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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姑婆屋:百年前自梳女群居空間

2024-05-10 07:00王佳薇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12期
關鍵詞:姑婆

浦瀟月。圖/本刊記者 王佳薇

自梳女的傳說

這是一個關于尋找與祛魅的故事。因為好奇一百年前選擇不婚的自梳女因何決定不婚,又是怎么生活的,藝術家浦瀟月開始探訪那些還在世的自梳女,以及自梳女們曾經組團生活過的屋子。

“自梳”,是一種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珠三角地區流行的特殊習俗。到了適婚年齡的女子將頭發盤成髻,表示終身不嫁。女子梳起的儀式相當于舊時婚禮,梳起之后不僅不能再嫁,也要盡量避免和異性接觸。

不嫁的理由紛繁復雜。在一些關于自梳女的報道里,被陳述最多的理由是掙錢養家。自梳女往往是家中長女,為了分擔父母照料弟妹的重任,選擇梳起。也有女性不滿舊時盲婚啞嫁的命運,毅然不婚。學者徐靖捷在她的作品《走近西樵自梳女》中還提到了另外的原因,“女子過了婚配的年齡,如果沒有嫁娶,則會貽誤弟妹的婚期。梳起之后,則沒有阻頭、跨頭的禁忌?!?/p>

歷史長河中,自梳女只是不婚文化的分支之一,它的產生和流行有著偶然性,往前看既有迫于生育壓力集體殺夫的歷史慘劇,也有“不落夫家”(女子在出嫁后的三天歸寧以后,不再返回夫家)的遺俗。在徐靖捷看來,珠江三角洲繅絲業的興起,是自梳女團體擴大的契機,并非緣起。

浦瀟月第一次了解自梳女時還在美國讀書,在一堂叫作烏托邦建筑的課上,她意外發現自梳女群居的姑婆屋,繼而對這一群體產生興趣,“不婚在今天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們在一百年前的封建社會是怎么做到的?”

那時浦瀟月讀國外學者托培理(Marjorie Topley)的著作,其中將自梳女描摹成一群反抗父權的先鋒——這恰巧也是當代媒體和大眾熱衷的獨立女性敘事。當然,同性戀也是關于自梳女的相當流行的一個標簽。

后來苦于沒有一手材料,她暫時擱置了這個計劃。2021年辭職后,她首先去了順德的冰玉堂,接著開始挖掘關于自梳女生命歷程的田野調查。很快,她發現了有別于托培理描述的另一種敘事。

1992年9月,廣東順德,自梳女在冰玉堂合影。圖/安哥

“那時候很興”

阿轉,杏頭村人,生于1938年,本名梁轉喜。但身邊人很少這么叫她。

“很多老人只知道自己的花名(小名),不知道全名,更不知道怎么寫?!遍_始田野調查后,浦瀟月發現自梳女對自己的名字并不熟悉?!懊种皇谴謇锶朔Q呼她們的符號?!币恍┟稚踔疗鸬檬植萋?,比如梁四——“因為她在家里排名第四?!?/p>

與名字一樣在記憶里變得模糊的還有時間。若是問起自梳女哪一年梳起、二三十歲時的生活,她們大概率答不上來??墒侨绻皢査齻兡骋荒耆毡咀衼頉]來,或是你的侄子有沒有結婚生孩子,她都清楚”。

就像歷史學者賀蕭(Gail Hershatter)在《記憶的性別》中發現的那樣,記憶不是“真相”的儲藏室,而是一個社會過程,受到不容忽視的、性別的社會差異影響?!皨D女用一種獨特的方式記憶:按她們孩子出生的年份標記時間,這些年份則是依照十二生肖(鼠年、牛年等等)來排列的。我們沒有從男人那里聽到這樣的記憶方法?!?/p>

阿轉不是浦瀟月在杏頭村認識的第一位自梳女。讓浦瀟月驚訝的是,經過另一位自梳女阿九的引薦后,阿轉很快信任了她。兩人經常一起坐著聊天。

自梳女有自己的圈子,“問她們同村還有誰沒嫁,她們一定知道?!背思胰撕妥允峤忝?,她們很少跟同村人串門。

八卦是村里老人們的消遣之一,自梳女也不例外。平時走動不頻繁的姐妹見了面,即便聽力下降,也要提高嗓門暢快地喊幾句“誰家兒媳怎樣”、“誰家又請了保姆”。

還在世的自梳女大部分人獨居,住處離親戚家不遠。極小部分生活不能自理的或住在親戚家,或由政府安排住進了養老院。

節儉和要強是她們的共性?!爸灰眢w條件允許,她們一定自己做飯。接觸越久,浦瀟月越覺得自梳女就像自己家中的長輩,“總是閑不住,心里覺得不能麻煩別人,你越幫,她們越覺得自己沒用?!?/p>

田野調查期間,浦瀟月遇到的自梳女大部分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梳起的,平均年齡在80歲以上,年齡最大的一位接近百歲。而她聽過最極端的例子也來自這位近百歲的自梳女——老人患有白內障,出門散步時被電瓶車撞了,手掌骨折,到了醫院醫生覺得她年紀太大,不肯治。后來她的骨頭是被硬掰回去的,麻藥都沒打。目睹這一切的侄孫在一旁心疼得流淚,老人一滴淚都沒掉。

聊起梳起原因,自梳女總是“沒辦法敞開聊?!备⑥D熟了后,浦瀟月問過她好幾次不嫁的原因,最常得到的答案是“那時候很興(流行)?!?/p>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蹲呓鏖宰允崤酚涗浟水敃r阿轉所在的杏頭村自梳流行的狀況和原因:因為靠近西樵繅絲重鎮,杏頭村的女子很容易找到繅絲、養蠶、織機等工作,許多女子在外面工作,賺錢養家,到了婚嫁的年齡,就選擇梳起不嫁,或者嫁人也不落家。甚至在一些老人的記憶中,這個村子曾在10年里沒有進過一抬花轎。

香港中文大學教授葉漢明曾統計過,珠江三角洲一帶的自梳女人數在最高峰時約占女性人口的10%。而在當時,這種特殊的生活方式之所以能被以傳統父權文化主導的封建社會所接納,是因為自梳女的養家能力對父族的繁衍大有裨益。

“自梳女都有極強的敬祖孝悌的家庭倫理觀,養家對她們來說是一種天職。家庭也視她們與維持家計的兒子無異?!比~漢明認為,對父系家族而言,自梳女扮演了男性的部分角色。這或可視為自梳制度與父權家庭制度的調和。

浦瀟月與自梳女阿轉。圖/本刊記者 王佳薇

盡管如此,無論過去和現在,自梳女仍然是很邊緣的存在。鮮少有人探望,一天之中大部分時間她們都是獨自待著,偶爾有身穿紅馬甲的社區志愿者上門,送些米面油。一套流程走完,還得拍照記錄工作。

在熟人社會的農村,自梳女議論別人的八卦,也被當作八卦議論。外界最好奇的,是她們的私生活。有次浦瀟月向村口榕樹下打牌乘涼的男人們打聽自梳女,回答七嘴八舌,“夾雜一些污名化的詞?!?/p>

關于邊緣,浦瀟月還聽徐靖捷講過一個故事。那是10年前,徐靖捷在西樵一個村子做田野,向村民了解自梳女的情況時,村民反問她:“問這個干嘛,讓人家挺尷尬的?!?/p>

幾乎每個跟浦瀟月聊過天的自梳女都說自梳是自己決定的,并在長年累月的講述中確認自己的主體性,以此為傲。但在外界看來,她們其實是沒得選。

到了現在,很難再追問她們,“你后悔過嗎?”可是當浦瀟月向自梳女們講起自己不婚的打算,她們又會反過來勸她,“聽阿婆的話,你還是要結婚,不然老了就沒有人來看你了?!?p>

抵達觀音堂之前,要先穿過樹林中的小徑。圖/本刊記者 王佳薇

尋找觀音堂

有關自梳女的種種,浦瀟月最感興趣的是姑婆屋。

姑婆屋是自梳女為自己安排的歸宿,它存在的最重要的原因是為她們解決身后事——這既是因為她們相信死后要有歸宿,也因為她們不能死在家中,或兄弟家中。在一些禁忌更多的村子,自梳女甚至不能死在本村。

通常,姑婆屋由一個或幾個自梳女籌錢發起,房子建好后,其他自梳女陸續在其中“買位”。年輕時她們與家人同住,或外出打工,等到年老便搬進姑婆屋,在里面起居、社交、拜神,以及告別人世。

實際探訪時,浦瀟月發現姑婆屋比自己想象中還大,“大部分建筑有兩層或兩層半,光是第一層就占地300至500平方米不等?!泵總€姑婆屋都有一間專門用來祭拜的房間,其中供奉的每位自梳女的名字原本都貼了一張紅字條,等到自梳女過世,紅紙便被揭下。

一個由未婚女性組成、不以血緣關系劃分親疏的群居空間,大家是怎么生活的?更重要的是,它能否為我們思考互助養老提供一種新的視角?

我們今天已經無法確切得知姑婆屋內部是如何運作的,但可以從一些報道和研究里拼湊出蛛絲馬跡。

比如一篇有關自梳女的文獻提到,沒有夫家、生養死葬的事務又不能由父母家人承擔的自梳女,往往通過擇繼獲得更親密的后輩為自己送終善后?!皳窭^儀式十分隆重,必須選擇吉日良時,邀齊親友,當眾介紹自己的繼承人,而繼承人要置備表示吉祥的豐盛禮物,作為認親的孝敬。入門時,屋內燃起香燭,大放鞭炮,繼承人先祭告神靈祖先,然后叩見‘親娘及至親長輩?!?/p>

一篇2016年的報道采訪了彼時面臨拆遷風波的觀音堂,以及住在里面三十余年的自梳女妹姑。這篇報道的記者郭繼江后來向我們回憶,“觀音堂保留了清代農家小院的布局,是珠三角典型的四合院,由正房(齋堂)、東西廂房和南房四面圍合而成,臥室則在南房,位于院落的最南端。整個小院被圍墻圍合起來,以保證院落的安全和私密性。入口位于小院的東南角,進去可以看到自梳女日?;顒拥牡胤?。院子里種了很多花草樹木?!?/p>

浦瀟月第一次知道觀音堂是在文獻里,里面寫道,觀音堂位于廣東肇慶,建于道光年間,最初為一戶富貴人家的太太所有,后來見自梳女無處定居,便贈予她們。最鼎盛的時候,曾有好幾十位自梳女住在這里。

觀音堂是浦瀟月在田野調查中見到的最古老的姑婆屋,但要找到它并不容易。資料上寫,它位于塔腳路1巷47號,可等她到了現場,發現巷子全部被拆平,“要么是一片拆遷地,要么是一片高樓大廈?!?/p>

郭繼江的報道記錄了觀音堂拆遷前最后的景況:2010年春節前,一輛大型挖掘機“不小心”鏟掉了觀音堂后院的外墻。5名自梳女的生活完全曝光在了對面高檔住宅樓居民的視線里。自梳女們匆匆吃完最后一餐飯,就被帶往各自的安置樓。

十幾年后,浦瀟月第一次去探尋,觀音堂入口處的牌匾已經不見,跟牌匾一起消失的,還有院后的三間房。淹沒在廢墟中的觀音堂,若不仔細看,很難察覺出這是一座歷史古建。它的周遭被茂密的樹木遮掩,越向深處,綠意越盛。接近觀音堂之前,先要經過一片籬笆圍起的幽深小徑和擋板豎起的墻,目之所及不是危樓,就是菜地和垃圾。

許多人好奇浦瀟月究竟是怎么找到觀音堂的。真正找到之前,她屢屢碰壁,有時遇到流浪漢,有時天氣不好,有時是蚊蟲叮咬的不適,白跑一趟是常事。而最終找到觀音堂的方法只有一個,“到處問?!?/p>

辨別姑婆屋有兩個主要線索,一是多灶臺的大廚房,另外就是青磚瓦頂——“它由河底淤泥篩制而成,保溫效果好,磚塊的氣孔小,在廣東潮濕天氣的作用下常常生長出微小的青苔?!比缃竦慕ㄖ苌僭偈褂们啻u。

在郭繼江的那篇報道里,浦瀟月留意到一處細節:觀音堂內擺著的幾十只青花瓷碗,有一只碗口有不規則的缺痕,被曾住在里面的自梳女妹姑一眼認出,“白頭婆經常用的?!?/p>

浦瀟月后來問郭繼江姑婆屋內的碗筷是否共享時,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斑@就很有意思,我們自己家里無論幾代人,碗筷是不分的?!痹谄譃t月看來,觀音堂內自梳女對碗筷的區分,恰好是姑婆屋內群居生活集體性與個體性交織的具體體現。

另一個類似的發現是自梳女對灶臺的使用。田野調查時,浦瀟月在許多姑婆屋的廚房里發現了聯排的灶臺,她猜想這是她們獨自做飯的痕跡,后來向郭繼江求證觀音堂內的情況,他說,“三四個磚砌的爐灶,她們會按照關系的親疏各自做飯各自吃?!?/p>

從前的女性群居空間 如今的男性獨居空間

2024年4月,我們和浦瀟月從佛山出發,一起重返肇慶的幾座姑婆屋。

距離她上次來觀音堂已過去近半年。觀音堂前先前遮天蔽日的樹被砍倒了好幾棵,露出幾座破敗的拆遷房。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危房一旁的高級住宅區。我們一邊走,浦瀟月一邊感慨,“他們知道這些危房里面以前住著自梳女嗎?”

肇慶的另一座姑婆屋永遠堂,室內有一口井

永遠堂的桌上還擺著自梳女用過的水壺。圖/本刊記者 王佳薇

觀音堂隱匿在危房之間,還沒等我們走近,犬吠聲便不止,一個流浪漢從紅磚砌成的危房窗口探出頭?!按笫?,你還記得我嗎?我之前來過?!逼譃t月說。流浪漢不置可否。

前幾次來時,浦瀟月就遇到過他們,雙方小心地互相打量,沒說一句話。有次她買了幾包煙遞給一位偷瞄她的流浪漢,對方謹慎地說,“你扔上來就好?!彼b沒聽見,徑直走上樓。

兩人聊起來,她才知道對方來自廣西,在附近修水電。這棟無水無電的危房群,住著六位四處漂泊的流浪漢。有時候她再過來,看到認識的流浪漢不在家,便知道他又到別處打零工?!巴τ幸馑嫉?,從一個女性群居空間變成男性的獨居空間?!彼f,“有時間的跨越,但也都挺邊緣的?!?/p>

我們走進觀音堂,發現供神的房間內躺著一位流浪漢,匆匆打過招呼,就走去后院。浦瀟月給我們指出之前圍墻被拆的位置,如今雜草叢生。

幾年前,郭繼江來觀音堂采訪時,描述這里“青色瓦頂掉了不少,露出朽粱”。這次我們再去,房頂的梁只剩幾條,陽光灑下,照得屋內亮堂堂的。與浦瀟月一同合作自梳女項目的方政說,“再過一年,不知道這些梁還在不在?!币蓡柧鋮s講出了陳述句式的意味。

在一些地方,姑婆屋被列入省級保護單位,大幅改造一番后成為供人參觀的文化景點,比如順德的冰玉堂。而在另外一些地方,一些姑婆屋荒置著,無人知曉。

永遠堂內的照片。圖/本刊記者 王佳薇

這幾年做田野調查,浦瀟月聽過各種各樣姑婆屋不被列入文物保護的原因,比如許多姑婆屋依然存在產權糾紛,或者未能得到足夠重視。缺乏妥善保護的姑婆屋,跟曾經住在里面的自梳女一樣,被時間一點點啃噬、遺忘。

與觀音堂相隔不遠處是另一座姑婆屋,名叫養善堂。它的門口貼著一塊公示牌,由肇慶市人民政府2016年制作,上面刻著這樣一段文字:“俗稱齋堂,是自梳女居住的地方,建于清代,高2層,磚木結構。是研究肇慶近現代生活習俗的實物資料?!?/p>

養善堂的正門口被一條警戒線攔著,大門緊閉,兩側五六層高的樓房黢黑。前陣子來這里探訪的朋友告訴浦瀟月養善堂被燒了,她一直掛心。附近的居民對這起火災都不了解。

一位臨街打掃的環衛工人告訴我們,火災是由路人“三天兩頭”丟進去的煙頭引起的?!白詈笠淮伪粺峭砩?,火勢很大,警察惱火,干脆在門上釘了鐵皮?!?/p>

(感謝鐘銳鈞對本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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