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保孜
1974年5月30日,毛澤東周恩來最后一次面對鏡頭握別。憂傷、深邃的瞬間永遠定格后,6月1日周恩來住進醫院,有生之年再未能回到西花廳。
1974年5月30日晚,英國前首相愛德華·希思第一次拜會毛澤東。毛澤東顯得非常愉快,和希思好像一見如故,陪同在座的有周恩來、鄧小平、王洪文,還有外交部長喬冠華和他的妻子、英語翻譯章含之。會談在無拘無束中進行,時間也悄悄溜走了1個多小時。
周恩來已經是第3次看手表了。我估計會談快要結束,便走進去準備拍攝告別的鏡頭。
希思先站起身向毛澤東告辭,毛澤東也利索地站起身。今晚,沒想到他的精神這么好,這一情緒強烈地感染了在場的人,大家都很高興。
希思先生走出書房的門。毛澤東又笑瞇瞇地握著喬冠華和章含之的手,他老人家還是他們夫妻的大媒人哩!
我站在一旁為他們樂融融的場面拍攝了一張照片。一掉頭,卻見周恩來還在門口,他很消瘦,沒有笑,只是靜靜地立等在那里。我以為他等喬冠華夫婦一同走。
喬冠華他們和毛澤東握別后走出書房,周恩來仍默默地立在門旁,我的直感告訴我,他一定要和毛澤東最后作告別,我便悄悄留了下來,我似乎期待著什么,又說不清。
人走空了,毛澤東送客行至門邊,和立在門邊的周恩來目光相視,霎間,一臉笑容飛逝得無影無蹤,立即憂傷地垂下眼簾,這速變的表情叫我驚訝,我立即端起相機。
鏡頭里,毛澤東憂傷地耷著眼皮,頭稍稍地低著。蒼老的臉上罩著病態,花白稀疏的頭發在腦頂讓出一片智慧的區域,整齊地向后披梳。他迎著高懸的攝影燈,臉上顯得光潔,但肌肉明顯地松弛。淺灰色的中山裝也隨和地素潔地耷在身上。
周恩來十分消瘦,雙目正視著毛澤東。光從他后側射來,腦后和脊背披著一道光束。眉毛在逆光的面部依然顯得濃密,充滿著生氣。曾給人溫馨、盛著人間愛意的酒窩也因歲月滄桑變成了深深的溝紋。他穿著深又青色的中山裝,和整個略帶暗色的臉龐匯成一種凝重和傷感的感覺。
這憂傷、沉重的一瞬間,促使我按下快門,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成為兩位偉人最后握手的照片。(1974年底,周恩來從醫院去長沙和毛澤東就四屆人大改選問題會晤過一次,但沒有帶隨行攝影記者,沒有留下照片。)
6月1日,周恩來住進了305醫院。我一下子想起5月30日晚上那個不尋常的握手,毛澤東一定知道周恩來6月1日要住院,而且是很難治的病。
1974年6月1日周恩來住進305醫院,開始了他最后歲月的總理生涯。在醫院他和工作人員和醫護人員留下了最后的合影,繼而他無比氣憤地說:不要在我臉上劃“×”。
“總理住進醫院了!”這一消息猶如劈頭一棒。雖然我們都知道他很瘦,但他樂觀向上和高昂的工作情緒叫人無法置信,他已是身患絕癥兩年多的病人!
就是住進醫院,周恩來在屈指可數的歲月里也堅持著數不勝數的外交活動。在醫院里,我曾為他會見客人作了簡單統計和記錄。僅1974年下半年,他在醫院會見外賓就10多次。這期間他動過兩次大手術。
1974年底,周恩來在醫院已接待10多批外賓,超負荷的工作只能加重他的病情。身邊工作人員誰不憂心仲忡?一碰到會見時間超過半小時,他的衛士就開始搓手踱步不停地從門縫往里瞧。如果1個小時還不結束,連醫護人員也著急地站在門外。
1974年初秋,全國掀起批林批孔浪潮。周恩來又一次要會見外賓,陪同外賓來的是李先念和喬冠華。
客人走后,我以為沒事了,也想走。喬冠華卻一把拽住我:“老杜,先別走。等會還叫你照像吶!”我問照什么像,喬冠華故意不答,只是讓我跟他走。待到李先念、喬冠華、醫護人員和周恩來身邊的工作人員分兩排站好,中間空出一個空檔,喬冠華才宣布:“總理要來和大家一起合影。這個要求工作人員提出來好幾次了。今天,總理的身體看上去還好一些,就同意了?!?/p>
一會兒,兩位年輕的女護士攙著周恩來走來了。
我對好焦距,連著“咔嚓”了幾張。我剛放下相機,排站的人們開始移動身子,準備散去。
我們猛然被一個聲音震懾了,這是非常平靜的話語,卻讓我們驚駭:“我這是最后一次同你們合影,希望你們以后不要在我臉上劃‘×?!?/p>
我幾乎不相信這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出自周恩來的肺腑。他為什么要說這種話?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說?……我被突如其來的事情搞糊涂了。
大廳在沉寂幾秒鐘后,忽然變得像開了鍋的水。人們開始用各種語言向總理表達自己的憤然、同情和安慰。
喬冠華和我匆匆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沒敢多講話,諱莫如深的政治話題,我不敢亂講,但深深的憂慮和不安卻嵌進了這個瞬間里。
離開醫院,我一路在苦思,誰要給總理臉上劃“×”?現在回過頭看那時的我,的確缺乏一點敏銳的政治嗅覺。
周恩來的憤怒和反感,道出了他對江青一伙的無限憤慨。1974年下半年,正是江青下決心扳倒周恩來和鄧小平這兩塊阻攔在她通往最高權力寶座上的巨石、“頑石”的時候。對周恩來的人身攻擊和對治病的干擾達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
難怪衛士長要苦著臉告訴我,總理治病干擾太大。
周恩來能平靜下來嗎?能不知道批林批孔的含義嗎?活著尚且遭受攻擊,死了呢?打“×”?未必不可。他忍無可忍才道出這深沉的憤怒!
12月5日,周恩來在醫院
會見日本的池田大作。會見結束,我正準備離去,身后有人叫我。我的心“怦”地一跳,這聲音不用分辨就知道是誰。
我心頭一震也一熱。自從總理住醫院后,我幾乎沒有和他交談過,許多情況和事情都是通過他的衛士長和秘書轉告我的。8月1日為江青給我改名的事,他還教育我要和江青搞好關系,暗示我不要沖動不要魯莽,要學會自我保護。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他跟前,放下手中的攝影箱,又叫了聲“總理”。
“總理,您進去坐著吧!”我想攙他進客廳,他輕輕地擺了擺手,“不用了?!彼⑽⒌卮丝跉?,掀動著眼簾,最后定定地看著我,“我的病你大概知道了吧?”
“嗯?!蔽覑瀽灥貞艘宦?,深深埋下頭來,心如刀絞。
周恩來沙啞的聲調此刻輕輕掠過我的耳際:“外國朋友都問我,你的病好得了嗎?我怎么回答?只能回答‘好了就好了,好不了就了啦!”
我竭力控制自己的聲調:“總理,聽說中醫對這個病很有辦法,您試試……”
他無聲地笑了,輕輕地擺了一下花白斑駁的頭:“不行?!?/p>
淚“唰”地涌上我的眼眶。
沉寂中,我的眉頭感到了一種力的拍擊,哦——是總理!我一昂頭,承接了他充滿信心和堅強的目光。
周恩來總理在醫護人員攙扶下,他走了。
我的心空了,是被挖空的,血流成河。
1975年9月7日上午,周恩來近半個世紀的外交生涯將隨“咔嚓”一聲而永遠地結束了。他以殘臀支撐病體留下了最后的永恒。
1975年9月7日上午,305醫院總理治病的小樓客廳里。我放下手里的相機,心里極為痛楚,像被一只巨大的手緊緊地攥住了。萬分悲哀地望著眼前正在慢慢地用嘶啞的嗓音和羅馬尼亞中央書記伊利耶·維爾德茨談話的周恩來,他那英俊瀟灑而又嚴謹正直的形象曾千次萬次充實過我的相機,千次萬次地充實過全國人民的視線和心靈……
如今,他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虛弱。從不要人攙扶的總理,哪怕是大手術之后,身體還未復元,他也要堅持自己走上前和外賓握手。這次他已不能獨自走完這段只有幾米長的平坦之路……
我幾乎是從淚水模糊的取景器里,拍下了這張最后永恒的瞬間。
快門開啟的剎那,我心底掠過一道驚顫。這會不會是最后一次為周總理拍照?
“我不能挽留住您匆匆而去的腳步,但我要用相機留住您不朽的身影?!蔽夷X海里只有這個念頭。似乎這樣我才能心安一點。我又變換角度照了幾張。十幾年啦,總理始終給我一個“天闊憑鳥飛”的自由攝影天地,只要想拍就拍,感覺好就拍。時間一長,我在周恩來跟前拍攝有一種輕松自如、樂趣無窮的享受。直到最后一次拍攝,我們仍無任何制約。然而心情卻和早先大相徑庭。望著眼前病得不成形的周總理,我心如刀絞。
一會兒,我看見汗水在他光潔平坦的額上閃閃欲滴,他一定很痛、很累……這時客人告辭了,我才松了口氣。在工作人員攙總理起身的時候,我注意到,總理腳上穿著皮鞋。
我心里驚喜,忙去問他的衛士長:“總理的腳消腫了嘛,能穿皮鞋啦?!?/p>
衛士長搖搖頭:“這是暫時的消腫,不是好兆頭?!?/p>
9月份以后,總理的病又惡化了,幾乎每天都要輸血。
4個月后,周恩來總理溘然長逝。