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此刻是午后,我們經過一片河谷,走累的人,收起對世界的贊美之語。
小河水蜿蜒成一條青蛇,她有著這個夏天最透明的衣縷,清澈又明快。
是誰驚擾了那些帶著花斑的灰色小蝴蝶,在一片苜?;ǖ暮Q罄?,她們飛起又落下,翩翩如跳躍的精靈。風吹過來,紫色的浪花在河谷蕩漾開來,沒有濤聲,只有風聲,只有苜蓿摩肩接踵笑彎腰時的憨笑聲,小蝴蝶們在花的海洋里飛舞著,趕海、沖浪、弄潮、搖槳,駕馭浪花上最溫柔的那一縷芳香。
這樣的日子里,走累的人,趕著牛羊回家。
我們呢?
我們坐在河谷的石頭上,靜靜看著那些苜?;ò?,那是比玫瑰都好看的一種花,在我的家鄉,苜蓿的幼苗可烹調成一道涼菜,成熟后的秸稈用來喂牲畜。
她紫色的花朵,原本是為愛情綻開的。要不然,當我們目視那些花朵的時候,眼中為什么會浮現和心愛之人牽手走過花海的場景呢?
當我們走過,無數的灰蝴蝶從身邊飛起。那么小,那么小的蝴蝶,怎么捕捉也捕捉不到——
風始終向前吹,從黑夜到白晝,從初春到暮冬,被催熟的果子遺落在消瘦的枝頭,生命在那一刻,也不會顯得有多么讓人遺憾。
一顆干癟的蘋果,耷拉著腐爛的身體,終于在時間的齒輪中,垂下高昂的頭顱。
很顯然,它已經接受了這樣的自己。
母親啊,你的頭發也被風吹白了!
我也想象過,一個女人曾經用乳汁哺育過的孩子們,在日復一日的饋贈中,長成挺拔俊朗的模樣。如果你是一汪泉水,你體內的甘露已經枯竭。
現在,我又把你和這顆干癟的蘋果聯系在了一起,你的乳房——那個給過我們生命之源的地方,是不是也接受了命運最終的安排?
你指著那棵蘋果樹,眼中的光如星星一樣閃爍著。
你說,等春天來了,花總會開的,來年的果子肯定會更大、更紅、更可口。
是啊,我們該接受命運齒輪上萬物的枯敗與重生。
我們該好好愛彼此,享受并疼惜我們這一世的緣分。
像極了滿天星。
在大地的衣縷上閃爍。
風,攪動萬物的時候,她們用嬌小的榮耀相擁,形成一片藍色的星海。
胡麻花,總用一種小到讓人憐惜的心境去對待她。一朵獨開,就是一滴藍色的雪花。一片齊放,仿佛夜空衣袖上扯下的補丁,落在西北的梯田上。
但那些藍色雪花的一生是短暫的,當秋天的第一縷風吹來,藍色的星海,會退去往日的晶瑩。地上一層厚厚的花瓣,鋪成永恒的壯舉,倒下的美艷,會敞開命運輪回之路的窗口,接受風的洗禮,她們像一場夏日的火焰燃燒后散盡的灰燼,扶搖直上,投身藍天。
那一刻,胡麻凋零的花瓣,終于與天空融為一體,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渺小與蒼茫,是兩個相對的極端,值得我們永遠去審視和思考。
接下來的日子,飽滿的籽粒會代替胡麻花重新回到大地之上。此刻,她們又搖身變成了一串串鈴鐺,在風里發出簌簌的細碎聲。
胡麻,用歌唱的形式,接受一生的終結。
“撲哧——”
鐮刀攬過黃色的秸稈,她們用成熟的籽粒,報答了大地的養育之恩。面對鐮刀無情的切割,她們同樣用身體之上的鈴鐺,為持刀者營造浪漫。
麥場、糧倉、油坊在等待金黃的籽粒。
土豆、茄子、白菜在等待一勺油的烹飪。
從一株植物,變成一滴油,翻開土地縱橫的溝壑,從此,她的生命又被重新定義。
沒有什么更接近土的顏色。
沒有什么如此樸素,像一位從暮色中歸來的父親。
架子車上躺著的土豆,無言,無欲,也無求。
它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拯救一個貧苦家庭的命運。
嗷嗷待哺的嬰兒需要它,圈養在后院的黑豬需要它,下蛋的母雞也需要它。
土豆——饑饉年代,一個能將無數生命從痛苦中喂養的食物,我們更習慣叫它洋芋、馬鈴薯。
無論用何種語言叫出它的名字,它依舊保持著土的顏色。
在地窖中一睡就是一年,如此被動地被安放一生??缮钐幒诎抵械耐炼?,沒有一句怨言,它們唯一開懷的,也許就是被人用籃子提出地窖的那一刻。
洗去身上的泥土,它們依舊是一個全新的自己。
要么在一個大雪封山的暮晚,來不及出遠門買菜的農人,煮一鍋熱騰騰的土豆,就著咸菜圍爐而坐,談笑風生,一種油然的幸福感與安全感在大山的土屋中散開,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向往與欣慰的呢?
要么在夏日的某個午后,母親和嬸嬸們坐在可以遮陽的屋檐下,用熟練的手法切割一塊完整的土豆,分割下來的那些小塊,各自帶著一兩個胚芽,一粒種子就這樣誕生了。即便被切割成好幾塊,土豆——始終沒有流血,沒有吶喊。絲絲拉拉的疼在刀具拉下的時候,那滾落的,仿佛是一種大義的笑聲。
要么在冬日的凜冽中,村里的鄰居聚到一起,用土豆粉做粉條。粉面經過手藝嫻熟村民之手的揉搓、壓榨、翻煮、過涼,才能造就一口純正的手工土豆粉。而寒冷的天氣,也是必不可少的,在嚴酷環境中經過日夜冷凍的粉條,才能將體內多余的水分一次次蒸發掉,一冷一熱、一緊一縮,那是無數個苦難琢刻的日子。在晶瑩的粉條被端上餐桌之前,它的一生,仿佛都在磨難中度過。
白色花朵在風里搖曳,土豆用它碩大的綠葉遮住那些潔白的綻放,就連果實,也要深埋在土里。
這是一顆土豆的一生,也是一個父親的一生。
無言,無怨,無悔。
當風吹過的時候,我們透過那些鋪天蓋地的綠葉,已經看見深埋在土里滿藤的碩果。
帶刺的身軀讓人敬而遠之。
可芬香的花朵又讓經此者停下腳步。
白色的花朵結成串,有時將整棵樹裝點成白色。洋槐,也有靜美的那一刻,每當花季來臨,她們也會放下手中的荊棘,用滿山的婚紗迎接春天的步履。
同樣,它用自己的甜美喂養了我們童年的味蕾。
每次放學回家,路過村口路邊的地埂,都會折一些槐花喂在嘴里,一股清甜之感瞬間充斥舌尖。
閑暇之時,母親們也會提上籃子,去林中采摘槐花,用它們蒸美食,喂豬。
當我們嘗過那些清甜潔白的花香,才明白過來,身著荊棘帶刺者,不一定會將尖刺刺向我們的胸口。而外表美艷的花朵,你也不一定能看出它到底是不是帶毒的玫瑰。
是那些樹告訴了我們四季的輪回。
暮色低垂,村子被一片星空籠罩,所有的事物都停止了飛翔的欲望,只有風肆無忌憚吹著落葉,離開是一次割腕般的抉擇,而樹必須給天空一次交代,曾經的那些藍,也給過它們雨水的滋養。
現在,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將自己一生的積蓄,歸還天空。風是路過午夜的信使,葉絡上依舊留著昨日一只菜青蟲回家時開墾的小徑,可枯萎代表著一個季節的隕落,也預示著一只昆蟲的衰老與生命的結束。
種子蟄伏于凍土深處,第一片雪從月亮上落下來,竄過草垛的老鼠,驚魂成一道閃電,這個時候,萬物寂靜。
寂靜是最好的語言,午夜的鼾聲從土屋傳來,地上的火爐發出忽閃忽閃的亮光,那是一個季節的心跳,平靜而蒼老,淡然又溫熱……
土炕中,燃燒的柳葉,為寒夜帶來幸福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