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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傷的月月紅

2024-05-04 02:06唐明
雪蓮 2024年3期
關鍵詞:小舅舅院壩柚子

【作者簡介】唐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作品散見于《十月·少年文學》《兒童文學》等刊物,出版《德吉的種子》 《河源清澈》、“小馬駒”系列叢書等近二十部,獲第八屆青海省文學藝術獎、第六屆金近兒童文學獎。

昨晚,我夢到柚樹來找我復仇,它說,我在七歲那年某一個晴朗的午后,踩斷了它的一根枝椏。桃樹也來湊熱鬧,一起討伐我,說我在它還未成熟的時候,偷吃了它毛茸茸的幼果。月月紅也加入混戰,但它是我的盟友,它說,是我把它帶回家,給它澆水施肥,讓它在春風里蓬勃向上,葳蕤生光……

1

“你啊,天上都有你的腳巴??!”媽媽手里的荊條在半空揮了一個整圈,仿佛馬上就要落在我的屁股上了。但我知道她的荊條不會真的打在我身上,所以,我并不怎么害怕,盡管我并不真的害怕,但我也會馬上一副知錯就改、不知錯也態度端正痛改前非的模樣,哄媽媽消解怒氣。只要一喝到我用甜言蜜語和乖巧表情釀成的“消怒水”,我媽就會笑得像太陽一樣暖。

媽媽長得好看,青絲般的長發,辮成兩條辮子,垂在臉的兩側,裝飾了她滿月般的臉,也裝飾著她的露出兩顆可愛小兔牙的笑。

媽媽看著我手里的月月紅花枝,戳我額頭說,你看你哦,就為了這幾枝花,光腳板兒跑了半條溝,爬了半座山,硬是舍得自己!去,先把腳洗了,穿上鞋子。膽子大得很啊你,以后要喊你哥陪你。

我使勁點頭,把我求來的花枝插到院壩邊上。

媽忙別的去了。

哥在一旁嘀咕說別叫我陪,我可不跟你滿世界撒野。

我不理哥哥,細心地種上我的新花,心里美滋滋的。把爬山的辛苦和求花時差點被主人的大花狗咬到的驚嚇都忘到腦后了。

月月紅花枝后面是我的牽?;?,連著桔園,一大片,全是?,F在正在熱情地抽芽長葉攀藤,再過一陣子,藍色的小喇叭就會連成一片,和桔園的金果果比美爭艷。

“幺妹回來沒有?”小舅舅隔著院壩,站在路邊上問。

我趕緊站起來,向小舅舅招手答,回來啦,我回來啦!

小舅舅肯定是剛被我媽派出去找尋“失蹤”的我了。

小舅舅猶豫了一下,沿著自留地邊的小道,走到我家的院壩。我哥說,外婆到何先生那里拿藥去了。

咋讓你外婆自己去呢?小舅舅皺起眉頭。

我本來是要去的,但是外婆讓我在屋頭等幺妹。我哥跟小舅舅說。

“現在,幺妹回來了,你去接外婆嘛?!边€沒等小舅舅說完,哥哥就已經跑出院壩了。我生怕哥滑倒,路不好走,我深有體會。紅泥跟好幾天的春雨相遇,變得曖昧黏滑,讓人不能好好走路。我剛才去求花的時候一路摔了兩次,鞋子上也沾了幾斤泥,我的鞋袢幾乎都要被扯掉了,沒辦法,我只得把鞋子拎在手里,光腳走的。

一會兒,哥哥手里拎著幾包中藥回來了,外婆拄著拐杖,慢吞吞地被我哥甩了好一截路,我趕緊跑過去,扶著外婆。

“乖乖,你剛才跑哪兒去了?以為你丟了,把你媽駭死了!”外婆見到我說。

“我丟了,我媽駭死了,您老人家咋沒有駭到呢?”我調皮地問外婆。

“我才不怕呢,我的幺乖乖精靈得很,丟不了?!蓖馄挪[起眼睛,笑得很慈祥,又輕揚了一下她手里的拐杖,“再說,哪個背時的敢偷走我的乖乖,我拿棒棒打死他!”

外婆平時多數時候住在我家,因為我爸爸在外地工作,媽媽一個人帶著哥哥、我和弟弟,地里的活路是舅舅們幫忙,但家里做飯、洗衣、喂豬、養蠶、打掃和帶孩子這些家務,我媽一個人也忙不過來,盡管外婆拖著一雙小腳,還有慢性氣管炎,常要熬中藥,但是,她在,媽媽踏實,我們更開心,因為外婆把我們每個孩子都當寶貝疙瘩一樣寵溺。

“外婆,我剛才到馬家灣去了,要了四枝月月紅,都插到院壩邊邊上了,會開四種顏色的花呢!”我扶著外婆走。

“馬家灣!那么遠,你自己去的???是不是跟馬三家要的月月紅?都說只有他們家的月月紅開幾種顏色的花?!蓖馄怕暭氄Z地跟我說。

“是,是馬家的花。馬三婆婆并不像別人說的那么惡,她對我很好,送了我四枝,她說用不了幾年,這四枝就會變成一片。不過,她差點沒喝住她的大花狗,就差一丁點就咬我腿了?!蔽医o外婆比劃著我剛才的經歷,跟別人我不會講得這么詳細,要挨訓,但是外婆不會說我的。

“下回還是要喊哥哥陪著你,她屋頭的狗兇得很,萬一被狗咬了咋辦?!”

“我不怕!”

我哥已經開始洗外婆熬藥的沙罐了,準備給外婆熬藥。

哥把藥罐里的老藥渣倒得遠遠的,這是媽教給他的,媽說過,殘藥渣潑得越遠,病就會跑得越遠,外婆就會好得更快。

外婆看了我的花,說,剛才應該把藥渣埋到月月紅的旁邊,對花好。我聽了,準備去撿被我哥倒到桔園邊的藥渣,但被哥攔住了:“你是不是想把病撿回來?不想讓外婆病好了?”

哥說的這是啥道理,我并不懂,但是我還是聽話地停下來,沒有去撿藥渣子,只是暗想著,下次我要給外婆洗藥罐,把藥渣子偷偷埋到花下。

天迅速黑透。

媽回來了,背了很大一背簍柏樹椏,把她的背壓得彎彎的。

哥哥趕緊去接,媽媽把背簍放下,進了廚房。我們還好,可圈里的兩頭豬早就開始叫得惹人恨了,它們可不會顧及別的,餓了就會不管不顧地大呼小叫。媽媽囑咐哥哥把那些柏樹椏鋪在院壩邊上晾曬。這是我們平時最好的燃料,柏樹枝上有柏油,有香味,好燒得很。

外婆跟著進了廚房,媽媽給我們煮飯,外婆燒火。

2

哥哥讓我幫他干活,我不理他,一溜煙地跑了。

我要趁著這個空當兒,去看一趟群姐姐。

群姐姐是我姑姑的女兒,她二十九歲,沒有出嫁,也沒有人來給她說媒。因為她有病,除了先天風濕性心臟病以外,還有一種大人們總是避開人群說的病,像是個秘密。反正我只知道,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肚子疼,疼到滿床打滾,臉色臘黃,大汗淋漓,駭人得很。

何先生的藥吃了很多副,不見好,又去山外找錢先生看過,也不見好。大前年,姑姑和姑父攢足了精神帶群姐姐去了成都,但并沒有做手術,因為他們的錢遠不夠做心臟手術的,回來,繼續吃中藥。

群姐姐臉上有一對深深的酒窩,她很愛笑,不過嘴唇常是烏青,這為她的笑容打了折扣。好的時候,群姐姐會幫著姑姑做點家務,不好的時候,就躺在床上。

姑姑家離我家很近,我只需要穿過一小片洋姜地,再躲開兩棵核桃樹的低枝,就到了。姑父在挑水。姑姑剛剛喂完豬,正在下掛面。群姐姐坐在灶前燒火。

“群姐姐,我今天要到月月紅了,種在我家的院壩邊上!”我是專門來給群姐姐說這件事的。

“哪里弄來的?”群姐姐還沒說話,姑姑先問我。

“馬三婆婆家?!蔽掖?。

“馬家灣的馬三婆婆嗎?”姑姑有點吃驚。

“對,就是她家。馬三婆婆說月月紅好養得很,以后,群姐姐的藥里用月月紅,再也不用跑大老遠去求別人了?!?/p>

“馬三婆婆家的狗兇得很!”姑姑不無擔憂。

“嘿嘿,沒咬到我!”我得意地蹦跳了兩下,表示我一切都好,然后問群姐姐:“又疼了嗎?”

“不疼?!比航憬阃赃呡p輕一挪,騰出屁股底下一截小凳。我乖巧地挨著她坐下,聞到群姐姐身上若有若無的雪花膏摻了中藥的味道。

我喜歡群姐姐,我希望她跟我們一樣,大聲地笑,大步地跑,可以在地里幫著姑姑和姑夫干活,至少,秋天我們在桔園里摘桔子的時候可以幫忙,因為我覺得摘桔子這個活,是世間最令人向往的活兒了,又不累,又快樂。但這樣的勞動,群姐姐也不參加。

姑姑的面煮好了,給我盛了一碗,我剛想端起來吃,聽到媽在那邊喊我,媽媽也把晚飯煮好了!

我往外跑,姑姑趕緊丟下手里的碗,追出來,送我回家。

我每天都是這樣跑來跑去,哪里需要她送啊,但姑姑說天太黑,昨天才下了雨,路滑,關鍵是屋角還有一個糞池。糞池離我要過的路還隔著好幾米呢,會有危險!

我對姑姑的小心有點不滿,抗議說:“糞池跟我有什么關系啊,老遠呢,我為啥要跳到糞池里去呢?”

姑姑笑了,說:“羊子也不想跳糞池,但是你不曉得嗎?前些天它就跳進去淹死了??!”

“我跟羊子一樣笨嗎?”我對姑姑的話更不滿了。

“不是不是,我們幺妹冰雪聰明!”姑姑笑著說。

3

泥土,最誠信。

從馬三婆婆那里求來的月月紅,就在我家的院壩邊上的紅土里安了家。安靜又猛烈地扎根、發枝、長葉、茁壯生長。

我是真的喜歡種花,無論在哪里見到好看的花,都會想辦法移植到我家,我種的花兒們似乎是為了報答我,都在我家四周長得自由自在。

我除了有一大片牽牛以外,還有美人蕉、馬蹄蓮、蔥蘭、桅子、素馨、菊花和夾竹桃,還有的不是我特意種的,但也趕來長在我的地盤上,比如打碗碗花、蒲公英等,還有的是我媽媽和外婆種的,絲瓜、南瓜、豆角、芋頭、洋姜等等,開起花來,也好看,我家屋前屋后,一年四季,仿佛都有花神護佑,美麗不斷。

外婆和媽媽都會幫我種花,只有我爸討厭,他說花花草草,種來無用,占地。爸說土地是上天恩賜給我們最好的東西,要用來種有用的東西,糧食、果樹,或者可以種有用的桑樹、柏樹之類,最不濟也得種點可以榨油的蓖麻啥的。他尤其不喜牽牛,說她牽連太多,搶了其他樹木的營養。他冬天有兩次趁我不注意,把牽牛扯掉,以便讓他種的桔樹、桃樹、杏子、李子和核桃長得更好,但等他走了,那些落在地上的種子,總是能再次發芽瘋長,他沒有辦法,只得任其自然。

我最喜歡的是爸種的那棵柚子樹,很高大,每年結很多柚子,大個大個地吊在樹上,看著特別喜人。

桔子很普遍,家家有,但柚子,在我們附近倒不太多,所以,一到秋天,柚子成熟的時候,我們會把柚子摘下分給鄉鄰和親朋,味道并沒有太甜蜜,但物以稀為貴,所以,大家喜歡個新鮮,我們去送,收到的人都會開心。

一般,哥哥上樹去摘,我在樹下撿,然后我們一起去送。但有時,我也想爬到樹上去摘,都被攔住了。

今年的柚子樹好像受到了什么特別的啟示,結了比往年多一倍的果子。我們早早就盼著秋天,我想好了,今年一定要上樹去親手摘下柚子來。

摘柚子的那天,媽媽專門挑了一個周日,哥哥早早地做完功課,準備摘柚子。

天氣好得很,明媚的太陽,照得整棵柚子樹明亮美麗。

我搶著上了樹。柚子像一只只會散發出香味的小燈籠,吊得滿樹都是,我摸摸這個,喜歡,摸摸那個,也喜歡,真舍不得摘掉它們啊。

我在樹上爬來攀去,媽媽看著心驚,不時提醒我“小心刺”“小心摔”??粗鴭寢尵o張的樣子,我覺得好玩。

我看準了頭頂左上的一只大柚子,準備從它下手,但我把手伸直才能夠到它,我只得選好一根枝椏當階把自己升高一級。我踩上去,嗯,挺結實的,我站定,把上身輕輕貼在樹主干的一側,讓它成為我的倚靠,騰出雙手去摘柚子。

我應該挑一只小柚子下手,因為我努力夠到的這只柚子,大很多,一只手托起它,一只手去摘,但事與愿違,托柚子的手掌不夠大,摘柚子的那只手力氣也不足,折騰了半天,怎么也不能像哥哥那樣順利完成工作。

我滿頭大汗了,但也沒有摘下一只柚子。

這時,群姐姐居然來到了樹下,喊我:“幺妹,好能干??!”

啊,群姐姐居然也來了!群姐姐穿了一件素布格子襯衣,濃密的長頭發被一塊水紅色的手絹松松挽著。如果不是嘴唇青紫,她就是個大美人兒,她的腰細得很,皮膚白得很,說話聲音軟得很。

我欣喜地喊群姐姐。

我話音還沒落,我手里使了一點勁,正要摘的那只柚子居然被我拖下枝子,可是不幸的是,我的手太小了,柚子滑出我的手,砸到我,我腦袋一沉,身子一歪,身子開始下跌,腳下踩著的那根枝椏“咔嚓”斷掉。

我憑空吊在了樹上,但只有三秒,我哥來救我了。

哥哥指著那棵被我踩斷的枝椏,說要是爸看到,會心疼。我說,爸才不會心疼,我看他春天還拿大剪刀把樹上的一些枝專門剪掉呢。哥說我愚蠢,剪掉的根本不是這種大枝。

我不理哥哥,我拉著群姐姐的手,去看我為她種的月月紅。月月紅雖然還沒有開花,但長得很旺盛。我和群姐姐蹲下來,細細看著月月紅的花枝,綠中帶紅的枝干粗壯,橢圓有齒的葉子綠得發亮。

群姐姐看著月月紅出神。

“這花,居然叫做月月紅,不知誰取的名字啊?!比航憬愕吐暤卣f。

我不知怎樣接她的話,沒有作聲。

這是群姐姐第一次看到我種的月月紅,也是最后一次,因為此后,雖然我們兩家離得很近,但她沒再來看過花。

4

剛入冬,爸爸就回來了。

冬天,最可愛的地方,除了過年,就是爸爸回來。

冬天,最不可愛的地方,除了寒冷,就是爸爸在家。

爸爸回來的時候,會給我們帶禮物。會給我送手套帽子發卡等,會給哥哥送鉛筆字典新書包,會給弟弟送玩具奶糖識字卡,給媽媽送衣服,給外婆送又軟又甜的蛋糕,給舅舅送煙送酒,甚至全村的人都會吃到爸爸買的奶糖和糕點。

但喜歡他僅是他送禮物的時候。

爸勤快,他就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勤快,從早做到晚。他有工資,這已經有了休假時不用勞動的資本,但他在家的日子,比誰都忙,不僅要幫媽媽和舅舅們做自家地里的活,還要去給村里其他人家幫忙,尤其是誰家過紅白事,誰家蓋新房子,誰家燒窯打磚,他就“粘”在人家家里,比干自家的活還要賣力。

他這樣勤勉,所以,我們也得跟他一樣,否則,就要挨批。他在家,我們是睡不成懶覺的,上學沒有辦法,必須早起,但星期天也不讓人輕松。爸不在家就好了,外婆和媽媽會溺愛我們,天冷的時候,媽媽會把早飯送到床上,我和弟弟就在床上吃完飯,在被窩里磨嘰半天,才穿衣服起床。

我們好像整天都在挨他的挑剔,他對我們總是沒有滿意的時候,尤其是我哥,仿佛從來沒有對過,被爸爸嫌懶,嫌成績不好。我哥成績夠好了,班里第三,但我爸還是嫌他不夠好,說馬上要去縣里讀初中,要更好才行。

哥哥常常躲著爸爸。雖然爸爸不那么頻繁地訓我,但我看他對哥哥的種種嫌棄和要求,我也躲著他,不想跟他親近。只有弟弟會偶爾糾纏著他,讓抱一會兒,讓他講個故事什么的。

過了臘八,院壩邊上的月月紅開始打花苞。小年這天真正地開了花。三朵,大紅色,頂在寒冷的枝頭,美得動人心魄。

外婆在我爸回來的第二天,就回小舅舅家了。

爸爸、媽媽和哥哥一大早就開始大掃除,小年清潔和祭灶送灶王爺上天言好,是我們這里的習俗。

我歡喜地剪了花,小心地捧在手里,送到群姐姐那里,讓她做藥。

我爸居然跟在我身后。

姑姑和姑夫也在家里打掃衛生,見到我和爸爸一前一后進了院壩,放下手里的活兒。爸和姑夫坐在方桌前,爸給姑夫發了一支煙,姑夫接過煙,扶了扶頭上的狗皮帽子,把香煙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聞了一下味道,慢慢地劃了火柴點燃抽起來。

“小群的手術到底需要多少錢?”爸爸也點燃香煙,輕聲地問姑夫。

姑夫埋頭抽煙,皺著眉說:“最少也要七八千?!?/p>

“這有五千?!卑謴纳弦露道锬贸鲆痪碜渝X,放到方桌上。

“你蓋房子的錢??!”姑夫悶悶地說。

“我掙工資,咋說也要容易一點,房子過兩年再蓋,小群的病不能再耽擱了?!卑职终f。

“好,我再燒兩窯磚賣了,等天稍暖,就帶小群去成都做手術?!?/p>

“今年,我們年豬也不殺了,賣了給小群看病。再借一借,總能湊齊的?!惫霉迷谝慌哉f。

我進了屋,群姐姐躺在床上。

群姐姐深秋以來就沒有爽利過,最近更甚,已經個把月沒有下過床了,她家的中藥味道,飄得整個村子都是。

我把嬌艷的月月紅給了群姐姐,仿佛白娘子從昆侖采到了的靈芝,希望群姐姐吃了我的仙草,馬上就沒有病痛。

看到鮮妍的花,群姐姐的精神仿佛為之一振,把花拿到鼻子下面,“啊,真香??!”又問我:“你的花?你春天才種的月月紅,這么快就開花了?”

“哪里快了?我天天盼,盼了快一年,才開了這三朵?!蔽艺f,“群姐姐,我種的月月紅多漂亮??!你用它做藥,病肯定很快就好了?!?/p>

“謝謝幺妹,我現在不用它啦。我肚子最近兩個月都不疼了?!比航憬銍@了一口氣,幽幽地跟我說。

“不疼了!那多好!”我開心起來。

群姐姐不說話。把花插到一只空著的小藥瓶里。雖然瓶子丑,但花美。

我和爸爸回家了,我把群姐姐肚子好久沒有再疼的好消息跟媽媽說,媽媽沒有像我這樣開心,她好像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似的,不僅沒有開心,反倒一臉難以言說的擔憂。

5

臘月二十六,明天就是我哥的生日。這天早晨下了一點雨,月月紅又開了一朵,在雨滴的映襯下更是顯得嬌艷欲滴。

小舅舅來了我家,他是來幫爸爸牽豬的,把早就挑好的那頭肥豬趕出圈,要牽到舅舅他們村的宰殺點,我家的年豬通常都是在這天殺,借著新鮮的殺豬菜給我哥過生,并邀請親戚朋友來我家相聚。進入臘月,親戚們都會輪流辦席,這是我們這里的年俗,是謂“團年”。

我拉著小舅舅的手,非要跟他去。其實我不是想跟著去看殺豬,聽到豬拼命地慘叫和掙扎,心里難受死了,我主要是去那里找外婆,外婆好些天不住我家了,想她。

我爸在前面牽著豬,小舅舅走在豬后面,左手拎著一只趕豬用的小棍,右手牽著我。我家和外婆家有兩里的路程,但走得很慢,因為那只豬像個好奇鬼,見什么都新鮮得不得了,要用它的長鼻子去拱一拱,碰一碰,走走停停,讓人心焦。

外婆見到我來,馬上喜笑顏開,拉著我進屋,從裝米的柜子里拿出一只大大的紅蘋果,遞我手里。紅蘋果好看極了,發出香噴噴的味道,我一只手根本拿不住,雙手捧著,舍不得咬開。

大肥豬被眾人按倒,拖到石臺子上,發出刺耳的慘叫,聽著叫人害怕。殺豬匠是山那邊的人,他身材高大,系著一條幾乎拖到了腳邊的皮圍裙,袖子挽到胳膊肘上面。他從大鐵鍋里舀了一瓢熱水,麻利地清洗著殺豬石臺子,喊:“下一個!”我爸把我家的肥豬牽上去,那頭不停嚎叫的豬馬上就要被宰了,我害怕,又可憐它,我開始哭。

我哭得可能比豬的叫聲還要大,驚動了外婆和大舅母,她們從屋里出來,把我勸走。我來到大舅母的廚房,我還是能聽到那邊豬慘叫的聲音,止不住哭。外婆在燒火,大舅母在灶臺邊上處理那些新鮮的豬血、豬腸、豬蹄子。

外婆把我摟在懷里,她故意轉移話題,問我:“月月紅開花沒有?”

我抹著眼淚答:“開了?!?/p>

“啥子顏色的?”

“紅的?!蔽掖?,“一共開了三朵,我給群姐姐送去了,可是群姐姐說她肚子不疼了,她不用月月紅做藥了?!?/p>

外婆和大舅母都突然沉默。

過了一會兒,外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那女娃子真真是可憐!”

大舅母也輕嘆一聲,接過外婆的話:“聽說兩三個月都沒有月事了,自然是不疼了。前一場冬雨下得久,到現在都沒有起床。唉,多好的妹仔,可惜,可惜?!?/p>

“不曉得能不能捱到天暖?!蓖馄耪f這句的時候,聲音輕得仿佛聽不見。

我知道外婆和大舅母說的是群姐姐,她們的言語和表情都傳遞著群姐姐病得十分兇險的意思。

我不接外婆和舅母的話,有關群姐姐生病的事,我從來一句也不想說。我又開始流淚,但這次沒有聲音。

我手里握著外婆給的紅蘋果,要帶回去和群姐姐一起吃。

6

陽光、雨露和泥土,最真誠,也最無私,滋養著萬物。

春光熠熠,草木芃芃。

我家院壩邊上的月月紅,發枝了,開花了。紅、黃、白、粉四色的花兒都開齊了,搶了紅色美人蕉和粉色夾竹桃的風頭;旁邊的桃、李、杏都沒有它那么嬌媚,后山上的桐子一樹一樹的繁花也仿佛沒有這幾株月月紅開得那么鮮妍恣肆。

她們在春光里,開得忘我的時候,群姐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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