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懸崖上的房子(中篇小說)

2024-05-07 17:04二湘
作品 2024年4期
關鍵詞:蘇珊薔薇律師

二湘

1

薔薇臉色有些白,半倚在副駕座上,“我做了個夢,”她說,“一個很可怕的夢?!蔽疫€在開車,眉頭一皺,眼睛瞥向她,“什么夢?”

“我夢見一個大眼睛的怪物在追我,我害怕極了,使勁跑,但是前面突然出現了一個懸崖,一個海邊的懸崖。我……”薔薇頓了一下,“我掉入了懸崖?!?/p>

我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薔薇還在自顧自地說著:“好在懸崖半山腰有棵樹,擋住了我,不然就掉海里了,然后我又爬了上來,爬到山頂發現時間都不對了,我記得我掉下去的時間是九點,但爬回山頂變成了八點。難道我掉進了時間的縫隙?還是我掉下去的時候,懸崖上的時間倒退了?”

“像個科幻小說?!蔽艺f,“夢就是這樣,毫無道理可言?!?/p>

“為什么做這樣的夢?”薔薇小聲地說,與其說是問我,不如說是問她自己。

我還想安慰她幾句,電話響了,是我的地產經紀人蘇珊,她問我房貸做得如何。我告訴她已經給銀行提交了存款和工資證明,信用報告也出來了,現在剛做了房檢,貸款估計還要幾天才能出來。

“趕快,趕快?!碧K珊說。

“怎么了?”我問。

“那個房東好像要反悔了,他覺得賣得太低了?!碧K珊說。

“哦?!蔽业拿碱^又皺了起來。

“你今天再催一下做貸款的?!碧K珊說著,匆匆掛了電話。

薔薇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眼神有些呆滯,似乎還沉浸在她夢中懸崖的時間機器里。她是個安靜的孩子,最近似乎更安靜了。我也不再說話,默默地開著車,窗外是大片的黃,黃得像是一個秋天的童話,然而,現在卻是暮春,南加州的春天,少雨,干澀,早春青綠的山野只綠上幾日就都染成了黃,仿佛秋天從時間的縫隙里簌然而下,提早降臨。

房子的合同是兩周前簽的。

那天中午我在公司扒拉了幾口飯就溜出去了。我是前一天晚上在redfin上看到這個剛出來的房子,就在我最心儀的雪地小區。那是我們這座城市最貴的小區之一,房子都是建在山上,旁邊緊臨一個自然保護區。我從一條主干道拐進一條小路,開了很久才抵達小區入口。入口處有幾株高挺入云的棕櫚,陽光透過巨大的羽狀葉子刺入我的眼,我下意識地閉上眼睛。青色花崗石的門房有二層樓高,一個穿著深藍制服的小保安從里面探出頭來,我說我是去看房子的,他問了我地址,在電腦上敲了半天,打印出一張明信片大小的通行證遞給我。鐵門緩緩打開,像電影鏡頭一般,我深吸了一口氣,踩了一腳油門。

我開了很長一段蜿蜒的山路,終于抵達那棟房子。漂亮的小洋樓在正午陽光下格外顯眼。意大利托斯卡納風格的紅木拱門顯得頗為厚重,棕褐色的原木車庫門,大紅的瓦檐被陽光挑染得更加炫眼。房子一左一右兩棵梨樹開得如火如荼,巨大的樹形,蔥郁的樹冠,像兩個守門神。我下車,站在梨樹下張望,周圍還站著好幾撥人。我們等了沒多久,一輛白色的奔馳SUV飛馳而來,車門打開,一個四十多歲華裔面孔的女人走下車。她剪著短發,穿著精致的套裙,手肘上套著個黑色的香奈兒,高跟鞋的跟又高又細,我很怕她會崴了腳?!拔医刑K珊?!彼θ菘赊涞卣f著,一邊打開了房門。

房門打開,我的眼前頓時一亮,陽光灑在每一個角落,感覺就如走進了開發商的樣板房。里面的家具和裝修頗為考究,一進門右手就是書房,正對著一個壁爐,壁爐上是一幅油畫,畫的是冬天海邊的懸崖,冷峻灰淡,懸崖上有一棵柏樹,孤零零的,看起來竟有幾分中國畫的意味。不知道為什么,這張畫看起來有些熟稔,我在這幅畫前站了好一會兒。

走廊的墻上也掛著油畫。走過長長的走廊就是吃正餐的地方,擺著一張和地板顏色一致的紅木餐桌??蛷d就在餐廳旁邊,正中是暗黃色的波斯地毯,上面擺著柔軟的布質沙發,正對著一個大大的電視櫥,兩旁擺著各種古董。旁邊是落地的法式對開門,門外是一個小院子,是個側院。

“怎么樣,喜歡嗎?”蘇珊走到我身邊?!昂懿诲e!”我說著,走進了樓下的客房,里面的裝飾品整潔無塵。蘇珊跟在我身邊?!斑@個小區現在幾乎沒有房子出來,一出來就是搶?!蔽尹c頭稱是,一邊上了二樓。二樓四間臥室,每間都配備獨立的洗浴間。每一個房間都整潔考究,每一間浴室都清新干爽。

蘇珊說這房子最獨特的結構是還有三樓。她帶著我走到三樓。三樓是個書房,很寬敞,窗戶對面是一整墻的書,我走到窗戶邊往外張望,先看到的是后院中間羅馬式樣的小噴泉和盛開的寶藍色的繡球花,左側有一個花崗石的燒烤臺子。院子鐵欄桿之外就是深谷——原來這個房子是建在懸崖上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我的目光迅速越過深谷,望向了山下的城市。高樓林立,更遠處是皚皚雪山,真美,我在心里暗自贊嘆,一種細微又強烈的感覺在我心里涌動。是的,這就是我夢想的房子。我聽到自己在心里說,買下來,就是它了。蘇珊走近我,壓低聲音問我:“你有經紀人嗎?”我遲疑了一下,說:“沒有?!蹦敲茨阋灰紤]我做你的經紀人?”蘇珊面帶微笑看著我。我其實也算有個經紀人,帶我看了四五套房子,我們都不喜歡。而且就在前不久,我自己的房地產中介的證書也下來了。我一直不是特別喜歡軟件工程師的工作,幾年前就在準備房產中介的考試,打算兼職做房地產中介,本來還在尋思自己做中介,可以省下一筆中介費用。

蘇珊看我又遲疑了,低聲說:“我做經紀人,可以保證你買到這個房子?!逼痫L了,我在空氣里聞到繡球或是梨花的味道,一種清新的春天的味道,我不再猶豫,說:“那好??!”“好!那你等我的信!”蘇珊綻開了笑容,像后院盛開的繡球花。

回到公司,我完全定不下心來,偷偷上網查這個房子的歷史,現任房主是第二任主人,十多年前買的,買的時候八十萬,現在賣一百六十六萬,翻了一倍不止。我一張張點開網站上的照片,意大利式樣的廚房,深黃色的地磚,墻上同一色系的壁磚,白色的抽油煙機直通天花板,暗白色的櫥柜,寬大的大理石臺面,尤其炫眼的是吃早餐處的水晶吊燈。想到中午就曾經置身于這樣的房子里,想到這樣的房子有可能屬于我,我有些興奮,又有些緊張。

晚上回家我跟田樺說這個房子多漂亮,“這就是我的dream house?!蔽艺f這話的時候,眼睛一定很亮。田樺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他眼睛很小,一撇嘴,眼睛就更小了?!斑@么貴,別做夢了?!蔽也环獾卣f:“還好啊,我們兩個人收入肯定買得起?!碧飿逵质且黄沧?,不說話了。

第二天上午我剛到公司,電話就響了,還是蘇珊,“你相信嗎?我已經收到三個offer了。如果你還想要這個房子,必須下午五點之前把你的offer發出來?!碧K珊說。

“這么快嗎?”我問。

“就得這么快,這些人的offer我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回復,房主著急把房子賣出去,今天晚上我要去見他,從這幾個offer里面挑一個,我們沒有時間了!”蘇珊說。

“那要我出什么價?”我問。

“必須全價,一分都不能少?!碧K珊說。

我說這事很大,我得找我老公商量。我掛了電話就給田樺打電話。

“算了吧,這么著急,我還沒看房子呢?!碧飿逭f。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啊,這個價格看起來是有些貴,但這個小區房源少,我們等這么久才看到一個喜歡的房子,而且這個區是富人區!”

“得了,擠進去你就成富人了?”田樺說話總是夾槍帶棒。

“是不是買房子不就是買鄰居嗎?你不想進,別人想,所以這個區價錢一直飆,到時候房子上漲你可別后悔?!蔽抑捞飿暹@人沒啥別的軟肋,除了錢。我這么一說,田樺不作聲了。他不作聲我就當是默許了。我給蘇珊打電話說準備全價買,蘇珊很開心,說馬上把合同發過來。

蘇珊的合同很快就發過來了。文件需要兩個買主都簽字,我給田樺打電話要他過來一趟簽字。

“你這什么經紀人啊,現在都是電子簽,你這個怎么還是手簽?”田樺在電話里說。

“你管它什么簽,效果一樣不就得了,你趕緊過來?!蔽艺f。

“我才懶得過來呢。我都說了你不要著急,你也不聽?!?/p>

“你不過來我就替你簽了啊?!蔽乙膊还芰?,模仿著他平常簽字的樣式簽好合同,再掃描了發給蘇珊。好在公司這些掃描儀、打印機什么的一應俱全,而且是在單獨的一個房間里,沒什么人,我做完這些,輕手輕腳回到自己的小隔間,坐在那,又是什么活都做不下去。

晚上六點剛到家,蘇珊的電話就來了:“恭喜你!賣主今天被我軟磨硬泡,終于也簽字了,合同生效,現在就是趕緊把貸款做好,順利交接后房子就是你的了!”

我在電話里說著些感謝的客氣話,腦子還是有些蒙,那棟房子,那棟美麗的意大利托斯卡納風格的房子真的是我的了嗎?那種不敢置信的感覺如此強烈,以至于現在我還記得,不真實,太不真實了,像海浪一樣,突然就掀得那么高,那么猛,下一刻又倏然而退,全然不知去向。

我開始找貸款,朋友介紹了幾個,我打電話聊了幾句,覺得洛杉磯的一位叫凱琳的不錯,中國人,也是留學出來的,公司裁掉之后開始做貸款,現在越做越大,開始向爾灣這邊進軍了。凱琳問要我了工資、銀行存儲等基本信息,房檢也找了人去做,眨眼兩個星期就過去了。

現在,蘇珊這個電話打過來,我有點心慌,馬上又給做房檢的打電話。做房檢的是個墨西哥裔阿米哥,說房子有些小問題,有個門關不上,有個窗戶的紗窗掉了。我問他地基和空調沒有問題吧,他說大的地方沒有問題。我要他趕緊把房檢報告發給我,收到報告后我馬上給凱琳電話,告訴她房檢沒問題,現在就看貸款了。

“貸款在等房子估價。你知道很多人拿著房檢報告和賣主討價還價呢?!眲P琳很熱情地說。我知道她是好心,我知道有人拿著房檢報告砍了兩三萬塊錢,但現在不是時候。我告訴凱琳房主可能想反悔,這邊貸款越快越好。

“哦,這樣啊,我盡力吧。你知道最近房地產市場太火,我都忙不過來。這邊房屋評估我催一下?!?/p>

兩天后的早上,我送薔薇去學校的路上接到蘇珊的電話:“賣主說房子不賣了?!薄笆裁??!”我的方向盤歪了一下,車子壓在白線上發出嘀嘀嘀的警告聲。雖然也預料到會有這個可能,但當事情真正發生,我還是覺得全然不可接受。

“是的,他今天一大早打電話通知我的?!?/p>

“可是房子已經去掉了幾乎所有的交易退出條件,進入不可退期,他們沒有理由終止合約!”

“是的,除非你的貸款弄不成?!碧K珊說。

“貸款應該沒問題的?!蔽艺f。

“貸款那邊你繼續,這樣他沒有把柄可抓。同時,你做好打官司的準備。他不賣,你們可以告他,強制他履行合約?!?/p>

“打官司?”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我記得我到美國的第一個晚上,到機場接我的一個學長就說美國是個法制國家,律師多如牛毛??墒堑矫绹@么多年我還真沒和律師打過交道,就是過自己的小日子,連個律師都不認識,更不用說打官司。

蘇珊勸我不要怕,說這個官司我們肯定贏。我心想你當然是希望我打官司,如果房子最后成交,蘇珊能拿到至少百分之五的傭金,也就是八萬三千元,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掛斷蘇珊電話后,我馬上給田樺打了個電話說了下情況,我們現在有兩條路,要么打官司,要么不買這個房子,繼續買別的房子。

“不買了?你說得輕巧,房檢,做信用調查,近一千塊出去了,再說現在房子一直在漲,這個小區剛又出來一棟差不多大小的,價格比這個多了十五萬!”田樺在電話那頭嚷著。

“可是,這個房子你還沒看呢……”我提醒他。

“反正這個房子我們是買定了,不行就打官司?!彼跉鈭远?。

掛了電話,我繼續機械地開著車,我瞥了一眼坐在副駕座上的薔薇。她漠然地看著車窗外,仿佛那棟房子和她沒有一絲關系,我心里一凜,房子里那幅海邊懸崖的油畫又浮出水面,我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了懸崖之巔,而懸崖之下,巖石嶙峋,大海沉睡。

2

我們開始找律師。蘇珊推薦了一個,我沒有聯系,從一開始,我就不太信任她,我找她做經紀人完全是因為能搶到房子。還有一個是田樺的同事推薦的白人律師。他坐在紅木桌子的那頭,眉毛挑了挑:“這個官司你們贏定了。是他們毀約,你們或者得到補償,或者能買下房子?!比缓笏f先留一萬美金的定金?!耙粡堊炀褪且蝗f,他可真敢要?!背隽寺伤?,我對田樺說。

又約見了兩個律師后,我們決定用一個韓國律師,姓金。他年紀和我們相仿,英語很流利,沒有口音,應該是這邊長大的韓裔二代。他是這個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收的定金也少,只要三千。他說簽完合同后第一步就是向法院和賣主提交訴訟信。我們簽了字,交了定金,走出律所,高樓的藍色玻璃映出我和田樺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我們身后是一排排的棕櫚樹。又見棕櫚,我想起雪地小區門口那一排高大的棕櫚。棕櫚雖在熱帶地區常見,但價格昂貴,在我們這個富裕的城市里也不多見,似乎成了奢侈與休閑的象征,我覺得自己并不屬于雪地小區那樣的圈子,就算擠進去也總是要踮著腳,但就是這樣奇怪,我心里像是長出了一條溝壑,一條欲望的溝壑,我跨不過去了。

兩天后,金律師給我打電話說賣主拒絕接受我們的訴訟信。訴訟信用的是簽收郵件,這個賣主顯然來者不善。金律師說只能再寄一次了,如果還是不收,也不管了,繼續往前走程序。

晚上回到家,我看到薔薇的鞋子橫在走廊中央,“薔薇,你下來,把鞋子擺正!”我沒好氣地喊著。我喊了兩遍,她從樓上風一樣地沖下來,用腳把鞋子踢到墻角的鞋架旁?!澳氵@是什么態度?”我聲音提高了一個分貝?!拔乙鲎鳂I了!”薔薇大眼睛一瞪,轉身上了樓。說起來很奇怪,我和田樺的眼睛都小,她的眼睛卻很大。我從前很喜歡她的大眼睛,總說她的眼睛好看,但她現在這樣子,一點也不好看。

蘇珊發了兩次郵件,敦促我們繼續辦貸款,她說如果貸款辦不下來,那賣主就有理由合法中斷合同。我只好給凱琳打電話。

“最近簡直忙瘋了。我昨天晚上凌晨一點才睡。你這個房主現在反悔了,那么貸款就有可能做不成,到時候我就是白忙一場啊……”前幾天還熱情萬分的凱琳突然變了口氣。

我一聽就著急了,“你這個貸款要是做不下來,那房子更買不成??!”

“好吧,我知道了,我盡力吧?!睊炝穗娫?,我心里更加忐忑,突然有些后悔告訴凱琳房子在打官司。

晚上和田樺說了這個事情,田樺說:“簡單,你就說不管最后貸款做沒做成,都會把那筆手續費給她?!?/p>

“咦,你平??墒菗傅镁o,這次怎么大方了?”

“你不懂了吧,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碧飿迤擦似沧?。我寫了封郵件給凱琳,保證她的傭金沒問題。果然,第二天,她就來郵件告訴我房屋估價出來了,比預期的低,所以我們貸不了一百萬,還要再多出十萬首付。我很詫異房價會估得這么低,和現在兇漲的房市走向儼然不符合。田樺分析了一下,認為就是漲得太快了,評估系統還沒反應過來,所以估價低。經歷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銀行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冒進,都是求穩。

“那怎么辦?只能賣股票了?!蔽艺f。

“賣吧?!碧飿逭f。

“股票也在漲啊,現在拿出來,到時候房子買不成不又虧了?”我說。

“你這又婦人之仁了吧,就是要舍得花本錢,房子買下來,咱們直接就賺了十多萬?!碧飿逭f。

“你當初對這個房子可是一點都不感冒?!蔽蚁袼菢悠擦似沧?。和他結婚之前,我可沒有這些撇嘴哼鼻子的壞毛病,都說夫妻越過越像,看起來是這樣,比如我們的眼睛都變得細長,比如我們額頭上都起了抬頭紋。我并不喜歡自己這副模樣,可我連自己什么模樣都不清楚了,我現在幾乎不照鏡子。

蘇珊知道我們貸款批準了大大松了一口氣,“我已經把你們貸款批準的信發給賣主了。這回他可沒有任何理由了,除非你們的簽字是偽造的,哈哈?!蔽衣犓@么說,記憶立即回到簽字的那個中午,田樺的字是我代簽的。如果他們去做簽字驗證,很容易發現那個簽字是假的,那么我們的合同根本就是無效的!想到這里,我心里萬般的不自在?!澳悴恢腊?,這個賣主有多難纏,他們居然說我那次帶客人看房子,房子里的古董少了一件,簡直太夸張了。買得起這個房子的人誰還會在乎那點小錢……”她還在絮絮叨叨地數落著那個賣主,我的心思早已游離,糾結他們會不會發現田樺的簽字是假的。

晚上我正想和田樺說這個,田樺先開口了,“你看了薔薇的老師今天發的郵件嗎?薔薇最近幾次英文和數學作業都沒交!現在好幾個B,還有一個C?!?/p>

“???怎么會,她平常都是拿A的啊?!?/p>

“誰知道她怎么回事。我們最近都在忙房子的事情,都沒怎么管她了?!?/p>

“薔薇!”我的嗓音又高了八度。我上了樓,沖到她的房間,她抬起頭,眼睛警覺地看著我。

“你怎么回事???”我的聲音很嚴厲,“老師說你最近幾次作業都沒交?!?/p>

“我最近在和露西婭做一個科學項目,沒時間做別的作業?!彼N薇說。

“什么科學項目?”我問。

“是參加學區競賽的,要做很多事情,還要自己做演示的幻燈片?!?/p>

“那學校作業也不能不做啊?!蔽业穆曇糗浟讼聛?。

“我知道了?!彼蜒劬τ洲D回了電腦。

我走下樓,接著和田樺說簽字的事情,田樺說我想太多,誰會懷疑到這個。但我還是不放心,眉頭又皺了起來。我最近總是皺眉頭。

第一次和賣主的協調會約在一個第三方的律所。我這個法律小白還以為會像電視劇里那樣,被告原告在法庭上慷慨陳詞,法官當場裁定誰輸誰贏。當田樺告訴我百分之九十七的民事案件是通過庭審之外的方式解決的,我頗為吃了一驚。

我原以為協調會上能見到賣主,但卻只見到了他們的律師,一個白人男律師,氣質倒是很像我們約見的第一位律師。水平不知道,氣勢上是咄咄逼人的,那架勢,賣主是贏定了。金律師、我、田樺坐在會議室桌子一邊,賣主的律師坐在另一邊。兩位律師都是西裝革履,和電視上見到的律師一樣。雙方律師一開始都做了案情陳述。金律師接著說買方合同有效,貸款也都已到位,沒有任何問題,有問題的是賣方違約,不履行合同。賣方律師說這個合同是有問題的,賣家是在信息不全的情況下做出的決定。金律師爭辯信息不全和買家沒有任何關系,合同已經生效,就得執行。賣方律師又說執行的前提是合同有效。兩個人繞來繞去說了半天沒個分解,很快兩個小時就過去了。走出律所,金律所說看來只有等下次協調了。

上了車,我對田樺說:“兩個小時,金律師一個小時七百美元,咱們一千四百美元就沒了?!?/p>

“你還沒算他開車的時間,要知道他做任何和這個案件相關的事情我們都要付費?!?/p>

“???!”我感覺有一塊石頭壓在了我心里。

沒幾天,律師通知我們賣主把蘇珊告了,說她欺詐賣主。我很吃驚,現在這個案子復雜了,如果賣主贏了和蘇珊的官司,我們的合同就是無效,那我們就可能輸官司。田樺平??偸亲孕艥M滿,這次也皺起了眉頭。

第二次協調會沒見到蘇珊,多了一個律師,還是個白人,是蘇珊的律師,長得有些像演《奧本海默》的那個男主角,顴骨很高。兩個白人律師特別客氣地打招呼,倒是我們請的金律師落了單,到底還是膚色不同。協調會上,我們的律師幾乎插不上什么話,就看著兩個白人律師在那爭來爭去。賣主的律師使勁追問:“賣方當初到底收到幾份offer?價格如何?為何選的買家正好也是蘇珊做代理?這樣的雙重代理是否存在欺詐?”

蘇珊的律師馬上回擊:“當初所有offer白紙黑字都是給賣主看過的,就是現在的買家最高?!?/p>

賣家的律師眉毛一揚:“蘇珊做了這么多年的經紀人,看到這么多offer也不做新的一輪競標就直接定了買家,顯然是沒有履行自己的職責,是瀆職!不排除有欺詐?!?/p>

蘇珊的律師說:“蘇珊完全是按照程序辦事,賣家已經在棕櫚泉地區買好了房子,那邊合同也簽了,他急等這邊房子賣出去后做那邊的首付,所以就接受了這邊的offer,怪不到蘇珊頭上。 這個有郵件對話可查。當初所有流程合法合規,告她欺詐就是無中生有,其實是賣主看到價格上漲,不想履行合同,倒打一耙沒有任何道理!”

兩個人都說得義正詞嚴,我聽得一愣一愣。我這才知道賣家原來還在棕櫚泉買了房子。那么,這邊賣不成,那邊的賣家是不是也要告他們不履行合同呢?是不是那邊也要打官司?這個案子像是打了結的漁網,越收越復雜了。

過了兩個星期,薔薇的老師的郵件又來了,這回他要求我們跟他做一個線上的見面。這可不是個好事情。這些天我都在關注官司,關注律師的賬單,就是沒有關注薔薇。她每天吃完飯就躲在她的小房間,我也懶得管她。老師是個白人男的,我上了Zoom才發現其實就是薔薇上二年級時一個同學的爸爸。那個小女孩過生日還邀請了薔薇。我去過,買的生日蛋糕是costco那種齁甜的美式蛋糕,我吃了一小口就偷偷扔了??墒撬赯oom里好像也沒認出我來,我也就打消了和他套近乎的念頭。他跟我說薔薇的作業還是拖欠,而且,她最近吃中飯的時候總是一個人,看起來很不開心。我告訴老師她上次欠作業是因為和露西婭做一個科學項目,但是老師說她根本沒有交什么科學項目。

回到家我本還想質問薔薇為什么撒謊,為什么又欠作業,田樺把賬單遞了過來。我一看賬單差點沒背過氣。這一個月開了好幾次協調會,一次比一次氣餒,什么都沒弄成,白白就損失了三千大洋?!斑@些律師就是吸血鬼!”我沖著田樺嚷,“這個金律師住在哪,開過來要半小時?爾灣到哪不是十五分鐘?!”“沖我嚷干嗎?”田樺沒好氣地撇嘴。我也不回他,把手里的賬單扔在桌上,一邊叫著薔薇的名字,一邊上了樓。

轉眼就兩個月。這兩個月開了好幾次協調會,也都沒什么進展。我現在也不看來自金律師的賬單。我可算是明白了鴕鳥把頭埋在沙子里是什么滋味了。

過了一周,金律師打電話說準備讓律所的威爾遜律師來處理這個案子。田樺掛了電話就上網去搜這個律師的信息,搜了一通,田樺說:“完了,這個什么叫威爾遜的干了二十多年了,還沒混成個合伙人,還只是個中級律師?!?/p>

“是不是咱們這個案子沒有金律師想的那么容易,他把案子推給別的人了?”我說。

“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這些律師事務所的慣用伎倆,先和資深合伙人簽約,把你的生意牽住,再派沒那么資深的律師?!?/p>

但不管是什么情形,我們目前似乎也只能先用著這個律師。

緊接著我們聽說賣家也換了個律師,說是賣主覺得原來那個律師不給力。

晚上我們剛躺下,田樺的手正摸過來,我聽見門口窸窸窣窣的聲音。

“誰???”我問,打開門。薔薇站在我們的臥室門口,頭低垂著像根蔫豆芽,她的聲音小得像蚊子,”我睡不著。睡了一個小時,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p>

“為什么???”我問。

“我怕……”她說,“我總是做那個夢,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夢,總是夢見自己掉下懸崖?!彼f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不要哭,不要哭。怎么總是做夢,是不是白天看太多油管里面嚇人的視頻了?”我忙安慰她。大概最后一句又惹惱了她,她眼淚一抹,對著我嚷:“我沒有看!”

“好吧,沒有就沒有,你睡沙發吧?!蔽艺f。我把沙發的靠墊搬開,薔薇把她的被子鋪上去,一共三床被子,她都帶過來了。

“要這么多被子嗎?”我說。

“我就是要,抱著這些被子,心里才踏實?!彼f。

沒多久,屋子里響起她細微的鼾聲?!斑@孩子,怎么總做噩夢?”我說。

“誰知道呢?!碧飿遴洁絿亣伒卣f了句,翻身睡了。我嘆了口氣,心里像是堵著一團棉花。窗外傳來一陣雷聲,會有雷雨,天氣預報可真準。我睡不著,起身看向窗外,天上有很多的黑云,城墻一般的黑云,雨從天上很洶涌地一傾而下。我看到隔著兩個房子的伊朗鄰居打著傘去信箱取信,他個頭很矮,左腳有些不靈便,他慢慢地走在傾盆的雨中?;椟S的路燈照著他,我看到雨水從傘沿流下來,澆在他的后背。這么晚了,這么大的雨,他為什么非要這個時候出來取信?或者,他喜歡雷雨?我想了那個叫《雨人》的電影,他該不是和電影里的雷蒙一樣有孤獨癥吧?

3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提醒薔薇晚上有水球訓練。薔薇說明天有四科考試,要復習,水球不去了。

“怎么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呢?”我說。

“那沒辦法,要不我明天考試都過不了,你負責?”薔薇嗓門提高了八度。

“我負什么責,水球可是你自己要去的?!?/p>

“我要去的就不能改了?每天練兩個小時誰受得了?”

“兩個小時怎么了?報名之前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月學費已經交了,那就浪費了啊?!?/p>

“那怎么了,難道還要我還你學費嗎?”薔薇氣沖沖地上了樓。

“這孩子,怎么現在這么易怒了?!蔽铱粗N薇有些微胖的身影對田樺說。

“我怎么聽說抑郁的孩子情緒不穩定,她以前不這樣啊?!碧飿逭f。

“不會吧?她會抑郁?她最近還胖了呢?!蔽矣行n心忡忡。

晚上我打開電腦,在谷歌搜索里打下“抑郁”兩個字。一條條看下來,我后背像是爬了一條小蟲子。小事情也會引起暴怒,睡眠有障礙,體重大幅增加或者減輕,還動不動流淚。這不正是她嗎?我有些發慌,跟田樺說:“薔薇是不是真抑郁了,要不要帶她去看醫生???”

“那去啊,你去約?!碧飿鍡l件反射似的說,眼睛還看著電腦屏幕。

“你到底在沒在聽我說話,找哪個醫生???”我沒好氣地說。

田樺還在電腦上忙活:“你自己去網上搜啊。我今天白天請假了,回來一看,老板派了好多活,我今晚得加班了?!?/p>

“那我也不管了,明天就是聽證會。今天好累??!”我一賭氣就去睡覺了。上床沒幾分鐘,我就睡著了。我似乎是夢見了一座房子,但是起來后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第二天我們把薔薇送到學校就急匆匆趕到聽證會。威爾遜律師事先提醒過我們,聽證會特別重要,到時候會錄像,錄像會在法庭上當場對證,是重要的證據。那天我和田樺一走進會議室就看到一對白人老頭老太太坐在那里。兩個人年紀都不小了,該有八十歲了吧?老太太一頭白發,臉上的折痕下垂,看起來面相有些兇。老頭是禿頂,臉上的老人斑那么多,像咖啡撒了一地。我想,這應該就是賣家了吧。想象著這樣兩個老態龍鐘的身影在那棟雅致的房子里走來走去,我心里很是硌得慌。老夫妻旁邊站著他們新請的律師,個子不高,精瘦,很沉穩的樣子,也不怎么說話,不像上次那個律師那樣大大咧咧,自來熟的樣子。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們的新律師,他有些瘦,但是和賣家律師的瘦是不一樣的,虛瘦,他臉很長,太長了,以至于他看起來有些像河馬。他也不怎么說話,三個律師各自埋頭看自己的電腦,比起之前那幾位律師吵吵鬧鬧的場景,這場面少了好些生機。

聽證會一開始要我們站起來發誓絕對不會撒謊。我也跟著站起來,手放在心臟的地方,說,我不會撒謊。我想,就這個象征性的儀式管用嗎?像我這種既不信基督,又不信佛陀的人,要撒謊的時候還不是照樣撒?

主持會議的是個中年男人,很胖,據說是縣級法院的一個法務人員,他來這里是要收錢的,由三個律師平攤他的費用,而律師肯定要把這個費用轉嫁到我們頭上。錢,錢,錢,走哪都是錢,到底是誰發明錢這個鬼東西的?

蘇珊的律師問賣主:“當初賣這個房子是否自愿?”

賣方的老太太說:“是的,是我們自愿的?!?/p>

律師接著問:“你們是在清醒的狀態下做出的決定嗎?”

老太太說:“是的,我們腦子清醒?!?/p>

律師說:“你們知曉所有的信息,又是在清醒的情況下自愿做出的決定,那么,這個交易有什么問題呢?”

賣方的律師站起來說:“我反對,對方律師怎么能夠假設賣方知道所有信息呢?”

賣主老太太也騰地一下站起來,“蘇珊騙了我們!我發誓,我們不知道所有的信息,當初我們對蘇珊無比信任,她說這個賣家給的最高,我們就輕信了她!”她說話的時候身子都在發抖。我都有點信了。我看了一眼田樺,他倒是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主持人看了一眼站在那義正詞嚴的賣主,說:“反對有效?!?/p>

聽證會比我想象的要長,中午只休息半個小時。我和田樺就在附近的一家快餐店買了個漢堡。來美國這么多年了,很少吃快餐,因為實在是難吃,貨真價實的垃圾食品。這次也是毫無意外的難吃。我說:“這老太太沒準真是被蘇珊騙了?!?/p>

“你信她?怎么騙?蘇珊再大膽也不敢隱瞞更高的offer,她不過就是通風報信,要你加到比最高offer還要高。這個說起來也不算違法。就是賣家看現在價格飆升,覺得自己賣低了?!碧飿逭f。

“那這個局怎么破?中介沒錯,買方沒錯,賣方也不承認自己有錯?!蔽艺f。田樺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我有辦法?!?/p>

“什么辦法?”我沒精打采地問。

田樺低著頭吃漢堡,半天說了一句:“下午接薔薇來得及吧?”他就是這樣,每次我問什么事,他不想回答,就打個岔說別的事,我以前還會追著問,他總也不回答,現在我也學乖了,都懶得問他。

下午的聽證會一開始就是我敘述購買房子的過程。我站起來,突然身子有些抖,這可是我從未經歷過的,田樺看了我一眼,“你沒事吧?!蔽夷樕行┌?,說:“沒事?!苯又_始說我那天發offer的情形,說到簽字那個關節,我只大略說了一句,蘇珊要我們簽字,我們簽了就發過去了。我很怕他追問當時簽字的細節,生怕代簽的事情敗露,心跳陡然加速。賣方的小個子律師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問:“你當時是怎么簽字的?”

我覺得喉嚨都干澀起來,說:“我們就是手簽的,然后電子郵件發過去?!彼愕皖^看合同。我覺得愛因斯坦真的好偉大,這個時候我百分之百相信時間是相對的,那是我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分鐘。他抬起來頭,又看了我一眼,問,“沒有電子簽?”我說:“沒有,就是手簽?!?/p>

他又低頭看了一眼合同,說:“你繼續,遞交了合同之后呢?”

我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說:“后來就是等待蘇珊的回信?!?/p>

“你為什么找蘇珊做你的經紀人?”賣方的律師像是知道我所有的痛點,如果查出我本人也有房地產中介的身份,自己不去做中介,反而找蘇珊,會不會懷疑中間有貓膩?我這么想著,心跳又開始加速,腦筋轉了半天,說:“我聽說她是這個小區的銷售冠軍,對這個小區的情況很熟悉,我們就找她了?!辟u方律師又抬頭看著我,似乎要判斷我這番話是否可信。過了好一陣,他又問,“你之前認識她嗎?”“不認識?!蔽艺f,慢慢定下神來,感覺這短短幾分鐘,我已經坐了好幾趟云霄飛車了。

聽證會散會的時候,田樺一直都跟在賣方小個子律師后面。到了一樓大廳,田樺繞過他,走到威爾遜律師前面,說:“你知道蘇珊的情況嗎?我聽說她總是喜歡同時做賣方和買方的經紀人,這樣她可以多賺?!蔽铱吹劫u方的小個子律師跟在后面,連忙扯田樺的衣角。誰知田樺好似沒注意到,繼續和威爾遜說:“她的做法很奇怪,她和我們說,如果你想買到這個房子,就必須找我們?!蓖栠d壓低了嗓門說:“這個事情,我們私下再談吧?!碧飿宀还懿活櫟卣f:“總之她那邊程序不知道有沒有問題,這個我們真的要留點心?!蓖栠d說,“我回去再看看?!?/p>

回家的路上,我說:“你說那么大聲音,也不怕賣方的律師聽到?”田樺看了我一眼,又不說話了。他就這德性。

一周后的下午,我正開會,看到手機上顯示一個不熟悉的電話,我沒有理睬。沒過幾分鐘,這個電話又在手機屏上顯示,我有些疑惑,是誰呢?我還是沒有接。當電話第三次響起的時候,我走出會議室。

“是薔薇的家長嗎?我是黑巖中學的心理醫生瑪格麗特?!蹦沁呿懫鹆艘粋€中年女性的聲音。

“薔薇?黑巖中學?”我重復著這兩個詞。

“是的,薔薇,你是薔薇的媽媽嗎?”

“是的,我是,薔薇怎么了?”我剛才還有些模糊的意識漸漸清晰。

“薔薇現在在我們的辦公室。今天中午她來到我們辦公室,說她不想活了……“

“什么?薔薇?不想活了?”我打斷了那個女人的話,我似乎聽到心臟怦怦加速的聲音。

“她現在沒事,但是我們需要你馬上來學校一趟,我們需要談談怎么對付這個情況?!爆敻覃愄卣f。

“現在?”我問了一句。

“是的,現在?!?/p>

我迅速回到會議室,和老板說了一下,就往學校趕。我下樓的時候給田樺打了個電話。我在路上使勁回憶她之前的種種行為。她似乎有很多地方不對勁,但我還是無法把這些和自殺聯系在一起。我總覺得這樣的情形只會在小說里出現,我做錯了什么?我不停地問自己。路上車流擁堵,加州的高速公路,從我搬到南加州起就這樣,而且似乎永遠都會這樣。我跟著車流,螞蟻一樣慢慢地往前移,心里又急又悶。

我一沖進學校心理醫生的辦公室就看到薔薇垂頭喪氣地坐在房間的一角。房間很小,沒有窗戶,有些黑,幽澀得像一間牢房。薔薇的大眼睛似乎也變小了?!八N薇!”我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你沒事吧?”

薔薇抬起頭,抿了抿嘴:“對不起,媽媽?!闭f完人又矮了下去,佝僂著腰,低著頭看自己的手。

旁邊一個中年女人介紹說自己就是瑪格麗特。她的頭發很長,金頭發,下巴有些尖,像個中年版的芭比娃娃。她說薔薇中午跑到心理辦公室,說她不想活下去了。她覺得事態嚴重,就把家長喊過來了。

“怎么回事,薔薇?”我望向了薔薇。薔薇像一朵下午的牽?;?,耷拉著腦袋,眼睛低垂,聲音特別細微地說:“我就是今天感覺太糟糕了,覺得特別孤獨,特別無助?!?/p>

“怎么了?不是有爸爸媽媽嗎?”我抓住了她的手。

薔薇看了我一眼,不作聲了。

“我們今天問她有沒有具體的(自殺)計劃,她說想過用刀子。一旦孩子有具體計劃,事情就嚴重了,我建議你現在就帶她去ER做一個全面檢查?!爆敻覃愄卣f。

“ER?有這么著急嗎?”美國的急診室經常人滿為患,法律規定不得以沒有錢為理由拒絕治療,所以許多沒有保險的人生個小病也去急診。我之前帶薔薇去過一次急診室,人特別多,等了好幾個小時就是做一大堆檢查,一個月之后給一張賬單,好幾萬。幸虧我們有保險,但費用的前百分之二十都是自己付。

“一定要去?!爆敻覃愄胤浅詻Q地說。

我說要問一下我先生的意見,說著就撥通了田樺的電話,把見到薔薇后的具體情況說了一下,然后說學校要求我們去看急診。

“我覺得沒必要吧?!碧飿逭f。我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ER各種費用高,去這一趟自付怎么也得好幾千。我說:“實在需要,那也要去啊?!蔽矣玫氖侵形?。

田樺說要和薔薇說幾句,我就把電話給了薔薇。薔薇聲音還是跟蚊子似的,小得不能再小了。她大概也聽到了我和田樺的對話,說:“爸爸,我沒事的?!?/p>

“你說別的急病去了ER還說得過去,她這種情況,心理疾病,去個ER能管什么用?難道ER的醫生能馬上讓她回心轉意?”田樺和我說。

我雖然覺得田樺把錢看太重,但也不得不同意他的說法。

我告訴瑪格麗特我先生覺得去ER也沒有太大幫助,還說我們會盡快聯系心理醫生。但瑪格麗特說這是學校的規定,如果學生有嚴重自殺傾向,必須馬上送ER。我這人也是沒主意的,只好又給田樺打電話,讓田樺直接和瑪格麗特對話。兩個人說了好一陣,田樺就是不同意送ER,最后,瑪格麗特說,那她得請示校長。

校長也是個女的,四十來歲,一看到薔薇就說:“這不是薔薇嗎?你的科幻小說寫得真好,上次我們還一起吃飯,你記得嗎?”學校每個學期會讓老師推薦一位學生和校長吃飯,上次薔薇被推薦了,我們還特別高興。薔薇抬起頭,她的眼睛那么大,卻沒有一絲光,她看了一眼校長,沒有回話。

田樺在電話里又和女校長理論了一番,校長說這種心理疾病看ER的確不會立竿見影,但可以早點和心理醫生聯系上,除非是通過ER,一般心理醫生都要約很久。她這么一說,我也有點同意了。但田樺還真不是普通人,他就是有這股子勁,我是真服了。他還是堅持不送ER,我真不知道是舍不得這幾千塊錢,還是不愿意出他認為不必要的錢。最后的結果就是校長同意我們不送ER,盡快找心理醫生,同時他們要給青少年服務中心打電話,說明是家長不同意送ER,而我們必須簽字同意。

“他們就是怕擔責任,你放心簽?!碧飿逭f。

“你們簽了字之后,會有社會工作者,還有警察局派人去你家,確認你們沒有忽視兒童的健康需求?!爆敻覃愄卣f。我又有些傻眼了。

“美國人管得真寬?!彪娫捘穷^的田樺用中文和我說。

“也是保證孩子的權益不受侵害吧?!蔽艺f。

田樺說:“我們會害薔薇?我們對薔薇怎樣你還不知道,要什么給什么,你盡管簽字?!?/p>

我知道如果我不同意田樺,兩個人回家大概又是大吵一通。從前,我總是和他吵,吵到后來他就不理我,然后我就自己難受,我討厭他做的很多事情。但是我最近特別累,我不想吵了,或者,潛意識里,我自己也是想省下這筆錢?我不再說什么,簽了字。

簽完字,我帶薔薇回家。上了車,薔薇問:“你們是不是舍不得出錢讓我去ER?”我有些尷尬,說:“是你爸不同意,我是覺得也可以出這幾千塊錢的?!蔽矣X得自己挺虛偽,還想解釋什么,薔薇卻突然笑了,“你們這些第一代華人父母都這樣嗎?”這還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薔薇笑,心里松了口氣,說:“也不全是吧,你知道,爸爸媽媽是愛你的。你要是真的出事了,我可怎么活???”薔薇哼了一聲,臉上的笑容變成了冷笑:“愛我?你首先想的就是自己怎么活,你考慮過我嗎?”聽到這話,我一驚,方向盤都歪了,忙著急解釋,薔薇卻再也不接我的話,我也只好閉了嘴,默默地開車。窗外還是蒼黃的一大片荒野,有一條小徑清晰地穿過原野,直通到荒野那頭的山丘。我曾經一個人沿著那條小路爬到山丘之上,看山下的城市包裹在一層一層的塵煙之中。

回到家,我叮囑薔薇,“待會兒有人來,要是問起你,你得幫爸媽說話,不然他們會覺得爸媽不負責任,會把你送到寄養家庭,那你可慘了?!彼N薇看了我一眼,皺起了眉頭,也還是不接話。

沒多久就聽到門鈴響,一看,一胖一瘦兩個警察在門外站著,這也太快了吧。我趕忙讓他們進來。他們先出示了證件,說是收到學校的電話,來家里看看情況。然后他要我說一下今天的情況。我把情況照原樣說了,警察態度還挺好,頻頻點頭,然后說要單獨和薔薇談談,說著就帶著薔薇進了書房。

大概過了二十分鐘的樣子,警察和薔薇都出來了。他們說薔薇看起來還好,要多觀察她,還有,就是馬上給她約心理醫生。我連連點頭。把警察送出去,我就追問薔薇他們問了什么?!八麄儐栁矣袥]有朋友,還有平常有什么課外活動?!彼N薇說?!澳撬麄儐柲愀改冈鯓恿藛??”我著急地問。薔薇一撇嘴,又不說話了。我意識到話又沒說對,忙說:“那還不是擔心把你帶走,我們沒辦法照顧你了?!彼N薇瞇起眼睛瞥了我一眼,上樓了。我突然發現,她撇嘴瞇眼的動作簡直和田樺如出一轍。

過了一個多小時,又有人敲門,一個三十多歲的白人女子站在門外。我開了門,女人介紹自己叫凱琳,是一個社會工作者。一聽她叫凱琳,我愣了一下,想起給我們做房貸的那個女人,也是叫凱琳,她都發了好幾次郵件,催著我們做貸款。我一直沒回復她。我把這位凱琳請到房間。凱琳說今天正好附近也有一家,接到電話就順道過來了?!绊樀??”我又愣住了。她說:“你不知道,如今抑郁的孩子真挺多,我每天在各所學校和小區跑,都忙不過來?!蔽已矍案〕鰺o數個薔薇一樣的女孩子,蔫豆芽一樣坐在墻角,心里有些難受,又有點寬慰。知道有人和你經歷一樣的糟心事,心情就能好點,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我把事情經過復述了一遍,她邊聽邊做記錄。她說要介紹一些社工組織給我,這些組織可以幫助薔薇這樣的孩子,提供心理咨詢的醫生,如果家庭負擔不起費用,社工還會幫忙聯系可以付費的組織。她和薔薇也是談了一會兒,還上樓看了薔薇住的房間。走的時候,她叮囑我,“薔薇房間里的剪刀你最好收一下,還有廚房里的刀也要小心?!蔽颐c頭,然后她又說:“你看起來精神不是特別好,自己也要多注意,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給你推薦幾個心理醫生?!蔽业懒酥x,送走了她,癱坐在沙發上,頭腦里一片荒蕪,半天也不知道該做什么。

晚上田樺下班回到家,先上樓去薔薇房間里看了看薔薇,又和她聊了好一會兒?!耙贿M去就看到她在打游戲?!毕铝藰?,他和我說,“整天無所事事的可不就是胡思亂想?!?/p>

我說:“無所事事是因為做其他的事情沒有動力。這孩子這么下去可怎么辦?就算住進了那房子我也不會開心了?!蔽矣窒肫饝已逻吷系哪菞澐孔?,突然就覺得眼睛生疼,我使勁地用手揉著眼睛。我聽到田樺似乎是在說房子就別買了,不如拿點賠償金。但我假裝什么也沒聽到,或者他也并沒有說什么,我疑心是我的聽力出了問題,或者是我的腦子出了問題。我聽到自己說那可是我最喜歡的房子,還想著在那退休養老呢!咱們再堅持一下就能買下來。我看到田樺聳聳肩,走出了房間。

我木木地走進薔薇的房間,說今晚要睡在這里。我實在是放心不下,怕她真做什么傻事,我把一個舊床墊搬到她的房間,鋪了床舊床單,就準備在這將就一晚上。床墊有些軟,我翻來覆去睡不著,那邊薔薇也是翻來翻去。黑夜里,兩個人都知道對方睡不著,也都不說話,就這么熬著。到了下半夜,我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這真是漫長的一天,像一個季節一樣漫長,仿佛時間的行囊被擊中,如火山巖漿一般慢慢流淌,慢慢凝固,成為琥珀,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事物。

我開始給薔薇找心理醫生,我從網上找了幾個醫生的電話,打過去一半是留言,一半回復現在沒空,要等好幾周,有一個還要等到兩個月之后??磥韺W校心理醫生果然沒說錯。

過了兩天,做社區工作的凱琳打電話過來,問我薔薇如何,有沒有找好心理醫生。我說還在找,找的幾家都沒空。她建議我去找那個免費的社工,我于是打電話給那個社工。社工說回頭給我找找,發郵件給我。我暗自思忖,美國這個社會救助系統還真是不錯,還有免費的服務。

過了幾天,瑪格麗特又給我打電話說薔薇今天又去了她們的辦公室,似乎還是不太好,又問我醫生找得怎樣。我這才想起來那個義工還沒發郵件給我,看來不付費的義務工作就是不靠譜。我告訴她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心理醫生?!叭绻銈儺敵跞チ薊R,就沒有這么多麻煩了?!边@個瑪格麗特有點不依不饒,不過她接著建議我去問兒科醫生,那里信息很全。我給薔薇兒科醫生的護士打電話。護士說要問一下專門負責青少年心理健康的社工。又是社工!我很想問問這個社工是不是付費的,我現在算是知道了,不付費的服務肯定打折扣,還是一個錢字。我一上午就在走廊上打電話了,老板從我身邊經過一次,雖然他沒說啥,我自己還是覺得不自在。晚上我有點發燒,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起來發現兒科醫生那邊的社工給我回信了,發了一大堆心理醫生的聯系電話。我干脆坐那打起了電話。田樺說:“你要不還是悠著點,不是還發燒嗎?”

“那你來打電話?”我說,“說得那么好聽?!?/p>

“我這不是關心你嗎,今天我還真不行,有個大會,必須去?!?/p>

“就煩你這樣的,說的比唱的好聽,真要你做就沒影了?!蔽艺f。

田樺說:“話不是這么說,這電話晚點我來打,我走了?!蔽蚁肓讼?,還是打起了電話。不知道為什么,我最近總有一種緊迫感,生怕有一天沒一天的,又怕學校和社區工作人員來催,我就順著那個單子開始打電話,一打就是一個小時,總算找好了一個醫生,一周后有時間。約好后,我開車去公司,已經是深秋了,想到從春天到秋天這漫長的季節,想到薔薇的抑郁,我長嘆了一聲。我把手伸出窗外,我是想抓住些什么嗎?風很大,涼意從指尖一點點傳遞過來,我把手縮了回來。

幾個星期又是箭一般嗖嗖而過,小時候總是覺得每一天都那么漫長,過了四十歲,時間好像都給提速了。又到月底了,現在一到月底,我就心里哆嗦,我知道,律師的賬單又會如期而至了。真是如期,一天都沒晚過。另外就是心理醫生的賬單也是月底發過來,雖然數額不高,但總是在提醒我薔薇這攤子糟心事,看了心里也是郁悶。這個新律師既然沒有金律師級別高,費用怎么也得便宜一點吧。我心里尋思著,打開了賬單。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居然比金律師還貴了一千塊!我一看賬目清單,準備聽證會,兩個小時,給賣方律師回郵件,一個小時,賣方律師給我們回郵件,兩個小時。最可笑的是把專門研究一個加州房屋租賃條約的活外包給另外一個律師,時間是五個小時,然后這個威爾遜律師和這個外包律師的郵件回復又是一個小時。我氣得當場就給威爾遜打電話,問這都是什么情況?威爾遜嘟嘟囔囔半天也解釋不清楚,我心里暗想,怪不得做不上去。事情做不好,錢還變著法子要。真是服了這些做律師的!我頭腦一熱,直接對著他喊:“咱們的合同今天解約!”

我把電話一摔,坐在那生氣。我是個臉上藏不住事情的人,估計我現在的臉比威爾遜的還長。田樺在旁邊一直聽著,看我掛了電話,問我真打算把這個律師辭了嗎?我其實喊完話之后心里又有點后悔,畢竟這個律師熟悉了情況,再換一個,光是了解我們案子又得花不少銀子吧。再說,是不是就比這個好還不知道呢,誰知道會不會找個更爛的?我把我的想法跟田樺又說了一下。沒想到田樺說:“其實退了也好,要不,我們自己來打這個官司?”

“什么?自己打?我們兩個工程師來做律師的事情?”我吃驚地看著他。

“是啊,有什么啊,這幾天,我在網上搜了下類似的案子,其實最后買家基本不會敗訴,大多數是庭外和解了。再說,你自己不是考了房地產中介證書嗎,多少了解房地產的情況吧?”

“就我那個證書,你知道的,咱們老中就是會考試,考完后基本就都退給老師了?!蔽矣行M愧地說。

“那也沒啥,咱們自己學起來,又不是rocket science。房地產就這么幾個法案,能復雜到哪???我就不信,能比我們編程找bug難?相信我,我們行?!碧飿搴V定地說。說真的,田樺這個人平時對我也不上心,吹毛求疵的,但他那種自信心,就是讓我服氣,也不知道他這種信心從何而來。他和我一樣,當年都是從小地方考到北京,他家里窮,當年出國的機票錢都是從我家借的。那時候,我們還沒結婚,他跟我媽說,阿姨,放心吧,這錢我一定會還你的。我媽說,這人有股子勁。

我們給威爾遜律師正式寫了個郵件,通知他們即日起中斷合同,我們不會再付他們一分錢。寫完郵件,我心里頓時覺得輕松多了,很久沒這么爽氣了。

兩個小時后,我收到了金律師的電話,邀請我們到他的辦公室再談談。當天傍晚,我和田樺又坐在了他那間碩大無比的辦公室里,這回他不是坐在他的紅木桌子后面,而是和我們面對面坐在了沙發上。

“你們確定要中止合同嗎?威爾遜可是個不錯的律師,特別認真?!彼f。

“他可是太認真了,認真到研究一條款項都要找專門的律師?!蔽覜]好氣地說。

“這個你們可能不太懂內情。法律這個行業就是這樣,特別專,法律法規特別具體細微,只有專門研究的人才懂中間的竅門?!苯鹇蓭熣f。

“又不是制定法律條款,至于嗎?房地產法是民法,普通一個房地產中介都知道。我……”我還要說下去。田樺使了個眼色給我,我尋思了一下,打住了,我這個人有時候說話也不過腦子,他是怕我把自己是經紀人的事也說出來。金律師倒是沒注意到這個,只是還在為威爾遜辯護,然后又說這個案子其實很簡單的,也不知道為什么拖這么久,這個賣家太難纏之類的話。我直接打斷了他:“難不難的也和你們無關了,反正我們的合同中止了?!?/p>

看我們態度堅如磐石,金律師換了個策略,說可以再換一個律師。我看了一眼田樺,說實在,我心里還是沒底,自己打官司,能行嗎?田樺想了想說:“不了,我們還是決定中止和你們的合同?!?/p>

金律師長嘆了一口氣:“好吧,你們是不是早就找好下一家律師事務所了?”

“根本沒有?!蔽夷X子一熱就都說出來了,“就是昨天看到你們的賬單著實生氣,臨時做的決定?!?/p>

“真的啊,那你們要去找新律師,中間又要耽誤不少時間?!苯鹇蓭熡行┏泽@地說。

“不找了,我們自己打這個官司?!蔽矣行┑靡獾卣f。

“???”金律師這回是真的吃驚了,“你們自己?你們的母語都不是英文,要和專業的律師打官司?你們可要想好??!”

看他這么說,我也有點猶豫了,又想到薔薇那還有一大堆的事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田樺。他若無其事地回看我一眼,說:“謝謝你的關心,但我們打定主意了?!?/p>

“那好吧,只能祝你們好運了!”金律師站起來和我們握了握手。知道我們留不住了,他下了逐客令,他的時間值錢,這點他清楚得很。我們起身,走出律師事務所。風有些大,我瞇縫著眼睛,趕忙上了車。正是刮Santa Ana 風的季節。每年秋天,干冷的風就會從加州內陸沙漠卷起,向太平洋沿岸吹過去,風速大,南加州又干燥,這個時期總會有山火爆發,所以當地人給這個風起了個名字,魔鬼之風。魔鬼之風,這些律師,都是魔鬼。我恨恨地想,又想起律師的另一個名字,不可或缺的魔鬼?,F在,終于不用和魔鬼同行了。

當天晚上,田樺就從圖書館借回了一大摞律師書。那么厚的一本本專業書,他一頁頁翻看,比當年考GRE還認真。

4

我們通知賣方和經紀人的律師人員變動時,才發現經紀人的律師也變了,換成了一個女律師。

三方的協談是在一周后進行的。經紀人的女律師很張揚的樣子,她是個白人,身材略胖,嗓門又大,完全和《傲骨賢妻》里那些個穿著入時骨瘦如柴的律師不是一回事。女律師知道我們把律師辭退了,自己來談判,一副很好奇的樣子,說現在真是什么都是自己來,將來我們這些律師一個個都要被炒魷魚。她說話也是沒遮沒攔的,像是個爽利人。也果然是,正式談判一開始她就說:“好吧,現在我們來正視這個局面,一個非得要買,一個不肯賣,蘇珊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F在就是一個死局,除非買家不買了,拿一些賠款,這個案子才能推進。當然,我們的當事人沒有過錯,賠款也是賣家的事情了?!闭f完,她的眼睛看向了我。

我們現在住的這個房子是20世紀80年代的老房子,灰撲撲的如一件舊器皿,隔音也不好,鄰居家的草地灑水器每天早上五點準時響起,總是把我吵醒。比起來,那棟漂亮的小洋樓像是一件擦得锃亮的銀器。打過蠟的紅木地板,整潔雅致的房間,后院錦簇的繡球花,一切都令人沉醉。老房子也不是不能住,只是人要是見過好的東西,那些舊的東西就變得無法忍受,我感覺自己像是著了道,房子成了我的信仰。我告訴女律師,我們還是要買下房子。

談判再次陷入僵局,我們又開始陷入死循環,各自為各自辯護。

周日我帶薔薇去看心理醫生。這已經是我們找的第二位心理醫生了。上一次的是一個畢業沒多久的醫生,年輕的白人女子,穿著仿皮裙,個子很高。辦公室陽光燦爛,薔薇坐在橘色的沙發中央,頭一直耷拉著,像是淹沒在金色的陽光里。醫生覺得薔薇情況很嚴重,說要薔薇每天都來,每次三個小時。如果是那樣,薔薇幾乎就不能正常上學了。我因此不太喜歡,薔薇也是。她覺得如果總是來這種地方,心情也不會好。這一次的醫生叫凱瑟琳,和做房貸的凱琳名字很像。她是個墨西哥裔,鼻子很大,眼睛很大,但是不太說話,有一種和她面容不太一致的害羞。薔薇因此喜歡,覺得和她是一類人。她的房間里有一張畫畫的桌子,她跟薔薇說,你如果不想說出來,就把你的心情用畫筆畫出來。薔薇一直是喜歡畫畫的,上中學后,我停了她的畫畫,因為和水球訓練時間有沖突,我聽說運動比畫畫對將來的大學申請更有幫助。沒想到,一年后,薔薇又拿起畫筆,卻是在心理醫生的治療室里??此N薇和這個醫生合拍,我們約好之后一周見一次?!斑@會是個漫長的過程?!眲P瑟琳說,“請給薔薇時間,也給我時間?!?/p>

星期一大概是一周里最令人生厭的一天了。周一早上起來,我覺得頭有些暈,使勁晃了晃頭,看著鏡子里那張憔悴的臉孔,一種陌生的感覺如霧氣一般彌漫過來。我突然看到鏡子里的自己脖子左側特別大,似乎有一個腫塊。這一段時間我基本不怎么打理自己,很少照鏡子,照也是一兩分鐘的事情,這一看,我有些害怕了。我摸了一下,似乎還有點硬。

“田樺!”我大喊了一聲,“你看看這是什么?!?/p>

田樺走進衛生間,看著我。我指著我左邊的脖子,他也大吃一驚,“這么大一個包!”

我差點要哭出來:“會不會是……”

“別自己嚇自己,不過趕緊給醫生打電話?!碧飿逭f。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薔薇這邊還在看醫生,我自己也要看醫生了?!蔽艺f著話,撥通了家庭醫生的電話。我說了一下情況,醫生要我下午馬上過來。

下午我跟老板請了假。老板臉上沒說什么,但我估計他也不太開心,我最近總是請假。不過我也顧不上這么多了,下午拿著電腦就直奔醫生診所。家庭醫生姓王,是在國內湘雅醫院念的本科,人很和氣。王醫生仔細看了下,又戴上手套摸了摸那個腫塊:“還挺大的,你趕緊去約??漆t生?!蔽铱此袂橛行﹪烂C,心里又慌了幾分。

??漆t生不好約,排在了一周之后。美國醫療系統真是低效率。我跟田樺抱怨:“這么個大包也不著急?!?/p>

“這么個大包你自己怎么沒注意到?”田樺反問。他就是這樣,我問什么,他從來不直接回答,要么避輕就重,要么岔開話題。

“這么個大包你天天看著我都沒注意到,還說我?”我一下子來氣了。

田樺這回不作聲了:“好吧,先不著急,一個星期也快?!?/p>

我坐在那,頭又開始發暈,心里也愈發滯悶,自己的病還沒搞清楚,還有女兒的事情和房子的事情,都攪在一起,像個沒線頭的毛線團?;丶业穆飞?,我神情有些恍惚,紅燈變綠了我還停在那,后面的司機按響了鳴笛,我忙開車。那個司機居然從左道超過我,超車的時候還轉向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像是有血從下面涌上來,我使勁地按了鳴笛,聲音響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一周后,我見到了??漆t生,四十多歲,瘦瘦的,個子挺高,眼睛挺大,太大了點,有點像蜥蜴的眼睛了。他自己介紹是從敘利亞移民過來的,他看了看我的脖子?!翱雌饋硐袷羌谞钕倌[瘤?!彼f,“不過,不要著急,這個腫瘤比較大概率是良性的,就算是惡性的,治愈率也非常高。如果上帝一定要給你一個腫瘤,那么請他給你甲狀腺……”

“不,我什么腫瘤都不要!”我迅速地打斷他的話。

他有些尷尬,大眼睛眨巴了一下:“當然,當然,你沒事的,太太?!碧?,Madam,連這么正式的稱謂都出來了,我感覺自己肯定是惹惱了他,很有些局促不安。他接著給我推薦了一個可以動手術的外科醫生,還說他們切除的時候會做切片活檢,看看是良性還是惡性。

走出診所,我馬上打電話約了外科醫生,還是一周以后。一周,七天,神創世也是用了七天。放下手機,我覺得太疲憊了,我才想起,午飯還沒有吃。我在外面的長椅上坐了下來,長椅旁邊是一棵藍花楹,春天的時候會開出藍色的小鈴鐺一樣的花朵,一嘟嚕一嘟嚕的,滿樹的繁花似錦,而現在,只有綠色的小小羽狀葉子連成大片的樹蔭。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連風都沒有,世界好像在這一刻都靜止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傷和孤獨感涌了上來,我的眼淚流了下來,這么多天,我居然都沒有哭,現在,我終于哭了出來。我在秋天的樹蔭下哭了很久,又餓又累,全然不知所措。

回到公司沒多久,電話響了,是田樺。

“那個做房貸的凱琳說要我們付她服務費?!碧飿逭f?!笆裁匆馑??”我問。

“我們老也不做貸款,她著急了。還記得我們答應過她房子買不買都要付她錢嗎?”

“可是,這房子我們沒說不買??!”我說。

“你啊,還是這么鉆牛角尖,說真的,這房子你一定要買嗎?”田樺說。

“這可不是你的風格,當初不是你吵著嚷著要打官司嗎?”我說。

“那不是因為房子升值很多了嗎?我仔細看了房子后院的照片,這房子后面就是懸崖,前高后低,風水不好……”田樺是個鳳凰男,平時特別迷信。

他這么一說,那幅冬日懸崖的油畫又浮現眼前,冷峻嶙峋,閃爍著寒意,漂亮雅致的房子里卻有那么一幅畫,像是滴入清水中的一滴墨汁,小小的一滴卻越渲越開,我有些不安了,薔薇抑郁,我自己,這些糟心事不都是買房子那陣開始的嗎?自己的病別不是被房子給壓出來的吧?房子,那座懸崖上的房子!

“這個房子,怕真是買不得了?!蔽亦卣f。

手術安排在離家不遠的醫院,剛剛裝修過,北歐風格,簡潔的布藝沙發,正對著的是一幅名畫復制品,《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一大片暗黃的荒野里,一個穿著粉色長裙的女人匍匐在地,她艱難地向著遠方的一棟古老的木屋一點點爬去。她瘦弱的身子顯得如此無力,她的頭發在風中凌亂地散開,但她卻依然那么倔強地爬著。我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那幅畫,用手觸摸著畫中的女人的頭發。我感到了吹過她發梢的風,那么大的風,我的身體不由地戰栗起來。我是個多么倔強的人啊,哪怕是薔薇生病,哪怕是自己打官司,甚至哪怕是自己生病,我都沒有動搖過買下那棟房子的決心,但是這個時刻,站在這幅畫前,我覺得我所有曾經的信念都在動搖。

外科醫生是臺灣來的中年男人,瘦長個,說話軟潤得像糯米。他介紹了手術的大致情況,說會盡量沿著頸上原有的紋路開刀,這樣恢復后傷疤也看不太出來。還說為了日后美觀,要把腫塊切碎取出來,可以減少開口,但這樣手術時間會長一些。

我說謝謝,然后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麻醉師開始給我打麻藥,我要他數三個數字,這樣我就知道開始了。他開始數數,一,二,三,我躺在那,兩幅畫在我眼前交錯,懸崖之巔的房子,那個艱難地爬向那座房子的女人。然后,所有的意識成了空白,成了我怎么也握不住的風。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過來,像是從一個漫長的過往的夢里醒過來,又像是從死亡的懷抱里逃脫出來,我看到了光,我的眼睛下意識瞇縫起來。我有些恍惚,我看到了一個微胖的孩子,那是薔薇,她手里拿著一束粉紅的康乃馨?!皨寢?,你終于醒過來了!”她的眼睛濕潤。我躺在病床上,手腳都沒什么氣力,我軟軟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臉如此溫順,我幾乎忘記了之前她那張冷冷的臉?!澳闼撕镁??!笔翘飿宓穆曇?,他這次說話的時候不再撇嘴,平日臉上那種不屑也蹤跡全無?!搬t生說手術很順利?!薄澳乔衅Y果呢?”我問?!澳莻€還要等一周,沒那么快?!蔽颐嗣弊由系陌准啿?。我記得我九歲時頭被一個欺負我的同學砸破,醫生給我綁上的紗布,也是這樣的手感,細微的褶皺,有些蓬松,有些粗糙。

出院第二天,薔薇的同學青青的媽媽給我發了條微信,問薔薇有沒有空去她們教會。我剛到美國時參加過教會的聚會,先是聚餐,然后一起讀《圣經》。田樺不喜歡,說他們的終極目的就是要你捐錢。我倒不這么看,但我不喜歡被束縛,這么多年一直遠離教會。但這次,我跟田樺說還是讓薔薇去教會,也許能交點朋友,疏解一下心情。田樺說了很多理由,覺得去了也沒用,我知道他可能還是落腳在錢上。我和他爭論了很久,與其說是和他爭論,不如說是和自己,一方面,我自知讓她去教會目的太功利,況且薔薇還小,對這些形而上的東西尚缺乏分辨力,另一方面,這么多的事情如潮水一般嘩然而至,個體實在太渺小,就像一粒流沙,相信有一個比自己更強大的力量在安撫你,指引你,心中有信,多令人寬慰。只是我自己做不到,我已經過了“信”的年齡,我不知道自己該信什么,耶穌,佛祖,還是命運?我只能一個人站在懸崖之巔。

一周以后,我的切片結果出來了,是良性的。我接到護士電話的時候,正和薔薇在costco買東西。周圍人頭攢動,我忍住了淚水,我說薔薇我們去海邊走走,有個朋友推薦了一處海灘,風景好,人還少。她有些詫異地看看我,沒有說什么。

我們沿著133線路開,山路蜿蜒在無邊無涯的荒野里。我想起二十年前,我第一次來南加州,朋友帶我去看海,開的就是這條山路。二十分鐘后,我們抵達了拉古拉的半月灣海灘,正是黃昏,我們沿著鋪著黑色柏油的小徑走下坡,路有些滑,我們慢慢地走下去,風漸漸有了咸味,海一點點出現在眼前,大海如冬日的星空一般遼遠,海水是那種暗綠的顏色,綠寶石一般沉靜地展現在眼前,海風細碎,黑色的海鳥在上空盤旋。我望向了海灘的左側,那里是一處懸崖,懸崖上孤零零地屹立著一棵柏樹。如此熟悉的畫面!我吃了一驚,那不正是那棟房子里掛著的那幅畫嗎?我想了想,有些釋然,拉古拉是一個旅游勝地,這個海邊的小城有數不清的小畫廊和數不清的藝術家,富人們經常購買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家的作品,期待他們成名后作品升值。而這些小畫家們,最常畫的就是這附近的風景。

“媽媽!”薔薇叫了起來,她的手也指向了那處懸崖,“我經常夢見的懸崖就是這里!”

“你確定?”我吃驚極了。

“確定!”薔薇說,“你仔細看,懸崖中間還有棵樹呢!“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懸崖中間的地方長出了一棵松樹,也是南加州海邊常見的樹種。

“媽媽,我們之前來過這里嗎?”薔薇疑惑地問。

我在記憶的深海里打撈著漸漸干涸的往事,破碎的記憶從過往的夢里閃現。我想起來了!八年前,我們剛搬到南加州的時候,就來過這個海灘,這個地方的海浪很特別,分別從兩個方向打過來。后來,我們經常去茉莉花路的那個海灘,就再也沒來過這邊的海灘了。怪不得剛才下坡的時候我覺得好熟悉。

這時候,我聽見有人在揮動著雙手,一邊還在叫著什么,我和薔薇順著他們的方向看過去,不遠處一個黑色的浮游動物不時露出背鰭,在暗綠的波浪里自由地游弋。

“媽媽,這是鯊魚嗎?”薔薇問。

“不是吧,鯊魚多嚇人,應該是海豚吧?!蔽艺f。

“鯊魚和海豚都會有背鰭露出水面,不過,它們的鰭不一樣。海豚的鰭的尾端是圓的,不是很鋒利,而鯊魚的鰭是三角形的?!彼N薇說。

“你知道得真多?!蔽矣行┵M勁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十三歲的她已經比我高不少了,“管它是什么呢,反正它們不會傷害到我們?!?/p>

我目送著那不知名的生靈朝著遠離懸崖的方向越游越遠,有清爽的風從我心頭掠過,我對著大海兀自微笑了起來,拿出手機,我給田樺打了通電話:“我們放棄吧,那棟房子?!闭f完,我覺得心口有一絲尖銳的疼,但下一秒,我覺得胸口像是搬走了一塊久遠的石頭,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呼出那口氣。睜開眼,還是那一片無邊無涯的綠海,碧綠的水從兩個方向朝我涌來,我看不到海豚,也看不到懸崖,只看到薔薇在海灘上奔跑的背影。

兩周后,我們和賣家以及蘇珊的律師再次商談。賣方的小個子律師是個厲害角色,他找到了當時給房子報價的另外幾個中介。他們的反映是他們的買主完全可以出更好的價格,按照慣例,他們等著蘇珊還價的時候再加價,但還沒有等到就被告知賣家已經選好了買主,顯然蘇珊沒有履行她的職責,沒有給賣家爭取最大的利益。我們也不再要求買下房子,只要求賠款。蘇珊的律師說這就好辦了。蘇珊買了保險,由保險公司出錢,但是談判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順利,蘇珊那個女律師欺負我們沒有律師,不停地壓價,我又是個沉不住氣的,覺得隨便拿點錢就可以了。最后一場談判,田樺找了個理由把我支走了,說保證談個好價錢。我說好吧。我找了一家星巴克,要了一杯咖啡,咖啡很苦,我加了很多糖。兩個小時后,田樺給我打電話,都談妥了,回來簽字吧。談判結果還算不錯。蘇珊的保險公司賠了我們好幾萬律師費和一些房子差價,不過算起來,那差價和我動手術自己付的費用差不太多了。

簽完字,賣方的律師意味深長地對我們說,謝謝你們!我突然想起那次聽證會結束的時候,田樺跑到賣家律師前面和威爾遜說蘇珊的壞話,我看了一眼田樺,他的眼睛望向了別處?;厝サ穆飞?,我問田樺:“那天你故意的吧?”他笑了,“你想想,誰也不愿意吃虧,只能找一個出了錢也不心疼的主,那就只能是蘇珊的保險公司了,所以我只能旁敲側擊賣方的律師了,不然,這個局怎么破?”原來,這個局的突破口就是蘇珊,我吃驚地看了一眼田樺,不知道說什么好。

那天我和田樺去一家意大利餐館大吃了一頓,慶祝平生第一次官司的結束。算來算去,我們沒有虧,也沒有賺,房子沒有了,我的身體也基本恢復,薔薇還在做漫長的康復,去凱瑟琳那里,也去青青的教會。我給她安排了很多活動,水球訓練,拉丁舞,畫畫,我做司機,每天載著她東奔西跑。她最喜歡的是畫畫,可以一坐好幾個小時。我問了她幾次,她還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不過基本上沒有自殺的念頭了。太忙了,她說,好像都沒有時間想這些了。能做的也只能是這些了,剩下的,就只能交給上天。

一年后的春天,青青邀請薔薇去她家的生日Party。青青就住在雪地小區。生日聚會結束后,我去接薔薇的時候,特意繞了點路,把車子停在了山頂的公園里。

我們站在山頂上,正是雨過天晴,天上的云的樣子太奇異了,像是小時候彈棉花的人彈出的一堆舊棉絮倒懸在空中,那一團團巨大的棉絮又如一個個倒掛的懸崖。我看得有些發呆?!斑@叫乳狀云,我們科學課上學過的?!彼N薇說。我的眼睛瞥向她,她的眼睛可真大啊。我握緊了她的手。那棟我曾經心儀的房子就在云海之下,懸崖之巔,山頂的風很大,吹動了浮云,一排排懸崖狀的云朵慢慢向我涌來,而那懸崖之巔的房子便如時間一般,慢慢后退。

責編:李京春

猜你喜歡
蘇珊薔薇律師
大大行,我也行
“新婚姻法”說道多 聽聽律師怎么說
薔薇滿架,好眠一夏
“建設律師隊伍”:1950年代的律師重塑
花開恣意是薔薇
我遇到的最好律師
心有猛,細嗅薔薇
最高貴的導盲犬
最高貴的導盲犬
怎樣才算是真正的律師?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