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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快車

2024-05-09 15:29程皎旸
臺港文學選刊 2024年2期
關鍵詞:香港

程皎旸(中國香港)

1

香港驟然降溫那日,阿石曾給海莉發微信:收工吃火鍋?大家樂,一人鍋。海莉沒回。彼時她在計算機前廝殺。金融公司,數據分析師招聘筆試,SQL理論及應用,抓取數據,分析餅狀兼條形的報表。手機振動了一下,令她分神。落地窗外的海岸線,沉浸在蚊香片似的紫,幾只白燦大船漂在維多利亞港。她將手機調成免打擾模式。交卷時再抬眼,蚊香散盡,熒光成片在海上燃燒,大船不見了。

她小跑在告士打道,夜風在玻璃幕墻間盤旋,撲棱棱鞭打雪紡衫里的蝴蝶骨。胡亂拐入駱克道,瞬間粉紫霓虹,一整排媽媽桑,干瘦,癡肥,翠綠金黃,閑懶坐在酒吧門口,身后黑簾緊閉,曖昧熏香隱隱飄出。原來金融街背面便是紅燈區。她開手機用google map,這才看到阿石的約飯信息,趕緊回:啊你吃了嗎?我去找你???隨后又給他補了電話,可惜沒人聽。行至地鐵站附近,她隨意進了家茶餐廳,點了車仔面。沙嗲濃湯底將她魂魄都暖了回來。

一周后,她拿到金融公司的offer。

返工第一個月,她每日收工都要去吃那家車仔面,湯浸蘿卜、咖喱魷魚、豬紅豬潤,一直吃到圣誕節。平安夜氣溫莫名回升,她穿綠格短上衣,酒紅包臀裙,露出一整條小腿,大把時間不知如何消磨,想起阿石。她給他發微信:今晚有什么活動???奇怪的是,他竟沒回。

不久她轉正,車仔面也吃膩。朝九晚六,周一捱到周五,happy Friday,去尖沙咀中環SOHO,喝酒蹦迪,周六睡到下晝。如是重復著,香港就忽然初夏。她在潮熱中經過一家新開的餐廳,可以一人食的日式燒肉,忽然想起阿石約她吃一人鍋的夜晚,居然已是去年的事。她有點驚訝,這朋友居然這么久都不曾主動找她。

她給他發微信,打電話,通通沒回音。

她開始詢問他們的共同好友。此前他酷愛社交,在香港生活的這八年,友誼觸角達至金融、政治、媒體、航天、幼兒教育。然而這些領域的友人通通無法聯系到他。他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發生了什么。

也許阿石消失了,不一定會再出現了。

她望著手機屏幕發呆,很久沒有回過神來。

2

海莉與阿石曾一起度過一次平安夜。2011年,在尖沙咀,從海港城,到1881,再到半島酒店。頭頂是金燦燦的圣誕老人,駕著鹿車,靜止在夜空。

在那晚之前,海莉和阿石算是“有偈傾”。他們是同一個學校的學生。校區只有一棟樓,五層,銀灰金屬外墻,人稱“港大空間”。他們時常將學生證上的“空間”遮住,佯裝去了港大,但其實心知肚明,自己是在港大附屬學院,讀副學士課程。那一屆學生近一萬人,只有五十多個大陸生。海莉和阿石在一門選修課相遇,起初她主動靠近他,覺得他長得像黃宗澤,可惜一張嘴就暴露笨拙,好似不懂主謂賓,詞組或短句胡亂蹦出來,偶爾被迫回答教授提問,英文講得“一舊舊”。分組做功課,海莉假裝不認識阿石,盡管他在她斜后方,一直小聲對她“喂喂喂”。她選了英文流利的菲律賓男孩,和戴著金絲邊眼鏡、穿著中學校服、每節課都要回答問題的本地女同學作為組員。她要小組功課拿A,GPA爆4,這樣才有機會通過Non-JUPAS申請入讀真正的港大。下課她不好意思看向阿石,但他卻如常問她,喂,中午吃什么?

港大空間沒有學生食堂,他們需要穿過幾條街,到最近商場,混跡在午休的上班族里,吃著比學生餐貴一倍的食物。服務生語速好快,她完全聽不明,點餐都是他幫忙。他是深圳人,說起粵語時,她覺得他還是有點像黃宗澤。她讓他教粵語,他就專門教些不正經的:蛋散,粉腸,仆街,冚家鏟,溝仔,溝女。你受唔受溝???我系你條仔。你系我條女。唔好???咁你做女神,收我做兵啰。海莉笑著翻白眼。

阿石的粵語讓他很快就與本地學生混熟。有時他會叫其他同學一起午餐,什么護理的,土木工程的,法律的,他居然都有認識的。起初所有人都遷就海莉,說不流利的普通話,但聊開了就自動變回粵語。她看著他們夸張滑稽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場周星馳粵語電影,卻沒配字幕。

有次下課,他神秘兮兮對她說,帶你吃好的。坐地鐵到九龍塘,混到城市大學里,學生食堂平靚正,他們吃了很多。吃完閑逛,什么都要看,民主墻,泳池,戶外餐吧。無意撞見一座涼亭,亭邊有池,水如琥珀,倒影玫紅簇簇,是盛開的簕杜鵑。海莉一邊拍照,一邊感嘆,如果可以申請到城大就好。阿石擺手,算罷啦,城大Non-JUPAS不收大陸生。

下午沒課,他們從城大通道行至又一城。只是十一月而已,商場里已布置了二十一米高的圣誕樹。他們直達最高層,趴在走廊欄桿向下望,樹尖頂著一顆大星星。

不如一起去尖沙咀看圣誕樹啰,平安夜,聽說很好玩,阿石提議。我要看看時間,期末好忙,海莉說。做功課?過完圣誕再說啦,阿石繼續慫恿。海莉沒說什么。

其實海莉在撒謊。她的平安夜想和Jari一起過。那日她去港大聽講座,了解今年Non-JUPAS招生信息,一個男生向她走過來,高高大大,肩膀開闊,穿墨綠色襯衫,軟軟法蘭絨,好像被雨浸軟的爬山虎。你好,我叫Jari,有什么可以幫到你的嗎?他說英文,遞給她一份信息冊。她仰視他,覺得他下巴線條硬朗,臉型好似獅子,但深棕色眼神卻不兇狠,仿佛嵌在海水里的月亮。原來他是學生大使,社科系優秀學長,今天來幫忙解答疑問。她找他要了手機號,時不時給他發信息:請問文科副學士申請學士是不是競爭很大?GPA一定要過4嗎?IELTS是不是一定要7.5以上?Jari宛如寫郵件那樣回復她,十分嚴肅。她希望說點輕松的。例如,他住在哪里,中學在哪讀的,平時喜歡做什么,是不是單身。他也回復。他小時候住英國,因為爸爸是英國人,后來爸媽離婚,他跟媽媽搬回香港,住在灣仔,喜歡運動,加入了港大擊劍學會,有一個從中學就在一起的女朋友,不過三個月前分手了。她透過文字艷羨他的生活,幻想自己加入他的青春,成為美劇里拉拉隊長一樣的女生。

對了,他話鋒一轉,后天是否有空?一起吃個晚餐怎么樣?有些話題想與你討論。

他與她約在一家中餐廳,在銅鑼灣。遠遠見她來了,他站起來,為她拉開椅子,請她坐下。她精挑細選,穿了件粉色碎花連衣裙,外搭白色粗線毛衫,而他穿得隨意,黑色衛衣,胸前有一個小小的logo,是Ralph Lauren的??纯聪氤允裁??他說的是中文,普通話,但有點生硬,帶著西方人的口音。那時她還沒有習慣香港物價,看什么都覺得貴,一盤茄子而已,也要120。我吃什么都OK,她說。那吃魚吧?我記得你說你喜歡吃魚,他說。她咯咯笑起來。她的確說過,夾在一些無聊的廢話里,他居然記得。

吃飯時,他陸續問了她很多問題。例如,她為什么要來香港?大陸朋友是否了解什么是副學士?大學畢業后,打算留港發展嗎?居港七年才能拿到香港永居身份,是否感覺太久?她答得心不在焉,為一些小事感到甜蜜,例如他一直給她夾菜,他的聲音好溫柔,他對她好像很感興趣。

晚上他們在銅鑼灣隨意走了走。街上樹枝掛滿金燦燦燈飾,商場大屏幕放映圣誕老人飛過的動畫,天地間都飄著I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的旋律,一對對情侶雙手纏繞著與他們擦肩而過。你是不是走得累了?他問她,指著她的高跟鞋。還好,只是腳趾有點疼,她說。他便輕輕挽住她的胳膊。她緊張得連謝謝也忘了說。他一直扶著她,把她送到地鐵站,入閘口。路上說了什么,她都聽不太清楚,心里一直為胳膊上的那只手而興奮。臨行前,他對她說,謝謝你啊,今天回答了很多疑問,這對我的論文很有幫助……她本來想說沒事,一張嘴,就變成了:圣誕節可以跟你出去玩嗎?他和她都愣住了。Well,我約了朋友,是擊劍隊的,可能有party,他說。那可以帶我一起去玩嗎?她明知不妙,卻繼續追問。這不合適吧……他說。她趕緊大笑,哎呀我開玩笑啦。

夜晚到家,她收到Jari的信息。安全到家了嗎?她沒有回。一早起來又收到他的信息,Hey,你沒事吧?我不是不想帶你去party,但我們是不同的social group。

Social group,她思索這個詞的含義。是指交友圈,階層,還是更多別的?

沒關系啊,你們玩得開心點!她回復他。那天是21號,圣誕前四天。覺得有什么東西從心里被連根拔起。想了想,她還是給阿石留言:我平安夜可以跟你出去逛,到時晚上八點在尖沙咀地鐵站見吧。

怎么,不用做功課了?阿石很快響應她,附帶一個壞笑表情。到時見啰。他說。

她想,有人陪,總好過沒有,這畢竟是在香港的第一個圣誕。

然而平安夜,阿石卻遲到了。

她在地鐵口站了一個鐘,盯著路人來來往往。怎么香港女孩連平安夜都不過分打扮?幾乎都是簡單素色長袖T恤,將針織衫披在肩上,磚紅或淺啡,裹一條包臀裙,或緊身牛仔褲。她望著自己的傘裙擺,金色玫瑰在黑夜里閃光,不禁覺得不入流。為什么阿石還沒來?她已經想要離開,結果他又從地下通道里沖出來,扒開身前路人,頂著一腦門大汗,身上套著一件熒光綠沖鋒衣,好像來加班的交警。

你今天穿這么隆重哦?他憨笑著跟海莉打趣。經他這么一說,她愈發覺得自己的裝扮不對勁,撇撇嘴,說,你怎么遲那么久?我從深圳趕過來,他喘著氣解釋。為什么跑回深圳?她問。我爸啰,他有點毛病,我送藥回去,說著,他斜嘴一笑,怎么,想早點見到我?她翻了個白眼,自顧自向前走。

路上人好多,他們舉步維艱,但還是堅持走到海港城,看到一排五彩繽紛的小圣誕樹,每一棵上面都掛著名牌,好像是捐贈者的姓名。會不會有我的名字Hayley呢?她找了一圈也沒有發現。他們又去了1881,維多利亞式古建筑,在夜晚散發神話故事般的光。圣誕樹旁有夢幻南瓜車,女生們都圍在車邊照相,海莉好不容易排到位置,讓阿石給她拍,事后檢查照片,都是糊的。你怎么什么都不會,她抱怨他。怪你手機太爛啰,他笑嘻嘻。

他們漫無目的閑逛,隨便瞎聊。

最近考了雅思,他說??嫉迷趺礃??她問。很爛,還不到五分。這么爛?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我考了七分,但我想沖七點五。他露出夸張的表情,說,犀利啊,等你去港大,帶我飛啊。她卻仿佛聽不見,只是回想起Jari的英倫腔,以及那個原本充滿憧憬的夜晚。

還不到十一點,她就說要回家。不倒數嗎?他問。她搖頭,指著自己的腳,這個高跟鞋穿得我很難受。雖然是借口,但也是事實。想不到阿石又發出惡作劇般的笑聲,那你赤腳啰。海莉無語。她希望Jari還可以在她身邊,輕輕挽著她的胳膊。

終于入了地鐵站,里面的人比外面還多。阿石和海莉一前一后站在扶手電梯上,忽然,一輛列車呼嘯進站,他趕緊小跑而下,并對她揮手,說,快快,追上這班車。她也想跟著他跑,但腳板底痛得厲害。她想對他背影大喊,喂,慢點,等等我。但她不好意思,在這么多人面前喊出普通話,那似乎比她的衣著更不入流。阿石終于沖進車廂,一回頭,才發現自己丟了海莉。他想出來,卻被不斷涌入的乘客阻攔?!败囬T即將關閉”的警報響起,他不管不顧,好不容易踏了一只腳出去,卻被車門夾住,眾人一陣尖叫,好在門又開了,他被周圍乘客扯回車廂,門關了。她已走到月臺,看他貼著玻璃門,擠眉弄眼對她做手勢,示意她在下一站等。那一刻,她感到所有人都在回頭看她,蠢極了。

車開走了,她望著他貼在玻璃門上的憨笑遠去,心想,以后不要再跟他走那么近了。他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是像Jari那樣的紳士,本地人,高材生。

那晚以后,海莉全心全意溫習,準備期末考試,無論阿石給她發什么信息,她都不再回復。有時,她一覺醒來,發現靜音的手機有一串未接來電,都是阿石打來的,她也懶得回應。

一個寒假過去,又開學了,海莉和阿石沒有相同的選修課了。偶爾,他們在港大空間的走廊相遇,她會假裝看不到他,匆匆走過。起初,他還會厚臉皮追過去,但逐漸他意識到,她不是沒有看見他,而是不想理他。于是,他也不怎么追她了。

又過了一學期,海莉收到了理工大學的offer,雖然不是港大,但她也心滿意足。她終于可以離開那個配不上自己的空間了。

3

阿石失蹤以后,海莉的生活并沒受到太大影響,只是有時在她一時興起,想要找個搭子陪自己吃飯、閑逛或吹水時,便少了他這個選項。

有一次,她在街上看到一個背影,一米七五左右,廓形西裝耷拉在屁股上,走路時腦袋微微左傾,好像在思考問題。阿石?她覺得很像,小跑追過去,卻發現不是他。

香港很小,她曾有次真的在街上碰到阿石。那是2016年,她大學畢業后第一個春天,在上環一家財經公司,做雙語文案。工作并不開心,上司有情緒病,時常因為一點小事,例如文件名忘記標注時間,而把海莉罵到流淚。那天下午,她到公司樓下711買咖啡,出來后聽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循聲望去,有個剪影沖她揮著手跑來。她戴上近視眼鏡看,跑來的竟是阿石。那年離開港大空間,她再沒見過他。據說五十個大陸生,只有兩個人拿到香港八大的offer,其中一個就是她。其他人不是去了外國讀野雞大學,就是中途退學回老家。她以為阿石也早就不在香港,畢竟,在她記憶中,他的成績實在太爛了。

但他沒走,他居然也成功留在香港,并不再穿熒光色沖鋒衣,而是一套挺括的深灰西裝,all back發型令他看上去更像黃宗澤了。

嘩,好耐無見??!她見到他很開心,給了他一個歐美式友好擁抱,這是她沒預料到的。也許因為他變了,那身西裝令他看起來不再像個傻小子。

廣東話進步咗咁多?他對她斜嘴一笑,腔調還是那么欠打。

他們站在711前聊了聊,她才知道,他后來花大錢找了留學中介,幫他制作許多文件,終于申請到一家私立大學,讀工商管理。學校很爛,沒什么人知道,工作難找,好在他朋友多,托人介紹,才進了一家公司,也在上環,離她很近。

什么工作啊,要穿西裝,賣保險嗎?海莉拿他打趣。屁啦,我才不賣保險,我做移民的,阿石說。哦,我知道啦,不賣保險,賣人頭……海莉笑。噓,阿石故作玄虛,低調點,我是上環揸fit人,不要到處說……

兩人笑作一團時,她看到一坨烏云飛過,是喜歡講是非的同事。果然,她一回到辦公室,就有人問她,為什么要在工作時段拍拖?她翻了個白眼,沒有理會,卻頻繁約阿石在公司附近午餐,似乎故意彰顯她的叛逆,給那些八婆看看。那段日子,阿石帶她吃了不少美味。蘇杭茶餐廳,九記牛腩,熟食中心里的泰式炒飯。中午時段總是很多人,阿石如果不忙,會提前半個鐘去餐廳霸位。有時實在沒位,他們就在街邊買小吃,韓國紫菜卷、日本壽司、泰式燒烤,五光十色一起打包,拎到新紀元廣場花園,坐在石板階梯上享用,四周是棕櫚樹,樹后是水藍色玻璃幕墻,風吹起她的頭發,她在模糊間看向阿石的側臉。

我辭職了哦,阿石忽然說。嚇?為什么?海莉吃驚。這里太遠,每天通勤四個鐘,想死。阿石這么一說,海莉才知,他為了省房租,住在深圳家里。那你之后做什么?海莉問。新工在落馬洲,離家近,阿石說。哈哈什么公司啊,開在落馬洲?海莉好奇。阿石不說,她更好奇,不斷逼問,他支支吾吾,說,十八禁啦。她不明白。哎呀就是成人用品啦,他說。海莉笑得前仰后翻。那你做什么,模特嗎?她笑。屁啦,我做admin啦,他說。

兩個星期后,阿石不再來上環。

如今,阿石到底去了哪里呢?她又問了一次那幫共同朋友,但依然無人得知他的近況。

猶豫再三,她從通訊簿里翻出一個形同僵尸粉的賬號,頭像是一個穿著婚紗的新娘背影。

阿石前女友,這是她給那個賬號的備注名,其真名是林清。

4

海莉只見過林清一次,和阿石一起。三個人,在西貢海濱吃泰餐。海莉與林清面對面,望見她中指戴一顆閃亮亮鉆石戒指,好像海面上的波光。他上周跟我求的婚,林清說,太突然了,我一點妝都沒有化,拍的視頻都發不了朋友圈的。金色午光流瀉在她向上揚起的蘋果肌,圓美笑容,讓海莉莫名想起費列羅巧克力。燦爛的一顆球。那必須要殺你個措手不及啰,阿石笑。剛好服務生端來鐵板蠔仔,“滋滋滋”對著林清冒油。阿石馬上扯開一大塊擦臉巾,將鐵板與林清隔開。海莉望著那塊白白小幕布,綻開一點點油星子,好像林清眼皮上若隱若現的銀色閃粉。

求婚是在尖沙咀星光大道搞的。林清把視頻給海莉看。阿石單膝跪地,身后站了一排人,穿著不同角色的卡通服,米奇、米妮、唐老鴨、布魯托,紛紛摘下頭套,露出真人面目,大喊,嫁畀佢,嫁畀佢,嫁畀佢。海莉認得他們每一個人。做幼兒園老師的瑪利亞,做護工的肯尼,做紅酒營銷的阿李,做區議員的東哥。這是阿石從港大空間到工作后陸續結識的朋友,他都有介紹給海莉,有的一起吃過糖水,有的幫過海莉一些忙。為什么不叫我去求婚???海莉笑著質問阿石。他沒有回答,低著頭切盤里的牛肉,叉起一塊蘸蘸醬汁,喂給林清。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當初那個丟下她飛奔到車廂,中途還被車門夾住的傻子。怎么他如今變得那么懂得照顧女孩?然而為什么沒人這樣對待我呢。這個想法頓時令她沒了胃口。

后來她給自己解圍,一定是因為自己太忙,無心捉緊愛情。

大學畢業后的那兩年,她也不知自己忙忙叨叨些什么。沒什么工可以長久。廣告文案、網站編輯、娛樂記者、電視臺公關,她都試過,但不是因為選題風格與主編不合而憤然離職,就是因為不愿莫名為上司背黑鍋而被炒魷魚。她不是本地人,大學畢業后要拿IANG工作簽證才能繼續在香港生存。到了需要續簽的時候,她再次被炒魷魚。這一次她沒做錯什么,只是那公司成立不久,聽說要幫她續簽還需上交什么財務證明,太麻煩,反正她也沒過試用期,可以隨時被解雇。只剩下十天,她必須找到一個新工作,且公司同意為她辦理簽證,否則,她要被遣返內地。但她不能走,她只差兩年就可以拿到永居,此刻離開,功虧一簣。她給許多人發求救信息。大學時的講師,實習時的上司,做普通話家教時認識的有錢家長。沒人回應。后來她寄希望于大學同學。很多相熟的大陸生畢業就去了外國,或回老家發展,本地同學跟她不算走得近。有一個回復,說自己認識中介公司,可以幫忙續簽,但需要五萬塊錢。最后,她聯系阿石。盡管那時候,她跟阿石關系很好,時不時發微信吹水,但她總覺得他只是一個在香港邊緣地帶做成人用品公司admin的傻小子。然而他很快回她了:你找東哥,可以幫你搞掂。

就是那個在求婚現場扮演布魯托的議員東哥,三十多歲,戴金絲邊眼鏡,清靚白凈,高瘦但駝背,他叫海莉去辦公室見他。在牛頭角公屋小區附近,一間擠在惠康與公廁之間的一百呎辦事處,堆滿宣傳冊、單張、橫幅,清一色印著東哥大頭像及其綱領。馬上要選舉了,需要麻煩你,這三個月幫我多多宣傳,派發傳單,東哥說,IANG不用擔心,我今天就跟你簽合約,但不會注明你是暑期工,你可以當作是長工合約那樣遞給入境處,反正之后也不會有人來調查。她覺得天大的事情,就這樣輕松解決了。你是阿石的朋友嘛,東哥說,去年選舉,他也幫我拉票。你們怎么認識的?海莉好奇。她知道阿石擅長交朋友,從港大空間那時就這樣,只是想不到他的觸角可以伸到政界。青年交流會嘛,我在里面做副會長,他是會員,很活躍的。原來如此。海莉想起來,之前阿石經常叫她去參會,什么同鄉會,商人聯誼會,港漂交流會。那些會搞活動,組團吃潮汕火鍋,到老人院做社工,到惠州一日游,諸如此類。她沒興趣。她喜歡的是巴塞爾藝術展、國際電影展、游艇會開放日,高端大氣上檔次。

喂,我要請你吃飯哦,感謝你幫我搞定簽證,海莉給阿石留言??纯磫?,最近我下班要趕回家,阿石回。那周末?周末不在香港,他說。后來約了好幾次,他都沒出來。最后還是從東哥那得知,阿石戀愛了,業余時間都在陪女友。

阿石居然戀愛了,海莉當時有點意外,也許因為他沒在她面前提過其他女生。有時他會問她,有無拍拖???她都說等他介紹靚仔。但其實她有過一段感情,那個男人合乎她對伴侶的所有幻想,美國留學回來,做創意總監,身材高大,話不多,平時很忙,但一得閑就會帶她四處游玩,鉆入星街參觀獨立畫廊,深夜在中環speakeasy酒吧聽爵士樂,漂在赤柱海面的游艇上品嘗來自五個國家的生蠔。他對她花錢大方,似乎想娶她,有次趁她兩個室友回老家,到她租住的公寓約會,望著那個只有三百呎、四壁布滿霉斑、客廳堆滿雜物的空間,他說,我會帶你住更好的家。她那時很感動。在她心目中,他只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他已婚。被分手的時候,她鬧得很僵,把他送的禮物,一件一件砸到他的臉上。后來,她似乎無法愛上其他人。同齡人不夠那男人好,與他差不多的又令她不敢信任。

戀愛后的阿石,不怎么給海莉發微信吹水了。她也識趣不理他。不知過了多久,大約在林清出現的前幾個月,阿石忽然又約海莉吃飯。我失戀了,他說。

那次阿石大概是喝過酒才來,說東說西,毫無章法。譚仔米線的辣湯令他嘴唇比眼睛還紅。如果我是富二代就好啰,大把女倒追我。你記得阿林嗎?就我之前那個移民公司小老板,也是深二代,新移民,揸Porsche,住跑馬地,天天發朋友圈。頂佢個肺。我天天累得要死,我媽還嫌我賺得少。她想讓我在香港買樓。你以為我不想嗎?我那點人工,都過不了貸款壓力測試啰。話說你要不要考慮上車?我們兩個可以一起,聯名投資。

海莉一邊嗦米線,一邊說些廢話,別想啦,向前看啦,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但阿石好像有點認真,他問,講真,如果我跟一個女生說,我可以跟她聯名貸款,在香港買樓,她會不會嫁我?如果是你,你會考慮嗎?

海莉沒有考慮,她覺得阿石說瘋話。但想不到,后來,他真的問了林清這個問題。他和林清在一個港漂相親派對上相識,兩人被分配到一組跳一曲交誼舞,在一前一后的三步踩里,他知道了她也是廣東人,前一年來香港讀碩士,現在畢業賣保險,她也知道了他是深二代,在香港住了六年多,很快就可以拿永居。后來一起喝酒,微醺時,他就問了她這個問題。她當時沒回答。第二天,他給她送禮物,因為記得她說自己血氣不足,他買了一大堆中藥補品寄給她。第三天,他把自己與房地產中介人的聊天記錄發給她。那些對話顯示,他家愿意出資一成首付,貸款上車,但他目前收入不夠通過壓力測試,如果可以有一個跟他差不多收入的伴侶,兩人可以聯名申請貸款。所以你放心,你的名字會在房產證上,他補充。又過了三天,她同意與他交往。

話說最近阿石有跟你聯系過嗎?不好意思打擾你,但我們所有朋友都聯系不到他,差不多有大半年了,很擔心他出事,海莉給林清留言。對話框里還顯示著她們上次的聊天記錄,是2017年底。林清說,今天很開心見到你啊,謝謝你告訴我那么多阿石的趣事,好好玩!海莉說,哈哈哈,說真的,我覺得他跟你在一起,比以前成熟多了,期待參加你們的婚禮!然后兩人互相發了幾個可愛的表情包。那時,海莉真的覺得,阿石會和林清結婚,因為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面上少了些揶揄人的壞笑,多了幾分靜謐的凝視,甚至說話也流利了,還能運用四字成語,這變化很微妙,也很致命,也許,這就是真愛帶來的化學反應。后來,他們開始準備婚禮。阿石時不時分享照片給海莉,問她意見,例如,我穿哪件禮服更好?婚禮燈光用紫色真的合適嗎?請柬這樣設計OK嗎?不久到新年,他如常給她發祝福微信,但沒再提與婚禮相關的事。情人節那天,他又給她發微信,你今晚怎么過???海莉反問,怎么這么得閑關心我,你老婆呢?他說,她回娘家啰。她沒明白,你不跟著回去?他說,她退婚了。

林清終于回復了海莉,是在第二天清晨。她連發了幾條:

沒有阿石的消息欸。

其實,我也很擔心他,他對我好像有些誤會。

分手后,他就把我拉黑了。

前陣子,也有另一個朋友問過我,但我真的聯系不到他。

不過,我有他親戚的微信,好像是表姐,我其實也可以問一下她,但是她也把我屏蔽了……

你要加她問一下嗎?

好啊,謝謝你,海莉回復。

阿石表姐的ID名稱是小雨。

小雨很謹慎,問了海莉幾個問題,例如她是怎么認識阿石的,在哪里認識的,確認海莉是他在港大空間的同學后,才通過好友申請。

阿石在那邊過得很好,小雨說。什么意思?海莉不理解,阿石發生了什么事嗎?具體情況,我不能告訴你,但你可以放心,他現在恢復得很好,小雨答。請問他是生病了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和朋友們可以去看望他,大半年沒有見過他,真的很擔心。海莉試探。有心了,但不能探望,除了他媽媽,沒有人可以見到他。很明顯,小雨不愿透露真相,但那時的海莉不是輕易放棄的人。她發語音,說,我知道這樣追問不太禮貌,但我真的很關心阿石,我跟他認識七八年了,他是我在香港為數不多的朋友,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幫他。過了好一陣,小雨才回復,知道有你這樣的朋友關心他,我為他感動,但為了保護他的隱私,我真的不能說,不過你可以理解為,他之前情緒狀態不佳,現在恢復中,我會把你的關心轉告他,等他好起來,他自己會聯系你的。

抑郁癥嗎?海莉想,但是沒可能啊,阿石是一個擅長把爛事變成冷笑話的人。難道是為情自殺?她回看阿石與她的聊天記錄。在約她吃火鍋之前,他只是分享一些搞笑視頻,或新開張的餐廳推薦。偶爾有一次,他深夜發了一大堆吐槽,她沒及時回復,因為她那時忙著改變人生軌道。遭受文科生在香港揾食艱難的磨難后,她決定轉行。有個學姐,文科轉碼成功,現在硅谷工作,她受到鼓舞,業余時間修讀大數據分析及應用高級文憑,夜晚七點下班后才開始上課,十點多到家還不能睡,對著屏幕溫習那些挖掘數據的代碼,凌晨喝咖啡提神,夜夜捱到三點多。當那夜收到阿石的微信,看著那堆長長的心里話,她還以為自己在發夢:

……哎,我被當水魚了;她在深圳的房租,每月都是我媽在給;我只是出差,兩個星期沒理她,她就甩了我;我用小號偷窺她的微博,有個男的一直跟她互動……

等海莉翌日清醒,準備回復時,他卻好似沒事人那樣,給她發了一個女生照片,眼大大,面尖尖,穿著暴露,雙乳要跌出屏幕似的。這女的好看嗎?他問她。神經啊,她說。心里在想,這么快就到處看美女,果然男的都不是好東西。

也許他比我想象中癡情,她想。也許他無法忘記林清,所以得了抑郁癥,現在被送去精神病院康復。真的這么狗血嗎?如果是這樣,那么他還蠻罕有的。在這個分秒必爭如飛車盤山而上的香港,真情好似蜉蝣般晝生夜死。那我當年是錯過了一個癡情男孩嗎?她問。但無人回應她。那時她已經從逼仄的公寓里搬出來,數據分析師的工資足夠她獨自租住位于堅尼地城的精裝修studio。臥室大窗垂落木地板,青藍色,映出她獨自的倒影。

5

與小雨交談后,海莉不再時不時想起阿石,仿佛對著深井喊了一聲,終于聽到了回音,他還活著,只是不想社交了,僅此而已。她的生活慢下來,工作是穩的,工資是滿意的,是時候找個穩定對象,分享自己的喜怒哀樂,否則體面卻無情地活著,與機器人又有什么區別。她開始玩交友軟件,像打開地球之窗,每星期都要約會一個男人。這周法國人,下周澳洲人,下下周荷蘭人。他們跨越大洲大洋,共同赴往香港,在某個寂寥時刻與我相遇,這多浪漫——她沉溺其中,好似坐在快速旋轉的萬花筒里,每轉一下,都是一種全新的可能。后來她對其中一個叫做Felipe的動了心,是一個工程師,西班牙人,只比她大四歲,但身上有一種微雨氣息,讓人感覺憂郁,但很平靜,可以安心入眠。他沒有像其他外國男人那樣,總要帶她去酒吧,或西餐廳,飯后很快就想去她家坐坐。他聽說她喜歡吃辣,就帶她到尖沙咀吃麻辣香鍋。他說他年輕時看過一個中國人寫的小說,英文版的。Xiao Hong,他說。蕭紅嗎?她很激動,那是我中學時喜歡的作家。他說他平時愛看電影,有一部,他不記得名字,但是Almodovar拍的,改編自一個女作家的小說……《Julieta》?她問。啊,是的,是的……他微笑著看她,那你最近還看誰的電影?她想了想,說,Woody Allen。他若有所思,那我等下帶你去個地方,也許有點像《Manhattan》里的場景。

那是尖沙咀的一個小公園。不知道他是如何發現的,在一個后巷,沿著小坡路往上爬,便有一處平原,藏在高樓大廈的背后。海莉不戴眼鏡,眼前景色是模糊的,好像起了霧的過塑相片。山底傳來歌聲,她和他坐在一條長椅上。他問她,你家鄉在哪里?她用手指在夜空給他畫出一個京九線的走向,然后指出中間位置,說,就在這里。那你呢,你的家庭是怎樣呢?他說,我的爸爸是一個餐廳服務員,媽媽是一個清潔工,所以是藍領家庭。那你小時候開心嗎,生活艱難嗎?她問。他說,艱難,但開心。啊,她忽然想起,說,我之前看過一個導演的電影,很喜歡拍藍領的故事,是英國人,想不起來叫什么了……他說:Ken Loach嗎?——是的就是他。我還有一個妹妹,他說,但妹妹其實生來是弟弟,只是五年前變性了。她有點驚訝,那你爸媽怎么說呢,他們當初反對嗎?她問,同時想象自己假如做了這樣的決定,她的母親會不會揪著她的頭發去跳江?他搖搖頭,蓬松卷發好像樹葉輕搖,我爸阿茲海默,他不記得誰是誰,我媽最初有點擔心,因為手術副作用很大,但現在見我妹恢復很好,她就很開心了,他說,語調平靜,好像只是在述說今晚天氣不錯。

之后不久,海莉和Felipe正式交往。從2019年9月到11月,幾乎每周五晚,Felipe都會到海莉公寓,兩人窩在草綠色布藝沙發里,選一套心儀電影來看。有次電影很長,累了一周的海莉忍不住睡著,側臥在沙發上,頭枕著他的膝蓋,隨著他忽然捧腹大笑而起伏的肌肉顫栗醒來,光影像夜色里的湖泊,一層一層,蕩漾在她身上。十二月,Felipe放假回家,他差不多要開始準備圣誕節。我會把你介紹給我的家人,他說。她本想送他去機場,但那日有人在灣仔鬧罷工,交通受阻,她一直堵在公司附近。新年沒多久,疫情出現,他被困在西班牙。

世界被按下暫停鍵,連香港這快車也得慢下來,她居家辦公,倒著時差,隔著屏幕,與他戀愛。

2020年9月,Felipe在西班牙喜歡了別人,決定不再來香港,向她提出了分手。她重啟交友軟件,但似乎滑不到什么外國人。十一月,她要過二十七歲生日,想約朋友,卻發現之前保持聯絡的兩三個好友,一個隨家人移民到加拿大,一個跳槽到新加坡發展,還有一個回內地老家結婚生子。于是,她罕有地給家鄉的母親打了電話。母親頂著一頭酒紅色短發,穿著印花棉睡衣,叼著煙,在麻將桌前跟她視頻,身旁不斷傳來鄉音的笑罵,還有麻將碰撞的嘩啦聲響。母親還沒說兩句就急著收線,她對著黑掉的手機屏幕,忍不住大哭。

疫情一時好轉,一時又爆發。2021年底,她被獵頭挖到一家金融科技公司,初創企業,做數據分析部門主管。說是主管,其實一個人就要做一個團隊的事,但工資漲了不少。適逢房東說要移民,房子要賣出去,可能下半年不能租給她,她不舍精心布置的公寓,但也沒辦法,開始認真考慮買房,還是得做業主,自己說了算。當房地產中介跟她提起壓力測試那些事,她猛地想起阿石。林清已經在朋友圈炫耀二胎的照片,阿石還沒任何音訊。她想問問小雨,但信息打到一半,又刪掉了?;叵脒^去的事,她覺得阿石已經成了一個符號,停在記憶地圖的某個站點,而她已經遠去,遠到連來時的路都記不清了。

2022年5月,下班路上,她在地鐵上打盹,忽然被手機振動吵醒,一看,收到微信,是阿石發來的。

傻瓜,他說,你干嘛跑去問那賤人。

海莉想了想,才理解阿石在說什么。他在責怪她,不應該去聯系林清。想不到他消失那么久,忽然出現后的第一句居然是這個。而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跟林清又恢復聯系了?林清告訴他的?她一時不知該怎么響應,感受不到想象中那種久別重逢的興奮,也許是她的新工作太累,又或者是疫情榨干了她的感情。

但阿石好像有很多東西要跟她匯報。他給她發照片,精裝修的公寓,大陽臺,鳥瞰城市街景。這是我在深圳的房子,他說。你不回香港工作了嗎?她問。香港有什么好的?工資又低,又累,我現在在深圳,本地人,福利多。這樣的說法,仿佛急于自證,不像之前那個遇到什么刁鉆問題都斜嘴一笑的阿石。

其實你之前去了哪里?她忍不住問。就在一個工廠打工,他說,那個工廠規矩很多,不讓員工用手機。

很爛的借口,她不信,但是也沒有追問。

他又把話題轉移到林清身上。想不到她都生二胎了,看來是傍大款了,他說。不知道為什么,這話題令海莉感到厭煩。過去了這么久,他居然還沒有走出來嗎,是不是也太脆弱了。她便沒有再回他。

他還是時不時給她發微信,都是些可回可不回的廢話。

2023年初,香港終于通關,她去了深圳一趟,發了條朋友圈,定位慶祝。阿石給她留言:怎么來深圳不找我?她沒說什么,回了一個偷笑的表情。后來,她經常去深圳,都是為了工作,有時也想找阿石見面敘舊,但實在行程太緊,就作罷。有一天,她忽然收到了林清微信。

在嗎?林清問,我想跟你說個事。

什么事?海莉想,是不是搞詐騙?她沒回。

不久,林清又追了一條微信:是關于阿石的。

出于好奇,海莉給林清打了個語音電話。

什么事???海莉問。最近阿石有跟你聯系嗎?林清反問。呃,還好,大家都很忙,沒什么機會聊天,怎么了?林清嘆了口氣,阿石去年忽然加我微信,說自己前陣子出了點事,有點掛念我,又跟我聊些有的沒的,我當時沒多想,就正?;貜?,他應該也看得出來,我朋友圈里都是老公孩子照片,很明顯不是要搞婚外情的,后來他就沒再找我,但最近又突然出現,天天給我發微信,找我要錢,特別兇,好像黑社會……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急用錢???林清問。海莉聽完一愣,不確定是否應該相信,隱約記起阿石說他媽媽替林清交房租的事情。海莉問,那你是欠他錢了嗎?沒有,林清說,分手時,我把他替我墊付的房租還了,訂婚戒指也退了,他還送過我一個包,Prada的,后來我也買禮還他了,價錢是差不多的,他現在說我欠他兩萬,不知道這個數字是怎么來的。林清聲線逐漸變高,好像糖果在地上彈起,發出脆蹦蹦的聲響。這一切聽上去都不像阿石當初對海莉所敘述的。如果林清說的是真的,那么為什么阿石要騙我,海莉驚愕,那么多年來的善良都是偽裝嗎?

既然不欠他的,你就別理他,把他拉黑,海莉建議。我是這么做的,但是他跑去給我媽媽發短信,恐嚇她……海莉不敢相信,你有截圖嗎,我看看?她說。林清發過去了。

你女兒是個婊子,你管好她,讓她把錢給我,不然小心你的外孫和外孫女,我在廣東認識很多人,我知道你的地址。

重復的話語,換不同的號碼發送,連著發了幾十次,從早到晚。

此外,還有一張是微信截圖。阿石對林清說,看你有二胎了,你還當了老板娘。林清說,這都是表象,我和老公自主創業,遇上疫情,現在都負資產,養孩子也不容易。阿石說,兩萬打到我卡里,我就放過你。

我沒有回了,林清說,我直接把他拉黑,但想不到他跑去恐嚇我媽,我覺得他真的很賤,我媽媽有心臟病欸……林清好像哭了。海莉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也許阿石不會那樣做……她說,可能他還是愛你,氣你當年不要他,所以嚇唬你?

呵,你知道為什么我跟他分手嗎?林清話鋒一轉,將哭腔收起來。他好像跟我講過,海莉回憶,他說好像那時他出差,沒有理你……

他嫖娼。林清說,他一直嫖,大學畢業后就開始了,還帶很多香港人去,順便賺點中介費。你知道為什么連議員都跟他做朋友嗎?因為可以跟他一起去嫖,有優惠。

海莉啞巴了。她的回憶飛速倒車,東哥清瘦的臉,掛滿欄桿的橫幅,他們一起吃糖水,走在夜晚的牛頭角,空氣里有一種潮濕的溫熱。

你怎么知道的呢?海莉問,她還是不愿相信。

我堂哥告訴我的,他被阿石帶去嫖過,三次,他本來以為我跟阿石只是談談戀愛,就沒告訴我,后來聽說我們訂婚,還在準備婚禮,就忍不住跟我說了,他還把當時的消費記錄給我看,林清說,我看完整個人都傻了,是從頭到腳僵在那里,我身邊所有人都知道我要結婚了,但我的未婚夫卻是個大淫蟲,你說我該怎么辦?他還找我要分手費,說是我出軌……

林清的聲線在海莉的腦海里飄遠。她仿佛看到原本含著夜明珠入葬的記憶,被莫名挖掘毀壞,瞬間腐朽、變形,化作令她驚駭的魂。

海莉莫名成為林清的軍師,和她一起思考,如何回應阿石的恐嚇信息。也許你應該找他最怕的人,海莉說,也許你應該跟他媽說?有道理,林清認同。她趕緊編輯了一大段信息,將她如何發現阿石嫖娼,到分手時如何被阿石騷擾,再到現在阿石多年后詐尸般的勒索,從頭到尾陳述一遍。

這樣發過去可以嗎?林清問。你再加點狠話,例如,如果你兒子再繼續恐嚇我的家人,我就會使用法律手段制裁他,海莉說。

林清發過去了。之后好幾天沒再找海莉。

反而是阿石,又給海莉發微信,說他最近在深圳發現一家好玩的酒吧,周末有派對,問她要不要來。他的語氣就像當年在課堂,悄悄對她說,帶她去城大吃好的一樣,一點看不出有什么骯臟的念頭。她頓時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他,背著他跟林清結盟。她期望林清說的是假的,他發給林清的是氣話,一切都只是前任之間互相折磨的鬧劇。

然而事情還沒完。林清后來又把截圖發給海莉,這次直接是阿石媽媽的回復:她只字未響應自己兒子嫖娼的行為,只是反復強調,因為林清的突然退婚,令阿石備受折磨,身心受損,精神崩潰,無法從事正常工作,又趕上疫情,家里經濟困難……

這什么意思,這是PUA你?海莉說,怎么自己兒子嫖娼,她還振振有詞了。哎,林清嘆氣,我看阿姨這么說,我也有點不忍心,就打了幾千過去,當作做善事吧……海莉無奈,說,你也太好騙了吧。

不久,阿石在朋友圈秀恩愛,他又找到了新的女友,比林清更漂亮。海莉忽然理解了他為什么那么著急要錢,因為要花錢拍拖。

后來,海莉在香港買了一個很小的房子,在荃灣,三百呎,和母親一起湊錢交的首付。她把母親接來香港住,母親還是一如既往,一見到海莉就對她指指點點,說她老大不小還不嫁人,進屋又嫌棄她選的家什,慘白慘白的,好像死了人。盡管如此,海莉還是蠻喜歡擁擠的熱鬧,一早被筷子攪拌瓷碗打雞蛋的聲音吵醒,洗漱完畢便可以吃到母親下的香辣牛肉粉,是小時候的味道。

她跟母親在家玩自拍,兩人在落地窗前,用了美顏濾鏡,好像一對姐妹花。她把合照發到朋友圈,歡迎媽咪來暖房,她這樣寫。阿石很快回復,買的還是租的?她看到這行字,想起他勒索林清時的語氣,竟感到一陣不安,想了想,回復他:其實是樣板間而已啦,隨后把他的賬號加上“保持距離”這個分組標簽。此后她的朋友圈,他都不會再看到了。

海莉與母親的蜜月期逐漸消散,母親要去澳門賭錢,海莉不許她去,把她鎖在臥室,兩個人隔著一道門,吵得雞飛狗跳,被鄰居投訴。不久,母親回老家了,海莉又是一個人了。

那天晚上,林清又給海莉發微信。

怎么辦,他又來恐嚇我了,他給我打電話,說周末要找我老公聊聊,我把他拉黑了,他又給我媽留言,說他手里有我的床照……

海莉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找律師吧,她說。

那天海莉睡得很差,做噩夢,夢見自己穿上那件浮夸的玫瑰傘裙,站在人頭攢動的尖沙咀,遠遠望見阿石向她跑來,她揮手,結果他開始流血,皮膚、肉塊,一點點融化,最終成了一團腐爛的泥巴,但他還在向她移動,她嚇得想跑,高跟鞋卻被焊死在地上,她怎么都動不了……

醒來一切無恙。

又過了一星期,林清告訴海莉一個驚天秘密。

我讓律師查到一些東西,林清說,你猜阿石消失的那幾年去哪里了?海莉想了想,去做一樓一鳳管理員了?不是……林清說,他坐牢了。

震驚。海莉發了一連串的問號和感嘆號過去。

因為嫖娼被抓?她問。不是,林清說,他暴力搶劫陪酒女。

說著,她將一份來自法院的文件截圖發給海莉。

海莉看了幾次,確定沒有眼花。

文件名是:鐘石搶劫二審刑事裁定書。

“……被告人鐘某加入一個應召陪酒女的QQ群,得知陪酒女都是有償服務,認為這不合法也不正義,遂產生劫取陪酒女財物以劫富濟窮的念頭。2018年12月20日17時許,被告人鐘某從上述QQ群加了陪酒女李某好友,假扮客戶,約李某到本市大鵬區海濱酒店的停車場見面。當日22時30分許,被告人鐘某見被害人李某進入停車場,尾隨其后,趁其不備,用左手控制被害人,用右手搶得李某手中一部小米牌手機,后攜贓逃離現場。當日23時許,被告人鐘某利用李某微信讓李某母親先后匯款人民幣一千七百元到其提供的賬戶。次日,被告人鐘某將涉案手機以人民幣三百元的價格變賣……”

所以搞了半天,總共也只搶到了兩千,海莉忽然相信這的確是阿石做的,他就是個笨賊。如果他聰明一點……她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原來最初那個夾在車廂與月臺間,連主謂賓都說不清楚的傻小子,已經徹底消失了。如果那時,她不是冷冷站在月臺,而是將他從車里拉出來,或者她也與他跳入同一個車廂,如今一切是否會不同?

6

找了律師以后,林清不再需要海莉的意見。也許阿石怕了,不再騷擾林清了吧,海莉想,沒有過問。她自己的生活還得繼續加速向前駛。工作不能停,錢要賺更多,美國加息,香港房貸飆升,ChatGPT一時轟動全球,為了不被非人的科技取代,她開始修讀AI課程。有些與她經濟條件相仿的男性同行向她示好,但不是已經禿頂,就是長得不錯可惜已婚想搞婚外情。同齡的女性朋友,幾乎都不跟她聯系了,她們忙著幫孩子申請一流的幼兒園。偶爾星期五去喝一杯,她只能叫上自己的實習生,那是零零后的女孩子,有大把時間可以消磨。

三十歲生日前一周,海莉去深圳,參加一個大學同學兒子的周歲宴。他是香港人,娶了深圳老婆,住在福田,老丈人的房子。除了她,還有另一個曾經要好的女同學來了。女同學比以前胖了三倍,還是哺乳期,胸脯很脹,穿著吊帶,說是方便喂奶。海莉抱了抱女同學的寶寶,穿著粉藍色的小衣服,軟綿綿,像天使,但一到手就哭,眼淚沾濕她香檳色的緞面襯衫,那可是她從IFC原價購置的新品。女同學一把將寶寶抱回去,并給海莉示范正確的抱姿??粗瑢W那兩團好像松軟面包似的胳膊,她覺得自己那不斷練習普拉提、每日只吃兩餐、堅持魚素才保持下來的不過百的精瘦身板,與周遭的肥膩溫馨格格不入。

于是她提前離席了,一時又不想回香港,就到皇庭廣場閑逛。那天是周六,廣場里人來人往。她一會看看鞋子,一會試試衣服,一會又去盒馬超市買小點心,覺得自己快樂得像一個大學生。

當她捧著一大捆郁金香,從盒馬超市出來時,她的手機振動,收到微信,是阿石發來的。自從她知道阿石的犯罪史后,他的名字總是會令她心頭一驚。但其實他也沒對她做什么,她也知道他肯定不會對她做什么,但她只要看到他的名字,腦子便幻想出那些畫面,黑夜里,他掐住一個陪酒女的脖子,露出猛獸般的兇惡。

她打開微信,信息的內容令她不安。

阿石說,你是不是又來深圳了?

這語氣莫名讓她覺得他在質問。

她不知道該怎么回。

我好像看到你了,阿石繼續說,你剛剛是不是在皇庭廣場?

她趕緊將花束舉高,遮住腦袋,微微彎腰,加快步伐。

你為什么來深圳不告訴我?阿石繼續發。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要見他嗎?

手機開始持續振動,是阿石打電話過來。她不知道該不該接,一路向著人流密集的地方躲藏。她害怕那個熟悉的身影會向她跑過來。她不知經歷了這么多事情后,該如何面對他。她要假裝她什么都不知道嗎?還是坦誠她其實已經知道了他是什么樣的人,并對他感到害怕?

似乎無論哪一種,都無法倒車回到從前。

就在海莉猶豫不決時,阿石掛了電話,她的手機停止了振動。

(選自《香港文學》2024年第1期)

本輯篇名書法:游 江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林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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