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甘

白榮敏

一天，薛宗碧先生約我去一個地方喝茶。主人把我們迎到一個不起眼的街邊小區的套房，入室坐定，泡一款小泡袋牡丹。這是我喜歡的荒野味！喝白茶我偏愛荒野味，荒野味有早春大地的芳香，在長滿紫云英而被犁開的稻田里，在母親揉完明前茶的雙手上，有時也在青草地里滾爬后的我的衣服上。人的感覺有記憶，就像情感有鄉愁，幼時鄉村的味道，每每遇見，便直抵內心，無法抵擋。

這杯荒野味，就這樣驚艷到了我。那一款白牡丹還有馥郁的花香和毫香，而且還有久久的回甘?；馗蕟拘蚜宋颐利愅甑挠洃?，思緒回到家鄉那片干凈的山水。主人告訴我，這杯茶的故鄉是位于大山深處的一片荒野茶園。說福鼎白茶所謂荒野，多指本來人工種植而后來失管了的茶樹。當然，最早的茶樹是荒野的，是森林的一分子，和其他樹生長在一起，但有一天它的獨特性被發現，成了“茶樹”，就慢慢被重視，被“種植”，乃至為了提高產量和便于管理而被“密植”。密植就是一株株茶樹緊緊相挨種植成為一壟一壟的茶田，茶田密不透風，茶樹被馴化成整齊劃一的樣子。

兩個月后的一天，我們相約而行，到了位于磻溪鎮大山之中的茶葉基地。

基地在黃岡村。黃岡村是福鼎市最好的茶區之一，史上用黃岡白毛茶制成的白毫銀針、旗槍、白毛猴等白茶質量上乘，遠銷世界各地；1955 年，農業部將福鼎確定為大白茶（白毛茶）良種繁育基地，黃岡被評為“全國茶葉生產明星村”；1959 年，全國茶葉生產現場會在閩東召開，黃岡被列為老茶園改造重點、視察指導點?？梢娺@小小黃岡，一點兒都不可小覷。

眼前一個個隆起的山包，恰似大地結實的乳房。山谷生長各種樹木，山坡栽種茶樹，有的地方茶樹與雜樹、雜草雜居。初夏時節，蜂蝶飛舞，迎面是微微的風，傳送著絲絲的甜味和淡淡的花香，茶樹的葉子在陽光下綠得發亮，像擦了一層油。茶園頂上的天空扯著一縷一縷白云，看上去有點像乳房噴出的乳汁，但我愿意相信這乳汁是蘊含在那些茶樹上、茶葉里的茶汁，是它們養育了這方的子民。

主人介紹，這些茶園1957 年開墾，但后來荒廢，他向村集體租用這些荒廢了的茶園。租用之初，只見“森林”不見茶，后來他們砍去雜樹，露出茶樹，仍舊任其自由生長，因此看上去有點稀疏。不施肥，也不施藥，頭春之后，茶園遍筑蟻巢，螞蟻哺育下一代需要蛋白質，便四處尋覓，把產于葉片背面紅的、黃的、白的蟲卵吃個干凈，茶園也就沒有啃食茶葉的害蟲。螞蟻的嗅覺非常靈敏，因為這片茶園幾十年荒廢，自然幾十年未被施藥，土壤天然原生態，吸引了螞蟻們在此繁衍生息，螞蟻成了茶園的守護神。主人遵循大自然的生態鏈，除了一年四次人工除草，幾乎沒有人工干預，無為而治，茶園因此“荒野”。也因此這片茶園在2020 年獲得了中國林業生態發展促進會頒給的“中國森林食品原材料認證基地”稱號。

我們在茶園盤桓，薛宗碧先生說他當年在磻溪的鄰鎮白琳念初中，學校組織勤工儉學，就曾經來到這一帶采茶。他回憶，這一帶山岡被森林覆蓋，當年茶樹也還沒有“密植”的概念和方法，采的也都是這樣的荒野茶。薛宗碧先生平常在一起我都稱他薛主席，他是1989 年福鼎市文聯成立后的首任主席，退休已20 年。薛主席早年是北大高才生，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畢業后回到了最基層的農村工作，一待幾十年。在福鼎，他是我的文學前輩，記得上世紀90年代初，我剛參加工作，在農村中學，向文聯的報紙《太姥山》投稿，發表的文章寄來，往往夾著一張5 塊或10 塊錢的稿費，就是薛主席在主持文聯工作的時候。1998 年，市里要復辦?？?0 年的《福鼎報》，他向市里推薦了我。我進城以后，我們就有了更多的交集。偶爾在文化活動上相遇，也偶爾相約去哪里走走，一晃二十多年。我們雖然是兩代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從沒有給人居高臨下的感覺。在我眼里，薛主席是被小用了的大材。他的文風和為人一樣，質樸無華，平和沖淡，文字信手拈來不著痕跡，但讓人回味雋永，像極了內含物質極其豐富而喝起來回甘濃郁的荒野茶。

茶主人是舊時相識，多年相忘于江湖，這次相遇，感佩于他堅持“天生、草養、心作”的理念和“制最優白茶”的決心。

這深深淺淺的緣分，庸常生活里大大小小的美好，均是歲月的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