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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傳統勇德思想探源
——基于儒道釋三家勇論的分析

2024-05-10 14:14李保玉
武陵學刊 2024年1期
關鍵詞:眾生道家儒家

李保玉

(曲靖師范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云南 曲靖 655011)

縱觀中西,自古以降,勇德作為一種向善與為善的道德科目,因其德性內涵而備受各家推崇,在中國被列為“三達德”,在西方被列“四主德”。然而,在當下,人們往往對勇德持有誤解、抱有成見,習慣性地將它泛化為勇或簡化為勇敢,看作破壞、暴力、流血的特有符號,因而沒有將其視為“主德”來推崇,甚至視其為“下德”而遠離之,從而導致了諸如言行不一、知行脫節等深層次的道德問題。事實上,作為一個德目,勇德是介于德與勇之間的,是德對勇的規限與勇向德的升華。從本源上看,勇德是人之不懼且積極的生命力量,是一種“向善”的精神與“為善”的力量,是一種推動道德認知轉化為道德行為的實踐力量。中華傳統文化中蘊含著豐富的勇德思想,儒家、道家、釋家、法家、墨家、兵家等對勇德均有論及,這為新時代弘揚勇德精神、開展國民道德建設提供了充實而豐厚的思想養分。本文就儒道釋三家的勇德思想進行溯源分析,澄明勇德內涵,剖析弘揚之道,為新時代踐行勇德提供學理支撐。

一、儒家的“道義之勇”

儒家關于勇德的論述始于孔子,發展于孟子與荀子,成熟于儒家后世眾學者。儒家論勇遵循著整體意識和系統觀念,將“勇”放置在整個道德科目中加以審視,強調勇的道義內涵與倫理屬性??鬃釉唬骸爸卟换?,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保ā墩撜Z·子罕》)在這一表述中,“勇”與“知”“仁”并存,它們同處在一個相互制約、相互促進的由“知、仁、勇”三達德構成的道德體系中,并且把勇德上升為主德,開啟了儒家勇論的思想先河??鬃訌挠碌脑己x中提煉出德性內涵,賦予勇以道德德性,將其限定在知與仁的道德閾限內,認為勇德只有發乎仁、合乎知,才能祛其劣性、揚其德性,從而成為君子的理想人格[1]。這一思想被儒家后世學者充分繼承與發揚,他們關于勇德的論述均是建立在勇與知、仁以及禮、義、恥等其他德目的相互關系之上的。歸納起來,儒家關于勇德的論述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

首先,勇德要以“知”為基礎。在古語中,“知”通“智”,即智慧、知識之意。儒家所倡導的勇是對善的遵循、追求與堅守,為此要有明辨是非、區分善惡的知識和智慧。在儒家看來,知是勇合乎道義、彰顯德性的基礎與前提,如若喪失理智或缺乏理性約束,勇就會墮落成一種惡的情感,淪為“作惡”工具,成為荀子所言“不知是非,不辟死傷,不畏眾強,恈恈然唯利飲食之見”的“狗彘之勇”、“果敢而振,猛貪而戾,恈恈然唯利之見”的“賈盜之勇”和“輕死而暴”的“小人之勇”(《荀子·榮辱》)。勇作為道德之勇,必須具有理性判斷和審慎分析的智慧和能力,凡事要思考再三、謹慎而行,而感情用事、魯莽無謀則不為勇德所推崇,即孔子所說的“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論語·述而》)。君子之勇只有內含“知”的德性因子,以“知”為基礎,滿足“知”的要求,在面臨危險或困境時冷靜判斷與清醒分析,才能真正做到“可逝”而“不可陷”,“可欺”而“不可罔”(《雍也》)。儒家不僅闡釋了勇的認知基礎,而且還指明了“知”之勇的弘揚方向??鬃釉唬骸昂糜虏缓脤W,其蔽也亂?!保ā蛾栘洝罚┛鬃诱J為,人非生而知之,知是后天學習的結果,只有通過不懈學習,才能獲得知識,增長智慧,從而逐漸養成并不斷完善道德之勇?!皩W”是獲得“知”的重要方式,是成就“勇”的基本前提。在儒家看來,為了更好地成就道德之勇,“學”的內容要豐富多樣,既應包括以四書五經六藝為載體的思想知識和道德規范,也應包括認識事物與分析問題的實際能力。

其次,勇德要以“仁”為旨歸?!叭省笔侨寮宜枷塍w系的核心,是儒家的最高道德規范。儒家各學派關于道德的學說及其德目均發端于“仁”。在孔子看來,“仁”既是君子人格的最高理想,也是為人處世的最高道德標準。所謂“仁”,最初的含義是指人與人之間的一種親善關系,即“仁者愛人”(《孟子·離婁下》),這種親善關系是建立在嚴格的自我要求與自我規定之上的:一方面,要做到尊重他人,體諒他人,承認他人,不要將自己不喜歡的事物強加給他人,即“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顏淵》);另一方面,還要具有恭、寬、信、敏、惠五種道德品性,在為人處世時做到恭敬莊重、寬厚待人、誠實守信、勤奮敏捷與慈善恩惠,即“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陽貨》)。儒家認為,“仁”與“勇”緊密相連,如孔子說“剛、毅、木、訥近仁”(《子路》),勇既是“仁”的重要內容,也是實現“仁”的重要途徑??鬃釉唬骸叭收弑赜杏?,勇者不必有仁?!币馑际钦f,仁愛之人一定是個勇敢的人,因為一個真正的仁者一定具有敢于向不仁之事或不仁之行作斗爭的決心和勇氣;表面上看起來膽大威猛的人如若缺失了“仁”,就不是真正的勇者,也不值得稱頌。因此,道德之勇必然內含著“仁”的意蘊,以“仁”為旨歸。個人只有把“成仁”當作人格理想與奮斗目標,心懷仁愛之心,“當仁不讓于師”(《衛靈公》),才能達至“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顏淵》)的人生境界,從而成為一個真正的勇者。關于如何培育與弘揚“仁”之勇?孔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同上)他告訴我們“仁”之勇出于人心,而非外在之物,是否具有合乎“仁”的勇德,完全取決于自己,反諸己身才能得到合“仁”之勇。

再次,勇德要以“義”為導向。在古語中,“義”通“宜”,即公正合宜的道理或舉動。在儒家倫理思想體系中,“義”與“仁”聯系最為緊密,是“仁”延伸出來的一個最為重要的概念,被作為判斷道德行為是否適宜或合宜的標準。儒家非常重視“義”對勇的規制與引導作用,認為勇如若擺脫了“義”的束縛,不以“義”為導向,就會作亂、為盜,即孔子所說的“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論語·陽貨》)。荀子也認為,君子之勇應以“義”為限度,合乎道義,固守正義,不為權與利所動,即“義之所在,不傾于權,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橈,是士君子之勇也”(《荀子·榮辱》)??梢?,在儒家看來,勇就其行為結果而言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既可能是應該的、正義的、合理的,也可能是不應該的、不正義的、不合理的,具體結果如何由“義”來引導。只有以“義”為導向,遵循“義”的基本規定,勇才可能成為道德之勇。關于“義”之勇如何培育與弘揚,儒家認為,“義”作為“仁”的衍生物,源自人的本性(本心),抑或“義”由心生,即“義”是人性的規定,是善性或善心的顯現,比如,孟子本著性善論的原則,將“義”規定為“羞惡之心”(《孟子·公孫丑》),即一種防范錯誤的情感意識。因此,“義”之勇的弘揚問題就轉化成了善性或善心的培育或發現問題。關于善性的弘揚或發現的方式,儒家認為大體有二:一是強調后天學習或實踐在善性培育中的重要作用,如“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二是通過克己復禮、自我修煉、修身養性來發現善性,即“存心養性”(《孟子·盡心上》)。

最后,勇德要以“禮”為規范?!岸Y”是從原始宗教儀式及風俗習慣中逐漸演繹出來的概念。一貫主張維護周禮、恢復周禮的孔子將“禮”納入“仁”的范疇,作為“仁”的一項重要內容,他說“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在中國整個封建社會,“禮”是維護宗法等級制度的基本制度與道德規范,它既是社會存續發展的紐帶,也是社會穩定運行的調節器,整個社會的一切事情與行為都要遵從“禮”的規制與引導,勇也無法例外。在儒家看來,勇作為一種不懼的精神氣概,既可以維護封建宗法等級制度,也可以破壞封建禮制,因此必須接受“禮”的規制,融入“禮”的意涵,才能實現德性定位。勇只有符合“禮”的規定,滿足“禮”的要求,才能為君子所接受,成為道德之勇。正是基于這種認識,孔子在回答子貢的“君子亦有惡乎”這一問題時,才說“有惡?!瓙河露鵁o禮者”(《陽貨》)。顯然,在孔子看來,那種一味崇尚蠻勇、不遵循禮制規范抑或超越甚至破壞禮制規范的行為,是君子所不齒的。關于如何培育與弘揚“禮”之勇,儒家認為,合“禮”之勇的實現,關鍵在于“知”,即須深化對“仁”“義”“禮”的認知,著力于培養人們自覺遵守宗法倫理與道德規范的情感和意愿。

二、道家的“無為無待之勇”

道家的勇德思想是道家倫理道德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散見在老子、莊子的論著中。道家論勇立足于事物的自然本性,著眼于摒棄私念、克制人欲,在“無為”“無待”中實現對自然本性的遵循。與儒家的社會道德觀不同,道家的道德觀強調人的自然性,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在本質上是一種自然道德觀,正如老子所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保ā兜赖陆洝さ诙逭隆罚┻@里的自然,并非形下意義的自然界,而是形上層面出于本性的自然而然、自然如此、不加造作,所有人都不應運用自身理性來改變自然界的和諧與平衡。在老子看來,一切道德行為都是一種順應本性的、無意識、無目的的行為,而社會道德規范是人為的東西,是社會風尚衰頹的表現,應當拋棄。他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保ā兜诙隆罚┮馑际?,天下原本沒有固定的道德規范與絕對的善惡標準,一旦人為地制定了規范與標準,人們就有了善惡美丑之念以及對這種觀念的刻意追求和曲意逢迎,從而陷入貶褒毀譽、誹謗責難之爭,甚至以偽善的方式博得善的浮名,而崇尚自然的道德觀念自然導向追求個性自由與人格獨立的價值觀。道家所追求的人生境界與理想人格是擺脫社會倫理道德與功名利祿的束縛和奴役,追求自由超越,融通宇宙自然,成為消除物我兩分的“至人”或“真人”,即莊子所說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罢嫒恕敝煲嘀?,知道亦知德,知物亦知我,是精神自由與生命通達之人。故此,莊子曰:“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保ā洞笞趲煛罚┻@種理想人格是超越性與現實性的統一,既要求由人達天、由德至道而不斷超越,也強調由天及人、由道化德而返回現實,正所謂“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乎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躑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秋水》)。

正是基于對這種理想人格與人生境界的追求,道家賦予勇德一種順應自然、遵循本性、無為無待的自然德性,呈現出謙退、斂藏、中和、知足、超然、淡泊、節儉、堅韌等行為特征。從內涵上來看,道家的勇德思想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勇于“無為”?!盁o為”是道家道德哲學的最高理念,也是其自然道德觀的基本原則。老莊的“無為”思想最早并不是一種普遍的道德原則,而是對君主的政治要求與道德告誡,是指君主不與民爭、順應民意、不妄為的意思。在后世道家諸學者的豐富與發展下,“無為”逐漸泛化為一種普遍的道德理念和自然精神,意指遵循自然規律,順應自然本性,保持事物本質,不人為造作等。道家認為,面對功名利祿、富貴榮華、酒色美食等,能夠克制私欲、摒棄雜念而不為所動、皈依自然,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唯有勇者能之,故而“無為”是屬于勇者的品質。在道家看來,儒家所強調的積極進取、剛健作為、自強不息等勇德品質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每一個人都擁有自得于道、成其為德的天性,這是自然而然的東西。因此,真正的勇不是一種為了得到一些諸如贊揚、名譽、權力、利益等身外之物而積極進取、奮發有為并作出忍耐讓步或自我犧牲的道德品性,而是回避一切紛爭,順應自然本性,保持純真自我與獨立個性的無欲無求無懼之勇,故而老子曰:“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熘?,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保ā兜赖陆洝さ谄呤隆罚┮虼说兰抑率且环N“不敢、不爭、不應、不召”的出世之勇。

二是勇于“無待”?!盁o待”是莊子的道德理念和生活態度,是他對老子“無為”思想的豐富與充實?!盁o待”是指順應自然運動變化規律而實現精神上的完全獨立與徹底自由。這就是莊子所說的:“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莊子·逍遙游》)在莊子看來,世界萬事萬物存在著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相互束縛的關系,人作為宇宙萬物中的一員,自然也難擺脫被他人他物束縛、制約、奴役的命運,這就是“有待”,即人類固有的“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局限性。同時,莊子還認為,真正的勇者絕不會滿足于此,他們會竭盡全力地超越人類自身的局限性及現實困境,尋求一種精神層面的“無待”境界,在精神上實現自由與解脫。莊子的“無待”之勇實現了精神對形體的超越,在本質是一種向往自由、追求獨立、不斷超越的道德品質。

在道家看來,“無為”之勇與“無待”之勇的弘揚途徑主要有以下三種:其一,以慈促勇。老子曰:“慈故能勇?!保ā兜赖陆洝さ诹哒隆罚┒业捻n非子將之解釋為:“圣人之于萬事也,盡如慈母之為弱子慮也,故見必行之道,見必行之道則明,其從事亦不疑,不疑之謂勇。不疑生于慈,故曰:‘慈故能勇’?!保ā俄n非子·解老》)可見,只要擁有慈愛之心,對分內之事就不會疑慮,就會獲得盡心盡力做事的決心與毅力,從而產生勇。與儒家注重以“知”促勇不同,“慈”屬于情感的范疇,道家看到了情感對意志的促進作用,強調以情促勇。其二,以柔塑勇。作為一種情感,“慈”并非剛性情感,而是一種柔性情感,是柔的表現。所以,道德之勇還要符合柔的要求,滿足柔的塑造,成為“天下之至柔”。在老子看來,柔具有海納百川、包容萬物的特性,這正是道德的基本精神。天下至柔,莫過于水,故老子以水為喻:“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保ā兜赖陆洝さ诎苏隆罚├献庸膭钊藗儗W習水的柔順、謙讓和包容精神,并認為這種不爭之勇才是合乎道德的最高層次的勇。同時,老子還指出儒家所提倡的頑強、剛勁之勇并非真正的勇,而恰恰是老、死的表現或征兆。他說:“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強大處下,柔弱處上?!保ā兜谄呤隆罚拔飰褎t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保ā兜谖迨逭隆罚?。其三,以心強勇。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保ā兜赖陆洝さ谌隆罚┰诘兰铱磥?,勇或強的關鍵不在于身強體壯、力大無窮而戰勝他人,而在于心性強大、意志堅定而戰勝自己。真正的勇者或強者是能認知自己且能克制自己、戰勝自己的人,即自制者。自制者的取勝之道不在于力,而在于心,它是一種強大的心性靈力與精神意識。進一步看,這種心力之勇則依賴于靜修養性與體道悟道,正如莊子所說,精神上的“無待”境界只能通過“坐忘”“心齋”的方式來實現??偟膩砜?,慈、柔與心是道家實現德性之勇的三大途徑,但具體的實現方式均須遵循“無為”的基本精神,只有順應自然、合乎本心、不人為造作,才能達到“無不為”的最高境界。

三、釋家的“放下之勇”

釋家關于勇的論述非常豐富,在《金剛經》《心地觀經》《地藏經》等諸多佛經中均有體現,所涉內容非常廣泛,如執念(我執和法執)、四圣諦苦集滅道、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般若)、無常、無我、誓愿等。在諸多的經文表意中,“放下”之義始終貫穿其中,放下“我”“法”及一切以度己、度人,即謂勇。釋家作為一種外來文化,因其豐富完整的倫理觀念與價值體系而受到了部分國人的認可與青睞,并在與我國本土文化歷經千年的碰撞與融合后,逐漸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佛學思想,成為我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我國釋家的倫理觀念與道德思想集中體現在大乘佛教的“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佛法中。在釋家看來,天地萬物并無固定不變的本質,隨生隨滅,變幻無常,現實社會及其倫理關系均是假象,世界的本質是空的、虛幻的、“無我”的。世界充滿了災禍、劫難、煩惱與痛苦,人在現實社會中只能感受到不幸與困苦,而無法獲得真正的幸福與快樂,所以,只有放下“執念”(主要有我執和法執兩種迷妄之見),皈依佛門,才能回頭是岸,脫離無邊苦海。因此,幫人脫離苦海,助人解脫,就成了釋家的最終目的。為了實現這一目的,釋家提倡一種大無畏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藏菩薩本愿經》)的犧牲精神,這與儒家的“殺身成仁”(《論語·衛靈公》)之勇不謀而合。然而,相比儒家,釋家的犧牲精神更加純粹、無畏,正如“一切菩薩復有四愿成熟有情住持三寶,經大劫海終不退轉。云何為四,一者誓度一切眾生,二者誓斷一切煩惱,三者誓學一切法門,四者誓證一切佛果”(《大乘本生心地觀經》)。這里的誓愿就是一種勇氣,不僅誓度一切眾生、誓學一切法門、誓證一切佛果是一種勇,誓斷一切煩惱更是一種勇。所謂能斷方能勇,勇往往與金剛、堅硬、斷等概念相關聯。

顯然,釋家所要追求的是一種純粹的出世精神,遵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道德規律,促使人們始終恪守憐憫眾生、關懷世人、教誨勸誡、行善積福與犧牲自我的道德原則?!肮蕦W佛者,識五蘊之皆空,澄六根之清凈?!瓰榉ㄍ|,則如割皮刺血書經,斷臂投身參請,而不怯不疑;為物忘己,則如忍苦割肉喂鷹,舍命將身飼虎,而不怖不畏。錢財珍寶,國城妻子,棄之如敝屣;支節手足,頭目髓腦,舍之如遺脫……”[2]其中,“識五蘊之皆空”,就是要消除色、受、想、行與識五種欲念;“不怯不疑”,即不膽怯、不猶豫;“不怖不畏”,即不恐懼、不畏懼。只有消除“五蘊”,才能真正領悟“四圣諦苦集滅道”的精髓,得到“眾生皆苦”的真相,追究苦的根源,超越生老病死到達涅槃的彼岸??梢?,在釋家道德觀念中,有德之人或修佛之人就要勇于了達諸法實相,拋棄我、法兩執,做到摒棄一切私心、雜念與私欲,消滅一切妄見與煩惱,對外積德行善、普度眾生,對內清心靜修、一心向佛。顯然,這已經超越了儒家“大勇”的境界。

正是在這種道德觀念的支配下,釋家對勇德的解釋是:“謂如前說,堪能忍受,發勤精進所生眾苦,諸淋漏苦,界不平苦,他粗惡言損惱等事所生眾苦;非此因緣,退舍修習正斷加行。故名為勇?!盵3]總的來看,釋家所說的勇,就是主動放下紅塵俗念和一切迷妄之見,破除“我執”和“法執”,自覺向佛,積極行善,始終以寬容與勸善之心待人,不放棄任何一次普度世人的機會,給所有人以改過自新的機會。就此釋義來看,釋家的勇德具有以下內涵:

第一,勇德是一種堅韌的道德品質。釋家認為,勇德的關鍵在于“堪能忍受”,即能夠忍受眾生之苦,這些苦既包括因他人的粗言、惡語、暴行、損傷帶給自己的困苦,也包括因自己的貪欲、雜念、強勢所引致的煩惱,正如《金剛經》中提到的“佛被歌利王割截身體時心不生嗔恨”的片段,此等忍辱之勇無疑是眾勇中之大勇。勇德就是要把這些外在困苦與內在煩惱看成自己的因緣,是佛對自己的考驗,是成佛必經的磨難,要依靠自己的決心和毅力對這些苦惱進行否定、克服與超越,從而破除“我執”,使內心趨于平靜。

第二,勇德是一種勸善的道德品質。釋家認為,能否忍受眾生之苦,取決于心中是否有善。釋家的道德觀建立在慈悲之上。所謂慈,即予眾生歡樂;所謂悲,即拔眾生之苦。慈悲源自心中的善念,樂從善生,苦隨善散,人們只有心中有善,才能脫離眾生的困苦與煩惱,獲得真正的幸福與快樂。勸善既是慈悲的基本表現,也是實現慈悲的重要方式。所謂勸善,即勸誡人們存善心、施善行。釋家認為,眾生平等,眾生均有善根,眾生皆能成佛。而勇者正是心存善念、常施善行的大慈大悲之人,如“菩薩”一詞在藏語中又被譯作“勇識”,釋義為五濁惡世度化眾生須有一顆堅強勇敢的心。勇者的使命在于幫助他人找到善根,勸人向善,成就佛果。

第三,勇德是一種靜修的道德品質。與道家將靜修看作實現勇德的途徑不同,釋家不僅將靜修看成實現勇德的途徑,還將其納入勇德的內涵。靜修的目的在于放下“執念”與“掛礙”,這是勇德生成的基礎和前提。釋家所說的“掛礙”就是相,是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只有做到了無所掛礙、無我無相才能慧行堅勇、究暢無極,也才能舍身伺虎、舍身求法。在釋家看來,破除“我執”與“法執”,摒棄貪嗔癡念,抵制紅塵俗世的一切誘惑,“退舍修習”(《瑜伽師地論·第九十八卷》),走出無明,了達諸相,當為一種勇德的高尚品質。靜修往往與寂寞、孤獨、清貧相伴隨,唯有信念堅定、意志堅強且具有巨大決心和勇氣之人,才能做到。

釋家道德觀不僅強調勇德的內涵與價值,還注重勇德的培育與弘揚??偟膩砜?,釋家培育與弘揚勇的方式是一種自修或禪修的方式,即自我修行、自我覺悟,如靜坐、觀想、誦經、念佛、拜佛、參禪等。在釋家看來,紅塵俗世是人的外在束縛,私心貪欲是人的內在束縛,它們是人們變得膽小懦弱、勇氣不足的現實原因。人們只有擺脫紅塵俗世、私心貪欲的內外束縛和諸法實有之妄見,才能破除“我執”與“法執”,心無貪戀,從而無牽無掛、無私無欲,進而產生勇的力量。自修或禪修恰恰是人們擺脫內外束縛的重要方式。禪修不僅可以使人們化解自身一切不健康的或惡的念頭和情欲,增強禪定的能力(俗稱定力),還可以使人們在參禪與拜佛中得到佛的力量,獲得“存在的勇氣”[4]。進一步來看,禪修的方法有六,即“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進、止觀、般若,它是通往彼岸世界,達到涅槃境界的六大法門,非大勇之人莫能為之。

在“六度”的指引下,釋家培育或實現勇的具體途徑主要有三種:一是正覺,就是對眾生、生活及道德有一個正確的或公正的認識和把握。只有認識到一切皆空,一切皆苦,世俗生活充滿生老病死、生離死別等束縛與困苦,才能產生尋求解脫、擺脫束縛,通往極樂世界的動力和勇氣。二是等覺或遍覺,此處的“等”,即平等;“遍”,即普遍。意思是說,正覺要有平等性或普遍性。真正的勇者不僅要自己覺悟,即覺己,還要讓他人覺悟,即覺他,用釋家的話說就是自覺覺他,也被引申為自渡渡人。釋家認為,眾生平等,因果循環,善惡終報,個人只有將自己融入眾生,與其一道克服局限、共進共生,才能最終離苦得樂,達至徹底的覺悟、解脫、清凈與圓滿。三是圓覺,所謂圓,即圓滿、無缺。這是禪修者所向往的一種覺的最高境界,即成為一個徹底的、透徹的覺悟者,即成佛。在釋家看來,佛是高于菩薩、羅漢的最高果位,是修行最高、覺悟最深的圓滿者。佛具有一切道德品性,是功德圓滿、大慈大悲、大智大勇之人。所以,成佛即成勇,心中有佛,心中亦有勇。

綜上可知,作為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儒道釋三家均內含著豐富深厚的勇德思想。就勇德的培育途徑與弘揚方式而言,三家雖各有側重,但亦有共通之處??偟膩砜?,儒家遵循的是由內而外的發現邏輯,而道家與釋家遵循的是由外而內的生成邏輯。儒家強調人性本善,勇德作為一種善德,是根植于人性的一種為善的力量,勇德精神的培育與弘揚離不開對人性中“為善之力”的不斷發現與持續彰顯,是一種“為學日益”的過程;而道家與釋家注重靜坐禪修與無欲無私,認為外界的牽絆與束縛、內在的貪戀與不舍使人充滿疑慮與怯懦,勇德精神的培育與弘揚就是要丟掉一切雜念、私心與貪欲,無欲無私從而才能無懼,這是一種“為道日損”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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