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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性消費、非物質勞動與總體工人
——數字勞動的迭代效應研究

2024-05-07 21:13
關鍵詞:??怂?/a>生產性馬克思

李 弦

進入數字化時代,數字技術和數字經濟已經成為發展現代化經濟的重要引擎,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數字技術、數字經濟是世界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先機,是新一輪國際競爭重點領域,我們要抓住先機、搶占未來發展制高點?!雹佟栋盐諗底纸洕l展趨勢和規律 推動我國數字經濟健康發展》,《人民日報》2021 年10 月20 日,01 版。從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基本觀點來看,數字技術和數字經濟的發展都離不開背后的數字勞動,較之于傳統的“物質生產勞動”,數字勞動已經升級迭代,我們可以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角度來審視數字勞動的迭代發展。

一、數字化時代的“生產性消費”

“數據”作為數字化時代的“新石油”,既是一種商品,也是一種生產要素,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首次提出要把“數據”作為一種生產要素①《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人民日報》2019 年11 月6 日,01 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的《關于構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場化配置體制機制的意見》明確提出,在土地、勞動力、資本和技術等生產要素之外,要“加快培育數據要素市場”②《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構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場化配置體制機制的意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公報》2020 年第11 期,第7 頁。。數據成為一種生產要素既是一種“實然”層面的描述,也是一種“應然”層面的要求,但我們還必須厘清問題的根本:“數據”何以成為一種生產要素?

(一)“數字帝國”的誕生

2023 年8 月,美國《財富》雜志公布了世界500 強企業的排行榜,實體企業和金融企業仍然占據總收入排行榜的主要位置,但有幾個指數比較特殊:共有7 家互聯網企業進入排行榜,從總營業收入來看,亞馬遜(Amazon)排在第4 位,谷歌的母公司“傘形公司”(Alphabet)排在第17 位;從總利潤額來看,“傘形公司”排在第4 位,臉書(Facebook)(已改名為“Meta”)排在第23 位;上榜的中國四家互聯網企業分別是京東、阿里巴巴、騰訊和小米,總營業收入排名都有所提升。這些互聯網企業的成立時間才二十余年,較之于傳統的實體企業和金融企業,這些互聯網企業的雇傭人數較少,那么按照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和“資本積累理論”,這些互聯網企業是如何在短時期內就成長為今天的“資本帝國”的?

這些互聯網企業的主營業務有所差異,但有一個共性,即建構了新的平臺,如社交平臺、購物平臺、零售平臺、游戲平臺、視頻平臺等,因此也被稱為平臺經濟(Platform Economy)。各種平臺其實并不直接從事具體的物質生產,可以借用一句廣告詞來形容平臺的作用:“我們不生產水,我們只是大自然的搬運工?!逼脚_主要是起“搬運工”的中介作用。其“可視化”的利潤來源主要為:一是平臺的收租,譬如亞馬遜、美團、滴滴、淘寶等平臺,它們只是提供平臺,但也借助于平臺進行抽成;二是平臺的廣告收益,如臉書的廣告收益常年維持在總營業收入的96% 至98%?!翱梢暬钡睦麧檨碓粗饕菑牧魍I域內來看的,但按照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基本思路來看,我們還必須回到隱匿的生產領域內去透視平臺價值和利潤的生產。從隱匿的生產領域來看,其主要的價值來源也有兩個:一是平臺中的“雇傭工人”或“零用工人”,平臺以“工資”或“績效”的方式剝奪他們的剩余價值(獲取利潤),我們仍然可以用馬克思“資本雇傭勞動”的經典分析框架來分析這部分勞動。二是廣大的互聯網用戶(平臺用戶)。平臺的廣告收入為什么能夠實現?其中的一個根本原因就是依賴于廣大的互聯網用戶,但關于廣大互聯網用戶的各種活動的分析卻恰好構成當前研究的一個短板。

平臺經濟的一個重要特質就在于“精準推薦”或“個性化推薦”,進一步而言就是“廣告”,但這種“廣告”明顯不同于傳統的單向廣告,而是Web2.0 時代的雙向或多向廣告,臉書、推特等社交媒體就是以此為生,從而建構起龐大的“資本帝國”。較之于傳統的廣告(如電視廣告、報紙廣告等),平臺經濟背后的廣告商更加了解他們的消費者,因為他們擁有關于消費者完整的“數字畫像”?!皵底之嬒瘛钡慕嬍腔拥暮碗p向的,其根本依據就是廣大互聯網用戶在各種平臺中所留下的海量數據。平臺能夠根據用戶的既往購物經驗(數據)完成對于用戶的“數字畫像”,譬如用戶的收入狀況、性別、喜好、購物深度等,用戶在數字世界中已經有一個“數字孿生體”(Digital Twin),這種“廣告”的成功就在于它的預測性和精準性,“大數據的核心就是預測”①邁爾-舍恩伯格:《大數據時代》,盛楊燕、周濤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16 頁。。因此,在平臺經濟中,“數據”已經成為最重要的生產要素,它是廣告商愿意支付廣告費用和這些互聯網企業成長如此之快的重要原因,正如斯爾尼塞克所言:“我們應該把數據作為必須提取的原材料,用戶的活動是這種原料的天然來源。就像石油一樣,數據是一種被提取、被精煉并以各種方式被使用的物質?!雹谒範柲崛耍骸镀脚_資本主義》,程水英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46 頁?!皵祿币呀洺蔀閿底只瘯r代的“新石油”,互聯網企業的“資本帝國”,其本質乃是“數據帝國”。

(二)普通互聯網用戶的“生產性消費”與數字勞動

普通互聯網用戶的角色在平臺經濟中的分析中最容易被忽視,當前的經濟學研究更多地側重于流通領域的分析(如數字租金和廣告利潤),也有學者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視域來研究互聯網中專業勞動者(如程序員)的數字勞動,認為這些專業勞動者的數字勞動才是生產性勞動,而普通互聯網用戶則被排除在“數字勞動”之外③如有學者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觀點出發,認為數據工程師的雇傭勞動才算生產性的數字勞動,參見陸茸:《數據商品的價值與剝削——對克里斯蒂安·??怂褂脩簟皵底謩趧印崩碚摰呐行苑治觥?,載《經濟縱橫》2019 年第5 期,夏玉凡:《傳播政治經濟學視域中的數字勞動理論——以??怂箘趧佑^為中心的批判性探討》,載《南京大學學報》2018 年第5 期。。前一種經濟學分析正是馬克思所批判的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思路,即寓于流通領域來解釋價值和利潤的生產,這明顯是表層化的分析,馬克思是想從生產領域來透視資本主義剩余價值生產的秘密;后一種分析雖然回歸到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分析語境,但明顯沒有辦法解釋“為什么當前的互聯網企業在雇傭人數如此之少的情況下,能夠取得如此之大的利潤增長”。一個可能性的回答就在于普通互聯網用戶其實并沒有游離于“數字勞動”之外,恰好是構成“數字勞動”的重要主體,并構成新興互聯網企業最重要的盤剝對象。

“產消者”(Prosumer)是托夫勒和??怂故紫忍岢鰜淼闹匾拍?,它意味著對于普通的互聯網用戶而言,生產與消費是直接同一的,玩與勞動也是同一的(玩勞動:Play-labor、Playbor),正如??怂顾裕骸霸谄髽I社交媒體平臺諸如‘臉書’(Facebook)、‘推特’(Twitter)和YouTube、谷歌上,用戶不只是信息的消費者,而是產消者——生產性消費者?!雹芨?怂梗骸稊底謩趧优c卡爾·馬克思》,周延云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 年,第369 頁?!啊槙╢acebook)所有者的財富和公司的利潤都是基于剝削用戶的勞動,而這是無償的……數字勞動是被剝削的,盡管這種剝削在社交媒體上并不會讓人感覺像是剝削——因為數字勞動是一種玩勞動,它隱藏了在與其他用戶聯系和接觸的樂趣背后的剝削的現實?!雹俑?怂梗骸稊底謩趧优c卡爾·馬克思》,周延云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 年,第371、372 頁。也有很多國外學者對于??怂沟挠^點進行了批判,認為??怂沟摹吧a性消費”是一種“泛勞動論”,認為普通互聯網用戶的消費是“非生產性的”,只是“實現”價值而不是“創造”價值,針對這些觀點,??怂苟歼M行過全面回應②李弦:《數字勞動的研究前沿——基于國內外學界的研究述評》,《經濟學家》2020 年第9 期,第121 頁。。

馬克思關于“生產性消費”有過明確論述,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明確區分兩種消費:一種是個人消費,所消費的是“生活資料”,其目的是為自己的生存和進行“再生產”,消費結果屬于自己;另一種是生產性消費,譬如工人在工廠里進行生產時,必須消費掉很多原材料,這種消費直接就是生產,兩者是高度同一的,這種消費的對象是“生產資料”,其“目的”是為進行“直接生產”和為資本家創造剩余價值,消費結果也歸屬于資本家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659 頁。。馬克思提出“生產性消費”概念的原初語境主要是針對社會生產層面的,而就個人消費層面來看,生產與消費分屬于不同的領域,當普通工人消費掉所購買的生活資料時,整個生產和流通的過程就完結了,這也是一些學者依據馬克思的原初觀點來反對數字化時代“產消一體”觀點的緣由。但我們必須認識到,數字化時代的勞動方式和消費方式已經升級迭代,當我們在網上購買一件商品并把它消費掉時,我們的生產和流通過程并未完結,而是產生了新的商品——數據商品(Data Commodity),這部分商品毫無疑問就是被廣大互聯網用戶創造出來的,當這部分數據商品被平臺出售給廣告公司時,其使用價值和價值屬性就凸顯出來了。

在馬克思看來,“生產性勞動”的本質特征是創造剩余價值,生產勞動的概念縮小了。資本主義生產不僅是商品的生產,它實質上是剩余價值的生產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82 頁。,數字化時代的商品形式(如數據商品)、勞動方式、消費方式顯然已經發生本質性更迭,我們的消費、玩、休閑本質上也演變為一種“生產性勞動”,因為普通互聯網用戶不僅創造出“數據商品”,而且這部分商品(及其剩余價值)全部都被平臺及其背后的資本家拿走了——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而已。假若我們還是完全按照機器大工業時代“資本雇傭勞動”(存在雇傭關系)的分析框架來分析平臺經濟,認為與平臺之間具有雇傭關系的專業勞動者的數字勞動才是創造價值和剩余價值的唯一來源,那么我們就窄化了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就沒有辦法去解釋為什么很多新興的互聯網企業在雇傭人數不是很多的情況下(較之于擁有較長發展歷史的實體企業和金融企業),還能獲取如此之高的利潤總額和剩余價值總額。其中的關鍵性秘密就在于普通互聯網用戶的“產消一體性”,他們在互聯網中的各種活動也是創造剩余價值的“生產性勞動”,只是變得更加“不可見”而已。

二、非物質勞動的理解進路

“生產性消費”主要是從普通互聯網用戶角度而言的,從整個生產領域來看,互聯網中專業勞動者、零工勞動者和普通互聯網用戶都是數字勞動的主體。也有很多學者把“數字勞動”理解為一種“非物質勞動”(Immaterial labor),尤其是在ICT、大數據、物聯網等新興技術快速發展的大背景下,認為“非物質勞動”所創造的價值要遠遠大于傳統的“物質生產勞動”。

(一)“非物質勞動”概念的緣起

“非物質勞動”的概念最早是由意大利的“自治主義者”拉扎拉托提出來的,他把“非物質勞動”定義為“生產商品的信息內容和文化內容的勞動”①拉扎拉托:《非物質勞動》,霍炬譯,載《帝國、都市與現代性》,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139 頁。,“生產信息內容的勞動”是指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中從事信息操作的勞動,如信息工人的勞動,“生產文化內容的勞動”是指從事藝術、時尚、消費者規范的勞動。拉扎拉托認為:工業革命在21 世紀初發生了本質性更迭,即第二次工業革命向第三次工業革命、第二產業向第三產業、福特制生產向后福特制生產的轉變,福特制生產主要是把人“降格”為“勞作動物”,標準化的生產決定消費,但后福特制卻是“‘生產’了生產”,即消費決定生產,如“一輛汽車只有在銷售網絡訂購之后才能投入生產”②拉扎拉托:《非物質勞動》,霍炬譯,載《帝國、都市與現代性》,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146 頁。。奈格里和哈特在拉扎拉托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了“非物質勞動”概念,其理論背景仍然是信息化的第三次工業革命的興起。奈格里和哈特最初主要是從“勞動產品”的角度來界定“非物質勞動”概念的,“非物質勞動即生產一種非物質商品的勞動”③哈特,奈格里:《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楊建國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284 頁。,他們主要區分三種類型的“非物質勞動”:一是信息化的生產方式,其中的物質勞動與非物質勞動交織在一起;二是分析和象征性的勞動;三是情感和身體模式的勞動④哈特,奈格里:《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楊建國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286 頁。。在隨后的《諸眾》中,奈格里基本上舍棄了第一種“信息化生產方式”的概念,主要是從“智力勞動”和“情感勞動”兩個層面來進行論述的⑤Michael H,Antonio N,"Multitude : War and Democracy in the Age of Empire", The Penguin Press,2004,p.108.。

“智力勞動”(Intellectual labor)概念是意大利自治主義學派在馬克思《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俗稱《大綱》)的基礎上提出來的一個概念?!肮潭ㄙY本的發展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雹蕖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98 頁。馬克思在德語版的《大綱》中使用了一個英語概念——“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這個概念被奈格里、維爾諾、哈特等人“創造性”地解釋為“智力勞動”(Intellectual labor),“智力勞動”主要表現為認知和腦力勞動,是信息化時代的主要勞動方式和創造價值的主要來源。目前中國學界也主要是從“智力勞動”的角度來理解奈格里、維爾諾等人的“非物質勞動”概念的,但我們必須注意到,奈格里與拉扎拉托有著一個關鍵性差異,奈格里和哈特尤其重視“非物質勞動”中的“情感勞動”,奈格里認為“情感勞動”(Affective Labor)還不同于“情緒反映”(Emotional Response),“情感勞動”包含“身體”和“心靈”兩個部分,如空姐和快餐店員工,她們的工作中實際上都包含大量的“情感勞動”①奈格里其實并沒有區分開“情緒勞動”(Emotional Labor)和“情感勞動”(Affective Labor),他所指的“空姐”的“情感勞動”其實對應于后來美國社會學家霍赫希爾德的“情緒勞動”概念,霍赫希爾德指出“情緒勞動”是一種外在的表演,可以控制和量化,但“情感勞動”往往是一個內在化的概念。參見 Hochschild A R,"The Managed Heart: Commercialization of Human Feeling",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2,7.。哈特更是直接指出:“情感勞動是我所說的‘非物質勞動’的一個方面,相對于全球資本主義經濟中的其他勞動形式而言,它已經占據主導地位?!雹贛ichael H, "Affective Labor", Boundary, 1999,vol.2,pp.89、90.從目前國內已有的研究成果來看,傳播政治經濟學已經注意到情感勞動在數字經濟中的重要作用,并進行了很多實證性的研究,而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去研究情感勞動的研究成果還比較少,這也構成今后的一個重要研究方向。

(二)把數字勞動理解為一種非物質勞動及其爭議

從意大利自治主義學派所提出的“非物質勞動”概念來看,他們主要是側重于第三次工業革命(信息化革命)及其所帶來的勞動方式的改變,其探討重點是“雇傭關系”中的智力勞動、情感勞動等,他們還沒有深入如今的數字化時代(也有學者稱之為第四次工業革命)。泰拉諾瓦是最早從“非物質勞動”的角度來定義互聯網中的數字勞動的,她一方面吸收意大利自治主義學派的“非物質勞動”概念,另一方面又借鑒加拿大傳播政治經濟學的“受眾勞動”理論,她把數字勞動定義為“建立網絡、修改軟件包、閱讀和發郵件以及建立虛擬空間”的活動③Terranova T,"Free Labor: Producing Culture for the Digital Economy", Social Text, 2000,vol.2,p.33.。顯然,泰拉諾瓦的側重點是互聯網中普通用戶的數字勞動,她用“Free Labor”這個雙關語來形容普通互聯網用戶的數字勞動,一方面是“自由”的,另一方面又是“無償”的,在“無償”的方面,泰拉諾瓦用“網奴”(Net Slaves)來形容。

在泰拉諾瓦之后,國外學界關于數字勞動的研究就有了不同的側重點,有學者側重于數字化時代雇傭勞動者在勞動方式層面的改變,如丹·席勒(Dan Schiller)的《數字資本主義》等,也有學者從互聯網中普通用戶的角度來研究數字勞動,如??怂沟难芯恐攸c也是普通互聯網用戶的數字勞動,《數字勞動與卡爾·馬克思》是其代表作,其著重點是研究社交媒體中的數字勞動,他把社交媒體上的數字勞動類比于“家務勞動”,“因為這種勞動沒有工資,主要是在業余時間進行,沒有工會代表,很難被認為是勞動”④??怂梗骸稊底謩趧优c卡爾·馬克思》,周延云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 年,第370 頁。。但??怂古c自治主義學派、泰拉諾瓦(乃至舒爾茨)都有一個關鍵性的差異,??怂共⒉皇前哑胀ɑヂ摼W用戶的數字勞動理解為一種“非物質勞動”,而是理解為一種總體性的“物質生產勞動”。在??怂箍磥?,一個完整的數字勞動過程必然包含認知、交流、合作等環節,“工作過程需要認知、交流和合作作為生產的工具。因此,制造業的實物生產以及農業工作和采礦工作從來都離不開信息過程”①??怂梗骸稊底謩趧优c卡爾·馬克思》,周延云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 年,第330 頁。。把具有認知意義的“智力活動”理解為一種純粹的“非物質勞動”,在??怂箍磥韺嶋H上是一種“唯心主義”的。在??怂沟陌咐芯恐?,硅谷的高級工程師,他們的活動好像是“非物質勞動”,但這種“非物質勞動”仍然是與其他物質勞動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它還包含印度的軟件制造、富士康的工廠加工、非洲的礦物開采等,整個世界就是一座巨型工廠,因此在??怂箍磥?,“非物質勞動”與“物質勞動”總是深度交織的。

三、總體工人的參照視域

較之于信息化的第三次工業革命,數字化時代的勞動方式和生存方式已經發生本質性更迭,其中的一個關鍵性改變就是廣大互聯網用戶的出現,而如何分析和界定廣大互聯網用戶在數字經濟中的重要作用,就成為一個重大的時代課題。

(一)生產性勞動與非生產性勞動的關系辯解

進入數字化時代,廣大互聯網用戶已經被各種平臺所吸納,成為總體工人的一個部分,但“總體工人”概念的理解依賴于生產性勞動與非生產性勞動的關系辯解。國外學界關于普通互聯網用戶的數字勞動到底是一種生產性勞動還是一種非生產性勞動已經進行諸多討論。泰拉諾瓦是從“非物質勞動”角度來定義普通互聯網用戶的數字勞動的,??怂箘t予以反對。塞耶斯也是反對“非物質勞動”概念的代表性學者,在《勞動概念:馬克思及其批評者》一文中,他一方面批判奈格里和哈特的“非物質勞動”概念,另一方面又反對阿倫特、哈貝馬斯等人對于勞動概念的哲學式理解。塞耶斯認為馬克思的勞動概念賡續了黑格爾的哲學基礎,“馬克思使勞動是一種‘賦形’(formative)活動這一觀點成為關于勞動的概括性的闡述。它不是形容特定的某種工作,而是普遍適用于所有形式的工作”②Sayers S, "The Concept of Labor: Marx and His Critics" ,Science & Society, 2007,vol.4,p.432.?!皠趧幼鳛橐环N‘賦形’(formative)活動”是一種普遍性的工作,而并非固定在工廠中的“生產主義者的想象”,質言之,塞耶斯認為奈格里和哈特等人把馬克思的勞動概念僅僅理解為一種“物質生產勞動”,其實是一種窄化,塞耶斯的這種觀點也是“模棱兩可”的,康加恩就直接批判塞耶斯的這種觀點,認為塞耶斯“沒有澄清物質勞動和非物質勞動之間的關系”③Kangal K,"Sean Sayers' Concept of Immaterial Labor and the Information Economy", Science & Society,2017,vol.1,p.124.,并批判塞耶斯沒有注意到泰拉諾瓦、??怂沟刃陆鼘W者的觀點,也忽視了馬克思本人關于“非物質”概念的使用。在康加恩看來,“非物質的重要特征是,它以不同的方式表達了物質現實的外觀形式。非物質本身是作為物質的、有形的或可見的物體、關系和過程的辯證對面出現的。文化或服務工作的產品是物質的,因為它們在社會生產關系中具有轉換性,但它們并不像椅子或桌子那樣出現。然而,精神、智力或非物質勞動的過程似乎是非物質的,因為它包括模型、計劃或想象中的重建,但這些也是生物、神經、物理和社會活動的產物”①Kangal K, "Sean Sayers' Concept of Immaterial Labor and the Information Economy", Science & Society,2017,vol.1,p.128.。我們可以看到,塞耶斯和康加恩都力圖把“非物質勞動”還原為一種“物質勞動”,但其實又把問題導向另一個層面,他們主要是從“物質性”與“非物質性”層面來解釋馬克思的生產性勞動和非生產性勞動的。

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一方面高度肯定“物質生產活動”的基礎性作用,另一方面又詳細分析了各種“非物質勞動”,譬如表演藝術家、演員、醫生的勞動等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17 頁。,那么問題在于,這些“非物質勞動”到底算不算一種生產性勞動?在馬克思看來,同樣一種“非物質勞動”既可以是生產性勞動,也可以是一種非生產性勞動。馬克思厘清了生產性勞動的兩大條件:一是存在雇傭關系,工人是“雇傭工人”;二是工人創造剩余價值,“這個部分不僅部分地保持預付的資本價值,部分地再生產預付的資本價值,而且同時增大預付的資本價值”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22 頁。?!皼]有第二個條件,第一個條件也能發生?!雹堋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22 頁。譬如一個資本家“雇傭”一個鋼琴師到家里彈奏鋼琴,在馬克思看來,這里的鋼琴師其實并不是“生產工人”,“當購買勞動是為了把它作為使用價值、作為服務來消費,而不是為了把它作為活的要素來代替可變資本價值并合并到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去的時候,這種勞動就不是生產勞動,雇傭工人就不是生產工人”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23 頁。。從馬克思的深層邏輯來看,生產性勞動(生產工人)得以成立的根本性條件并不在于雇傭關系,而在于是否實現增殖,“直接創造剩余價值的勞動,也就是使資本增殖價值的勞動,是生產勞動”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21 頁。。因此,塞耶斯和康加恩想從“物質勞動”與“非物質勞動”的角度來解釋馬克思的“生產性勞動”概念,其實是走錯了方向,我們貌似也可以把彈鋼琴的“非物質勞動”還原為一種“物質勞動”,進而把它理解為一種“生產性勞動”,但在馬克思看來,判斷“彈奏鋼琴”到底是不是一種“生產性勞動”,歸根結底取決于它是否創造剩余價值,譬如一個資本家與一位鋼琴師達成協議,讓鋼琴師去給其他人培訓鋼琴,資本家能夠從中抽成(賺取剩余價值),那么這種“非物質勞動”就是一種“生產性勞動”。

(二)數字化時代的總體工人

“生產性勞動”的反題就是“非生產性勞動”,“非生產性勞動”的本質特征并不是“非物質性”,而在于“非增殖性”,“家務勞動”就是馬克思意義上的典型“非生產性勞動”。但我們必須注意到,馬克思對于生產性勞動與非生產性勞動的區分其實是有著“總體工人”(Collective Worker)的參照視域的?!翱傮w資本家是買者,總體工人是賣者?!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95 頁?!皢蝹€工人作為這個總體工人的單純成員的職能距直接體力勞動是遠還是近,那都完全沒有關系?!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22 頁?!盀榱藦氖律a勞動,現在不一定要親自動手;只要成為總體工人的一個器官,完成他所屬的某一種職能就夠了?!雹邸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82 頁。在馬克思看來,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一個普通工人,不管他進行的是體力勞動還是腦力勞動,是非物質勞動還是物質勞動,只要是作為“總體工人”的一員,都參與價值和剩余價值的生產,有學者把它表述為:“‘總體工人’依舊是自由的一無所有者、剩余價值的生產者或人格化的剩余勞動時間?!雹芨段能?、盧江:《馬克思的“總體工人”概念及其社會歷史意義——基于〈資本論〉及其手稿的批判性考察》,《經濟縱橫》2022 年第1 期,第17 頁。

回到數字化時代的數字勞動,互聯網中專業勞動者(如程序員)與零工勞動者(如外賣員等),他們是進行生產性勞動和創造剩余價值的顯性來源,而一部分互聯網用戶也通過“非物質性”的“生產性勞動”參與了平臺價值的創造和剩余價值的分配,但對于大部分普通互聯網用戶而言,他們都只是作為“總體工人”的一個環節參與了價值創造,而沒有參與剩余價值的分配。正如??怂顾赋龅模骸翱傮w工人概念的邏輯后果是,如果一個人是生產商品的總體工人之一,他就會受到剝削并且具有生產性?!槙‵acebook)和其他企業數字媒體的數字勞動聯系到一個構成信息和通信技術(ICT)行業的完整的價值鏈與一個全球剝削領域?!雹莞?怂梗骸稊底謩趧优c卡爾·馬克思》,周延云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 年,第348、349 頁?!凹覄談趧印北緛硎潜慌懦凇吧a性勞動”之外的,它不能產生增殖,但進入數字化時代,普通互聯網用戶的數字勞動作為一種“家庭主婦式的勞動”顯然也構成“總體工人”的一個部分⑥??怂梗骸稊底謩趧优c卡爾·馬克思》,周延云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 年,第359 頁。。

數字化時代的“總體工人”并不是一種“泛勞動論”,而是對于傳統勞動方式的升級迭代。??怂拱哑胀ɑヂ摼W用戶的數字勞動類比于“家務勞動”,其實只是類比它們的共同點,即“無酬性”,但兩者還存在著本質性的差異:家務勞動畢竟還是一種勞動,而普通互聯網用戶的各種活動通常表現為“消費”和“玩”;家務勞動并沒有產生額外的數據,而普通互聯網用戶在平臺中的各種活動還產生大量數據,并被平臺作為“數據商品”出售給廣告商。因此,對于生活在互聯網時代的數字原住民而言,只要我們還在使用各種平臺,那么我們隨時隨地都在進行著生產。個人消費與社會消費之間的屏障已經在大數據時代被打破,在馬克思所生活的年代,“生產性消費”只會存在于社會生產層面,而對于普通個人而言,生產與消費分屬于不同的領域,但在數字化時代,個人的消費結果直接就構成平臺生產的“原材料”,“產消一體”在數字化時代已經成為一種新現實。傳統的“家務勞動”仍然會在數字化時代存在,但當“家務勞動”作為“家政服務”并在互聯網上進行售賣時,它就轉化為平臺經濟的一種,而平臺經濟正以摧枯拉朽之勢完成對于傳統行業的升級迭代,以至于今天任何一家實體業、服務業或金融業企業,假若沒有平臺的中介,仿佛都已經無法生存,只要我們還使用各種平臺,那么我們就會進行各種“生產性消費”和“玩勞動”,就是作為數字勞動的主體而參與到“總體工人”的價值創造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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