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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大運河

2024-05-08 19:56
中國攝影家 2024年5期
關鍵詞:大運河運河攝影

我就想埋頭去干,扎扎實實地做一個真正的攝影人,就這樣過一輩子。

李德林(以下簡稱“李”):湯老師,請你先講講是怎么開始接觸攝影的。

湯德勝(以下簡稱“湯”): 我很幸運出生于攝影世家,我叔父湯影輝1923年在上海照相館學習人像攝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回到我們老家,自己開了影輝照相館,生意很好。我七八歲時就幫店里干活,幫忙擦玻璃板底片、漂底片、洗照片,所以耳濡目染,就慢慢對照相有了一點認識。1960年我進照相館開始學習人像攝影,師父湯影輝是我的叔父,也是我的養父。在他身邊五年多的學徒生涯中,我不僅學到了人像攝影和暗房沖、洗,制作玻璃干版及放大等技術,而且學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

李:你在部隊工作了幾年?一直從事攝影工作嗎?

湯:我1965年入伍,在部隊待了近五年,一直從事軍事攝影。部隊里的相機品種較多,膠卷也充足,很多膠卷都過期幾年了,沒有人用。我去了以后,把過期的膠卷拿出來拍攝,并且自己配藥、沖印、放大。遇到有重要的活動,領導第二天就可以看到照片,他就問現在是誰搞攝影,從哪里調來的這么好的技術人員。后來因我家庭的海外關系,部隊難以留用,我就復員了。

我從部隊復員回來,退役安置辦公室開給我一封介紹信,讓我返回農村老家,這個超出我的意料,給我的打擊很大。

李:回到農村你還有條件攝影嗎?

湯:我從部隊回到老家時,我爸爸說,兒子啊,是我害了你。我說沒有,種田不是很好嗎?年輕人正好可以得到鍛煉。盡管我嘴上這么講,但那時候年輕,還是要面子的,同年當兵的戰友復員后大部分被分配到公檢法部門工作,還有一部分去了工礦企業工作,而我一回來就回家種田,心里確實不是個滋味。那段時間我消瘦得厲害。我叔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說,我知道你手里沒有相機日子不好過,你拿著相機,想拍什么就拍什么。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他后來就給我一臺120海鷗牌照相機和一輛他用過的舊自行車。那時候沒有公路,我就騎著自行車帶著水壺,一口氣拍完了三十多個膠卷。

何漢杰(以下簡稱“何”):那時候你主要還是在常州范圍內拍?

湯:我騎著自行車邊走邊拍,不知不覺走了很多地方。那時候我姑媽姑父在洪澤縣政府工作,姨媽姨父在揚州工作,親戚們知道我的遭遇,我走到哪里他們就收留我,這樣就解決了我的吃住問題,而且姑父還專門陪著我拍攝了洪澤湖周邊的漁民和船隊景象。就這樣我一路拍過來,順理成章走上了自由攝影人之路。

李:那不得了,那時候照相機多是用來拍紀念照的,而你能拿來自由地拍。后來因為拍得好進了文化館?

湯:那時候大環境不好,我就想埋頭去干,扎扎實實地做一個真正的攝影人,就這樣過一輩子,沒想到也遇到了阻礙。我有一次在丹陽陵口的運河旁拍攝,一個胳膊上戴著袖章的人抓住了我的相機,說你有什么資格來照,你是報社記者嗎?我說對不起,我剛從部隊出來,我的親戚都在這里勞動,我想在工地上拍點照片。他就對我說,這里面那么多人,身份很復雜。說著,啪,一把把相機拉下去,我含著眼淚把相機撿了起來,把上面的土擦干凈。

在這個情境下,我回到家,心情不舒暢。我的叔父很好,他做我的工作,說你今后可以選一些自己拍攝的優秀照片去報考縣文化館,也可能會扭轉你的人生之路。他這話給我指明了方向,促使我更加勤奮地去創作。于是,我沖破了阻礙,到第一線去拍,就這樣跑了一年,第二年我就去考文化館,選了20張照片,放到十寸大。但是事與愿違,我沒有被錄用。我又回家去,卻發現我叔父在遭罪。那種情況之下,我不敢接近他,他也不希望我看到他的境況,可能怕我看到了心里難受。我就避開了,回到照相館去配藥水、沖膠卷,那天晚上是含淚在洗照片。叔父回來時還帶一點笑容,說你上次還有一些膠卷沒有放大,我這里有紙給你放。那時候還是私營,后來照相館改為公私合營,我叔父就沒有權了。在這種情況下,我一直咬牙埋頭苦干,老老實實地拍照片。第二次再去考文化館,已經是三年后了,但還是沒有被錄取。后來第三次去考,到1973年底才得到了去上班的通知。上班以后我才知道,縣軍管會領導對人家說,三年前我就看到小湯的片子拍得不錯,他年紀輕,社會關系他也不清楚,不能歸咎于他。因為這個軍管委主任的同意,我才去的文化館。所以我去了以后,努力工作,認認真真把上級交給的任務完成好。與此同時,我還搞一點自己的創作,仍然情系可愛的農民和上山下鄉的農村知青們,將拍攝他們的生活作為自己的拍攝專題,并采用了“釀酒式”的創作方法,就這樣慢慢積少成多。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我記錄下了很多珍貴的資料。

李:你拍大運河的這些照片,是完成工作任務嗎?當時有什么樣的動力和想法?

湯:不是工作任務,我沒有資格給報紙投稿。我的底片藏在家里沒有動,直到2013年江蘇省文化廳和文物局為我舉辦了我的大運河專題攝影展并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官員來剪彩,我拍攝的大運河作品才得以亮相,并最終得到了社會的贊賞,而且就是這么一個展覽為中國京杭大運河的申遺加了分。

那個時候所謂的生活也就是農民的生活。1968-1985年這一段時間當中,因為農村沒有公路,出于運輸灌溉需要,基本上在疏浚運河、整理運河、興修水利,修建水閘和船閘。那個時候我用相機去記錄社會生活,非常關注這方面的攝影題材,因為我不僅是軍人,也是農民,這給我的動力最大。

李:確實當時很多攝影師是報社記者,或者政府宣傳員,都是因為工作關系,拍得多了,后來才有拍生活的意識,而那時候你是個人主動行為。

湯:20世紀70年代基本上看不到人拍照,拍生活拍農民的則更少。那時候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20多年,全國仍以農業生產為綱,所以我就覺得應該情系農民。我對農民有這么深厚的感情,是因為我覺得不公平,在肚子吃不飽的情況下,他們還是那樣喊著號子勞動,實際上是沒力氣干不動了,用那個聲音來給自己鼓勁。我當兵時,覺得解放軍很苦,回過頭來想想,農民比解放軍更苦。那時候我們部隊的津貼第一年每月是六塊錢,第二年七塊,直到第五年是十五塊,但那些農場的知青每月也只有十五塊錢的收入。我師父經常跟我講,你不要只看到粒粒皆辛苦,現在,那些農民和知青是愚公移山、鐵肩擔道義,全憑著他們對祖國建設的赤膽忠心。所以運河上民工真實的勞動生活場景是我要拍攝的主要對象。

李:你從拍照片或者找工作開始,一直延續拍攝大運河這個題材,你是什么時候有意識要延續這個拍攝主題?

湯:古運河是我心中的母親河,我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運河邊,我從小就在運河邊戲水,推開窗戶就能見到運河上來來往往的船隊和點點白帆,清晨經常被運河碼頭搬運工的號子聲吵醒。從小我的書包里就有一只德國產的小快鏡。有一次我們在鎮江諫壁,看到成千上萬的農民正在疏浚大運河,有一個指揮部的領導,他看見我在那兒拍照,就拍拍我的肩膀說:“小鬼,你這個片子要拍趕快拍,這里半年以后水一放,就再也拍不到河底下人山人海的景象了?!庇谑俏颐靼琢伺倪\河的迫切性。另外,我自己也感覺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類似這樣重大的運河建設工程難得一見,值得留下一些影像資料。

這些照片越拍越多,我就想用這些照片做一組幻燈片,可以進一步讓領導了解我,知道我還有這個技術。我想起了1965年我曾經在部隊用底片拷貝過幻燈片,在電影放映之前加映“戰士訓練”的故事,并且曾經得到部隊領導的贊賞。于是我將所拍運河民工的底片分別拷貝成“大干快上”“工地炊事班”“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等專題幻燈片,并贈送給有關電影放映隊,讓他們在工地上放映時作為新聞記錄加映播放,贏得了民工們的一陣陣掌聲。這一做法又得到了大運河指揮部領導的充分肯定。這一次次的成功讓我感受到了專題攝影的魅力。有一次,我拷貝了一組“沸騰的水利工地”幻燈片,還配著毛主席語錄歌,放映員直接拿話筒介紹每一張照片背后的故事,當時轟動了全場。之后,大運河專題攝影作品還制成了流動展板,被拿到各公社工地上巡回展出,民工們特別喜愛這樣的流動展覽,他們看懂了一張張照片背后的故事,也看到了自己的親切形象,感到格外興奮。就是在這樣一次次我所做的有突破性的工作后,我得到了縣領導的表揚,作品也得到了老百姓的肯定,這是我在縣文化館工作時感到非常驕傲的一件事,也讓我明白了專題攝影創作的意義,于是我更加堅定了專題攝影創作的方向。1983年我被評為縣里的勞動模范,當我走上領獎臺,拿到勞動模范獎章掛在胸前的時候,眼眶一下濕潤了。

何:你退休以后的二十多年還一直在拍運河,拍運河的歷史遺跡?

湯:我在2001年提前8年辦理了退休,之后整理過去六十多年里拍攝的底片,同時也繼續作為一個自由攝影人再繼續拍攝運河兩岸的人與事,繼續尋覓運河兩岸的歷史文化古跡。

從90年代開始,國家的建設突飛猛進,古運河的建設也掀起了高潮,好多古橋因為滿足不了現代船只的航運要求要被炸掉,我很心痛,覺得我們幾千年文明的國家不能這樣輕易毀掉歷史遺跡。有一些城市為了保護歷史文化遺跡開始重新規劃,繞道古運河開挖新的運河。2004年前大批船隊仍然橫穿常州城,常州運河古城就是2001年動工,在城外郊區挖了新的運河,于2005年開始正式通航,能通行千噸以上的貨船。

每當我看到有橋要拆的時候,就趕快趕到現場記錄下來,這樣我搶拍了不少具有歷史文化價值的古運河照片。2020至2025年間,常州段的新孟河、魏村德勝河船閘、鎮江諫壁的船閘及無錫至蘇州段的運河在1949年以后進行第三次新建,改造船閘,進一步放寬加深河道。如今各地都在不斷改造和建設更為壯觀的新運河和運河文化公園,所以我在2023年3月初至9月上旬又組織了十多位攝影家再一次萬里朝圣,拍攝了浙東運河、京杭大運河和安徽、河南的隋唐大運河遺址,為世界遺產中國運河又留下了一批新的影像資料。

何:你是什么時候從江蘇這一帶往河南,往北走的?你從常州出發,有意識地拍了整條大運河?

湯:我爺爺是教書的,他經常給我講述千年古運河的故事,給我講運河兩岸的文化為什么格外發達,運河兩岸為什么出了那么多狀元和進士,還講運河上的洛陽是十三朝古都,而南京是六朝古都,哪個朝代在何地建都首先要開鑿運河,所以隋唐時期開挖了永濟渠等古運河,我由此得到不少教誨。1999年、2010年我帶了4個影友先后趕往洛陽、鄭州、滑縣、??h、新鄉市以及鞏義縣永昌陵,回來又到臺兒莊和淮北隋唐大運河遺址,一路走一路拍了不少膠片,這些片子中的部分2013年亮相在我的中國大運河攝影展上。

1965年起,我在北京服役的幾年中,部隊野營拉練到通州、河北、天津等地,只要有機會,我總想去看一看當地的古運河地段,這也是我對運河的一種情結。1994年我兒子大學畢業后去北京工作,我為兒子、兒媳倆人在運河的盡頭——通州工貿大廈買了一棟公寓房,在樓上就能看到通州的燃燈佛舍利塔,讓他們看到運河就想到家。

我的照片,力求第一是真實,第二是有生活,第三是有生命。

李:你不是宣傳人員,也不是報社記者,所以你在拍運河兩岸生活的時候,大部分畫面比較自然。那個時代擺拍流行,你的拍攝是很難得的。

湯:我從部隊復員回來以后的五年中,是一個自由攝影人。1973年12月我考進了原武進縣文化館,剛到文化館那三四年,掛個攝影員的工作證,人家也不理我,其實,那時候報社已經有攝影記者了。但是,在我拍大運河的日子里,卻沒有看到過現場有攝影記者在拍攝,我說太可惜了,這個不記錄下來,幾年以后都變得面目全非了。當時如果要擺拍的話需要有資格和經過組織領導的安排,并且還要通過政審,所以在那個年代我是沒有資格去組織擺布的,只能偷偷拍攝。

李:看你的作品,發現你拍照時特別注意角度的選擇和變化。有一張拍運輸隊收稻子在水中前行的照片,是爬到一棵樹上拍的吧?

湯:有時候拍攝條件有限,我就充分利用當地的資源來補充自己的不足,樹的制高點就可以充分利用。有一張拍民兵晨練的照片,我就是在高郵湖和邵伯湖之間發現了一棵樹,爬上去以后構好圖按下了兩次快門,回去沖好膠卷一看,才發現鵝群之中還有一只領頭鵝在那兒指揮,感到格外興奮。

拍這張照片背后還有一個故事,因為我爬的楊樹上的刺毛刺得我身上出現十多處大小腫塊,又疼又癢,后來趕到我姨媽家用肥皂擦洗,才減輕了疼痛。

何:雖然很多拍攝角度不用去刻意找,但是你必須親近運河兩岸老百姓的生活,才能拍出動人的照片。

湯:生活是創作的源泉,只有深入漁民、船民等運河兩岸的百姓人家才能拍攝出有深度、有高度、有溫度的作品。

在拍攝運河的日子里,我除了背著相機和膠卷,還自帶干糧和一條軍用被。拍運河就和民工住在一起,拍船民就借助著船艙宿夜。一路上所帶的干糧是我夫人和母親用炒好的大麥磨成的粉,加上糖精片,開水一沖就是一頓美餐;我母親還給我用煮熟的胡蘿卜曬成干,供我路上充充饑;當然身上也帶著糧票,走到古鎮的時候,可以補充一點食物。1970年我跟隨鎮江地區第二航運公司輪拖運輸隊(拖有四十多只大木船),跟蹤拍攝他們的水上小學。船隊從宜興裝各種水缸運往山東棗莊,我和新華社記者周浩榮一同登上了船,我倆一直住在船艙里,和船民們同吃同住了十三天,一路上我們拍攝到了水上學校一年級至五年級的船上教學,及為船民們掃盲的三個班,這八個班分別開設在五條木船上,其中有兩個復式班。就在流動的船上,我們觀察到了船民、老師和學生的生活,拍攝到了水上學校老師的教學現場、學生的學習狀態和掃盲班的船民故事。這些生動真實的場景為我們提供了創作的機會,讓我們收獲了很多作品,也為水上學校留下了一段難忘的歷史。1988年我又一次找到了水上學校的老校長,想再拍水上學校,經了解,1984年國家出臺了船民和漁民可在陸地定居的政策,1985年水上學校因此解散,小孩可以就地上學。之前拍的照片成為不可復制的記錄。

李:你有一張幾萬人一起修運河的照片,場面震撼,還有人說你模仿薩爾加多?

湯:2018年《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締結40周年之際,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和旅游部駐日本辦事處和中國日本友好協會給我發來邀請函,邀請我的“大運河攝影作品展覽”赴東京展出,為周年慶典祝賀。展覽在東京開幕后,日本寫真協會特邀我們去參加他們的座談會,當時有一位攝影家說我這張《萬人疏浚大運河》照片與巴西攝影家薩爾加多拍攝的《塞拉·佩拉達金礦》雷同,問我有什么感想,我聽到之后還有些疑惑。薩爾加多的名字我知道,但對我有沒有影響我不知道。這兩張照片從內容上看,薩爾加多照片上的那些人是求生,而我拍的是我們中國人民為整治大運河、建設自己的祖國而做出貢獻,從中看到的是我們中國人民艱苦奮斗的精神;從時間上看,薩爾加多的作品《塞拉·佩拉達金礦》是1986年前后拍攝的,而我那張照片是20世紀70年代前后拍攝的。此時他們才認識到我的作品創作時間比薩爾加多的那幅作品早了10年。經過這番討論后,他們對我的大運河展覽給予了更高的評價。

李:那張照片也是影像作品中一個經典的歷史瞬間。

湯:是的,那是京杭大運河疏浚工程中的一個經典瞬間。

在中國農民生活極其艱苦的年代,靠一鍬一鍬、一擔一擔、一筐一筐的人工疏浚、拓寬、深挖中國古老的京杭大運河,這就是中國人民特有的為社會主義建設團結一致、艱苦奮斗的精神,中國農民和廣大知青是我們祖國建設的棟梁!我在現場常常被他們的號子聲所震撼,被他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所感動,在現場我只恨自己帶的膠卷太少,只恨自己肚子餓的時候無力奔波,否則我會拍到更多類似這樣的好照片。

李:你大運河題材的作品在大陸一些大型展覽和臺灣多個城市展出,還應邀出國到日本、美國的美術館展出,并被很多機構收藏,大家為什么喜歡,你有什么感想?

湯:感想蠻多的。因為我自己一直喜歡大運河的專題攝影,所以持續拍了60多年,我認為在攝影創作上要堅持走自己的路,要不斷地超越自我。十年磨一劍,對于專題攝影的創作要舍得花時間,強調以攝影作品背后的故事、作品的內涵為重,這樣的作品才能留得住、傳得開。所以我的大運河專題作品受到國際藝術界的好評,在美國洛杉磯展出時,我榮獲了“國際攝影杰出攝影家”稱號,在日本也受到了日本寫真攝影協會和中國駐日本大使館大使的高度評價。

另外,從感情來說,攝影人帶著自己的情感投入創作,才能創作出有高度、有深度、有廣度甚至有溫度的作品來,你自己都沒有感動,就按下了開門,你拍的片子能感動誰呢?這是我在部隊五年中學到的最珍貴的一課。因為有高度、有溫度的片子,全世界都歡迎。我的照片在法國展出,美國休斯敦國際攝影節主席鮑德溫在開幕式上看到,馬上就邀請我到美國辦展,而且還到我家里來采訪,這是我想不到的。萊斯大學也邀請我去做了兩場演講,講照片背后的故事??偨Y的時候,鮑德溫主席就說:我把他的展覽邀請到我的國際展當中,專門開辟一個板塊,16個國家的展覽中,唯有中國的湯德勝先生的展覽的叫發現展,這個標題和其他的標題不同,是我們發現了幾十年前的寶貝,把它們挖出來了。我的作品到美國休斯敦展出以后,紐約大學藝術學院的院長帕德里夏帶她的兩位研究生來我家中探討,又把我的展覽邀請到美國總統畫廊展出。這樣一來,我就明白這些照片的分量了。此外,我的照片在日本展出,大使館的大使對大運河深有體會,展覽完了以后他請我們去吃飯。他在宴會上說,我看到你的作品很親切,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日本寫真協會、朝日新聞聯盟兩個會長邀請你到他那里去赴宴,去演講。他說我到中國去了好多趟,我們和中國辦了很多次聯展,我覺得你是用心去創作的,與中國其他攝影家的作品風格截然不同。從我過去展出的項目和他們反饋的信息中,我覺得我的照片,力求第一是真實,第二是有生活,第三是有生命。美國的報紙也說,我們現在就要看你這樣有生命的片子。

更重要的是,我記錄的都是普通人,因此我的展覽來看的人特別多,深受他們歡迎。比如說2012年“知青??——穿越時間的重量”展覽,本來展出一個半月,結果展了四個半月,我們已經筋疲力盡了,但不斷有各地的知青團來觀展,把展館周邊的交通都弄得堵塞了,交警還找我去談話,我說我沒有請他們來。他們為什么這么熱愛去看這些片子,因為他們從中找到了他們的影子,看到了他們的過去,還要讓他們的子孫也來看這個展覽。連外國人也來看這個展覽,捷克的大使說,真奇怪,一個攝影家變成了明星,那么多觀眾都排隊與作者合影留念。這位大使還說開幕的時候第一場現場觀眾太多了,他都沒能擠得進去,但他看到外面的老知青們已經泣不成聲了,這就證明了這個展覽的感染力是非常強的。本來9月底閉幕,我就想把展覽撤了,但領導出面說,很快國慶長假,我們當地的賓館、飯店要靠這個展覽興旺起來,所以后來一直延續到10月10日才閉幕。觀眾的歡迎證明我們攝影家的汗水沒有白流。

李:你最近要出版一本大運河的作品集?

湯:馬上就要出版,樣書已經出來了,上下兩冊,八百多張圖片,分十個部分:上冊是疏浚大運河、抗洪救災、發展下的消失、流水的城市四個部分,下冊是運河人家、運河浪漫、知青、祭與禮、為時代造像、航拍大運河六個部分。

這本《運河存影》是我向中國大運河申遺10周年獻上的一份禮品,也是我向母親河表達的一份敬意,還是我想留給子孫后代們的一份難忘的記憶。

我們攝影人創作要源于生活,要取之于民,回報百姓。

李:你不僅拍傳統題材量大質優,還特別注重創新,80年代你的那幅《太陽與人》的作品,當時在攝影界爭論了很久,請講講這一段經歷。

湯:你的問題挑起了埋藏在我內心的記憶。第十五屆全國攝影藝術展覽,我投了署名“易水生”的作品《太陽與人》,引起了爭論。當時為了我這張作品,延期頒獎。展覽開幕之前發問卷給觀眾,問同不同意《太陽與人》獲十五屆全國影展的金牌獎。這個問卷我也拿到了一份。問卷發出去三千份,收回來兩千份左右,其中一千六百多份都是贊成的,所以這個金牌獎也可以說是觀眾選出來的。

這幅作品創作的緣起是《毛主席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紅太陽》這首歌,我覺得我媽媽也是我心中的紅太陽,就創作了這幅作品。大概是1984年底,我家還住老房子,家里三樓空著,我就用三合板把窗戶全釘起來,屋里頓時一片漆黑,我又找人來漆了幾遍,把屋內改成灰色背景。之后我邀請到了一位女模特,指導我太太去拍,結果拍的時候,模特又不愿意了,就沒拍成。我還是念念不忘要創作這幅作品,但那時候趕上“嚴打”,模特找不到,我也不敢拍了。后來我就天天到新華書店去看書,當時新華書店歸文化局管理,我有條件去看倉庫里沒上架的書,偶然間翻到一本外國畫家的畫冊,找到一張女性人體的胴體畫,覺得可以用于創作。那時候中國還沒有加入《世界版權公約》,我也懂一點法律,知道翻拍不存在版權問題,就拿回家翻拍了一張。我又去拍太陽,但當時因空氣污染很難拍到鮮紅的太陽,于是我拿一條紅領巾,往臺燈下一蓋,當作太陽的紅,就拍攝制作出了紅太陽。然后我在暗房里創作,彩色負片、彩色正片、人體……不斷試驗。等放大的照片感覺滿意了,我就勇敢地投稿。

這幅作品1986年完稿,1987年投稿,1988年頒獎。當時中央電視臺公布了金牌獎,沒興奮到半個月,我的美夢破滅了。我接到一個電話就說,你闖大禍了。組織上也告訴我說,人家都批判你,說你弄虛作假,套用外國畫家的畫,侵犯了國際版權,等等。一頂頂“帽子”扣上來,我也緊張起來。但是我心想,獲不獲獎無所謂,反正作品是我創作的,投稿時我也詳細講述了創作的經過,我問心無愧。當時全國很多報紙雜志不斷討論這件事,我等于是在攝影界一潭死水中扔了一塊石頭,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過了一年多,中國攝影家協會領導下來開座談會,我寫材料給攝協黨組,說既然這樣創作不好,那我自愿撤回我的參賽作品。后來他們派四位領導到我們縣里找我談話,說這是攝影藝術界的學術爭論,是1949年以來的第一次,而且在攝影界引起了一場風波,在這件事情里,你是做了貢獻的,你可能受了一些委屈,但為攝影界今后的發展起了一定的促進作用。

就在這種情況下,我碰到一個難關,有一天我家院子里出現一個包了很多報紙、雜志的包,我下班回家,我母親拿給我,我太太也看到了,知道了這件事的嚴重性。于是她們婆媳之間交流,說讓我不要再搞攝影了,風險太大。她們把我的相機藏到棉花被里。后來我就和我母親談話,她說,兒子,我求求你,不要搞攝影了。我聽了這話,心里五味雜陳。過了半年,討論還不結束,但我還是要拍照,我母親和太太沒辦法,就把照相機拿出來給我,結果相機兩個月沒動過,發霉不能用了。我太太就又拿錢給我買了一臺上海4A牌120新相機。

李:這件事當時影響挺大的。

湯:有人因此貶低我,他們看報紙的大標題很嚇人,就把“帽子”往我頭上扣。最嚴重的就說,你作為攝影家,靠這樣的欺騙手段拿國家級的金牌,都沒有人格了。但展覽開幕頒獎時,又通知我去領獎,主辦方覺得這個作品完全是成立的。

后來我還陸續拿了幾個銅牌獎,幾個銀牌獎,再后來又拿了一個全國一等獎,取得了一些成績。我自己也很勤奮,想盡量用自己的努力向別人證明我的實力?,F在看來,當時的70多篇正面文章、100多篇負面文章,至少有一個作用,那就是影響了一批攝影人,大家認可了觀念攝影創作。

李:你獲得第三屆中國攝影金像獎提名,還獲得第八屆中國攝影金像獎,投的是大運河的作品?

湯:獲金像獎提名是1996年,獲金像獎是2009年。投的是以拍運河兩岸為主的照片。照片是我自己放大的,全部放到十六寸。放大了以后我把兩個朋友請到家里,用他們的眼光來選,我大概放了60張,他們選出50張,后來我調整了兩張,就這樣寄出去,獲獎了。

李:2014年大運河在第38屆世界遺產大會上獲準列入世界遺產名錄。2013年你辦大運河的展覽,是為了配合大運河申遺嗎?

湯:是的,當時展覽名稱是“‘以世界的名義守護運河——大運河常州段申報世界遺產”。這個展覽我們2012年就開始籌備,2013年開展,是全國第一個大運河展覽,目前為止在國內外共展出了40多場。

李:大運河申遺的過程中,你的影像還發揮了作用。

湯:2013年韓國籍世界遺產專家姜東辰觀看了我的大運河作品展覽,用近2個小時看了328幅作品,并用韓文題詞“祝大運河申遺成功”,對展覽中的作品給予了高度評價。

在征得我的同意之后,姜東辰還翻拍了我80多張疏浚大運河的老照片帶回聯合國,據說我的大運河展為中國大運河申遺加了分,做出了貢獻。

何:這么多年的拍攝中,你肯定有不少自己獨特的攝影理念。

湯:我從事攝影創作已經走過了60個春秋,喜歡拍系列化的作品,復旦大學顧錚教授給我總結為釀酒式的創作方法,幾十年如一日,慢慢積累。我有幾點自己的體會:

第一,我們攝影人要立足時代,拍老百姓喜聞樂見的題材。這個時代賦予我們創作的題材太豐富了,我要感謝這個時代。我經歷過缺吃少喝的年代,知道農民手拉肩扛的艱辛,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所以我拍的對象多數是農民,是日常生活中不起眼的人,這是生活真實的記錄,所以能打動人,受百姓歡迎。

第二,我們攝影人創作要源于生活,要取之于民,回報百姓。我一直想,也跟學生講,鏡頭不是鏡頭,鏡頭是你的心頭,所以說你有了這個心頭在手里面,你就應該情系百姓,不管哪個藝術門類,都要靠作品來立人,靠作品來說話。

第三,運河的源頭是人,拍大運河不能只拍運河的符號,更多的應該記錄運河兩岸的人、事和歷史文化的積淀,注重運河作品的內涵,用我們的作品去呼吁人們保護我們心目中的母親河。

第四,我覺得作品要走出去,要講好照片背后的故事。大運河是一項世界工程,要用大家都接受的眼光和角度去拍,去展示,講出背后的人類共通的故事。我的作品曾在中國臺灣地區六個城市展出,也在法國三個城市、美國三個城市、日本兩個城市展出,我帶著照片走到海峽對岸講中華故事,走出國門講中國故事,在這一點上,我自己覺得還是能交出一份不錯的卷子的。

何:到今年,你已經拍攝了60余年,之后還有什么新的創作計劃嗎?

湯:我心臟動過手術,所以不能太疲勞。但我有兩個愿望:

一是竭力培養好下一代攝影人,開展攝影創作交流。退休23年來,我把家里基本上辦成了一個業余的攝影培訓基地,主要開展攝影技術和藝術方面的傳、幫、帶的培訓和交流,注重樹人立藝。我的學生中有曙光小學的校長,攝影教育從娃娃抓起,他做得很好;南京藝術學院攝影系曹昆萍教授經常帶研究生來研究我的創作,還把研究生的作品帶過來我們一起交流;江蘇理工學院攝影系的鄧銘老師帶著一批批攝影學員到我家里來舉行作品觀摩和理論研討會;英國在江蘇常州辦的威雅學校攝影班的師生每年暑期都到我家里來舉辦他們的展覽作品分析研討會。此外,一些離退休老同志想玩玩相機,也經常來我家里交流。我每年接待10多批這樣的交流學習團體,但我總覺得自己貢獻不足,仍希望以有限的精力點燃自己照亮別人。以上的交流、教學、研討全部都免費,有時還供應一頓便餐。

二是學好無人機的使用。我近兩年的小飛機拍攝均由我的徒弟丁婷和金閃輔助完成,現在運河變化很大,值得留存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多,需要通過小飛機來進行航拍記錄。

作者簡介:

湯德勝,1947年生,江蘇常州人,國家一級美術師。1985-2014年歷任中國攝影家協會理事、江蘇省攝影家協會副主席、常州市攝影家協會主席。1996年獲中國攝影金像獎提名,2008年被中國攝影家協會授予突出貢獻獎,2009年獲中國攝影金像獎,2011年被美國職業攝影師協會(PPA)授予國際攝影杰出貢獻獎。1975-2017年,共有150多幅作品在國內國際攝影藝術展覽中獲獎。1987-2008年,先后應邀赴羅馬尼亞、新加坡、日本大阪、泰國曼谷、哥倫比亞和中國臺灣地區舉辦個展;2012年先后在常州運河五號美術館、張家港第五屆長江文化藝術節、海南省首屆國際青年藝術節(??谑忻佬g館)舉辦“知青—穿越時間的重量”作品展;2013年應邀在巴黎舉辦個展;2014年應美國休斯敦國際攝影藝術節主席鮑德溫之邀,舉辦“中國知青”攝影作品展;2015年應邀在美國總統畫廊舉辦湯德勝攝影作品展。出版攝影作品集《抗洪救災》(1991)、《江南水鄉人家》(1996)、《初涉人生》(1999)、《狂野非洲》(2001)、《知青—穿越時間的重量》(2012)、《中國大運河》(2013)、《三寸金蓮》(2019)等。

責任編輯/何漢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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