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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地區中堂畫創作的山水觀*
——以黃賓虹“無諸臺上月長明”為例

2024-05-03 13:46魏治明
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 2024年1期
關鍵詞:比德黃賓虹山水畫

魏治明

(安徽大學 藝術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徽州是朱熹桑梓之地,程朱理學對徽州地區影響極深,所謂“讀朱子之書,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禮”,明清時期“賈而好儒”的徽商崛起,通過造住宅、建祠堂等一系列的禮制手段來加強宗族制度,懸掛于堂之正中的中堂畫便是重要手段之一。中堂是整個建筑的核心,中堂畫在肅穆、神圣的空間場域內往往被視為精神信仰的圖像,兼具儀式性與象征性。

“無諸臺上月長明”,縱127cm,橫67cm,庚辰年(1940)秋日作,是黃賓虹晚年精作,國家一級文物,現藏于安徽績溪博物館,題識:“無諸臺上月長明,宋帝行宮草自生。估客舟橫參易落,夜深惟聽海潮聲。曩泊舟舟山,誦林衡者詩,方弗(即:仿佛)斯境,茲偶寫之。庚辰秋日,賓虹散人?!奔啊扒锷壬?黃賓虹”,此作為其躲避戰亂回鄉小住,往來于徽州各縣期間應績溪縣財主秋生之邀而畫的中堂山水畫。山水畫是中堂畫最為常見的一類題材,是臥游之景和暢神之具,具“含道映物,澄懷味象”的作用,畫家持怎樣的山水觀決定了作品的最終意境表達,也是中堂山水畫創作的核心要義。

一、比德:體仁智之樂

“比德”觀是中國古代美學中的一個重要命題,“比德”出于《荀子·德行》:“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比”為比附,“德”即品德,將審美客體所具有的某些特性來比附審美主體的道德情操,因物喻志,承載和象征審美主體的品德,在儒家對山水的審美觀念中,山水被賦予“德”“仁”等品質,審美主體在獲得身心感官愉悅的同時從審美對象中獲得道德精神的升華,從而上升到社會倫理道德的觀照。

澄心細品“無諸臺上月長明”,畫面布局雄偉,峭拔的巖嶂、蜿蜒的路徑,石面上幽深的裂罅,像人跡罕至的萬古深山,葳蕤蔥蘢之中透出沉靜肅穆,窅窈深邃之中恣媚躍出,一片古穆深靜的莊嚴氣象,蒼老中有華滋,深厚處仍有靈氣浮動,畫中峰巒、林木互為遮掩,宮殿、亭榭、曲徑、橋梁、村舍等造景元素巧妙融合,共同營造出氣勢磅礴、層次分明、富有秩序感的畫面,畫中一老者攜幼童兩個人物占據了自然中的寧靜,逃遁現實躲進幽靜山水之間,突出了黃賓虹躲避戰亂寄興林泉的創作哲思。此畫精細描繪的高山、流水、松樹、宮殿、空亭在黃賓虹晚年作品中鮮見。

中國山水畫深烙儒家哲學思想的印跡,孔子《論語·雍也》:“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孔子的仁智之樂和山水比德思想,對我國山水畫論和山水畫創作的影響是客觀存在的”[1],智者樂水是因為水的物象可通向道德品質“動”的特質,仁者樂山是因為山的物象可通向道德品質“靜”的特質??鬃印叭手侵畼贰钡挠^點,將水動山靜的自然形態聯系到倫理仁知,從中體驗到人生之樂,便是一種典型的山水比德觀。

韓拙(宋)《山水純全集》:“山者有尊卑之序,陰陽逆順之儀”[2],郭熙(宋)《林泉高致·山水訓》:“大山堂堂,為眾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盵3]57韓拙和郭熙的畫論中察理出長幼秩序正是承續孔子山水比德觀的重要思想,并對后來的山水創作觀產生深遠影響。在古代畫論中將山的意象和“高”“厚”的特質相比附,引喻仁厚的人格精神。黃賓虹將主峰置于畫之中部位置,其余山巒次峰順勢而走,漸次降低,層次分明,體現主次尊卑的儒家倫理秩序關系,巨嶂山石意味著人的精神品格,雄壯的山峰反映了崇高的思想,山的靜穆穩重特征象征了仁者沉穩剛毅的品質,體現了孔子將“山”喻“仁”的比德關聯,將山的形象與寬厚的、沉穩的仁德品質相聯系。

畫中從巨嶂山峰蜿蜒而下的水流也是比德的重要體現,劉向(漢)《說苑卷·雜言》詮釋:子貢問曰:“君子見大水必觀焉,何也?”孔子曰:“夫水者,君子比德焉?!笨鬃釉凰哂小八频?、似仁、似義、似智、似勇、似察、似包、似善化、似正、似度、似意”等品德,以水啟發君子比照自己的德行修養?!盁o諸臺上月長明”中以獨到的視角刻畫和表現水流,水以畫面遠處的懸崖下面的村舍為原點,蜿蜒曲折延展之畫外,途經之處萬物繁茂。黃賓虹在畫中以水之混混盈厚寓意源遠流長,以水之奔騰東往、百折不回喻進取之精神;以水之潤澤萬物、去污就潔之性喻儒家禮樂教化之社會道德。

松為文人的文化精神符號和精神寄托,《論語·子罕》:“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荊浩《筆法記》:“松之生也,枉而不曲,遇如密如疏,匪青匪翠,從微自直,萌心不低。勢既獨高,枝低復堰。倒掛未墜于地,下分層似疊于林間,如君子之德風也?!鼻G浩從松的形態、特性象征君子之德風,“枉而不屈”“從微自直”類喻君子堅貞不屈的品德?!盁o諸臺上月長明”繪有四株松樹,樹干作瘦硬如曲鐵狀,如飛龍蟠虬,用焦墨點于樹干之上,給人感覺布滿龍鱗,如端人正士,浩氣凜然,針葉多用細筆濃墨勾線,表現出松樹古老蒼郁的風貌。松樹常青的亙古不變的特點與文人追求的篤定的文人風骨理想的精神一致,因此,將松的精神風貌和內在品性作為描繪題材來比德君子的人格修養,透露了黃賓虹寄情寄興于畫、寓意于物于理的精神追求。

郭熙《林泉高致集》:“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3]19,闡明了山水畫要具可游可居的審美和創作觀念,“無諸臺上月長明”描繪建筑物三處,分別是近處水岸上的空亭、右側叢林掩映的宮殿及遠處懸崖峭壁下的村舍。宗白華《美學散步》:“中國人愛在山水中設置空亭一所,戴醇士議:‘群山郁蒼,群木薈蔚,空亭翼然,吐納云氣。一座空亭竟成為山川靈氣動蕩吐納的交點和山川精神聚積的處所?!盵4]將空亭比德君子,物我一體,點明了在泉石林壑間的孤曠、寒涼之境。畫中的空亭與恢弘的樓閣形成了一種視覺上的強烈對比,有寓“入世”“處世”之意,空亭是古代文人創作山水畫的重要符號,是體悟畫面意境的有效入口,帶給觀者超以象外的聯想空間?!抖Y記·曲禮》:“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廄庫為次,居室為后”,說明了古代建筑依據尊卑次序和社會等級而建造對應的建筑規模,“建筑成為標志等級名分、維護等級制度的重要手段。辨貴賤、辨輕重(貴賤)的功能成為了中國建筑被突出強調的社會功能”[5]?!盁o諸臺上月長明”中部描畫了氣勢恢宏的皇家宮殿建筑群,是這幅作品要表達的核心景物和點題之筆,宮殿結構復雜、組群規模宏大盡顯嚴格的等級制度,與遠處山巖腳下描繪結構簡陋的村舍形成較為強烈的對比,突顯出“尊”和“君”的主位,維系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秩序等級,這也是徽州地區儒家思想尊卑貴賤的等級秩序的明確表達。

徽州地區深受儒家思想的浸染,宗法制度森嚴,突出長幼尊卑秩序,黃賓虹的“無諸臺上月長明”,正是以“山”“水”“松”“建筑”等被中國傳統儒家哲學賦予道德內涵和倫理秩序的繪畫元素為表現對象“比德”。

二、暢神:抒林泉之志

孔子“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的“比德”理論,經演繹沉淀為一種普遍的審美觀照方式,道家老子提出“道法自然”的觀念為人們提供了一種觀察事物的角度和方法,莊子承續老子的哲思在“道法自然”的基礎上提出“天地有大美”的審美觀物方法和表現方法,在中國美學史上產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宗炳《畫山水序》:“峰岫曉嶷,云林森眇。圣賢映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暢神是一種對山水之情的感悟和對自由的釋放,在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審美體驗中找尋“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在以自然為伴,與山水為樂的愉悅感中精神得到超越,達到心怡神暢,尋覓自然之美,與自然合一。對山水的審美欣賞和山水的審美愉悅功能在宗炳的山水暢神論中被強化,畫山水并非簡單描繪自然表象,而是借自然之物抒寫內在的不可言喻的精神和意趣,達到暢神的心境,以使自己和自然建立起一種高級的精神關系和審美關系。

“‘暢神’論的提出是對山水畫審美價值的論斷,它的核心是精神愉悅,更側重審美主體的審美心境,通過人與自然建立的精神關系,來達到對自然山水審美的超然境地?!盵6]山水以形悅目,同時追求心靈與自然山水的融合,最終達到精神暢游的境界,通過對山水形貌的觀照來體悟山水之美中的“道”。

黃賓虹的藝術創作深受老莊道家思想的影響,“老子言‘道法自然’,莊生謂‘技進乎道’。學畫者不可不讀老、莊之書,論畫者不可不見古今名畫。藝必以道為歸。藝之至者,多合乎自然,此所謂道?!盵7]

“無諸臺上月長明”表現的是人跡罕至顯現出一片超然的樂土,畫中一老一幼營造祥和的氣氛,免受外部世界的侵擾,畫面傳遞出坐窮泉壑的歸隱意境,呼應了人們對遠離動蕩不安的社會、回歸到無憂無慮的大自然理想的深切渴望。黃賓虹通過盤結交錯的松樹、象征性的建筑、蜿蜒的流水、流暢的筆墨以及氤氳的云氣要傳達出“歸隱”的想法,表達一種理想詩意的山水體驗,用蜿蜒的路徑指引觀者經恢弘的宮殿建筑群,然后又通向遠方的村舍,表達出逃遁自然,漫游山間,逃避外部世界的污濁之意。

從畫面題款“無諸臺上月長明,宋帝行宮草自生。估客舟橫參易落,夜深惟聽海潮聲。曩泊舟舟山,誦林衡者詩,方弗斯境”的線索可破譯黃賓虹此作其實是關乎他自身創作處境的敘述,黃賓虹在寫給方叔軒的信中說:“古來生遭喪亂,處家國顛連之際,悲天憫人,寄情于畫”,表露了在特殊時期他寄繪畫以“暢神”的理念。

“宋帝行宮”史事,使福州變成南宋抗元救亡之地,演繹了一段氣壯山河的抗元斗爭故事,700多年前宋幼帝登陸的紹岐碼頭依然還在,見證了年僅9歲的宋端宗棄舟登岸,開始了國破家亡的流亡生活。

黃賓虹以史事寓意自身所處的社會環境,1940年時值戰亂時期,北平、天津、上海等地陷落,處于社會動蕩之際,黃賓虹迫于戰爭局勢回鄉小住,往來于徽州各縣,隱遁于徽州地區,山水畫成為其“澄懷臥游”安放心靈的理想世界和方式,其創作的心理動力是一種憂憤情感的排解,畫中以“方弗(即:仿佛)斯境”自喻現實考慮和各種束縛。畫面中描繪的內容在表現形象的時候融入畫家情感,同時把觀者帶出戰亂處境,通過靜觀繪畫,達到與現實環境的暢神和自娛,體驗宗炳“暢神論”中“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審美愉悅,以暫時忘卻社會動蕩而獲得心靈的慰藉和安頓,抒發“林泉之志”。

三、結語

崇儒重儒是徽州地區的典型社會特征,強調長幼尊卑秩序,并且以各種物化手段和形式比附道德和人格,中堂山水畫作為在神圣建筑空間內被膜拜的精神信仰的物質載體,演繹著“孝悌忠義”的道德之美和審美愉悅。中國山水畫的發展深烙儒家孔子的仁智之樂和山水比德思想印跡,比德觀成了數千年以來山水畫發展和創作的實踐和理論依據,黃賓虹晚年中堂山水畫精作“無諸臺上月長明”是徽州地區儒學思想和宗法觀念的縮影,畫中描繪的“山”“水”“松”“建筑”等繪畫元素被賦予了深厚的“比德”涵義,宗炳《畫山水序》中提出的“暢神”論,為中國山水畫創作奠定了審美觀物方法,獨立了自然山水的審美價值。黃賓虹“無諸臺上月長明”中堂山水畫的創作誕生在烽火連天的動蕩歲月里,他以山水寓意仁智之樂,亦以山水形貌觀照體悟自由暢神的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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