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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速、擴容與權力讓渡

2024-05-08 17:27劉煜
編輯之友 2024年3期
關鍵詞:人工智能

劉煜

【摘要】大語言模型憑借提速和擴容的速度屬性打造出與之匹配的時間節律,并以占有和瓦解連續性工作時間的方式對個體施加潛在影響。這同時也說明,大語言模型以時間的方式影響社會生產生活的過程,實質上就是大語言模型基礎設施化的過程。如何防止由此導致的人的主體性失位風險,將是日后與大語言模型互動時的要點所在。

【關鍵詞】大語言模型 社會時間 社會加速 時間暴力 人工智能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4)3-066-06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3.009

知識和技術的快速革新正在推動智能機器的發展與成熟,特別是在過去的幾年中,逐漸完善的大語言模型成為改變社會運作規則的潛在因素。大語言模型指采用深度學習技術,尤其是Transformer神經網絡架構,具有大規模參數并能夠處理自然語言的模型。Transformer網絡結構善于利用自注意機制處理序列性的數據。這種機制讓Transformer網絡能計算每一對輸入元素間的注意權重,從而有效地權衡每一輸入元素相對所有其他元素的重要性。[1]在自注意機制的加持下,大語言模型擁有了與人類相似的語言處理方式,并在文本生成、問題回答、對話系統等自然語言處理任務中展現出極強的智能化。

事實上,大語言模型甫一上線即成為各個學科爭相探討的重要命題。與探索技術迭代的工程師不同,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者更在意的是,這種前沿技術究竟會以怎樣的方式對人們的生活帶來深遠的影響。其中的關鍵命題包括但不限于大語言模型將如何改造人與世界、人與人乃至人與自我的關系。以ChatGPT為例,在圍繞ChatGPT的相關反思與討論中,有兩種觀點引人關注。一種觀點從技術賦權的角度出發,認為ChatGPT將帶動人類實踐領域的根本性價值重塑,如ChatGPT能高效生成各種模塊化或低創新度的文字,從而讓人類剩余出更多的時間開展更富創造力的工作,一場由新技術開啟的全新的浪漫主義運動或將就此到來。[2]還有學者指出ChatGPT抹平了人群在資源使用和整合方面的能力差異,讓“弱者賦權”成為可能,每個人都將因此擁有使用社會平均線之上的語義表達和資源動員能力進行社會性的內容生產和對話[3]的能力。另一種觀點則相反,他們認為即便是抵達高水準的智能化階段且可以在語言習慣上接近于人類,基于ChatGPT的文本布展實質上仍是一種抽象的、概括式的結構主義活動,目的是尋找最均平化的意義,其背后的哲學基礎是堅信真理潛藏在共性和普遍性之中。因此盡管ChatGPT的知識生產是無限的且會彌散在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但真正的有個性的、活生生的東西會越來越少。從這個意義出發,不僅人類世界的很多工作會被ChatGPT徹底取代,人類更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被迫跟隨機器來學習而不是相反,這勢必帶來某種意義上??滤f的“人之死”。[4]

這兩種觀點無疑都切中要害,但都未對另一些同樣深刻的命題做出回應,這讓人們對以ChatGPT為代表的大語言模型可能產生的具體影響缺少深層次的認知,其中就包括大語言模型究竟以怎樣的方式對日常生活加以改造?關于這一問題,作為現代性社會診斷視角和技術嵌入維度的時間值得關注。事實上,正如移動媒體提升交流速度的同時也帶來了工作時間與休閑時間的配比失衡一樣,在大語言模型的速度驅使與控制下,人們以往所建立的時間性制度同樣有被打散和重新排布的可能,進而生成更具不確定性的社會節奏與時間觀念。因此,本文從時間維度入手,展示大語言模型的內置時間性如何介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又如何進一步影響人們的認知與行動邏輯?;谶@一問題意識,本文首先闡述大語言模型的技術—時間屬性,這一屬性以提速和擴容兩種機制為其表征;隨后指出大語言模型憑借提速和擴容機制來構建新的工作時間節律,進而對社會和個體施加影響;最后,本文批判性地反思了大語言模型因速度而導致的時間暴力問題,并以此與曼紐爾·卡斯特“無時間的時間”主張進行對話,對即將全面到來的智能時代與人之境況做出一些有限的預測。

一、提速與擴容:大語言模型的技術—時間屬性

在以“社會學想象力”揭示時間秘密的諸多嘗試中,愛彌爾·涂爾干先驅式的解讀頗具啟示。他認為與其相信時間是絕對的和均質的,毋寧說時間從來就是相對的,是“同一個文明中每個人從客觀出發構想出來的”,[5]因而是集體性、社會性的。為此,他進一步提出了區別于機械時間的社會時間概念,用以描述一種組織個人生活、促成集體行動的時間框架。時間具有社會性意味著作為框架的時間不會是恒久不變的,而是隨著社會的變遷一再更迭。比如學界普遍認同的觀點是,古往今來,人類社會的時間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其中的主線是從自然時間經由標準時間而到達當代的彈性時間,[6]而后者更是被理論家頻繁錨定的討論重點,也是透視后福特主義下生產方式的演變和現代社會結構轉型的主要載體。

社會時間根植在社會,是眾多社會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技術是其中不容忽視的重要因素,它與制度、習俗、意識形態等要素一樣,在整體上給予個體和集體以特定的時間感受與時間經驗,并同時作為內在和外在力量調適著日常生活。在眾多技術與時間關系的思考中,羅伯特·哈?!凹夹g本身包含著它們自己的時間性”[7](20)的觀點大膽卻又富有創見。在其代表作《注意力分散時代:高速網絡經濟中的閱讀、書寫與政治》中,哈桑從技術發展史的視角出發對書寫這種延伸心靈技術的時間組織機制進行了細密的探究,在此基礎上,他指出書寫技術的時間意義就在于其開始“以加速度的形式”,將“那種嵌入身體與自然的時間”“普魯斯特式的和在現象學上源于經驗的主觀時間”,被“技術所生產出來的時間性所取代和控制”。[7](10)憑借對書寫技術中速度命題的揭示,哈桑推斷包括一切技術在內,正是由于它們的速度幫助它們完成了對“時間的組織管理”,也即“形成它們的時間語境或時間景觀”,所以一切技術“攜帶了時間”。[7](27)

大語言模型同樣可以被看作一種延伸心靈的書寫技術,因而與以往的書寫技術一樣,以速度為其鮮明的技術—時間標識。但不同的是,大語言模型的時間改造是在提速與擴容的雙重表征下被加以詮釋的,前者指縮短完成某一社會事務的時間耗費,后者則指擴充單位時間內社會任務的完成總量。前者在知識生產領域尤為突出,而后者則在更為廣泛的社會生產領域獨具潛力。

1. 提速:知識生產的簡化與增效

提速指大語言模型憑借強大的知識收集和信息整合能力,對知識生產流程的速度加以提升與簡化。以理解和整合大規模文本信息為最初目的而設計與訓練的大語言模型,在理解問題語境與隱含信息方面的能力更強,能夠針對用戶需求從不同文獻、知識庫乃至實時更新的數據中迅速而準確地提取與整合相關信息。這就意味著,憑借大語言模型強大的信息處理能力,人們求知的完整鏈條完全有可能被簡化為向大語言模型發出指令,然后等待大語言模型將云端的知識世界旋即呈現在人們眼前。從問題到答案間固有的時間損耗就這樣在大語言模型驚人的數據效率展演下輕松消除了。

當然,在瞬間完成知識的高度聚集,是早在搜索引擎時代就已締造出的知識神話。但與搜索引擎只能從互聯網信息空間中提取和羅列凌亂的、碎片化的知識文本不同,大語言模型在知識生產方面更具邏輯性和結構性,并且隨著技術的日臻完善,大語言模型對知識碎片的邏輯整合還將無限趨近人類語言的語義規律。進言之,在搜索引擎時代,人們面對海量的信息碎片時,尚需在各種碎片的刪繁就簡、沙里淘金中花費時間,若非如此則不能真正從信息中梳理、提煉出知識。而在大語言模型的流程再造下,這最后一點人類勞作的機會也會被取代,更為高效的機器將擔負從信息到知識的生產全過程,知識活動中原本由此在到彼岸的必要時距在強大的技術面前徹底坍塌,在問題提出之際,答案也緊隨而至的知識場景將變得常態化,人與知識間的關系就此發生改變。

2. 擴容:基于機器對話的自動化生產網絡

如果說大語言模型從提速中占有的時間優勢,得益于其超越人類極限的知識檢索能力和貼近人類語言邏輯的知識分析能力,那么擴容就是受益自大語言模型最鮮明的對話特質,使得單位時間內完成的任務總量大幅提升。大語言模型擁有與人相近的語言交流能力,人們只需像平常交往一樣與其對話,這種語言機器就可以自動地識別出其中的需求指令并對之加以反饋。而當這種以對話為特質的人機交互機制被加以二次開發和轉化應用,大語言模型有望嵌入更大的生產領域中,不再只作為一種幫助人們提升工作效率的外在輔助力量,其所展示的智能行為或將成為顛覆生產邏輯的核心動力。第一,通過與各種插件以及操作系統的自然語言交互,大語言模型可自動制定出生產任務和生產計劃以提升生產效率;第二,通過兼容和整合不同的技術系統與操作界面,大語言模型能夠最大限度地降低跨組織、跨部門協調運作的時間成本;第三,大語言模型可自主診斷技術系統的問題故障,減少自動化流程的維護時間。

通過自然語言交互對自動化生產流程的優化控制,大語言模型最終會結成一個自我維系和自我指涉的自治系統,將眾多人與物整合其中。這正是擴容的時間意義,即組建起一個基于機器對話的緊密且龐大的主體間性網絡和自動化生產系統,在單位時間內達成超越人類極限的工作效率。也是基于這一事實,大語言模型得以將提速后的知識生產效率直接落實和應用在具體的物質生產中,成為切實提升時間利用率的有力工具。而這種名為擴容的速度屬性一旦得到大規模釋放,至少會在宏觀層面產生一個重要的時間性變化:大語言模型持續增加的速度會極大縮短商品生產的必要勞動時間,而在現有的資本秩序和時間參照系內,這種因提速所縮短的必要勞動時間又意味著剩余勞動時間的延長以及由此帶來的相對剩余價值基礎的不斷擴大。資本增殖由此有望最大限度地越過人力的自然限制。

通過提速和擴容兩種機制,大語言模型得以在日常生活中建立起與人之間的緊密共生關系。進言之,大語言模型實質上是一個兼具時間加速與時間擴容能力,且能夠響應社會需求的人工智能工具,通過對大規模知識的搜集、統計以及在此基礎上建立的自動化生產,從時間維度驅動社會生產力的迭代升級和生產關系的全方位重組。因此,當大語言模型成為現代社會核心的時間工具時,社會時間形態的更迭與重組勢必會更為頻繁,即時、零散和無序的技術時間或將成為常態。

二、速率提升與體驗匱乏:大語言模型的時間重組及后果

長期關注速度的社會批判理論家哈特穆特·羅薩認為:“現代社會不是通過顯著的規范準則,而是通過時間規范的隱性規范,來進行調節與相互合作?!盵8]這表明,速度動遷帶來的時間改變不會只留存在工具性的操作環節,而是會以釋放時間壓力的方式滲透到日常生活中,與現實中的諸多關系產生關聯并為之制定規則,進而最終觸碰到人的“在世存有”。依照這一邏輯,盡管大語言模型的時間屬性首先來自技術的內在特質,但隨著人工智能在社會領域的全面推行,大語言模型最終也會進入社會運轉的深層結構,參與人們思維與行動的建構過程。這種建構可被詮釋為大語言模型對新時間結構的創設,人們試圖融入這種時間結構催生的各種具體行動表征,但沉淀下的卻是個體生命的無序與忙亂:一種建立在碎片化、無序化和原子化時間之上的生命無力感與匱乏感,[9]一種“去敘事化”的生命體驗。

1. 新工作時間結構的出現

聚焦在個體之上的原子化般的“時間危機”并非大語言模型勃興后突然涌現的癥候,而是自社會化媒體興起后就被廣泛討論的命題。但與社會化媒體相比,大語言模型誘發時間原子化的方式卻完全不同,對原子化時態下人的無序與忙亂狀態的加深也更為徹底和凌厲。具體來說,同樣是關注時間的原子化,但社會化媒體所注目的往往是那些本就以碎片化方式存在的時間形態,如上班途中、工作間隙、課間休息等。在社會化媒體出現之前,這類時間因身處整段的、連續的生產勞動時間之外,本身并不約束注意力,故而是一切資本活動所竭力避免和消弭的“無用”時間??稍谏鐣襟w的語境下,碎片時間的經濟學和社會學意義卻發生了巨大轉變,社會化媒體能夠最大限度地識別、激活和利用那些原本“無用”的碎片時間,將其轉化為重要的生產性資源,微博、微課、短視頻等各式各樣的微文本正是經由這一時間樣態構筑起日常生活的當下底色,更為微妙的資本關系亦在遍歷碎片時間的微文本消費中被組建起來。與之不同的是,大語言模型將更多的關注和解構力量放在了那些原本就以系統、常規和穩定狀態存在的工作時間上,是對工作時間近乎全力的技術化重塑。同時鑒于在現代社會里正是“付薪工作時間建構了社會時間”[10](535)的事實,因此相較于社會化媒體,大語言模型的時間對現實世界的介入更深,改造意義也更深遠。

大語言模型的核心功能之一是改變社會生產效率,也就是在時間意義上調整、提升并架設新的工作時間結構,而這一過程恰好是通過以提速和擴容為表征的速度機制實現的。其間的邏輯在于,除了少量擁有“靈韻”的創造性勞動之外,絕大多數注重邏輯性和連續性的工作任務(如報表、繪圖、計算、寫稿等)正在和即將交由大語言模型加速、擴容的自動化機制來獨立完成,人(處于非決策層的普通勞動者)將被迫降格成整個工作鏈條中最薄弱的環節,只有在上一個自動化循環結束和下一個自動化循環開啟之間的那些銜接處,在不具因果關系的斷裂處,才會是留給人來發揮作用的工作空間——在大語言模型自動輸出的一個又一個去語境化,彼此缺少時間引力的結果之間忙碌輾轉,任務是根據大語言模型即刻輸出的數據結果來為其下一步的行動輸入指令,以順利開啟另一個仍由大語言模型主導的自動化連續性循環。不難看出,在這里人反倒成為給大語言模型反饋信息的工具,成為幫助大語言模型有效執行多重工作任務,以及一個大語言模型要作用于另一大語言模型時的中介和橋梁。這無疑預示了一種全新的機器主導的工作時間結構的出現,即在既定的工作時長內,絕大多數非創造性的工作會由大語言模型在較短的時間消耗內完成,而其余的時間則留給人力工作,作為大語言模型抵達全程自主化和強智能化之前的一種權宜之計。

2. 個體工作時間體驗的失序化

與此同時,當大語言模型借助提速和擴容機制,將消解了時間性的信息、知識和指令以超載荷的方式無休止地拋給人,并要求人在極短的時間里做出回應時,此前工作時間所給予人們的那種連續性主觀體驗,就在這樣的時間場景里頃刻間崩塌為無法串接成線的短暫片刻、瞬間反饋和等待銜接的縫隙。算法黑箱頻繁拋出的無法預料和突如其來開始成為這種被肢解的工作時間里最常見的知覺內容,它們轉瞬即逝、目不暇接,一個接一個地快速替換,除擔負它們在現時內展現之物外再無其他,它們“無法持久地約束注意力”,只能“快速地散播出諸多的視覺刺激而又逐漸淡化”。[11](88)進言之,大語言模型會讓工作時間表面上的順次更替脫離支撐著它的深層意義結構,潰敗成一個又一個缺乏引力的時間原子,而在這些無法自成一體的時間原子集合中,終了、開端、轉折等“時間上的構成著意義的階段”[11](55)同樣會越來越難以被人們放置在穩定的因果鏈條中加以把握與判斷。質言之,大語言模型正在憑借提速和擴容后的速度,將原本歸于人的連續性工作時間占為己有,同時又將一系列被肢解的支離破碎的原子化碎片返還給人們。正是在這樣的場景內,技術通過改造時間,改造了人的自我與集體意識,人與大語言模型間的技術經驗所構成的斷裂的時間記憶逐漸成為人們展開再實踐的基礎,個人與世界之間的時間同構與對話由此變得不再可能。進而,現代性固有的時間危機也就這樣在大語言模型的語境下,轉變為大語言模型形構的外在加速時間進程與人們張皇無措的內在時間體驗間越來越突出的矛盾,并最終讓大語言模型以消解連續的工作時間的方式,消解了生活世界的意義本身。這種轉變預示的結果,是時間敘事性的徹底終結,是線性時間瓦解后必然產生的危機與后果,是時間意義的消失,其表征是“終結摧毀了把過往的和將來的東西聚合到現時之中去的時間引力”。[11](107)

三、大語言模型時間替代人的時間:大語言模型的時間暴力風險

在過往大規模工業主導的生產語境中,時間通常被放置在穩定的線性鏈條中進行考察,帶有明確的序列性、規范性和高度的組織性特征。由此生成的標準化時間以鐘表對自然時間的抽象化和客觀化為起點,并隨著福特主義的興盛而在全世界蔓延開來。與之相對,當新技術愈發直接地介入社會生產—消費的各個環節,社會時間的流動性內涵也隨之被發現。在曼紐爾·卡斯特的闡述中,在以流動的優先性為最基本支配特征的當代社會,“流動不僅是社會組織里的一個要素而已:流動是支配了我們的經濟、政治與象征生活之過程的表現”。[10](505)因而在后福特主義所架構的全球化背景下,出現了一種與網絡社會相一致的以流動為特質的時間形態,“它是各種時態的混合,而創造出永恒的宇宙;不是自我擴張而是自我維系,不是循環而是隨機,不是疊代而是侵入”,[10](530)這種新的時間形態被卡斯特命名為“無時間的時間”。

1. 大語言模型對“流動時間”的再結構化

卡斯特對“無時間的時間”的認識是建立在“流動空間”理論上的進一步延展。在這里,時間被置入一種不再穩定的結構關系中,“有意義事件的整個秩序失去了內在的、依照時序的節奏,而成為依其功用之社會脈絡而安排的時間序列”。[10](562)可見,“無時間的時間”指的是一種去結構化和非組織性的時間,是流動的、隨意的和不穩定的時間關系結構,是對標準時間結構的突破與逃離,任何對之施以控制的嘗試在這樣的時間形態里都是不被接納和極力舍棄的。不同的是,大語言模型雖憑借無以復加的速度,在對社會時間的編碼中表露出了類似的流動性特征,但究其實質卻仍是對時間的再秩序化,是用嚴密的、有序的和高度穩定的機器理性來對時間施加控制的結果。這不僅表現在大語言模型統攝的時間場景中,連續性時間軌跡的勞動被自動化機器替代,同時又表現為大語言模型將人們的工作時間解構得支離破碎,故而看似凌亂的時間,實則自有其脈絡所在。正是通過占據和肢解工作時間的方式,大語言模型在悄然間暴力性地建構起了以它為中心的周遭世界里的時間—權力秩序,生產生活在這樣的時間規則內被嚴格地管理與控制。

2. 大語言模型時間替代人的時間

追溯人類的時間觀念史就會發現,無論是標準化的時間結構形態還是“無時間的時間”,時間始終是以人為中心的,人在時間中占有能動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一切時間關系的前提。這種以釋放人的主體性為訴求的時間系統曾一度隨著網絡社會的到來被推向高潮,其代表正是作為“無時間的時間”表征與結果的彈性工作時間。托夫勒就曾在《第三次浪潮》中對彈性時間如何提升人的主體性給予具象且樂觀的描述:“有幾個核心小時是大家都在班上的,而其他的時間是靈活的。每個職工都可以在靈活的時間內,選擇自己上班的時間?!钡缃翊笳Z言模型主導的生產生活實踐卻正在讓隸屬機器的時間參照體系成為社會運轉的基礎邏輯和支配人們行動的隱性時間系統。在這樣的時間系統里,越來越多的人看似將諸多耗費時間的工作交給大語言模型以換取更多所謂的“自由時間”,但同時也在隱蔽的時間規訓中將“無時間的時間”返還給人們的時間自治權力一并交付了出去。由此產生的結果是,人成為被大語言模型擺置的對象,人在多大程度上能夠適應大語言模型嚴格的時間規范并將其內化為行動準則,多大程度上能夠在加速競賽中消弭社會的速度不匹配狀態,成為評判人能否維系競爭力的核心標準,也成為個人的一切時間規劃最終服務的目標。在這里,大語言模型的時間成為一種難以言說但卻實際存在的隱性暴力和評判機制,它相當細致地操縱個體的行為,并通過這種操縱不斷維系起大語言模型與人之間構成的共生關系。

可見,在人工智能時代,由大語言模型的時間來主宰社會生產生活的過程,實質上就是大語言模型急速基礎設施化,人工智能權力急劇擴張的過程。構建工作時間結構只不過是大語言模型作為新權力體系介入社會生活的表征之一,畢竟“時間意味著權力,誰控制了時間體系、時間的象征以及對時間的解釋,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社會生活”。[12]進言之,如果說社會化媒體的時代只是讓“瞬時、零散和無序的媒介時間幾乎潛入到全部的日?!?,[13]那么大語言模型則是進一步超越了臨界值,在瞬時與無序的時間景觀中完成了機器與人之間的權力位置調換,機器的時間自主替代了人的時間自主,人在技術提速和技術便捷的神話之下陷入難以察覺的技術監測中,進而被置于機器的時間凝視與控制之下。而隨著大語言模型的資本復制能力被發現和應用,人們對時間自治權力的讓渡愈發凌厲而徹底,調適自己的行動去迎合大語言模型情境下新機器主導的時間秩序將成為智能技術時代更為多見的時間景觀。在不久的將來,大語言模型或許有望成為以它為基本框架的社會里最有效的時間自治工具,以機器邏輯為內在訴求的時間秩序或將替代此前由人主導的時間秩序,智能工具組建起的時間座架開始以更為隱蔽的方式左右人們的生活節奏,繼而成為勞動監控和加速人的自我異化的有力工具。

結語

凱恩斯曾在1930年撰寫的《我們后代的經濟前景》一文預言:“2030年,人類每周只需勞動10到15小時,人們會因閑得無聊而煩惱?!睍r至今日,100年的期限行將兌現,但期許中的閑暇狀態不僅沒有到來,相反在人工智能統領的社會系統內,現實正向著完全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人工智能的確釋放了勞動時間,可節省下的時間距離人全面發展所需要的自由時間還相距甚遠,“加速社會”“過勞社會”“時間饑荒”等理論主張之所以在智能化的今天一再被提及,也只是因為它們精準命名和診斷了被人工智能所主宰的社會中那些不為人知的速度—時間神話。

大語言模型作為一種具備極強學習性和生成性的人工智能產物,也正在逐步顯現出它重塑時間結構的巨大潛力,其作用機制和邏輯關系如下頁圖1所示。

有不少研究者曾對以大語言模型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投射了極高的期待,相信人工智能在替代人類完成勞動任務、減輕勞動負擔之后,人類將擁有更多自由時間去開展更多創造性的事業,而后者將推動人類勞動向真正的自由勞動復歸。但他們忽視的一個事實是,創造性本身也只是一種為少數人所占有的稀缺資源。對于絕大多數并不具備或少量擁有創造性的普通勞動者來說,為了在資本增殖的框架下維持自己本就不多的競爭實力,就不得不在大語言模型所節省出的所謂“自由時間”里繼續工作,但這種繼續工作卻被迫面臨新的“時間—速度”神話并為此付出更為高昂的代價。進言之,大語言模型的時間秘密雖在提速和擴容所帶來的速度里得到了展現,但這種無可比擬的速度仍有進一步深化社會的去同步狀態及個人時間的去敘事化風險。而在這些風險背后更大的隱患則在于大語言模型速度統攝下可能存在時間自治權的讓渡以及隨著這種讓渡而催生的時間統治與暴力。這啟示人們,在以ChatGPT為代表的大語言模型改造日常生活的過程中,應及時圈定技術應用的范疇與規范,防止由技術濫用而導致的深刻的時間危機。而如何做到這一點,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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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celeration, Expansion, and Power Transfer: An Examination of the Temporal Rhythm and Risks of LLMs

LIU Yu(School of Media and Art, Nanjing University of Posts and Telecommunications, Nanjing 210023, China)

Abstract: It is with the attributes of acceleration and scaling that LLMs establishes a temporal rhythm, exerting its potential influence by occupying and disrupting individuals' continuous working hours. This further underscores that LLMs dominates the temporal aspects of social production and life, essentially representing the rapid infrastructure of general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leading to the rapid expansion of AI power. Mitigating the risk of displacement of human subjectivity resulting from this process will be a pivotal concern when interacting with LLMs in the future.

Key words: LLMs; social time; social acceleration; temporal violenc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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