扎布,故作輕松地說:“您是副縣長,除了他,誰有資格審查您?”

他見扎布無話,低聲補充道:“所有人最后他都要親自審查呢!”

沒等多久,任飛跟著到了。他留下小李做記錄,沒有任何客套,直接開始了問話。

任飛:“扎布,以下問話,是代表組織對你進行審查,希望你如實回答,不得有任何隱瞞。你也知道現在是非常時期。如果你是清白的,得向組織提供有說服力的證據。如果確實有問題,不管大小,都得如實供述,我們的政策一向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扎布:“請任書記放心,我扎布受您如此厚愛和重用,絕沒有也不會背叛您。至于冕中杰,他一定被人蒙騙,一時昏了頭,我相信他會回來。上山有沒有前途,他心里應該最有數。何況他這縣長干得好好的,何必去遭那個罪?”

任飛揮手讓小李出去:“你到門口守著,我自己記錄?!?/p>

小李出了門,任飛點上一支煙,問:“扎布,你老實告訴我,今日之前,冕中杰是否向你透露過什么信息?”

扎布說:“沒有透露過任何信息。這事可是天大的干系,您想想,他要告訴了我,怎么會不帶上我?不過,我曾聽他說周邊地區的土司頭人大都上了山,也送來聯絡信,要是沙稱一直沒動靜,以后萬一你們在這里待不下去,就會丟大臉?!彼l現這時自己臉上的無辜表情,其實有一大部分是真實的。

任飛若有所思。

扎布又說:“任書記,您一向對冕中杰那么信任和倚重,他如此辜負你,要是還有一點良心,一定十分愧疚。您要有機會勸勸他,說不定他會回心轉意?!?/p>

任飛嘆道:“要說辜負我,光是發還槍支這一條,就夠定我的罪了。不管組織以后會怎么處理我,我都可以接受。但現在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如果他不回頭,沙稱會死很多人,他也會成為千古罪人?!?/p>

扎布:“我相信他也明白這一點?!?/p>

任飛:“你跟他那么鐵,他為什么不帶上你?”

扎布:“我剛才也在想這個問題。我想可能是因為他擔心上山是一條死路,不愿搭上我吧!畢竟,貢措在沙稱無親無故?!?/p>

任飛:“如果是這樣,你一定很感激他吧?”

扎布:“是的。但我真希望能把他勸回來。你們都是我敬重的恩人、大哥,我誰也不想對不起?!?/p>

任飛:“他要叫上你,你會不會去?”

扎布:“我會去。但即便去了,我也絕不和您為敵?!?/p>

任飛一拍桌子:“糊涂!這叫大是大非,一旦邁出錯誤的腳步,我們就是你死我活的敵人,由不得自己?!?/p>

扎布不知如何回話,呆呆坐著。

任飛點起一支煙深吸一口,用手指頭撣一下煙灰,說:“實話告訴你吧,我要是相信冕中杰事前一點口風都沒透露給你,那我就是傻子。我太了解冕中杰了,其實他還算個知輕重識時務的人,要不,我就白和他交往了一場,白費了那么多口舌給他講那么些道理,也絕不會聽從他的建議把民間收繳的槍支發還回去。眼下,我不想深究你的過錯,只希望你從此刻開始跟我一條心,盡全力把他勸回來,否則,等待他的只有滅亡。共產黨員是唯物主義者,但我覺得咱們在一起共事,是緣分,真心不希望緣盡于此?!?/p>

扎布心里涌起一股熱浪,說:“任書記,我聽您的?!?/p>

任飛的眼眶分明有些紅了。扎布知道冕中杰的背叛,完全出乎任飛的預料,一定讓他傷透了心,也一定讓他悔青了腸子。但他是縣工委書記,是全縣干部的主心骨,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不能表現出絲毫的優柔。

當晚點燈時分,扎布回到家中。一進家門,貢措就撲進他懷里啜泣:“外面都傳開了,中杰大哥帶著幾百人上山了,他要跟任書記他們對著干了。你不會受到牽連吧?”

扎布推開她:“中杰大哥牽連咱怎么了?你怕啦?”

貢措哭道:“我不是擔心你嗎?”

扎布的心情慢慢平復下來,開始后悔不應該如此粗暴地對待貢措。他心疼地擦去貢措臉上的淚水,說:“中杰大哥他們這一出是早晚的事,他不讓我一起上山,有他的用意。但是你想,我跟他那樣的關系,無論是否在一起,怎么可能一點不受牽連?”

貢措問:“任書記都說什么了?”

扎布說:“任書記心里啥都明白。他了解中杰大哥,覺得他之所以上山,既是為了面子,也存在僥幸心理,還有勸阻的可能?!?/p>

貢措:“那你怎么辦?”

扎布:“我還能怎么辦?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最好能勸他回來?!?/p>

貢措搖搖頭:“他既是為保全面子上山,一定是思謀了很久,也下了最大的決心。如果一番勸說就可以把他勸回來,豈不是更沒有面子?”

扎布聽了,覺得貢措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心亂如麻,不再理會她,一個人出門走到外面。沙稱河的濤聲在風中斷斷續續地傳到耳邊,不遠處,任書記的小屋里還亮著昏黃的燈光。

他順著小路朝那里走去,快到房前時,墻角響起拉動槍栓的聲音,一聲喝問跟著傳來:“站住,干什么的?”

扎布停下腳步,朝墻角回應一聲:“是我,扎布?!?/p>

這時,任書記也提著手槍開門走出來,警惕地四下看看,招呼扎布:“是你呀,進來吧?!?/p>

扎布走進屋里。任飛給他倒了一杯白水,問:“這么晚了,你找我什么事?如今是非常時期,出門可要注意安全,說不定暗處有人等著打黑槍呢!”

扎布說:“任書記,我回家后想了又想,咱們想要把冕中杰勸回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p>

任飛有些不悅:“你說說看,怎么會不容易?”

扎布把貢措的話復述了一遍。

任飛邊挑亮油燈邊說:“扎布,憑你我對冕中杰的了解,我相信你的話有一定道理。但是,也正是因為我們太了解他,才不忍心讓他一條道走到黑,就是搭上性命,也得全力挽救他。在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之前,我們的政策一向是治病救人。你要知道,跟著他的那600多人,多數是被人蠱惑和脅迫的,勸回冕中杰,其實就是避免殃及他們。就算這次面對的不是冕中杰而是其他人,我們也得以宣講政策說服教育為先,爭取讓他們回頭,實在不行,再采取軍事行動。所以,你我千萬不能還沒有所作為,就先顧慮重重?!?/p>

聽了任飛一席話,扎布心頭敞亮了許多。他說:“任書記,我聽明白了。您說的話,都是為了我們好,為了沙稱好。放心吧,我一定按您的要求去做,就是拼上這條命也決不退縮?!?/p>

任飛問:“如果就我倆去見見冕中杰,你能保證找到他嗎?”

扎布想了想,說:“我可以試一試。不過,就算找到他,您一個人跟我去,萬一出點什么事,我可沒法向組織和您的家人交代?!?/p>

任飛一笑,笑出了滿臉的倦容:“這點你放心,冕中杰是聰明人,他會顧及我們的交情,也會顧忌當前的形勢,輕易不會對我們下手?!?/p>

扎布不禁對任飛的膽略心生感佩。他心里也清楚,冕中杰上山,其實有賭的性質,以他的心機,不會輕易欠下血債,堵死將來的退路。何況,任飛是縣工委書記,身份特殊,一旦傷害他,遭受的報復性打擊一定會加倍。這是誰都可以預見的。

扎布由衷地說:“任書記,您真是有膽識有情義的男子漢,能在您身邊工作,是我的福分?!?/p>

任飛坐下來,認真地看著扎布,說:“我也是把你當成兄弟,才會跟你說這些??梢赃@么說,按當前的形勢,作為縣工委書記,我可以把你抓起來。如果你和冕中杰暗地里還有瓜葛,我現在想給你的,就是改錯的機會。不知為什么,從一開始,我就對你和冕中杰很放心,如今冕中杰背叛了我,你若再負我,就只能怪我瞎了眼?!?/p>

扎布表態:“您放心,我扎布本是邊麥寨窮小子一個,能有今天,都是您和冕中杰給的。如今冕中杰走上錯誤的道路,我和您一樣不好受。再好聽的話也只是話,您就等著看我的實際行動吧!”

任飛欣慰地說:“我相信你的人品。去見冕中杰的事,你抓緊安排,否則一旦他們和我們的人交了火死了人,一切就都被動了?!?/p>

扎布連連點頭。

任飛打開窗戶,指著漆黑的夜空,對扎布說:“你們藏人都相信天上有菩薩,你可以對天發個誓,保證跟我一條心嗎?”

扎布知道任飛還有疑心,便走到窗前,指天為誓。

誓畢,任飛似乎有些過意不去,說:“好兄弟,你不要怪我多心,如今這樣的環境,我不得不多留些心眼?!?/p>

扎布說:“任書記,我絕無此意。也就是您,敢相信我這個冕中杰曾經的生死兄弟,要換成別人,說不定第一個就拿我開刀。所以您讓我發誓,我不僅不怪你,反而樂于如此,以表明我的心跡?!?/p>

兩人在簡陋的臥室里,喝著白水,就著昏黃的油燈聊到半夜。扎布怕打擾任飛休息,起身告辭,任飛拉著他坐下:“咱們再商議一下。我心里裝的事太多,現在你就是把我摁在床上,我也閉不上眼睛?!?/p>

雞叫三遍時,小李帶著貢措過來了。扎布吃驚地看著貢措:“這個時辰了,不好好睡覺,跑這里來干什么?”

小李從一旁解釋:“嫂子不放心你,出門來找,正好碰上我們的巡邏隊,就把她帶過來了?!?/p>

任飛笑著安慰貢措:“你不用擔心,扎布現在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不管什么時候,我都會保證他的安全?!?/p>

貢措不知該說什么,眼睛里有淚光在閃動。扎布憐惜地伸手要摟她,卻被她躲開了。

任飛伸個懶腰說:“好了,你們回家吧,咱們都補補覺,有事明天再議?!?/p>

辭別任飛,扎布和貢措在小李的護送下回家。走到半路,扎布牽起貢措的手,摸到了一手的汗。貢措把頭靠上來倚在扎布肩上。小李一看這情形,放慢腳步落在后面??諝庵泻鉂u濃,遠處綽約的晨曦里,浮現出重重疊疊的山影。

2

孔雀草原位于沙稱五區的高寒牧區。扎布知道這個草原的名稱源于開屏孔雀般的地形,但不知道是什么年代誰取的這么一個名字。

這是個值得探究的問題,因為沙稱從來沒有孔雀,沙稱人對孔雀的全部了解,都來自插在桑麥寺凈水瓶里的幾根閃亮的花羽。

圍住孔雀草原的高低起伏的草丘,還覆蓋著一層凍雪,唯一能看出春意的地方,就是草原西面的溪流和溪谷里鮮紅的石頭。雖然溪邊有殘冰,但河灘上那些被一層血紅的苔蘚所包裹的大大小小的石頭,匯聚成紅石的河流,儼然有了春的妖嬈。

扎布猜測冕中杰之所以把會見任飛的地方安排到這么遠,也是為了防備縣工委使詐,確保自己的安全。他心里一陣難過——數天之前還肝膽相照風雨同舟的兄弟,如今卻互相猜忌防范,甚至就要反目為敵,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而任飛卻似乎毫不介意,跟著扎布騎了一整天馬,連平常一直跟在身邊的小李都沒帶上??粗R背上坦然自如的身姿,扎布覺得一股陽剛氣就像他身上的衣服一樣裹著他,威武,豪放,也有幾分悲壯。

到達孔雀草原前,他們翻過荒無人煙的亂石坡,穿過茂密陰森的冷杉林,涉水踏冰,過山越嶺,路途遙遠而艱辛。扎布的心一直揪著,老擔心從什么地方打出冷槍來。

任飛寬慰他:“放心吧,咱們既然和冕中杰約好了,他一定會派人沿途觀察,除了監視咱們是否帶著隊伍,也會保證我們的途中安全?!?/p>

扎布仔細體味他的話,覺得有理,一顆心也就不再懸著了。他問任飛:“您怎么不問問我是怎么和冕中杰接上頭的?”

任飛說:“我既然安排你做這個事,就把我的身家性命都押你身上了,對我來說,問不問都一樣?!?/p>

扎布:“您就不怕我暗通冕中杰,讓您有去無回?”

任飛朗聲一笑,說:“我心里有數,甭說你,就是冕中杰,現在也不會有害我之心。話又說回來,我聽信了冕中杰的話,把收繳的槍支發還給那些頭人,鑄成了大錯。為阻止那些槍里的子彈射向我們的同志,冒再大的險,也都值得?!?/p>

扎布說:“您不問,我也得向您報告。三天前我派出兩個人,以入伙為名,沿沙稱河西岸一村一寨、一山一谷地打探尋找冕中杰。兩人都沒回來,反而是冕中杰派人于昨晚找到我,讓我們今日赴約?!?/p>

任飛勒住馬:“那你派去的人呢?”

扎布面帶愧色:“據冕中杰派來的人說,他們也上山入伙了。

任飛問:“他們帶著槍嗎?”

扎布摳摳頭:“帶了?!?/p>

任飛呵呵大笑:“扎布,你知道漢地有一句話叫‘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嗎?說的就是你辦的這種事?!?/p>

看扎布沮喪的樣子,任飛把話引開:“扎布,你想過自己后半生怎么度過嗎?”

扎布說:“想過。和貢措不離不棄,白首偕老?!?/p>

任飛:“就這?”

扎布:“就這!”

任飛轉過頭來,把扎布從頭到腳地看。扎布不知道他要干啥,也勒住坐騎,定定地看著他。任飛動動唇角欲言又止,松開韁繩,揚手一鞭催馬前行。

扎布追上去,從后面問道:“任書記,您是不是有話沒說?”

任飛在前面大聲回道:“是。但是跟你說了也白說,你不懂?!?/p>

扎布:“懂不懂的您說說看!”

任飛:“你知道什么叫理想嗎?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是為了讓別人更好地活著而活著,而不是只為自己?!?/p>

扎布:“我知道,這就是您經常教育我們的話。這種人可能就是您這樣的。我可比不了!”

任飛:“你如果只想著和貢措好好過日子,干嘛還要跟我們出生入死?”

扎布:“命運像趕馱子一樣一次次趕著我到今天,每一次,我面前都沒有另一條路。我想,也許這都是上輩子注定的吧。誰叫我是個沙稱河谷的男人呢?”

任飛聳聳肩:“真是奇談怪論。不過,這也是真實的你!”

到達孔雀草原時,已近日暮。

草原邊沿的小山環里,搭著唯一的一個牛毛氈篷。補丁重重的氈篷被天長日久的牛糞煙,熏成了略帶鐵銹色的光滑質地。氈篷一側有幾條連著釘進草地的木楔的牛毛繩,粘在繩上的黑泥已經被太陽曬干,看得出很久沒有拴牛了。旁邊用石板做瓦的狗棚里,一條大黑獒把頭埋進胸口酣睡,來了生客也懶得動彈。

氈篷的主人是一位黑瘦的中年漢子,聽見馬鈴聲便出門迎接。他問:“你們是任飛書記和扎布副縣長嗎?”

扎布回話:“是的。你是冕中杰的人?”

黑漢子一副謙恭的樣子:“我是冕中杰土司派來等你們的。他吩咐我伺候你們在此歇息一夜,他明天一早就過來會你們?!?/p>

扎布沒想到冕中杰會來這一出,感到對不起任飛,便做出一副氣憤的樣子,罵道:“這算怎么回事?他派來送信的人可不是這么說的。我們跋山涉水趕到這里,是有重要事情和他面談,事關重大,哪有時間過夜?”

任飛拍拍扎布的肩,說:“沒事,既然冕中杰這樣安排,必有他的道理,咱們就等他一夜吧!”

說罷就把馬拴在牛繩上,卸下馬褡子抱進氈篷。

黑漢子從氈篷里抱出一捆干草,說:“你瞧,人吃的馬吃的我都準備好了。你們就安安心心睡一晚上吧,養足精神,明天還得趕遠路呢!”

扎布警惕地看著他:“遠路?去哪里?”

黑漢子:“你們不回去嗎?”

扎布:“我們一定要回去嗎?”

黑漢子搖搖頭,不再說什么,回身鉆進氈篷。扎布跟進去,只見里面的三石灶火光熊熊,一口黑乎乎的鐵鍋里煮著牛肉,咕嘟作響,香氣四溢。除了肉香,氈篷里還有一股嗆人的煙氣和牛糞味兒,刺得眼睛生疼。扎布看見任飛的眼淚都被嗆了出來。

當著黑漢子的面,任飛像變了一個人,不怎么說話,臉上也沒什么表情,只顧喝茶吃肉。扎布本想問黑漢子一些問題,見任飛這樣,也就沒多說什么。

當夜,任飛鼾聲均勻,睡得踏踏實實。扎布對他的欽佩之情不由又多了幾分。曾經的兄弟、戰友冕中杰背叛了他,走上一條與他完全相反的路,他還冒著天大的風險,跟自己來到僻遠的孔雀草原,想要做最后的努力。他的坦然安睡,既像是胸有成竹,也像是聽天由命。

扎布知道此時此地,任飛工委書記的身份已經失去了權力所能給予的庇護。他暗下決心,萬一發生變故,自己一定拼了命保護任飛,否則,別說對不起任飛的信任,就是做人,也太孬種。這樣一想,反而豁然了,很快也進入了夢鄉。

猜你喜歡
波齊副縣長書記
岡仁波齊
賀十九屆六中全會召開
讀書記
集書記
肖波齊教授
手機
大書記講給小書記的為政之道
大學畢業后娶了副縣長的女兒
咋這樣火爆
被情婦“打”翻的副縣長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