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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靈犀一點通”

1992-07-15 05:29張佩芬
讀書 1992年6期
關鍵詞:頌歌錦瑟黑塞

張佩芬

諾瓦利斯說:“每個人都是從一棵古老帝王樹枝上萌生而出的,但是,仍然具有這一出身來源印記的人又有多少呢?”他的話好像解答了我近幾年從事黑塞研究所形成的問題:世界上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思想先驅者們,盡管有種種殊異,是否都在終極目標上殊途而同歸,因為他們乃同根所生,屬于同一人類,找尋的是同一“失落的人性”。

諾瓦利斯只活了二十八年,死后一百年里眾說紛紜,無有定論,他的長篇小說《奧夫特丁根》甚至為歌德所貶,也把“夢里的蘭花”、“朦朧的月光”、“古堡的廢墟”歸于中世紀朦昧意識,是神秘主義和唯心主義的體現。然而,歷代愛戴他的人聲稱,作品中的神渝和宗教色采并不能簡單地和篤信上帝者的迷醉相提并論,瑞士現代學者弗德利?!の鞑疇?Friedrich Hiebel)在《論諾瓦利斯》一書中就認為,主人公最后“體驗到了人類內心里的神性乃是一切自由和愛的統轄本質所在”,正是探索個人發展停滯不前的問題。顯然,要全面闡釋和評價諾瓦利斯絕非易事,也不是本文目的。這里僅以諾瓦利斯《夜的頌歌》為例,從一個中國讀者的角度談談些微斷想。

諾瓦利斯(一七七二——一八○一),本名弗德利?!し狻す潜?,是一個貴族家庭的獨生子,曾在耶那和萊比錫攻讀法律,一七九三年在符騰堡完成學業,但他自幼喜愛藝術,早在中學時代就開始寫詩,一直到逝世未曾中斷。一七九六年后,他遵父命任鹽場查帳員,令人奇怪的是,枯燥工作和文學創作竟能并行不悖,正象奧地利現代重要作家赫爾曼·布洛赫(Hermann Broch)所分析:“諾瓦利斯懂得,如何以畢達哥拉斯式的方法在藝術邏輯和數學思想之間找到親緣關系”。

諾瓦利斯和他所屬的德國早期浪漫派文學一樣,很長一段時間在德國文化界受到冷落。他死后一百年,他的后輩作家黑塞為德國早期浪漫派文學“翻案”,寫了不少文章,其中對諾瓦利斯評價最高,只是遺憾于作者英年早逝,以致“我們從他那里獲得的幾乎全都僅僅是片斷,……嚴格說來,我們并未擁有諾瓦利斯任何完全完整的著作”?!兑沟捻灨琛繁绕鹪娙舜蠖鄶邓篮蟛懦霭娴淖髌穪?,可算是較為完整之作。

《夜的頌歌》寫于一七九九到一八○○年間,起因是詩人的未婚妻蘇菲亞之死。一七九七年三月二十二日,諾瓦利斯在愛人死后第四天寫信給一個朋友說:“當我還看見眼前一抹紅色晨曦時,周圍已是沉沉黃昏?!蓖?,諾瓦利斯幾度祭奠蘇菲亞的墳塋。詩人在五月十三日的日記里寫道:“我去看了蘇菲亞。我在那里感到無法形容的愉快——閃電般的狂喜瞬間——我把墳墓吹走,好似一片塵?!獛浊赀^去了,卻像一瞬間——你感覺它們就在近處——我相信它們會不斷出現?!蔽逶率湃盏娜沼浉涊d了隨愛人而去的思緒:“在墓旁突然想到——通過我的死把一種刻骨銘心至死的忠誠引導給人類——也許我引導給他們的也就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愛?!?/p>

《夜的頌歌》緣起于愛情,實寫的卻只是基督之死和復活,作為一個充滿生活情趣的青年基督徒,《夜的頌歌》正是他本人精神的寫照,

《夜的頌歌》全文發表于一八○○年,由六篇嚴格押韻的詩和散文組成。第一、二、三篇是散文,第四、五篇是穿插著詩句的散文,第六篇是一首詩歌。第一篇描寫主人公感到廣袤世界處處存在光明與黑夜,而地下的愛人好似將長生于“黑夜的可愛太陽”,鳴響了愿永與黑夜為伴的作品憂傷基調。第二篇描寫時間和永恒,覺醒和入睡的關系,主人公問道:對于每一個個人,難道“清晨必定會重臨么?”同樣,“塵世上的暴力豈能永無盡頭?”主人公向往的顯然只是具有永恒價值的東西,亦即“黑夜”。第三篇以生的孤獨感和死的新生感為主題,描寫一個人在承受十字架前對自己這最后一次考驗的體會,那些奇兀的詩句立即讓人聯想到作者日記里的記載,僅僅文字上略有更動而已。詩里寫的是:“墳塋化為了塵云”,“千載萬年已墜落遠方,像一場風暴?!钡谒钠獙懜杓铀?,詩人以極端個人體驗的語言描繪了耶蘇基督甘愿為世人承受重刑的感情,好似是詩人親眼目睹了這場通向博愛的死亡,其中最后一行詩句具有總結性:“我生活在白天,充滿信仰和勇氣,我死亡在黑夜,在圣潔的激情之中?!钡谖迤獙懸K的埋葬和復活,黑夜原本只有恐怖、罪惡、魔鬼之意,由于基督復生在黑夜,像閃光照亮黑暗,于是黑夜不僅令人狂喜,還是“一首永恒的詩”,因為人人都感到上帝的臉就是“自己的太陽”。(這譬喻不禁令人想起第一篇里把蘇菲亞喻為詩人自己的“太陽”。)第六篇是一首頌歌,也是六篇中唯一有標題的篇章:《對死亡的渴望》,實寫的卻是基督升天景象。對“死亡”一詞的解釋,多少年來無有定論,我以為從“升天”主題之贊美“愛”和“忠誠”(恰是作者日記里所寫:把刻骨銘心至死的愛和忠誠引導給人類)到這首詩的最后一行:“一個夢扯斷了我們的紐帶,讓我們都沉入父親的懷抱”,人們不難領會到“死亡”乃是“回歸”、“重返”或者“新生”之意。全詩前四篇都是第一人稱,第五篇是客觀描述,唯獨第六篇采用的是復數“我們”,詩人借一個“夢”字所表達的是一種超越個人的、唯有圣賢們才能夠企及的“游心于千載”的精神自由境界,這“境界”使我不由得想到兩個可以類比的中國說法:“冥忘物我的天機”或“物我默契的妙諦”。倘若要求分析得更具體、實際些,那么瑞士學者西伯爾的《論諾瓦利斯》一書里對全詩所作的譬喻式結論還是頗有說服力的:“它返回到一切事物的原始意義和開端(Ur-Sinn und Ur-Beginn)。這就是《夜的頌歌》所宣告的;因為新圣經的開端也就是新時期的開端。耶穌基督是新的亞當?!?/p>

我讀諾瓦利斯獲得的主要感受是:東西方精神之頗多共性。而《夜的頌歌》啟發我找到的第一個融通點是:宗教性的熱烈追求。一九八八年我在當時的東德訪問時,在一個圖片展覽室看見人們把黑塞列入了“宗教作家”類,心里頗為疑惑。談到宗教,我原以為世上唯有圣職人員(不論何種宗教)以及一般的虔誠者才可能是單純信仰意義上的皈依者,至于作家,尤其是大作家,大半是想信教而不能(如托爾斯泰),盡管他或她的著作具有宗教性的熱烈企求性質,甚至寫了宗教題材(如諾瓦利斯和黑塞)。我贊同德國當代詩人恩岑斯貝格爾對宗教和文學關系的一個見解:“思想深邃的作家由于強大的自我超越之道很少有皈依一種宗教的?!?見《我對新文學的若干老套論》)

事實上,諾瓦利斯不僅寫詩,也寫哲學和宗教著作,但是他的見解卻是:“寫作是一種附屬工作——我認為它們遠遜于我的主要工作——實際的生活?!?諾瓦利斯一八○○年致友人約斯特信)《夜的頌歌》糅和世俗、宗教和哲學思想,把世俗情愛溶入宗教和哲學是以深厚的德國宗教和哲學土壤為基礎的。本世紀初兩位重要德國作家莉卡達·胡赫(Ricarda Huch)和赫爾曼·黑塞都對此有確切分析。胡赫在她的《浪漫主義的興盛時期》一文中說:“諾瓦利斯給哲學下了一個定義:哲學就是渴望故鄉、天生欲求、四海為家。他好似是為這一哲學而生的?!恼軐W和他的詩成了他的生活:凡是在生活中學到的都又回轉生活之中?!倍谌凇吨Z瓦利斯的生死情況資料集》后記里說的是:“人們可從中了解德意志的思想歷史,……這位人類靈魂的親眼目睹者,他在他那個時代就已經遠遠遙想到與夢幻到數百年后德意志思想文化的理想所在,是的,他把人類根據科學思想和精神經歷獲得的理想從整個形式和內容角度進行了極其強有力的綜合,在這點上,唯有歌德才可與之相比擬?!焙谌踔僚e了一個有趣的實例:“一些匿名者把諾瓦利斯的若干詩歌也收進了教堂歌本,因此,直到今天還有某些傳教士在自己的星期日布道辭里不自覺地受到了詩歌里具有危險性熱情的影響?!憋@然,包括《夜的頌歌》在內,諾瓦利斯的詩歌又同時是一個純潔無瑕可愛青年吐露的溫馨心聲,由于在熱烈的宗教性企求里注入了世俗之愛,字里行間飄逸出的氣息才更具魅力,甚至騙過了最虔誠的信徒。

《夜的頌歌》給愛情染上宗教色采,讓我聯想到許多中國詩詞,第一想到的例子就出自中國文學的光輝源頭《詩經》?!短骑L·葛生》也是一首悼亡詩,也寫祭墳所思,從頭一句起頭“葛生蒙楚,蘞蔓于野”到結束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總共才五節詩,卻一節比一節更深沉地喚起讀者思考人、自然和社會三者的關系?;慕?、孤墳和未亡人的孤獨感既為三位一體,便突出了人與自然、人與客觀環境的相互感應和作用,與前述《夜的頌歌》第三篇主題和意境相同,人鬼雖異處,在心靈上卻無“重壤永幽隔”之感,因此必然能夠熬過“冬之夜,夏之日”這一強大的自然力量,最終達到“歸于其室”的超自然境界,和《夜的頌歌》的結束句“沉入父親的懷抱”所趨目標完全相同。

我把《唐風·葛生》里女主人公的渴求“同穴共壙”稱之為中國式的宗教性追求??梢哉J為,中國傳統文化中也存在許多與西方文化類似的宗教性因素。我想到的另外兩個例子是《洛神賦》和《長恨歌》。當然,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角度給讀者造成的效果也許不大相同,卻在以打破人神界限而感人至深上異曲同工,請看《洛神賦》描寫男女主人公訣別的詩句:“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洛神對陳思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陳思王對洛神);而《長恨歌》用客觀筆法寫的是:“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偏,上窮碧落下黃泉,……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中國歷代寫愛情的詩何止千萬,流傳千古而家喻戶曉的畢竟不多,正是這種帶宗教性的向高遠之處的熱烈渴望才使少數詩歌永生不滅。至于作品中的神秘色彩,并不能和任何宗教劃上等號。同時,我們還可以“流傳”得到反證:“凡夫俗子們”也全都傾向于超越自身的精神境界,即使往往并不自覺。

我從《夜的頌歌》找到的東西方第二個融通點是:深入內心世界,也就是羅貝爾格教授說的追求“內在精神”。它和宗教性內容的區別在于色彩,在于詩意化的手段,在于以譬喻方式一層層深入人的內在世界,它的藝術特點是難解,中國的李商隱就是典型。說來湊巧,兩年前我讀《夜的頌歌》時,一位中國作家發表了一篇談《錦瑟》的文章,我驚訝于其中許多形容詞完全適用《夜的頌歌》,促使我對兩者作了進一步閱讀和比較,發現它們的內在聯系較之我能想像的更為深廣。為什么《錦瑟》難解呢?因為它寫海寫田,寫珠寫玉,寫日寫月,而究其實只寫了(他人難以進入的)內心這一方寸之地。從第一句“錦瑟無端五十弦”到終句“只是當時已惘然”,整體和諧地(語言、形式、意境、形象等)表達出了一種沒有明寫,但是讓你確實感到的刻骨銘心之愛。(和《夜的頌歌》相同。)同時,更重要的是,這種愛情是與作者對自然、人生、宇宙的內心感受完全溶合的,因而它們也不是單純的愛情詩。我年輕時認為海涅的《宣告》中所寫:“我用強大的手,從挪威的樹林里,拔下最高的樅樹,把它插入愛特納的火山口,用這樣蘸著烈火的筆頭,寫在黑暗的天頂:‘阿格納絲,我愛你!”(引自馮至譯文)乃是寫愛情的登峰造極之句。過了三十多年再讀,便覺得氣勢雖好,卻失之外露,給人的感受比較淺層次?!兑沟捻灨琛窙]有這般恢宏氣魄,卻深入到詩人內心世界的最幽深處,為愛與死,宗教與詩情,永恒與短暫之間劃上了無數連接線,能夠把讀者攜往更深更高的藝術殿堂。論《錦瑟》一文對李商隱的“深”作了如下分析:“經過了種種別人無法知曉今人更無法知曉的個人的感情經驗內心經驗之后的李商隱,當他深入再深入到自己內心的深處再深處之后,他的感受是混沌的、一體的、概括的、莫名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而是略帶神秘的?!?/p>

無獨有偶,德國作家胡赫和黑塞在大半個世紀以前對諾瓦利斯所說的話,在內涵上與此幾乎完全相同。莉卡達·胡赫在《浪漫主義的興盛時期》里說:“他(諾瓦利斯)的愛好就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觀察事物,也就是他親自去體驗每一事物的來龍去脈,他好似沿著一張繩梯往下、往深處而去,他認為這么做才能造就真正的哲學家。讓他僅僅附著停留在一件事物的外部,對他來說是絕不可能的。他屬于非人間的人,他總是讓自己的靈魂時時處處都闖入事物最內在的深處。因而他是一個哲學家,無時無刻,永遠是一個哲學家?!倍谌凇?lt;諾瓦利斯生死情況資料集>后記》里說的是:“每一個嚴肅的讀者都會被他那驚人的、生氣勃勃達到了危險地步的精神思想,被他那燃燒般的靈魂生活所深深感動:和諾瓦利斯的每一次相逢都意味著對于某種有價值思想的一次深刻而有魔術性的體驗,也就是一次獨創精神的體驗,一次進入神秘精神殿堂的體驗?!覀兡軓倪@些文字的聲調中體會到某一種巨大、神圣而又充滿神秘氣息體驗的深沉的回響?!?/p>

古人和今人,東方和西方的這種相似,并非巧合,而是由于《錦瑟》和《夜的頌歌》在深入內心世界上的共同藝術特征。與《錦瑟》寫海寫田,寫珠寫玉,寫日寫月,卻只寫了內心這一方寸之地一樣,《夜的頌歌》寫死寫生,寫神寫人,寫史寫實,真正寫的也只是這同一方寸之地。我們還可以從這兩位偉大詩人自己的言論作出反證。諾瓦利斯說:“每個人都是從一棵古老帝王樹枝上萌生而出的”,和李商隱的名句:“心有靈犀一點通”之間,我們似乎看見了一道時間和空間都抹不掉的等號。因為它們包含的是同一內容:“人同此心”。畢竟,人在世界上只有一個族類,那就是人類??!

最后,我還想說幾句與本文主題恰恰對立的話:事實上也存在著不可逾越的文化鴻溝?!兑沟捻灨琛泛汀跺\瑟》一樣,就藝術整體而言,幾乎是“不可譯”的,至少我深感自己無此能力。但是,文學翻譯終究不能滿足于“闡釋”而已。我期待著出現突破“不可譯性”的翻譯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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