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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我

2024-05-09 23:03陳希我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4年4期
關鍵詞:表弟舅舅姐姐

陳希我

智障的姐姐突然失蹤,20年前為擺脫姐姐拖累而去海外定居的孿生弟弟,陷入了一場接一場的矛盾糾結:一個“我”想繼續逃避,另一個“我”要不惜代價回國尋找?!拔摇迸c另一個“我”,在激烈地斗爭著,誰會是最后的勝者?

世界一下被撕開了。本來一片黑暗,那聲音像一道光撕開了天與地。天是天花板,懸著吸頂燈。我在地上。其實我是躺在床上的,但沒有覺出床的高度。跟我同水平面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一處閃著光。那是我手機的光。

其實我已經把手機設置靜音了。只是振動,仍然把我振醒了。渾渾噩噩伸出手去,去扣手機。已經知道是誰打來的,是國內的表弟。國內跟這里時差13小時,夏令時12小時,跟他說了,你那邊白天,是我的晚上,你那邊吃午飯,我這邊正睡著呢,不要這時候打電話。但他就是記不住,總是半夜三更就打過來。也許他覺得沒必要講究這,是我的事。明確說,是我國內姐姐的事。

“你能不能把手機關了?”曾經,妻子總對我這樣說。

“那怎么行?要有事怎么辦?”我說。

“關你什么事?”她說,“又不是你爸媽?!彼侨A裔二代,對中國人這種親情羈絆不是很理解。好在她還覺得父母與子女的關系是重要的,但是我姐姐,她就覺得沒什么關系了?!熬鸵驗槭请p胞胎?雙胞胎也是自己是自己?!彼f。我早跟她說了,我這個姐姐有智力障礙,父母已經去世,姐姐一人留在國內,是托舅舅照看的,但她還是不能理解。

“我是他弟弟??!”我說。

“弟弟也要睡覺!”她說。

“我也沒辦法?!蔽艺f。

“那你就是準備著被吵醒了?”妻子說。

這話說的,什么叫準備著嘛。

“睡著了,被吵醒,有多難受你知道嗎?不如不睡著?!彼f。

這倒是。就像被鬼抓起來一樣?!澳闼愕??!蔽艺f。

“我睡得著嗎?”妻子說。

我們老是為這事拌嘴。到后來,她就搬到客房睡了。我接了電話,還得說話,而且不是說幾句就能解決的。表弟說話很大聲,國內人就是習慣了大聲說話,我也漸漸地大聲了,妻子就說在鄰屋也被吵了。于是跟我吵,從半夜電話,具體姐姐的事,到我。我一直覺得她因為自己是美籍,多少有點疑心我跟她結婚,是想盡快入籍。爭吵越來越升級,她搬回娘家住了。然后在電話里還吵。干脆離了算了,我也不想過了。當然更主要的是我不想待在美國了。我會跟她吵得那么兇,歸根結底是我的心情不好。新冠病毒出現以來,我的心情越來越糟。來美國后我一直謹小慎微,見警察躲著走。即使后來拿到了綠卡,也告誡自己要守法,不能像其他國人那樣。這關乎文明,我的尊嚴。在公司,我是脾氣最好的人。我甚至到了忍氣吞聲的地步,或者說,是忍耐?,F在我不想忍了。我不想待這里了。

其實這事發生前,我就有不想待的心理了。我已經在美國20年了,覺得美國沒有那么好了。另一方面,中國現在發展得不錯。其實我來美國之初就后悔了,再回頭看國內那些大學同學,進步不小,混得比我好多了,而我還只是個賣體力的。推拿師,說得好聽,就是用力氣伺候人。有時候會吹吹自己曾經是外科醫生,對人體結構了如指掌。但其實有多大關系?家庭上也失敗。曾經結了一次婚,像我這種身份,嫁給我的女人能有什么好條件?她是偷渡來的,鄉下女孩。實在跟她合不來,就離了?,F在這個是二婚,二婚也要離了。離了好,我回國還無牽掛。當然我也沒有昏頭到馬上就回去的地步,要熬到領社安金的年齡。

我曾經想象我回國后的舒暢生活。也許是因為“落葉歸根”這個詞的緣故。葉落在土地上,呼吸著地氣,這是我久違了的地氣,我故土的氣息。但這從故土打來的電話,每每打破了我的夢想,提醒我現實。

“你姐不見了!”表弟電話里叫。

這聲音簡直振聾發聵。他從來不是稱呼我姐為“表姐”,而稱“你姐”,好像跟他沒親戚關系一樣。談論起我姐來,也是像談論別人,一個傻大姐。其實我也多少是這樣,語氣是無可奈何的,還多少有點嘲諷,我是在談論她的怪異。但當下,表弟急吼吼的,畢竟人丟了。他即使不認這是他的表姐,也是我托付給他的人。我的父母去世后,姐姐沒人照顧。她可以住著父母留下來的房子,但生活沒法自理。我人在國外,只能托舅舅代為照看。好在舅舅家就在附近,可以給送個飯,料理其他事,其實就是表弟表弟媳去做。表弟表弟媳都沒正式工作,舅舅也就那么點退休金,他們家經濟不太好,我就給他們費用,一個月1000美元。表弟沒房子,一家擠在舅舅的破房子里,我又許諾,姐姐離世后,那房子歸表弟所有。他們愿意了,這么多年就這么過來了。

“怎么搞的?”我脫口而出。

“我也不知道??!”表弟說,“就是24小時我們輪流看著,一眨眼也會跑不見的?!?/p>

那一段,姐姐居家了,表弟媳婦送三餐。社區居委會體諒我姐是殘疾人,批準表弟媳戴上口罩,測了體溫,把飯送到姐姐家門口。說好姐姐接進去,表弟媳人不要進去。但實際上不可能做到,里面亂七八糟的,也得進去收拾。表弟說,他老婆都是違規偷偷進去的?!拔依掀耪f了,要是被傳染了,你得負責?!北淼馨腴_玩笑半當真地這么對我說,好像是在轉述表弟媳的話,但這“你要負責”,是表弟媳說的呢,還是表弟自己說的?如果是前者,這“你”就是表弟;如果是后者,那這“你”就是指我了。再仔細琢磨,表弟媳婦這話不一定就是指她有被傳染的危險,還包括表弟和他們一家人。一個被傳染了,就必然要傳染給一家人,特別是孩子老人。而且,表弟也是去我姐姐家的,不能都丟給表弟媳。至少是盯梢,和表弟媳錯開時間去,看人是否在屋子里。但要讓社區再特批他進小區,社區不會同意,所以每次都要私下跟保安磨,送煙?!艾F在保安也要求高,都是‘中華,至少‘紅狼?!北淼軓娬{說,“好容易答應了。有時進屋,有時沒進屋,老實說,”表弟說,“在外面叫一聲,里面會應就可以了。沒進去,也是為了避免交叉傳染?!边@也對?!笆桥挛覀魅窘o你姐,畢竟我在外面走動的?!北淼苷f明道。我也過意不去,要是姐姐把他們給傳染了,那怎么好?但姐姐根本沒有出門,怎么可能帶病毒?但也不好說,這新冠病毒怎么傳染的,專家也說不清。只能對表弟表示感謝,另外再加點錢,祈禱一切順順利利,不要出事。但怎么就出事了呢?

固然,即使表弟表弟媳錯開時間去,也總有間隙。之前就出現過情況,一次,姐姐還是跑出來了。在小區里轉,被保安發現,把她送回去。到表弟來時,保安嚴厲訓斥了表弟?!氨划攲O子一樣罵,”表弟說,“我爸當年都沒有這么罵我的?!北淼苄r候頑皮,沒少被舅舅打罵,怎么可能比那還厲害?也許是他現在畢竟是大人了,也是當父親的人了,受不了。我就更不好意思了,就跟他說,干脆在門外面加個掛鎖,反鎖了。但表弟不同意,說要是鬧火災什么的怎么辦?這確實是個問題,我不考慮,表弟也得考慮,他畢竟是執行人。好在接著也沒再發生姐姐跑出來的事。有一次表弟還跟我說,大概那保安很兇,姐姐怕了。我聽了也笑:“讓她怕,就讓她怕!這樣就老實了?!?/p>

“什么時候?”

“早了?!北淼苷f。

“不是這個,”我說,“人什么時候丟的?”

“三天前……”

“已經三天了?”我叫。

“我怎么知道她哪天會跑出去?”表弟說。

“現在才告訴我?!蔽艺f。

“不是在找嘛!”表弟說,“不是怕你擔心嘛……”

之前遇到問題,你就一個電話過來,半夜三更也打過來,就不擔心我?現在擔心了?我想。

“你那么遠,擔心也是白擔心?!北淼苷f。

“那現在我還是這么遠,”我說,“我也解決不了,你能解決嗎?”

我這么說,有點賭氣的意味。但也難說只是在賭氣,我是真不想管的,隨你們怎么搞。但這邊我已經掀起被單,人坐了起來。窗外天還黑著,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我本來也不想做什么,這幾年來,我越來越覺得黑夜讓我愜意,是我的避難所。一旦天亮起來,這世界就恢復了常態,嘈雜、紛爭。但其實即使在夜里,還是發生著各種事,只是我不知道。不在東部,也在西部;不在美國,也在其他地方……這不,在地球的另一端,我姐跑丟了。我是一半在西半球,一半在東半球,兩邊拉扯。我可以想象那邊,表弟、舅舅,大家已經亂套了。而我這里,就在幾分鐘前,我還在茍且偷安。

“你還是回來一下吧!”那邊,表弟說。

我覺得猛然被推搡了一下?!拔抑酪厝?,”我說,“但哪有這么容易!你以為可以說走就走???首先,工作怎么辦……”一想到“首先”,接著就有“其次”“再次”……好多事要處理,我的頭都大了。但越是這樣,越是沒有心緒。我的心急切要回去,馬上就起飛,馬上就到家。那個家、那個家鄉,現在是事件發生地,并不是我所夢想的桃花源,“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不,它是實實在在的地方,發生事情的地方,而且事情只能靠我來解決。怎么找姐姐,種種辦法,又都不是辦法。種種可能,又不可能。

首先要向公司請假。我在一家華人公司上班。來美國后,我一直沒能干上符合自己專業的工作。當年在國內,我是外科醫生。當初是弄到單位去美國進修的名額,跑到美國,不回去了。因為這緣故,這邊合作單位也不能接納我了,我就流落到社會上,簽證期到,就成了黑戶。即使后來通過華人律師運作,得到綠卡,但我沒有行醫執照,只能在唐人街推拿店工作。20年來,我從一家推拿店到另一家推拿店。后來年紀大了,體力不支了,就到了現在這家貿易公司。這公司主要做跟中國有關的生意,這幾年生意一直慘淡。但幾個月前中國有了新冠病毒,老板把美國口罩弄到中國,賺了一大筆。但好景不長,運到中國的口罩滯銷了,貨款回不來。明眼人都知道,老板在打裁員的主意。我這時候去請假,等于自投羅網。

天亮時分,我終于想到一個辦法,我可以對老板說,我回國為公司追款。

公司改為在家辦公,我不敢打電話給老板,怕他還沒起床。我打開電腦,進入Skype,看老板上線沒有。老板上來了,在跟其他人說話。我等他們說完,語音他。

我先提起國內欠款的事?!熬褪前?,這些中國人!”老板就又絮叨起來,好像他自己不是中國人一樣。當然,他已經入美籍了?!斑@些中國人,以后再跟他們做生意,我就是狗!當初他們缺口罩,我們也是為他們解決困難的,支持祖國……”他居然用“祖國”這詞,又好像他還是中國人。當然好像也并沒有錯,“祖國”是祖先的地方,不就等于你的國籍。但接著他說的話,說明他也并沒有厘清概念:“……把口罩寄回國……”他說?;貒??這么說中國還是你的國?但其實我也沒有很注意這種措辭,回國,我也這么說。當然我還是拿中國護照的,可以說回中國。但我從中國再回美國,又是用“回”?;刂袊?,又回美國?這亂的。我近來對這種措辭計較起來了,特別是對老板這種兩頭吃的人,我會去摳他。什么支持祖國?不過是發不義財?!啊F在他們難關過了,就這么對待我?”老板還在說。其實這時候我應該意識到我為自己想的是餿主意,我給自己挖了個坑。但我還是照例說了預備的話。好像不是我在說一樣,是那個急著要回國去找姐姐的我,一個要救姐姐的弟弟,翕開了嘴,讓那些早已準備好的話源源吐了出來。

“你說的是真的?”老板驚喜道。

“真的?!蔽艺f。

“你目的是什么?”老板問。

“什么目的?”

“你沒說實話?!崩习逭f。

“看公司的款回不來……我也著急??!”我支吾,“畢竟也是公司的人?!蔽艺f得這么冠冕堂皇,自己也為自己害臊。我也是兩面人。

“嗯,公司雖然是我的,但公司的人都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崩习宓故钦f得很直接?!拔沂俏浵?,”他換了比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你應該也知道現在公司的狀況……”

“我當然知道的!”我說。

“誰能把貨款追回來,”老板說,“我可不要貨哦!他們會說,貨賣不掉,把貨退回來。我要貨干什么?貨發出去就是發出去了,回來的就應該是錢,我就是要錢!”

我也覺得對方很可能就會這么干。錢沒有,貨退還給你。我感覺到任務有點艱巨了。本來,我只管死磨爛纏,你欠我的,我要你還?,F在他們如果搞個以物抵債,我怎么辦?

我正在猶豫,“那太好了!”老板口氣興奮起來。他竟然笑了起來。這笑聲讓我發怵。八字沒一撇,興奮什么?無非就是找到頂鍋的人了,有人愿意承擔這個任務了。我能夠承擔起這個任務嗎?老板又說:“你把款追回來,就是我們公司的功臣!大功臣!”

我慌忙搖頭。但這是語音通話,那邊看不見。老板繼續說:“你能追回來,機票、住宿什么的,我全給你報?!睓C票也給報?要知道,現在去中國航班的機票貴得很,他也給報?慌亂中,我的心思無法在點子上,竟老在細末處琢磨。也許跟貨款比起來,還是劃得來的,所以老板愿意報銷機票?!翱梢园??喂!聽著嗎?”

猛然聽到老板在叫我?;琶穑骸班??!?/p>

猛然心思一個擰緊。老板他說得很含糊,如果沒有追回來呢?是不是都不給報銷了?但我也無所謂,我是要回國找姐姐的。

老板又說:“你知道現在公司很難,這些款就是救命錢哇!”

我支吾。

“要是沒有救命錢,公司就完蛋了!”

這未免也說得太絕對了。接著我又聽到老板說了一句:“公司完蛋了,你也不必回來了?!?/p>

這話雖然語氣不重,但分量極重。當然未必就是說我不必回到美國,我就是不在他這里干,我還有居住身份。但我還可以去哪里干?經濟這么糟,到處都在趕人,怎么可能再要人?當然我可以靠救濟金生活,但這樣有什么意思?

我不是也不想待在美國了嗎?我干脆就回國,不回來算了。但真這么決定,我又猶豫了。雖然我不能說自己是瘋了,至少是不慎重。

當初我是千辛萬苦才出來的,可以說是代價巨大。單是讓一個領導受處分,我就至今有罪孽感。按我的資歷,我是沒資格拿到去美國進修名額的,是我買通了領導。我到美國一跑掉,這事情就鬧大了,領導被處分。后來我回國,一直不敢去看望他,也因此不敢聯絡過去的同事。雖然其中有自己混得不好的原因,但更大的原因是我無法面對這件事。

我所以一定要出國去,主要就是要逃離姐姐。因為有這么一個姐姐,我從小就被歧視。姐姐就像我無法擺脫掉的尾巴。人類沒有尾巴,而你有,所以你成了異類,被指認。鄰居說起我,不是稱我的名字或者小名,也不是說“那小孩”,而是說“那傻女的弟弟”。小時候我和姐姐身高沒有多大區別,他們會問我:“你是傻女哥哥,還是弟弟?”“哦,弟弟,那傻女大,他小,傻女的弟弟?!焙髞砀纱嗪喡詾椤吧档堋?,成了我傻了。也確實有人這么說:“他姐姐是傻子,他有沒有傻?”甚至,“打他一下就知道了?!蔽揖捅淮烈幌赂觳?,拍一下頭,踢一腳屁股。我有反應,他們說:“哦,沒傻?!蔽乙坏┓纯辜ち?,他們就說:“果然也傻!”

姐姐豈止是我的尾巴,簡直就是腦袋。無論在什么地方,我這個傻姐姐都是首先存在的。她一個殘疾人,明明是社會邊緣人,但卻總在人們議論的中心,我們都是她的附庸。我是傻女的弟弟,就連我父母,也被稱為“傻女爸”“傻女媽”,或者,“生出那傻女的”。

我從小就埋頭讀書,因為我是傻女的弟弟,沒有人跟我玩。只能自己做自己的。我學習成績簡直鶴立雞群,但在現實中我卻是一只丑小鴨。我沒有玩伴。讀小學時,曾經有一個同學不在乎我有這么一個姐姐,經常到我家跟我玩。他覺得我姐姐也很好玩,提議她也加入一起玩。但我不愿意,怕姐姐一旦玩得樂起來,現出丑相來。我自己也覺得姐姐拿不出手。他一再堅持,我還跟他吵了起來。我甚至一度疑心他也跟其他人一樣,是來笑話我姐姐的。但他畢竟是唯一肯走近我的。但不知哪個多事的鄰居,把事情告訴了他家里,他家就禁止他來我家了。他還來,他爸就沖到我家把他拉走,一邊拉還一邊罵:“你傻不傻!人家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你也是傻子???”后來,就是有人愿意跟我玩,我也不愿意了。我就自己讀書。我考上了協和醫大,我畢業時更名為北京協和醫學院。畢業,我順利地進入了三甲醫院。

我為什么去學醫?多少跟姐姐的殘疾有關。聽母親說,姐姐是因為當初醫療條件限制,出生時腦缺氧導致殘疾的。也許在母親肚子里就腦缺氧,當時沒有檢測和預防手段,到生出來發現,已經耽誤了。也有說可能是在出生時產道擠壓的。我上學后醫學有了進步,漸漸知道這些本來都是可以避免的。那是八十年代,覺得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的。雖然進了醫學專業,知道了醫學有限性,但還是對專業抱有信仰,包括對科學、對理性。

如果我當初能夠順利成家,我可能不會想出國。我會好好過日子。我的性格不是折騰型的。我也是戀家的人,所以大學畢業后沒有留北京,而是回到家鄉福州。對回到家鄉這事,后來我也進行了反思。也許我不該回來,這個家里的姐姐是我揮之不去的陰影。也許是因為父母,也許還因為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我一直沒有想明白。有時候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思維清晰的人,甚至我也不適合學醫,準確說,是現代醫學。我并不是個完全理性的人。我當醫生也不是一個特別好的醫生,科主任會開玩笑說我是中西醫復合人才。只有在我要出國這件事上,我思維特別清晰。也許是因為周圍人,只要明眼人都會覺得我這家庭處境,應該出去。我是徹底急了。我個人條件不差,也有不少女性喜歡我,但她們知道我有這么個姐姐就猶豫了。我跟她們說,姐姐只是姐姐,有父母照顧她,跟我沒有關系。但她們想的是,我的父母百年之后,這擔子還是壓在我的身上。我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可以分擔。最終,沒有一個肯跟我談婚論嫁的。人都是很現實的,也不能怪他們。如果換成是我,對方有這么一個累贅,我不會猶豫嗎?所以也可以理解她們。一個個都是和平分手的,但每一次,都增添了我心里的絕望。我已經三十多歲,再這樣下去,我就完了。

父母親曾經想把姐姐嫁出去。這世界剩男不剩女,傻女人也會有人要的。還真的找到一戶愿意娶的,只不過在農村,但也無法講究了。以后經常給點補貼,也讓姐姐好過些,不至于太被人家嫌棄?;ㄥX能解決,總比壓在手里不能解決的好。雖然我們家也沒錢,但好歹能擠點錢。更主要的是考慮我,姐姐擺在家里,就沒人嫁給我。當時我還租了一輛小車,把姐姐送走,簡直有一種送瘟神的心情。吃完酒席,我們回來,把姐姐一個人撂在那里,我如釋重負。雖然勸著哭泣的母親和唉聲嘆氣的父親,但已在憧憬著未來了。但夫家對姐姐實在不滿意,說是實在太傻了。傻就算了,還會破壞東西,說也不聽。怎么可能聽?能聽就不是傻子了。母親想著,等姐姐給夫家生了孩子,夫家就能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計較了。但一直沒有姐姐懷上的消息。我把她帶到我醫院一查,竟然下視丘性腺激素分泌失常,也就是患的是無排卵癥。夫家就喊著要把她退回來。好歹也要先穩住對方,挨著,等我結婚以后。這邊我加快談對象。談了一個,我也跟她說了我有這么一個姐姐,但已經嫁出去了。她說沒關系,還說住在一起也沒關系,表現得對姐姐很同情。正談婚論嫁著,夫家把姐姐送回來了。我的對象再來家里,看到姐姐,就不再來了。

其實我是可以不跟姐姐住一起的,我可以自己買房子,父母愿意拿出積蓄給我付首付,我的收入也不低,不會有問題的。還可以啟動公積金。但畢竟有個傻姐姐,她就像一個陰影,即使對我的生活不會有實際影響,也總是籠罩著我們。父母還活著,他們還可以把姐姐包攬起來。要是他們離開這個世界,姐姐這大包袱就要落在我的身上了。所以,趁父母還在,我得逃離。本來我可以等待晉升后申請出國進修名額的,但母親身體不太好了。如果母親病了,即使父親還在,我也走不了。父親不會照顧人。必須盡快走。辦出國手續整個過程我都沒有讓父母知道,到要走了,才跟他們說,父親還因此跟我大吵了一架,說知道我抱著什么心理。

“沒關系,你姐不會扛在你身上的!你放心,我們自己生的孩子,自己養!”父親說。又說我:“你不是我生的,你沒必要養我們!我們沒生你這個兒子!你走!你不要回來了!你就去當六親不認的美國人!”

父親聽說,美國人不贍養父母,兄弟姐妹之間不親。我不是不認父母,就是對姐姐,也不是不管姐姐。父母走后,姐姐不還是要我來安排嗎?當然我是不可能回國了,這是既成的事實。于是姐姐托舅舅照顧,我出錢。出再多的血我都愿意。錢能解決的事都不是事,還是那話。但真的沒事了嗎?

又是鈴聲。又是半夜,午夜驚鈴。我沒有理由不接,沒有理由再抱怨對方怎么這時候打。實際上我也在等這個鈴聲。妻子之前挖苦我是在準備著被吵醒,也沒說錯。姐姐在國內,我怎么可能完全踏實睡著?現在,心中有事,我根本就沒睡著。我在等國內的消息,還把振動調成了鈴聲。盡管這鈴聲嚇人,但沒有鈴聲更讓人擔心。鈴聲倒是個希望。希望傳來好消息:姐姐找到了!那么一切就萬事大吉了。盡管我深知找到了,只不過問題被掩蓋,但能過這一關再說吧。果然鈴聲響起,趕忙接起,“怎么樣?”急切問。

“能怎樣?”表弟說。

“什么能怎樣?去找了沒有???”

“怎么沒去找?所有地方都找遍了。地毯式,地毯都翻爛了?!?/p>

“那個旮旯巷,去找了沒?”

我記得小孩喜歡藏那里玩。那地方就跟巷名一樣,我小時候以為是人們因為它的形態隨便叫的,沒想到八十年代恢復在“文革”中被改的路巷名,那里也釘了個牌子,真寫著“旮旯巷”。

“找了,沒有!”表弟說。

“那……還有那個三寶,那一帶!”

三寶一帶,是有名的迷魂陣,進去了,就很難轉出來。據說當年日本人侵占福州也不敢進這里。就是當地人也會經常走錯。姐姐是傻子,經常在那里回不了家,以至于后來我們看她沒有回家,就去那里找。

“那里,”表弟說,“早拆遷了!現在是大馬路?!?/p>

哦,我已經十多年沒有回去了。那些地方都是我離開前的印象。我就去打開google地圖,確實只有三寶路?!斑@里,”我對表弟說,“那寬窄弄不是還在?”所謂寬窄弄,其實就是窄弄,大概叫“寬窄”是在說“有多寬?不過這么窄”?!皩捳M去找找看!”

“你怎么知道寬窄弄還在?”表弟問。

我說用google地圖。

“這條路前幾個月堵住了?!北淼苷f。

但google上沒有顯示?!澳愦_定?”我仍說。

表弟急了:“我不比你清楚?我人就在這里。你在外面,瞎指揮!”

“你清楚,那怎么找不到呢?”

“我人在這里都找不到,你在美國找得到?”表弟說。

電腦上跳出廣告,很應景的,是私賣電子腳鐐。近期這種廣告有點多。我心思活了一下,這電子腳鐐雖然是侮辱,但如果用在我姐姐那里,就成了保護。其實我之前也曾讓表弟去打聽一下,國內能不能買到。但表弟沒有同意?!笆悄憬憬惆?,”他說,“那是對罪犯的?!薄笆遣皇亲锓?,我們自己心里清楚,我是為她好。這是在自己家里用。其他電子跟蹤器也可以,不一定要銬腳上,手上的,或者放口袋里的?!北淼茈m然沒再反對,但也一直沒有做?,F在,事情發生了?!耙钱敵跤须娮幽_鐐或者什么跟蹤器……”我抱怨。

表弟自知理虧?!澳阋簿驼f一次?!?/p>

“還要說幾次?現在成這樣……”我這么說,也覺得自己是把責任推給對方,其實我也上心。

“還是你自己回來找吧!”表弟說。

“我回去,也得把這邊事處理好了。首先公司那邊……”

“假請好了嗎?”表弟問。

“怎么可能?”我說,“老板精得很?!?/p>

“這時候就不要斤斤計較啦!”表弟說。

“你說誰?老板?我?我斤斤計較?他是精心算計把我給裁了。資本家就是資本家!”

“裁就裁了,以后再找唄!”表弟說。

“找?那么容易找?現在是什么時期?”

“總會找到的?!北淼苷f。

“你把外面想太好了?!蔽艺f。我要歷數外面的不好,那邊表弟沒耐心聽,說:“外面好不好別跟我說,不好,你回來唄!”他的口氣是嘲諷的、嫉妒的,他一直覺得我在外面過得很好,有很多錢。我們這代人在年輕時候就是接受了外面好的教育,我也因此跑到外面去的。其實當時我往國內的其他地方跑,北京上海廣州,也可以,但我就是要跑國外去,而且就是要跑美國。雖然這些年中國強大了,也有關于美國不好的報道,但表弟看著我沒有回國,而且還能出那么多錢給他,就覺得外面還是好。他根本不能理解我是拿錢買安逸,更不能理解我的精神追求,物質并不是唯一標準。我一說外面不好,他就說:“你回來唄!”現在他又這么說。之前我懶得跟他辯,說不清,反正他也就這么一說,姐姐沒什么大事,我可以不回去。但這次,我是真的必須回去,我必須具體說我在美國之難了,所以我沒法馬上回去。第一個攔路虎確實就是工作問題。但他就是不信,就知道讓我回去。即使我不管工作,回去,找到姐姐,一切還得繼續,還得叫他們照顧,還得付他們錢。這邊我回到美國,沒有工作了,拿什么付給他們錢?我急躁了,脫口而出:“我就這么回去,到時候沒工作、沒收入,哪有錢給你們?”

“喂,話可得說清楚!”表弟較真了,“我們要你這點錢嗎?你以為錢很多嗎?就是錢再多,也要問我們愿意不愿意干呢!是我爹要我們干的,要不是他答應下來,逼我們干,我們什么不好干,要去干這個?吃力不討好,還被說收親戚的錢,親戚之間還講錢。我們沒這么貪,我們真的不想干。是我爹答應下來的,你找我爹去吧!”

那邊掛掉了。我沒有想到對方會這么反應。我總覺得付給對方錢,也是對對方的經濟支持。確實親戚之間做事講錢,不清不白的。這也不是我的風格,我喜歡西方人的處理方式。但人家能這么做,因為他們問題能夠解決。如果姐姐在這里,可以送福利院。當然國內也可以申請去福利院,我也可以付給費用,但她算是沒有監護人嗎?即使可以算,舅舅也不會愿意這樣處置自己外甥女的。下一代其實已經把親情看得很淡了,但老一代不一樣。舅舅還常常會念叨起他已經不在的姐姐,就是我的母親。我對母親的惦記都沒有他厲害,他們那一代人就那樣。但也許跟“代”也不是很有關系,只是因為老了。我不是也想著落葉歸根嗎?當然,我現在是不想回去了,那邊的事亂糟糟的。我一回去,姐姐的事就全杠在我身上了。我能找到她嗎?何況對國內,我已經很陌生。沒有表弟帶我,我連路都摸不清楚。

但表弟就這樣對我撂挑子了。就是我說錯了什么,也不能這樣??!話沒說完,就掛掉。這可是國際通話啊,我人遠在美國?;負芩?,他居然冷冷道:

“什么事?”

那口氣,儼然沒有姐姐丟失這種事,儼然我姐姐丟失不關他的事。這就是我的事?她也是你的表姐??!我就很生氣。本來在這種時候,我是不應該跟他斗氣的,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跟他吵了起來。也許是覺得我也很冤,誰能理解我?甚至,人家還得嬌慣我一下,像現在年輕人用語:求抱抱。我為姐姐做得還不夠多嗎?我被姐姐拖累得還少嗎?我歷數我的辛苦、我的倒霉。

“不管怎么說,是你姐姐!”表弟最終丟出這句話,“你不管我也不管,讓她自生自滅好了!”

“什么話……”我還在說,他又掐掉了。

我沒說不管啊……好,我也不管!我沖空氣喊。

我自己都活得不清楚,誰來管我?誰來管我死活?我真想死掉算了。我死了,你們就不會找我麻煩了。至于她是我姐姐,就因為有我這個弟弟,你們就找我。如果沒有我這弟弟,你們也得管。但我畢竟還沒有死,我還得起床,去做事。我就是快死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得被他們賴上。出門上街。人們戴著口罩。已經很少有忌諱戴口罩的了,人們也知道確實傳染病來了,這傳染不可掉以輕心。美國人也不是不要命的,不都是大大咧咧,他們也是會緊張的。他們那從容,不過是知道這病毒難以對付,甚至根本就是對付不了,只能聽天由命。我還有事情要做,我還得去公司。雖然是線上辦公,但有個報表在公司,是紙質的,我必須去拿。其實數據我電腦里都有,但老板就是要看紙質復印件。我不敢不從。我還得接著跟他磨請假回國的事,想辦法讓老板不要把收款跟我的職位去留捆在一起。雖然老板已經圖窮匕見,但我畢竟還要活命,得忍著。何況我還有那么個姐姐。只要我沒死,就總不能看著她死吧?畢竟還是我的姐姐,還是同胞,還得管著。但問題在于,我也一直管著,但她自己不聽,她自己跑走了。也不是不找,我人在外面,表弟也找了。我相信他也是認真找的,但找不著了,我能怎么辦?

是她自己跑掉的,又不是我趕走她的,是她自己的責任。也只能這樣了。

表弟撂挑子了,我在這邊回不去,簡直到了絕境。我擔心,當然因為絕境,我更擔心。但同時這擔心也更是空擔心。我擔心姐姐的安全,她在哪里?她有地方住嗎?她穿的衣服夠嗎?還好天已經轉暖,但仍然冷,乍暖還寒,她會不會被凍???會不會死?她有東西吃嗎?沒東西吃她怎么活?

人不進食物能活幾天?我當然清楚。也就三天左右。如果有水喝,也可以勉強撐到十天。我掰手指數著姐姐走掉的天數。我可以不用掰手指數的,我不至于這么低智商,但我就是近乎低智商地掰著手指數:一天,兩天,三天……表弟告訴我時已經第三天了,我已經知道了兩天,也就是說,五天!也許是怕數錯了,錯數一天,就大不一樣。少一天,她生命存活率就多一些。多一天,存活率就少一些。她還活著嗎?我知道這能活三天十天,只是一般情況,還得根據具體個人的狀況,比如環境,比如體質。姐姐身體是強壯的。但我也知道,她那種病人所謂的強壯,并不是健康的強壯,體質上她是不行的。那么,再流落在外,環境一定不好,惡劣,還有,新冠病毒仍然存在,她這么一個人,不可能注意衛生,很可能會被染上的。她被染上了嗎?

如果被感染,那也好,或者應該說是無能為力。這病毒如此兇險,全世界都拿它沒辦法。我又遠在西半球,而且也不知她在什么地方。她在我們不知道的角落,染病了,她這種智商也不懂得自救,也不懂得求救,跑出來都不會。她就那么在角落里被病魔吞噬了。那就完了?;蛘哒f,她帶著殘疾活著也是太苦,這下總算……當然誰也不愿意,我也不愿意,但確實是總算解脫了。我不唱高調,我講事實。那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哪里能夠體會到殘疾人的苦難?就是作為親人,能夠理解,但也欲罷不能地讓對方熬。我可不這樣,我要誠實,誠實面對人生的困境,包括對自己。

作為她的親屬,我都如此痛苦,更不要說殘疾發生在她的身上,那種痛苦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完全體會的。比如她生病,她無法表達她的痛苦。甚至還沒有反應,正常人身體里有自我保護機制,身體受損害時,預警機制會被喚醒,出現痛感。她很多時候卻感覺麻木,要到病情非常嚴重了,才被我們發覺。我們正常人有智力判斷,知道什么危險,什么不能做,但她不知道。單是我那輛自行車,她的手就卡在車輪上好多次。那時候我剛買了自行車,擦車,把車輪轉起來,車輪里的車條在轉動時閃閃發光。她很喜歡,我走后她也去轉,大概好奇車輪怎么如此漂亮,把自己食指插進去了。對外界好奇,是她殘存的一點點靈性,后來被夫家控訴破壞物品,其實也出于她好奇。她離家出走也是好奇所致吧?但她沒有智力,所以釀禍了。當然也殃及家人,她手指卡進自行車輪,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弄出來。又因為她對疼痛感覺遲鈍,不會叫痛,我還得判斷著對她手指損害的程度,所以處理起來特別難。但我再難,也不過是救她的人,不過在局外,她身體被卡著,實實在在受苦的是她,我只不過是受累,被連累。更糟糕的是,她不知道吸取教訓,下一次照樣把手指插進轉動的車輪里?;蛘呤撬啦粚?,她也不至于沒有一點記性,但她沒有理智,她眼睜睜看著自己,任自己把自己送進危險境地。她也很苦,但她很無奈。就這么一次又一次地,各種方面地受傷害,這世界到處有危險,對她來說更是處處陷阱。就連我母親絕望時也會說:“不如死掉算了!”

但如果病毒沒有完全吞噬她呢?她帶著奄奄一息的身體出現在人們面前。當然要搶救。即使表弟不管,舅舅也會管的。即使表弟封鎖消息不讓舅舅知道,那么路人也不可能不管的。雖然聽說過老人跌倒沒有人去扶的事,但我相信那是極端例子,人有惻隱之心,人還是有人性的,一個活人,總會有人管的。當然人家也不可能攬下來,但可以打120啊,或110,或社區居委會,也會處理的。但問題在于,接下來怎么辦?還是找親屬,找她的監護人。表弟不管,只能等我回去,先放在醫院。也總算人找到了。

我回去接手,但如果存活下來的她比原來更不堪了呢?無法康復,也就是說,死又死不成,活又活不好,我該怎么辦?這是更糟糕的情形。這下我可能連脫手都難了,誰能照顧這么一個人?我再回美國就難了。還不如別回中國去,到時候還有個回旋的余地,有個借口:我人在外面,沒有辦法,實在沒有辦法。

但就是不愿意為在人間的她做,這就是我的居心。甚至,我所以沒有再要求表弟去弄電子跟蹤器,并不只是我拖延,而是多少有點存心,姐姐失蹤就算了。甚至,讓她失蹤,死掉。但她是我姐姐啊,我怎么可能希望她死?我怎么能坐等她死?當然不能。希望不要,希望不要,但我就是沒有做。我就是潛意識里期待事情發生。

我怎么會有這種念頭?但這不是心理問題,是事實。我驀然發現事態出現了轉機!她就是找不著了。要面對現實。但盡管這是現實,這么想本身就不對,說明我就有這種期待,我期待她死掉。但我沒有!我怎么可能有?她是我的姐姐,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但我確實產生了這個念頭,我為自己這個念頭感到自責,我看到了自己的殘忍。為了掩蓋這種殘忍,或者說,為了悔過,為了懺悔,為了贖罪,我更努力回國,去救她。我腦子里只有救姐姐或者說是贖罪的念頭。這讓我近乎不顧一切。我也不要這工作了,拋開這絆腳石,我去買機票,買了機票就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昏頭到跑上大街去買機票。也許是這時候,我必須動起來,用行動來洗刷我的罪念。其實我是知道現在機票可以網上買的,但或許我只是知道可以在網上買,那么實體機票售賣點也有。我已經十多年沒有買機票了,我真的不知道機票只能網上買。但我至于如此孤陋寡聞嗎?毋寧是在自己蒙蔽自己?;蛘?,還有對網絡購買的陌生,覺得不保險,不如直接付錢,拿到機票,這才是板上釘釘的,保證我能夠回國。我跑了很多自己認為會有的實體售賣點,都沒有找到。我累得再跑不動了,摘下口罩,坐在路牙子上喘氣。也只有這樣,才覺得我在盡全力。我覺得自己像條流浪狗,我以我的自我作踐、我的卑微,來回應我腦子里殘留的理想與道德,我真是無能。

但我仍然找著實體機票售賣點。一連幾天,都上街找。我明知希望渺茫,甚至根本沒有希望,但還是每天出門去。早上出門,半夜回家。毋寧是在表演行為藝術。不,我是真的在找,只是我已經不希望找到,我把自己累死得了?;蛘邚囊婚_始我就希望自己累死算了,這樣萬事都休了??嚯y結束,而不是苦難茍延。我不是一開始就這么想了嗎?我死了,姐姐的事也壓不到我身上了。

我真的倒下了,我病了。我安心躺著,心里念著:好了,好了。好就是了,了就是好。我心里唱著《好了歌》。我躺在床上,我是實在起不了床了。我又無法讓自己死掉,只能無可奈何地躺著養病,滿腦子慘淡。但我還是更多想著姐姐,我是如此不顧自己,我心里放不下她。但我出不了門,無法再去跑機票。如果我沒有倒下,我還是會再上街去找售票點。我實在沒有力氣,一點力氣也沒有,連給自己找吃的力氣都沒有。上帝,憐憫我吧!姐姐,原諒我!我們一起垂死下去,就好了,好了!

我餓了幾天。有時我會推想,我都快餓死了,姐姐的情形會是怎樣?也許她已經死掉了,但我沒有得到通知。當然,也許她沒有被發現。就是被發現了,也不一定會傳到我這里。表弟不會再給我打語音了。但他也不至于做得這么絕吧?但我是想知道呢,還是不想知道呢?我是希望自己干脆沒有知覺了,還是還想有知覺呢?至少,我的身體還是自己能感覺著的,或者說,我還是會去感覺著這世界,畢竟我還沒有死,我還有理智。

表弟還是打過來了。我當然想接,但又不敢去接。他已經不跟我聯系了,現在又跟我聯系,說明出大事了。是姐姐死了嗎?我怎么又想到這?但由不得我不想到這。我害怕。但我與其是害怕聽到姐姐死了,毋寧是害怕對方怪我。表弟不跟我聯系,我就也不跟他聯系嗎?導致現在這樣。死的可是我姐姐。但是我姐姐又怎樣?我就該死?再說是表弟他甩下我的,我能怎么辦?我人在國外,怎么回去?是你的責任!這么想著,就覺得輕松一些。責任有所歸屬了,至少不是我的完全責任。但就是不完全,我也愿意承擔嗎?與其是愿意承擔,毋寧是感覺到承擔之后就好了,所以我甘愿受責。但你們就沒有責任嗎?你們……這么想著,我接起了電話,要先聲奪人,斥對方。但那邊響起的卻是舅舅的聲音。

舅舅都出來了,可見出大事了。我又心虛了,口氣也變得唯唯諾諾。

“你怎么回事?”舅舅說。

“沒……怎么回事……”我應。

“你就不管了?”

“沒……沒有!”這可萬萬不能承認的?!拔以谵k手續……”我確實在辦手續,好多事?!笆紫取蔽規缀跤忠司肆_列起我回國要過的關卡了。

“等你辦完,你姐姐都死了!”舅舅說。

舅舅這話,好像洞察了我的思想,我是在拖拉,存心讓姐姐最終救不了。這怎么可能?再說我雖然閃過這個念頭,但已經斥責自己了。我已經把它趕走了。但真是趕走了嗎?我委實不能確定。它好像仍然在。更明確說,它是躲進了潛意識里。它原來是從潛意識中冒出來,現在又藏進了潛意識里。它藏進去了,以至于我能感覺到它,但又不能看見它?,F在舅舅用他的語言把它給揪出來了。但它不是真的出來了,舅舅所顯現的只是他的猜測,那念頭還在我腦子里,并且我還在用我的心抹殺它?!霸趺纯赡?!”我辯。

“怎么不可能?”舅舅說,“人沒吃沒喝會死的!”

原來舅舅說的是常識。那么,也說明他并沒有洞察到我。是啊,我在西半球,他在東半球,怎么可能看得到?難道他可以穿過地心看到我?他其實只是在棒喝?!斑@我知道……”我說。

“你是醫生?!本司苏f,“你當然知道?!?/p>

“對啊,我怎么可能讓事情到這種地步!”我說。

驀然意識到,這樣,也就是說事實上,姐姐并沒有到死的地步。也就是說姐姐還活著。我心中一亮,但接著慘淡下去。姐姐還在,我還得盡責下去。但因為有被戳穿的感覺,所以我馬上掐滅這個念頭,而且在語言上更是,簡直是在矯揉造作地表演:“丟的是我姐??!”

“知道是你姐就好!”舅舅說,口氣緩和了些。

舅舅跟表弟一個想法。用的是表弟的手機,我能想象得到這時候表弟在邊上,他看到我變得這么軟,一定會在心里笑。其實雖然他是我表弟,包括親戚,甚至就是舅舅,對我們家也不是能平等看待的,多少也是覺得我們家出了一個傻子,完了?!吧底?,沒得說!”這是他經常說我姐姐的話,搖頭,但他那神情與語氣,是把我們全家都否定了。有時候他確實會明確說出來:“你們家,沒辦法!”他就是會拿一粒糖幾粒豆子花生給這個外甥女吃,也是滿臉的歧視。他就是會幫我們家做事,那眼神,也是把我們家打入弱勢的。但仍會有一番標榜,我是在為你好,那些傳統倫理美德其實從來沒有施行過,都在圣賢的書上,再加現代的思想意識。舅舅的話語總是讓我雖然不服,但又反駁不了。

“也是我的外甥女?!本司苏f,“所以我們也急。我知道你也急,你有難處。在外面比在國內難多了,所以當初就不該出去。美國有什么好?我們中國人還是在中國好,你姐姐也有個照顧。當然我們也會照顧,她是我外甥女,我們都會把她當作自己一家人的。一家人就不要分你我了,要有大局觀、大局意識?!本司送诵萸笆枪と?,但那年代工廠常有讀報學習,讀報習慣一直保留到他退休,所以凡事他都能說出一番高屋建瓴的道理來,而且用的詞都與時俱進?!按缶帧边@個詞就是?!耙源缶譃橹?。你們這代人就是缺乏大局意識。當初你出國,就是缺乏大局意識。整個國家在進步,你卻拘泥于你的小家庭……”

大道理雖然令人厭煩,但大道理也確實有無可辯駁的威力。但家庭是小,對我影響太大。我就是這么個沒有大理想的人,我只想過上好生活,不,正常生活?!叭怂哂械奈医跃哂??!蔽乙矔f道理,這是我年輕時代流行的道理。他又說我個人得失算得了什么?就姐姐算得了什么。當然其實姐姐也算不了什么。在這個世界,姐姐貌似是主人翁,其實是被架空的。其實我也希望被架空,不錯,我個人算不了什么,我也可以不結婚,我還可以去出家,我都可以做到,實際上,我并不是一個對人生有太多盼望的人。尤其是到那時候,早年對人生的設計已經被撕碎了,我可以什么都無所謂。但我父母有所謂,尤其是我母親,就是舅舅你的妹妹??嘤谖医Y不了婚的主要是她。所以,舅舅一唱高調,我母親就啐他。但舅舅并不覺得自己錯,他有強大的理論支撐著。他會說:“你就這么兩樣心?”我母親說:“我怎么是兩樣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本司苏f:“現在是手背沒有肉?!蔽夷赣H說:“難道你要手心的肉割給手背不成?”舅舅說:“誰叫你割?也割不了,手心手背就是一體的。在你肚子里就是一體的,一個整體?!蔽夷赣H說:“你這意識是說無論如何兩個孩子要綁在一起?”舅舅就又說“大局”這個詞。我母親生氣:“要說大局,你也跟我是大局,你怎么不把你孩子跟我換換?”舅舅就又占領道德制高點,說:“你這是嫌棄自己的孩子!”我母親爭辯:“我沒有!”

傻姐姐是母親生出來的,說不近人情點,要怪就怪母親或父親。我沒有責任。沒有征求我意見就給我配了這樣一個姐姐。如果我生出來也是傻子呢,該由誰來照顧我?雖說這一般是不可能,如果雙胞胎都智力低下,那就可能是遺傳的原因了,而我父母都智力正常,但也不排除變異。但不管怎樣,我的智力沒有問題,這是事實。對這個事實,舅舅是這么解釋的:是我在母親肚子里時就搶了姐姐的營養。我小時候聽著,覺得冤死了。不錯,我和姐姐是同卵孿生。性別不同基本是異卵孿生,同卵孿生一男一女罕見,通常存在染色體或基因異常。但這不是我的選擇。也許是為了教育我,讓我覺得自己對姐姐是有責任的。既然是教育,就要從大道理講起。比如現在,他又侃侃大講起來:“一個家庭就好比一個國家,問題總是有的,但都是聯系在一起的??偛豢赡茏龅酵耆?,但矛盾雙方是互相聯系的,對立統一。你說是國家益了你,還是你益了國家?是你益了你姐姐,還是你姐姐益了你?”

“怎么還姐姐益了我?”

“你在你媽肚子里就搶了姐姐的營養?!本陀謥砹??!爸辽?,你媽給你吃得多,姐姐都沒吃!這是我親眼看見過的?!?/p>

這倒是。但當時食物有限,我也沒吃什么。

“你都沒吃什么,那你姐姐更沒吃的了!”舅舅總是有理。

“也不是我要吃的,是大人要給我吃的?!蔽艺f。

“你這話太沒良心了!哦,別人不想吃,別人已經吃得飽飽的?吃的東西沒地方送,一定要塞給你?”

當然不是。

“是疼你!自己不舍得吃呢!”舅舅說,“吃了,就要感恩!”

“我怎么不感恩?當時要是跟我說清楚了吃了就要怎樣,我也不會吃!”

“那你吐出來!”舅舅說,“你吐出來的也是渣,是排泄物,營養都被你吸收了,所以你才能長大。養你這么大!”

又不是你養的!我想,但理性讓我不敢這么說,我換了一種說法:“養我的是我爸媽,又不是我姐……”

“你爸媽為什么要養你?就為了繼承他們,照顧你姐姐!”

“敢情我是這么用的,”我說,“敢情我是工具!但我是跟姐姐一起出生的,又不是后面再去生我,來救姐姐!”

“老天是早就配好了的!在肚子里,就配好你要對姐姐承擔責任的?!?/p>

為什么偏偏我配上這樣的姐姐?為什么偏偏我是健康的?我健康,我成了嫌疑犯。甚至,是我搶了姐姐的健康,所以我健康就不是應該的。我本來是不應該健康的,我正?;钪遣徽5?。而姐姐這樣子,倒應該是我本來的樣子。就像基督徒被告知你原來是有罪的,自己去感受,你一生要贖罪。這樣,我就讓自己覺得我本來是不該健康的,我正?;钪遣徽5?,而姐姐這樣,倒是我本來應該有的樣子。我不一定是確實有罪,但我就是無可推卸地有罪。這是原罪。我必須用一生去贖罪。我還不能死,我一死,姐姐就得死。我自殺,就是蓄意讓姐姐死。就像基督徒,自殺是不被允許的。我罪未贖,死的資格都沒有。至于什么時候能死,不是我能知道的。只能熬,一次次接受苦難。有時候倒是覺得姐姐像上帝一樣,掌握著審判我的權力。她不說出,她什么也不懂,倒像是佛祖,拈花一笑,只是我不是摩訶迦葉,我是俗眾。我無話可說。我認了!我就認了??!我認了還不行嗎?我這就回去!但我也得去辦??!我就是不要工作了,我就是不再回美國了,但我也得回得去??!也得坐飛機,總不能人直接飛上天。沒飛機也得坐輪船,總不能從海里游回去……

還是沒找到機票銷售點?;氐阶√?,精疲力竭。我已經盡力了!又冒出這念頭。但我知道也只能自己跟自己說說,還得跑。我就是被驅使的馬,不會被赦免的。

手機鈴又響。好啦,我已經去跑了!剛回來,催什么催??!我死了你就不催了!這可不是我自殺,而是被你們逼死的。我以為又是舅舅他們。但是是公司那個哥大生。

他是來哥倫比亞大學留學的,在我所供職的公司打工。大家都沒記住他的名字,都叫他“哥大生”。這身份就足以把他跟別人區別開來。我們這破公司,是不可能有他這樣好的大學的學生來的。而且他都申請到全額獎學金了,為什么還要來打工?他說是為了不跟社會脫節。明白說就是不跟中國社會脫節。出來留學的人都會跟國內社會脫節,這里好歹是個中國人的公司,而且做的是跟中國有關的貿易。他說他畢業后是要回國的。這點上跟我近年來的想法類似,感覺能跟他說上話。他是個實在的孩子,或者說是講現實?,F實是,他回國會比在這里過得好,要什么外籍或者綠卡這些花花架子呢。這代孩子一生出來就在講實惠的社會,相比之下,我像他這么大時,腦子里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時代不一樣。但歸根結底是因為,他沒有我這樣一個姐姐。他是來問報表的事的,我才記起雖然表拿回來了,但忘了復印了。家里又沒有復印設備?!拔遗膫€照?!蔽艺f。

“確定……能行?”他問。

確實,誰都知道老板很呆板,或者其實就是霸道,他說要怎樣就怎樣。當然我還可以出門,在家附近找復印店。但最近,店是否會開?“不是一樣的嘛!唉,他不行,我也沒辦法了!反正我是要回國的人了……”我脫口而出。

“回國?現在?買得到機票?”

“就是買不到機票??!跑了半天沒找到售票點?!?/p>

“實體售票點???誰還去實體售票點買???”他說,“都在網上了?!?/p>

我才記起他們這些留學生是每年都要回國的,他們對這事熟悉。本來,我是讓自己覺得網上購買不靠譜的,不能買。偷安著,暫時回不了國了?,F在這么一個懂得網上買票的人出現在我面前,我被他推到了前線。我還有些怨恨他:“網上……你就不怕被騙?”

“當然有可能?!彼f,“特別是現在,一票難求,騙子就更多了。應該去航空公司官網。但我刷了好幾天了,都沒有買到?!?/p>

“你也想回去?”

“怎么不想回去?現在沒有線下課,都是網課,回去也一樣上。但就是買不到票。后來在小紅書上刷到一個票販……”

“什么小紅書?”我以為是“紅寶書”,現在還有“紅寶書”?

“小紅書都不知道?”他叫起來。

“知道知道?!蔽也桓衣肚?,我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頭,“保險嗎?那個小……紅書?!?/p>

我不是問買到了嗎?而是問保險不保險?

“當然不是隨便一個票販子你就把錢給他,小紅書上好像詐騙的還挺多,得找票務代理公司,也就是專門賣票的公司。一般這種公司叫航空服務有限公司?!?/p>

“哦……”

“還要注意轉賬一定不可以轉微信支付寶之類,只認準對公,要是對方說他們公司最近對公結算轉不了,果斷換下一家。要認準公司對公賬戶還有營業執照,最好可以視頻確認公司的辦公場所,很多騙子都是掛靠公司的,有對公賬戶和營業執照不一定是真的?!?/p>

“這么復雜!”我說。

“就是這么折騰,還沒有買到?!?/p>

“怎么?”

“貴死了!”他說,“一票難求,求到的也是天價?!?/p>

“那就沒有辦法了!”我說,如釋重負。

“還是有辦法的!”他說,滿滿的泄不完的正能量,“可以中轉。以前如果不直飛,可以經由日韓、港澳臺、新加坡、中東、歐洲中轉。但現在新加坡、阿聯酋迪拜機場、德國法蘭克福機場對入境、轉機、防疫等等各方面采取了嚴格措施,都已經不適合持中國護照的中國公民中轉了。就算買到目的地為中國的聯程航班,也可能在美國都上不了飛機。我拿的是中國護照?!?/p>

“我也是!”

“你不一樣?!彼f,“我聽說,肯尼迪機場還有洛杉磯機場出發時,乘客辦理值機登機手續,航空公司檢查簽證身份、始發地等等是不是符合接下來所有中轉地的落地轉機資格,如果不符合就無法再登機?!?/p>

“就是??!”

“就是通過了,出發了,仍然可能飛到了第三國或者地區,發現前往下一個中轉地的航班被臨時取消了,這樣,乘客就滯留第三國了,或是由航空公司再送回美國。更可怕的是,根據美國現在入境政策,要是乘客非公民,就是再飛回美國,也可能無法入境?!?/p>

“這樣??!”我叫,“我就是!就是一路順利,買到了票,上了飛機,但去機場途中,在機場辦值機,路上這么長時間,等于把自己暴露在病毒傳播的環境中。這就得不償失了?!?/p>

“你是一定要回去嗎?”他問。

“一定要回去?!蔽艺f,自言自語,自我申明,“我當然要回去!雖然不能考慮利害得失,我姐姐丟了,我怎么能管自己會不會被感染?我就是被感染了,就是死了,就是飛機失事了,我也得回去……”

“怎么會想得這么嚴重?”他說。

“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我說,幾乎是叫出來。

對方愣了半晌,試探著說:“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們這些年輕人就愛這么說,受了什么刺激。對,不錯,我是受了刺激了!我是受了……我舅舅的刺激。但我自己內心知道,舅舅再怎么刺激,也不會怎么刺激我。我是受了自己的刺激。明確說,我是發現了,或者是確認了自己的居心,我竟然要姐姐死,我受刺激了。人有求生本能,我怎么能剝奪?但人也有死亡本能。但我怎么能決定姐姐的生死?但問題在于,這似乎也并非在決定別人,而是在決定我自己?;蛘哒f,我決定別人死,但別人完全可以不死。但問題在于,這個別人是我姐姐。但仍然可以,我要她死,她作為我的客體,也可以不聽我的。但問題在于,這姐姐是沒有意志的。她的意志在我這里。但她既然沒有意志,為什么要擅自出走?似乎這出走,又是我自己出走。我一直想出走,但我又不能。我被牽制著?!澳氵€太年輕,不懂……”我說。

“有什么不能懂的?”他說。

“單憑你想怎樣就怎樣,你就太年輕!”我說。

我這么說,簡直是羨慕他。他沒有因襲的重任,不像我。

“想怎樣就怎樣,有什么不好?”他說。

是的,沒什么不好。只能怪我自己該死。我恨我自己。我被牽制著,我死不了,我看著自己活著,簡直罪孽地活著,所以我又必須去洗滌自己。當務之急,我必須買到機票。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了,我要買到機票,立刻,回國!這是我的救贖?!昂?,好……”我說。我敷衍他,我已經什么尊嚴都沒有了?!澳銈冞@代人,跟我這代人就是不一樣。我這代人死腦筋……”但我腦筋死嗎?“太笨……”但我笨嗎?我與其是自我責備,毋寧是在哀怨。但哀怨歸哀怨,事情總得解決。我與其哀怨,毋寧利用他。我要利用他,幫我買到機票。

“你手機有APP吧?”他問。是“吧”,不是“嗎”,就是說,他覺得應該是有的。但我沒有。

“那就下一個吧!”還是“吧”,儼然可以輕松辦到的樣子。但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下載,下載什么。他又說了幾個售票公司,我完全沒有聽說過。是用手機,手機在跟他通話著,我也沒辦法去搜索,去查一下。也許是我笨,我不會做。我怎么這么笨?從小到大,笨這個字跟我不沾邊,我一直是聰明的孩子。因為對網絡不熟悉的緣故?年紀大了,玩不動新生事物。就是不會,他怎么教也不會,完全不會。我與其是不會,毋寧是沒耐性,毋寧是自己不想學了,于是一切都歸結于太難了。甚至,怪這手機設計怎么這么不科學?不玩了。但當我要跟他說“算了”,我又猶豫了。說時一時爽,以后怎么辦?我怎么買到機票?沒有機票我怎么回去?我宿命地跟他說:“求求你,我開電腦……”

這宿命感與其是源自對自己能力的絕望,毋寧是我還有電腦可操作。我會操作電腦,我靠它吃飯的。尤其是近期,居家辦公,我網絡操作嫻熟了不少。如果我就因為不會在手機上買機票而拉倒、放棄,那么就照見了我對姐姐見死不救的企圖。如果這時候在路上,我還可以對他說我回到家里再看看,電腦在家里。但現在就在家里,電腦就在邊上。它盯著我,我不能對它視而不見。我對哥大生說“我開電腦”,后面還有一句:“這電腦很慢?!蔽銓幨亲屗幌氲攘?,不耐煩了,不理我了。他會說自己沒空。但他卻好像很上心,說:“沒事,我等著?!?/p>

他怎么這么閑?真是最近在家閑的。那就怪我為什么要跟他說買機票的事?,F在,我只能自己拉的屎自己吃了。打開電腦,聽著手機,由他一步一步教我。終于按他的指引,找到個APP下了。但接下來怎么操作,又不會了。就連一些詞都聽不懂,不知道指什么。但我平時不也是通過網絡工作的嗎?并沒有太多出現障礙。當然有一定的障礙,但在同事們幫助下,也都混過關了。也許是因為那是混,現在不是。那是給老板辦事,現在是做自己的事。如果不是新冠,我會要求跟他見面,讓他來面對面手把手教我。但有新冠,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事就沒辦法了!我竟然生出一絲輕松,就好像不想見人,天為我下起了雨。不,下雨還必須去。是我病了,實在出不了門。我老了,走不動了。

我這么老了,卻還要顧別人,還要顧姐姐,做這種事。但恰是因為老了,才要做這種事。姐姐年紀大后,變得越來越傻,我也就越來越累?;蛘?,是因為我年紀大了,我不能不管不顧了。如果年輕,我還能不管不顧,我行我素,但年紀大了以后,親情觀念強了。我恨自己,連自己都照顧不了,卻還要去照顧別人。我能照顧得了嗎?連機票都不會買。但那邊,他,卻很有耐心。他根本不像年輕人,如果是我當年,不要說對我姐姐,對我父母,我也早逃之夭夭了。但這個年輕人不會,這代年輕人,也許因襲的重任比我們這代少吧,跟我們不一樣。都說他們干活不像干活,但也不能這么說,其實他們愿意干的時候,會非常熱心,一心一意。當然一旦他們不愿意了,覺得沒意思了,也會一甩了之。消極方面說,他們責任感不強,但從積極方面看,這何嘗不是一種自由?他們沒有我們這一代人的重負。所以他才會就是要幫我,絲毫不考慮我已經不行了,我已經不想做了。他簡直是用他的熱心來拖垮我。他還在說:“沒關系的,慢慢來……”

“怎么能慢慢來!”我啐他。如果能把他罵生氣了,走掉,也正好。但他沒有生氣,沒有甩下我,說:“淡定,淡定?!?/p>

連感嘆號都沒用。倒顯得我不理性了,甚至,不講道理。我要理順自己的道理:“你太年輕,經歷的事情太少了。我活了這么久,什么事沒有經歷過?”

“淡定,淡定?!彼匀徽f。

“怎么能淡定?”我叫,“我的姐姐丟了,等我回去找,我怎么淡定得下來?只能我去找了。她只有我一個親人了。她是很疼我的!如果是我出了事,她也會不顧一切的!”

這話倒沒有亂說。雖然我不能認可舅舅那毫無科學知識的歪論,但憑良心說,姐姐是愛我的。當時沒覺得,就覺得這是應該的,她是我姐姐。盡管我知道她是個傻子,但在我沒有辦法時,還是會接受她的幫助。只不過長大后,我更多會記著因為她殘疾給我造成的傷害。如果她不是傻子,我就會過上正常的生活,干脆就不需要跑去美國,后來也不會那么又愛起中國來,要回國,簡直是報復性的折騰。重要的是,你已經是中國人了。命中注定你是中國人了,一如命中注定有這么個姐姐。

如果沒有這么一個姐姐,我出了事就不會有人拼死來救我??偛荒苷J為我絕對不會出事吧?總不會認為我會被上帝特殊眷顧吧?即使是上帝選民,也要遭受各種災難,人生如同在泥淖中閃跳,難以把持。這時候,絕對癡愚的姐姐就成了無論如何的救世主。

小學時候,學校號召同學們給老師寫大字報。其實我是用腦子想過這事的,校長站在操場土臺上,號召我們揭發老師,那么校長他自己是否也是老師?我們寫他的大字報行不行?我當時像剛嘗到血的小老虎,就有這個念頭。當時我因為聰明,所以想標新立異,就寫了校長的大字報。墻上一排大字報,就我的特別搶眼。一天下午快放學時,校長來教室找我,說要跟我好好交流一下。校長跟學生交流?何況我又是寫了他大字報的。我怕了,就跑走了。跑回家里,家里只有姐姐。我當然知道跟她說沒有用,她聽不懂。我只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讓她去門口張望,看看有沒有人來抓我。這種事她可以做。她守在家門口,她都沒有坐在門檻上,一直站著,時刻準備著進來向我報信。但我對她畢竟不放心,我希望父母快快下班回來。但我也知道父母不會這么快回來,他們單位下班了還要學習。天漸漸暗了下來,我越來越恐懼。我把門反鎖上,從里面橫上門閂。表面上是我害怕人沖進來,事實上,多少也有把姐姐犧牲掉的心理。我實在太恐懼了,太害怕來人了。果然,姐姐在外面叫了起來。我知道抓我的人來了,才發現無處可逃。我們家沒有后門,我只能往正門突圍。但我也知道我的力氣有限,不可能成功。即使他們只來一個人,一個大人,我也不可能逃脫。我的腿都軟了。這時候,我覺得自己被什么馱了起來。好像馱上了烏龜的背,那么堅實,但又比烏龜靈活。也不是靈活,是用蠻勁,一下子撞開了那來抓我的人。他們好幾個,圍上來,但我破門出去了。我飛快奔跑,但卻不是用我的腳,才意識到是有人替我跑,才聽到急喘的粗氣,才發覺我根本是倒著的,所謂跑的感覺,其實是我的腳在空中蹬。我的屁股被一只手抓著,那手不住地往大腿方向滑。那是夏天,我只穿著褲頭,如果穿著長褲,摩擦力還可以起作用。但那抓我的手卡得死死的,稍一滑,就又卡住。只是它不懂得回往上一層,而是就地卡住,就像齒輪只卡住當前一檔。但它又不是齒輪,卡住不動,它還會滑。它是我姐姐的手。我被她馱在肩上。我只有腿在她肩上了。她完全可以聳一聳肩,把我蕩一下,我身體就又會回到她肩膀上。她渾身是汗,手也是汗,她的手掐進我的肉了,但我反覺得安心了。但仍然無法阻止我下滑。再滑下去,我就會栽到地上了。但她毫無所知,她只知道跑。我從她胯下看到,她的腿,時有時無的肚子、胸,完全看不到的脖子、下巴、嘴。她整個人是倒著的。甚至,她的腦袋是整個反卷過來的,我想到“反潮流”。但她怎么搞得清楚這些?她就憑著愛我,要把我保護起來。雖然動作不對。就像經常在我學校門口的那個傻母親,總是把孩子倒著抱,頭朝下,腿朝上,也抱得好好的,那孩子也不哭。同學們笑她,她也不改過來。老師就來趕我們,說:“笑什么!你們在媽媽肚子里時就是頭朝下的?!?/p>

也是。被姐姐這么倒著,我感覺又回到了娘胎里。

我出生時被認為是忽略性橫位。關于雙胞胎胎兒是否都是雙頭位,我曾經探究過,其實特殊情況也是存在的,德國美國醫學文獻中也有不少記載,也許我就是特殊的。也許我一直跟姐姐是反向頭位的。在妊娠中,胎兒頭朝下是正確的姿勢,但在人類世界中,卻是倒錯的。所以我一直認為我是對的,姐姐是錯的。我比她優越。這也應該歸咎于我的父親。孩子只有一張床,父親覺得我重要,姐姐不重要,所以讓我睡床頭,她睡床尾,她那頭有馬桶,她睡在我腳的那一頭。

“聞我臭腳!”我會惡作劇沖她叫。但她完全聽不懂,還呵呵笑。她的世界沒有上下之分?;蛘?,干脆是以下為上。這樣,她就以搞不清楚上下對錯的狀態被我鄙視。我拿腳戳她的臉,她也拿腳戳我。我就叫,父親就來訓斥她。她仍然笑呵呵的,有時候一邊被父親斥責,一邊腳還戳我。父親只能說我:“她傻,就不要跟她計較了!”

“她傻,她就有理了?”我說。

父親罵:“她傻,你也跟她一樣傻???”

“我也當傻子!”我竟然說。

鬧的時候,我真沒覺得我有智商上的優勢。我們都鉆在被子里,這時候姐姐是躺著的,但也因此上下方位被岔亂了。我和她都是躺著的,她和我一樣是正常的。我們鬧,鬧得厲害,干脆把被子掀起來,繼續打鬧,完全是兩只小獸。當我騰出手來助戰時,發現左右也是相反的。這讓我有點發蒙,盡管我很聰明,但在躺著時,世界不是以常規的方位出現的,而我的智力只能在常態之下才能起作用。如果說在動腳上還可以懵懵懂懂亂動一氣,反正兩腿都有力氣,我不需要刻意去伸右腳攻擊她,但戰斗升級后,就必須出動我的手了。我本能出動右手,右手靈活。而且我機靈,一開始就左側臥,這樣能騰出右手來。她腦子不靈光,只知道對著我。這樣,她的右手就被制約在身體下,伸出來的是左手。我判斷她肯定輸。卻不料她的左手也有力氣。固然,她本來就比我有力氣,她不長腦子就長身體?!俺詵|西只長身,不長腦?!备赣H總這么說,雖然實際上她并沒有吃什么東西,她就是力氣比我大,所以能把我像馱一袋米一樣馱著跑?!坝行U力?!贝笕藗冋f。但問題在于,她那是左手,我用的是右手,我再怎樣還是男孩子。但她的左手就是死死控制了我的右手,我不僅無法占便宜,還終于輸了。有時我來不及調整有利的姿勢,讓她左側了,她完全沒有在意,但我也不能叫她側到右邊去,那顯得太欺負她了,勝了也沒有成就感,我就只能右側面對她。我只能主要靠左手戰斗,右手成了輔助,想必這下更是輸慘。豈料她騰出的右手并沒有什么戰斗力。

后來發現她原來是左撇子。再想想早年她扒飯時也是用左手,被父親打了一陣,她怕了。她改過來了,拿筷子,拿調羹,甚至叫她遞東西,在父親的打罵下,也都用右手了。雖然如此,扭打的時候,習慣性之下,她還是暴露出左撇子的本性。她左手力氣比右手大,這讓我有一段時間很犯蒙,搞不清楚她伸出的是左手還是右手。她左手還很靈活,不像她那種智力的人伸出的。相比,她的右手就非常笨拙,不,是更加笨拙了。也因此,對她跑出門去,家里人并不擔心,因為我們家的門是左邊開的,這樣,門鎖就是向右旋的,她用左手只知道左旋,打不開。而用右手,她的右手動作又非常生硬,不柔順,反把鎖卡住了。

我們家早年住的是老房子,是在搭扣上掛上掛鎖的。平時雖然沒有掛上鎖,也是把搭扣搭上的。她雖然可以掰開搭扣,但是搭扣在門的外側。父母上班,我上學,就把她反鎖在里面。反正她不要上學。我脖子上掛著鑰匙,回家自己開門。擁有鑰匙,表示我正在長大。我將來還會有更多的鑰匙,像父親那樣用鑰匙環串起來,掛在皮帶上,鏗鏗作響。而姐姐永遠不可能有,只能等著我們給她開門,然后才出去玩一下。不過在老房子,鄰居鄉里多,她還是自由的,大家也會搭把手。雖然看她傻,但要是出了危險還是會幫助的。這也是父母所以敢把她反鎖在家里的原因,緊急狀況下,大家會砸鎖把她救出來。但后來拆遷了,搬到安置房,鄰居甚至都不認識,互相不來往,鎖的問題突顯出來了。好在那時候母親下崗了。好在?確實是“好在”。下崗是災難,但也解決了照看姐姐的問題。我們這種家庭,只能在壞與雖然壞但還有所補償上選擇。就好像當時廠子倒了,下崗,拿到“割頭仔”,就是下崗補償金,雖然只有3萬,但父母這輩子從沒見過這么多錢,也高興了一陣。下崗是沒法選擇的,能拿到這么多錢也好。父母做起了盤算,先把安置房補平方的錢還上,然后,買個小推車,母親去擺早餐攤。但沒幾天就因無證被取締了,小推車也被沒收了。然后物價飛漲,補貼日常開銷,沒幾年就折騰光了。好在,無處謀生的母親,可以在家看住姐姐?!耙彩且缓?!”父親說。這樣,我們家就安心地用球形門鎖?!耙灿幸缓?,”母親也說,“她旋不開。別我轉身做事她就跑出去了?!碑斎浑S著姐姐長大,她的笨拙也有所好轉,或者說,長期磕磕碰碰,也讓她對外面的世界習慣了一些。當然,主要也因為她稍微長大了一些,所以不讓她出去,她一般也會聽。只有上一次。還有就是這一次。

她是用左手還是右手旋開圓鎖的?我又是用左手還是右手?這點鼠標的手是左手還是右手?這要回去的意志,是左手傳達的,還是右手傳達的?不管怎樣,傳達的都是我的心。我的心在左邊。但心還分左心房右心房。但左心房右心房都是我的,我的心。我的心牽掛著姐姐。甚至,我分不清這心是姐姐的,還是我的。如果是左邊的,那是我的。如果是右邊的,那是姐姐的。姐姐在我對面。

小時候和姐姐打鬧,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出擊的是左手還是右手。好像我面對的是一面鏡子,我讓自己抬起左手,鏡子里抬起的卻是右手。這種情形,其實在我嬰兒時代就開始了。洗澡時,母親圖省事,把我們一起放在大木桶里,讓我們面對著面,身對著身。這樣,母親可以撈起一把毛巾,我這邊洗洗,姐姐那邊洗洗。當然洗到背部時還需要分開洗,但背部一般是簡單洗洗的。至于屁股、陰部,也是互相對著方便洗。肥皂打手上,搓這邊,余下搓那邊。一直到我上小學低年級,還是和姐姐一起洗澡。我們一邊接受著母親搓洗,一邊打鬧。我就沒有分清我的左右手和她的左右手的對應關系。也沒有意識到我和她性別不同。我對姐姐的性別沒有意識,這也應該歸咎于父親。父親小便,從來不避姐姐。住老房子時是用尿壺,父親轉過身去就小便。住安置房后是衛生間,父親小便也從來不關衛生間門。甚至有時候大便也不關門,因為衛生間沒有窗戶,我們也沒有裝排氣扇,父親說關起來臭。家里四口人,對媽媽,他固然可以不避,我是男的,他也可以不避,只有姐姐一個。最初母親還提醒他,他就一句話:“她懂什么?”

母親也漸漸受了影響,有時候小便也不關門。有時還會叫我給她拿東西過去。甚至會把我叫過去,坐在便桶上,跟我交代什么事。對方是我母親,我也沒覺得需要回避什么,那么姐姐也是了。我上學后,知道了小便要避女同學了,但仍然沒覺得姐姐是女的。姐姐是中性的,因為是我姐姐,更重要的,因為她是傻子。姐姐就更沒有這意識了。她會赤裸裸在鏡子前照自己。我跑進去,她也不管。我讀中學時,一次又被我撞上了,我忽然覺得慌張,跑了出來。但腦子里已留下她赤裸裸的影子。細節的器官是模糊的,是整個裸體。那一整個是我的裸體。那么,她就是男的了。后來我知道這是我的意識在自我屏蔽。模糊著跟她的性別差異,我讓自己心安下來。

就是到姐姐來例假了,也沒有覺得她是女的。她不會自己處理,母親一邊為她處理,一邊嘮叨從此以后自己又要多了一件事。因為忙,母親常常也不避開父親和我,或者避開父親也不避開我,給姐姐扎舊式月經帶。也許是因為姐姐會亂動,舊式月經帶能夠牢固綁在她身上。自從姐姐有這事,我們家就有這東西掛著了。那年代其實已經有衛生巾了,這使得我們家還在前文明時代。當然前文明這種說法不正確,用月經帶也是文明的表現?;蛘?,我只是覺得血扎眼,好像是她因為傻而碰傷流血似的。洗了還沾著血印。我沒有暈血的毛病,這也讓我后來可以無障礙地報考醫科大學。但也許根本無關血,還是關乎文明。

姐姐一點也沒有文明的樣子。她很會罵臭話:“操你媽!”她學會罵這個時還很小,周圍人都這么罵,她也學了。她傻,但學這個倒很快。她也會沖我罵,還會對父母罵。被父親揍了幾次,后來不敢對父親了。為什么父親不繼續打下去?讓她徹底不敢了,就像打她用左手拿筷子一樣。大概是她罵得太頻繁了,張口就來,而矯正拿筷子一天只需要三次。就隨她了。她對母親罵“操你媽”,母親搖頭:“我媽?是你的誰?”她當然不懂。她對我罵時,母親又說:“他媽就是你媽!”

“只有傻沒藥治!”大家都說。

我上高中時,語文老師是個文學青年。他上課跟我們講過一篇小說叫《爸爸爸》,里面有個傻子,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張口就是“X媽媽”,形象可悲可嘆。我想起我姐姐。

還好姐姐是姐姐,我是我。我智力沒有問題。父親說我們家遺傳基因不會有問題,姐姐只是變異,走岔路了。那是一個精神煥發的時代,我一直揣著這種精神。初中時,全國科學大會召開,接著各地都組織一些科學家跟青少年見面。我被推舉為學生代表,拿著塑料皮筆記本子,這是我成績全優的獎品,請求科學家給我簽名。我還記得一次聆聽福州籍科學家、科普作家高士其老師的講座,他給我很大震撼。他年輕時研究腦炎病毒,不幸被病毒感染,從此留下了終身殘疾。

我想象他那歪歪斜斜的身體里面,有很多病毒。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人體里本來就有很多病毒,不是所有病毒對人體都有害。那時候我也區別不清病毒和細菌,讀他的《細菌的衣食住行》,“大王”的生活、“螞蟻”的生活、大王和螞蟻的斗爭,還有其他的搗亂分子,想象著這就是他身體里面發生的情形。我可不能像他這樣,就是當上科學家,當上著名作家,也完了。我不僅要聰明,還要健康。我姐姐是我最大的忌諱。高老師那每一個動作,都在竭力要從自己病體中掙脫出來。我也要。我要離開他。但我老是夢見他。越是忌諱那樣子,就越記住那樣子。企圖抹殺,于是必須抗爭。越是要逃脫,就越是被綁得緊。反抗的與所反抗的拴在了一起,綁在了一起,打了死結。都因為太用力。太用力的人生,鑄成悲劇的人生。就像姐姐那總是太用力的樣子,用力說話,用力拿筷子,用力走路,跑起來也比正常人用力。其實我跟她沒什么兩樣,我也是一副愚相。

父親也說,你自己奔前途,家里的事就不要管了,他和母親來管。單是為了報答父親的無私,我也要努力學習。我肩負著全家的犧牲,帶著全家的希望,但到頭來我沒有滿足家人的愿望。在外面,我過得怎樣,我從不跟國內人說真話,跟父母也不說。按說我既然出國了,應該有個好奔頭了。但我卻像交了華蓋運,出不了頭。我雖然人在美國,卻還在中國人圈子里混,根本進不了美國主流社會。而且這些年,我的中國也強大了。我甚至還想回去了。甚至,那在中國的姐姐,在我,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了。人成熟了,很多東西能夠理解了。也許是遺傳因素起的作用,人歸根結底是人,回到了人,人之常情、親情,只要以人為本,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中國傳統思想不就是這樣嗎?

忽然覺得難受,呼吸困難。也許是中招了。這可不妙,還有那么多事需要我去做。也許正因為那些事,我必須處理那些事,我必須回國去找姐姐,我才生病了。急火攻心?毋寧是被傳染了。也許在國內的姐姐被傳染了。很可能,她那樣跑出去了,根本不懂得處理衛生。于是,我也被傳染了。

小時候姐姐一生病,我就也生病?;蛘呶乙簧?,姐姐也生病。民間說法是雙胞胎有身體感應,醫生說是互相傳染的緣故。但醫學上也不只認為是感染造成的,還有遺傳因素,兩個孩子對某種相同疾病的免疫力都比較弱。某種程度上說,遺傳就是命運。其實在外面的我,會時常感受到國內姐姐的身體狀況,只是我常把感覺驅趕走了。不然我還怎么活?姐姐給我的具體事務已經夠讓我受的了。但我又仍然感受著,甚至是身不由己地去感受,這就是煩惱所以產生的原因吧?,F在又是這樣。我甚至不能確定姐姐是否已經被感染了,但我確實有了被感染的癥狀了。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不行了,那么姐姐也已經不行了吧?這不是我所期待的嗎?她死我也死,不就一切都解脫了嗎?或者也可以說,圓滿。阿彌陀佛……但就是不能解脫,我很難受,但我沒有死。我死不了,我以沒有死的身體,感受著姐姐將要死去。我想跨過死亡門檻,卻要把她從死亡門檻拉回來。這是怎樣高難度的動作?我不知該怎么做,但卻在努力做著。簡直是自己跟自己在戰斗。這不是被逼的,而是出于本能。死是本能,生也是本能。我對本能無可奈何,只能順其自然,躺倒。但卻還在抽動著,我要活。我撥打了911。這動作簡直是神經的非條件反射的……

……我感覺自己是在一個地方,好像是一個洞里。這是七十年代“深挖洞”時挖的防空洞。就在我們家前面坡道的一側,從我們家地基通過。當時父親還擔心我們家房屋危險了,但又不敢反對,終日憂心忡忡。革委會領導說,這反而是對我們家有好處的,防空洞就在我們家門口,警報一響,我們家可以先躲進去。但父親說,先躲進去,也先埋進去。我也受影響,總覺得天上會有“帝修反”飛機轟炸,我家地底下還會崩塌,這家簡直是不能待的。倒是姐姐傻人傻福,成天去防空洞里玩。挖的時候她就鉆那里玩,常被人家轟出來。洞挖好了,她更是往里面鉆。她“噌”的一下就不見了,不用說,先去防空洞找。按說洞口有鐵門鎖著,她怎么進得去?后來她帶我進洞才知道,邊上有個被棄的洞口,大概本來是作為另一個出入口的,挖后發現土質太松,就重新堆上土封了。但土很松,不久就實沉了下去,又空出一個口?;蛘咭灿薪憬惆堑木壒?。洞口能讓小孩鉆進去,我和姐姐玩捉迷藏,她就經常躲進那里。

在那里,我也感覺到安逸。外面世界全沒有了,就我們倆。這時候我沒覺得姐姐傻,就像我們在母親肚子里一樣。姐姐所以會跑那里,應該也是有這感覺吧,覺得那是母親的子宮。歸根結底,我們當時就不該出生,要一直在母親肚子里。她不懂得說不想從母親子宮出來的話,這是我這種有智力的人才會說出的話。也因為我有智力,我也不會去說那種沒有知識的話,懷胎十月,怎么可能不出來?甚至連忠實于這種感覺都是不理智的。我能做的,就是既然出來了就面對,走向未來人生。倒是她,直覺不想出來,就不出來,就鉆進洞里。

她也不管那是一個死胡同。做鬼的我一旦摸進去,她是沒辦法轉移的,怎么逃都在洞里,最終會被我抓住。她被我抓住,號叫得像動物。但過后就是不會長記性。這讓我很無奈。一個聰明孩子跟一個傻子玩捉迷藏,這簡直是愚人游戲。為了增加趣味性,我會故意做出根本不知道她藏在哪里的樣子。她老是藏一個地方,我覺得很無趣,就教她藏別的地方。我跑到一個地方,叫她藏進去。她藏進去了,然后我當作不知道她藏哪里,這里找,那里找。這不過是自己找自己。輪到她做鬼,我仍然是鬼。我要引她來捉。她摸不著方位,我故意弄出聲響,讓她注意過來。再不行,就朝她叫:“我在這兒呢!”她過來了,我就先跑,在她還沒有發現我時,我就跑了起來。我簡直就是自己的鬼。也逃得跟真的一樣,逃得驚心動魄,拼命,其實都在自己設計的計劃里逃亡。不止,我的計劃是為傻傻的她設計的。我是在傻子計劃里當真逃亡。鄰居看我們這么玩,會說我:“你也是傻子?!?/p>

也許我真的也是傻子,跟傻子玩的不就是傻子嗎?我們天生是一起的,天生是一體的。這簡直就是詛咒。當然也是親情,親情就是詛咒,一種甜蜜的詛咒。那洞穴就是被詛咒了的溫柔鄉。以至于后來我以為我跑得很遠了,其實仍然在這個洞里。也許我根本無須逃亡,逃得再遠,都在這里。后來我們搬家了,那里成了公園。據說本來有開發商看中,要建樓盤,因為下面有防空洞,影響地基,就沒有要。政府就把那里改造成了文化公園,防空洞改造成休閑場所。姐姐覺得那里有得玩,就往那里跑了吧?也許在我們沒有發現的時候,她屢次溜出去,跑那里去。她并不是只會使用左手擰開鎖,她也會用右手擰開。她的左手就跟我們的右手一樣靈活,她會擰開球鎖,跑出去。但她怎么回來呢?她沒有鑰匙,進不了門。我驀然發現我愚蠢了,她難道不會從門窗爬進來?我們家在一樓,沒有架空層,完全夠得了她爬。她既能夠爬洞,怎么就不能爬窗?也許她根本就沒必要從門口進出,她就是從窗戶進出的。我們都以為她是傻子,她不能,我們才是傻子。

也許這次她也是從窗戶爬出去的。表弟自始至終沒有說門鎖有沒有異樣。不過她是出去了,也有可能出去后把門關上了,門鎖自然不會有異樣。窗戶外面就是小區圍墻,她既然能爬窗戶,當然也能爬圍墻。就這么爬出去了,去防空洞那里。姐姐就在那里。我要回去,去防空洞找姐姐!

“還是你姐姐!”誰的聲音?是妻子的。她怎么會在這里?我怎么會在這里?

我躺在醫院病床上。我想起我當時要打911。但她怎么來了?我怎么把她給弄來了?按我們的關系,我就是死也不會去煩她的。她說是我打了她的電話,她把我送到這里。原來我沒有打911,而是打了她。我為什么不打911?依稀當時猶豫了一下費用。但叫她不也要送醫院?那種情況,她也要打911的。我這不是愚蠢嗎?

我就是愚蠢,和姐姐一樣愚蠢。如果妻子不在,我可以起來,逃走,回國。反正我不想再回來了,賬單我也可以不管了。我也已經撐起身體了,卻被她按了下去。

“你別管!”我叫。

“我人在這里,怎么可能不管?”她說。

“不關你事!”我仍說,“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妻子!現在還是,還沒離婚?!?/p>

對了,還沒跟她離婚。這又是一件要辦的事?!澳蔷碗x!”我說。

她抿嘴笑著:“那就等你出院以后?!彼孟癫幌裨瓉砟菢蛹痹炅?,脾氣變好了。但對我來說,這更是不好。

“我可以出院了!”我說。

“真要離婚???”

“我要回國了!”

“那等你回來再說不行嗎?”

“不回來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說。她以為我就這么戀美國?包括戀著她。甚至,她覺得我是希望依靠她入美籍的吧?“全不要了!”我道。

“你這么大方???”她說,“社安金呢?還差幾年吧?要提前拿?那可損失不小喔。再說現在手續也辦不了。這周二起所有辦事處都關閉了。哦,可以網上辦理……”

“不要了!”我說。

“別傻了!”

“我就是傻,你還不知道?我就是傻子!和我那傻姐姐一樣傻。我們有傻子基因。你嫁錯了,嫁給一個傻子。還好沒生育,生出個傻子來,趕快離!”

“你就這么想離開我?”她說,“你到底愛過我沒有?”

扯到了愛,她追問到了愛。愛怎么說得清楚?但女人就是要說清楚這個。這可麻煩了。我沒回答。我沒回答,她就更要追問?!澳俏覀兘Y婚這些年,算什么?我算什么?你把我當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把她當什么了,或者我真的是沒有愛過她,我只是在利用她,利用她肉體,還有身份,敢說沒有?我向她承認。她更是憤怒了,糾纏不休。這可糟了。我為什么要對她這么說?再說我也未必對她沒有愛的。但現在我要擺脫她。我真的那么想擺脫她嗎?即使是,我完全可以像她所說的,先回國,以后再談離婚。我已經有夠多事情要處理了,為什么還要節外生枝?而且是這么大的事。結束婚姻是件很大的事。她是華裔,她那邊還有父母以及一堆親戚,結婚是我和她整個家族的事。當然更主要的是要處理感情,而且還是愛情。愛是沼澤,結束愛更是像抓著一手稀稀拉拉的屎。我為什么要去沾這屎?而且,你如果真的愛我,怎么就那么絕情跟我分居了?現在又不舍得了。所謂愛不過是不舍得,甚至只是不甘心。但我甘心嗎?我甘心。我回國決心已定,但我生病了。但我生病了為什么要給她掛電話,把她叫來?

毋寧是招她來的!給自己設置障礙。我已經知道了姐姐的藏身處,這毋寧是把我往前推了一步。我沒理由不回去了。一旦落到現實,我就理性了。不在現實,心還可以抒情。但我已經看到了姐姐在那里,我就不能沒有行動了。不確定的心被確定了。我叫她來,毋寧是搬來確實的敵人,來攪亂自己的內心。她是我自己招來的內鬼。

讓自己失策,其實是更大的策略。之前其實就已經是了,我為什么就只會去實體售票點買機票?網上操作,我至于那么笨拙嗎?笨拙也可以慢慢學,哥大生那么有耐心,我卻急躁了。我急躁什么?總有東西在跟我搗蛋。那是我自己的內心,我的內鬼。還有,我就是要回去,確實可以先回去,其他回來以后再說,至少離婚上可以,但我卻偏偏決定不回來了。表面上是徹底斬斷,實際上這種絕對的決心,毋寧是在給自己制造不可能性。但正因為其不可能,所以才偏要成其可能。這是自己放縱自己,是自己毀滅自己。妻子還是頭腦太簡單了,她只是看到表面。她至多說我:“你就只愛你自己!”

不錯,我坦承,我就只愛自己。就因為我弱,我顧不了別人了,我只能愛自己,愛我姐姐。我們弱勢人的情感就是這么狹隘。我們不幸家庭的人的感情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我們只能自己愛自己,自己救自己。我已經知道了姐姐在哪里,如果我不回去,我會一輩子得不到安寧的。

難道就因為我沒有去救姐姐?

其實姐姐在防空洞這個念頭,三天前就已經出現在我腦子里了。只是我把它屏蔽了。我寧可去問表弟那些我自己都沒有弄清楚存在不存在的地方找了沒有,就是沒有去提示這個防空洞。我自己都屏蔽自己。我覺得這是荒唐的、愚蠢的。但問題在于,姐姐就是一個愚蠢的人啊,她就是會做出荒唐的事情的。我當然很知道姐姐癡愚,那么,我為什么沒有說出來?甚至沒有讓自己意識到。因為,說出來了會被笑話。這么荒唐的事你也想得到?你豈不是也是傻子嗎?只有在我昏厥了,腦子反而解放了。這時候,我弄不清自己了。

只有我知道她躲在哪里,但不能告訴別人。告訴別人,別人也不相信。我和她是閉合的。這里是我們共同的秘密。

昏迷時,我恍恍惚惚看到自己站到那洞口。她在黑暗中,我看不見。我叫喚她。我叫喚她如同叫喚我自己。這讓我吃驚,也讓我接受不了。我跟她完全不同的,怎么可能她就是我?也因此,我一直抵抗著我對她干傻事了如指掌的這個事實。其實我的智慧,我所能看到的,不過是洞外的亮光照著我的陰影。對著我的姐姐,恰是面向洞外的,看到外面的世界。她身處黑暗,看清了世界。我通過她,知道自己的局限性。但這種局限性我一直沒有意識到,歸根到底是我過于自信。因為自信,所以有了困境。如果一開始就干脆在困境中,也就沒有困境了。比如我一開始就不出國,甚至干脆就不知外面的世界,那么也就沒有現在回國這種事了。我跑,其實還在原地。倒是姐姐,她的愚昧讓她智慧、強大。她簡直就是圣愚。她永遠在自己的地方。

我的眼睛適應了洞穴的黑暗,漸漸看到了姐姐。她站著,赤身裸體,像原始人。這下我沒有慌忙閃開眼去,這身體,是我小時候從鏡子里看到的姐姐的身體。沒有性征。本來嘛,女性肚子下就沒有男人那個器官。但姐姐也沒有胸部。女性沒有胸部,或者胸部不明顯也是常見的。但究竟是姐姐沒有胸部呢,還是在我當時撞見之后,自己在記憶里把性征抹掉了?現在,我看到的姐姐只是我記憶中的姐姐,因為姐姐在防空洞,只是我的猜測,我根本沒有實際看到。我用固有的印象來填充,那印象中的姐姐身體就沒有性征。那沒有性征的身體是那么熟悉,我看著,覺得就是我自己。我和姐姐的區別,除了聰明與愚蠢之外,就是性。如果性抹掉了,那么對面這個人就是我自己。但問題在于,我有性器官??!我看自己,竟然也沒有。我簡直駭然,難道我一直是這樣的?我明明靠這器官小便,還有性交的。難道那一切都是我的幻覺?我的記憶會錯到這種地步?但不管怎樣,事實上我就是沒有,再摸自己肚下也是沒有,光滑得像虛妄的歷史。事實是:相同的長相,相同的身材,基因也高度相似吧?我們既然同性別,同卵雙胞胎基因相似度可達99%。

這不是姐姐在洞穴里,是我在洞穴里。不是認知問題,而根本就是命,我們同體、同命。我要去救的是我自己。

妻子沒明白,她不可能明白。她好像又全明白了,爆發地叫:“好!你要回去,好!我給你買機票!”

“我自己會買!”我說。

“你會買?”

“會!”我說。

我怎么可能會?但我竟然會了。簡直神奇。敢情我救自己時就會,想回去時就會。

竟然沒有直航的。航班熔斷了。

我的心也被熔化了一樣,一半火急,一半無奈。

哥大生你不是說,可以通過第三國轉機嗎?

這哥大生簡直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不,絆腳石。

買新加坡的。

不是說持中國護照的要審查嚴格嗎?

但我是綠卡。

我要這綠卡干什么!

沒票。

“怎么辦?”哥大生問。

“還能怎么辦?再找唄!”當然要再找啦。

法蘭克福。竟然有票。

心死了。

登機。起飛。

天空無所傍依。

到了法蘭克福機場。如果飛中國的航班取消了,會滯留在第三國。

千萬別出狀況!碎碎念。

自己也笑。如果念佛有用,那一切問題都不成為問題啦。

但會有什么問題?不會有問題的。

難說?;盍诉@么大歲數,很知道人生不順多于順利。還是得信命。念佛,與其說是蒙昧,不如說是更大的深刻。

不要再念了!多了菩薩多了鬼,把攔路虎叫出來了!

這是忌諱!諱疾忌醫!掩耳盜鈴!鴕鳥戰術!閉起眼睛就沒有懸崖了!自欺欺人!怎么可以?過度的希望等于虛妄。人們從來沒有這么乞求順利,到了可笑的程度。

你這是存心!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都已經在飛機上了。

還可以滯留第三國。

我希望滯留第三國回不去?我這么沒有良心?我愿意漂泊?你說什么呢!你不知道我……

我還不知道你?

原載《延河》2024年第2期

原刊責編? 馬小鹽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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